上卷 三、曾留巫山夢裏香
顧師言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過來先是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師父,寒山的詩我卻喜歡這一首,‘有樂且須樂,時哉不可失。雖雲一百年,豈滿三萬日。寄世是須臾,論錢莫啾唧。《孝經》末後章,委曲陳情畢’。”
這少女的聲音宛若黃鶯出穀、乳燕新啼,又好比銀箏輕撥、珠落玉盤,若非親耳聽到,顧師言真不信世上竟有這麽好聽的聲音,俗諺“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原來世間最動聽的聲音不是來自絲竹管弦,而是少女的歌喉,這少女隻是吟詩,卻比唱歌還好聽。
顧師言怕這是在夢中,睜眼一看,見自己臥在一張雲**,竹布羅帳低垂,窗外陽光照射,房內明亮潔淨,那少女的聲音自外間傳來。
顧師言雙肘一撐,就欲坐起,不想左胸一陣劇烈疼痛,忍不住“啊喲”一聲,這才記起自己身受重傷,卻不知這裏是什麽地方?
聽到顧師言的呻吟,床前猛然立起一人,麵黑齒白,耳戴銀環,正是阿羅陀,掀開竹布帳,見顧師言醒來,大喜,赫赫憨笑。
外間隨即進來一人,手持念珠,口宣佛號,卻是老僧吉備真備。顧師言掙紮著要起身,老僧上前輕輕按住他的肩頭,微笑道:“檀越傷口尚未愈合,還須靜養。”
顧師言感激道:“多謝大師相救。”
老僧道:“檀越吉人天相,傷在心脾之間,髒腑未損,不然老衲亦無法施救。”
原來顧師言重傷昏迷後,那頡啜領著十九回鶻勇士堪堪趕到,當即將顧師言送上佛崖寺,老僧吉備真備當真是無所不能的,岐黃之道竟也精通,正施救間,山下又有大隊唐兵急馳而至,卻是與顧師言主仆二人在韓城分道而行的那個回鶻勇士領兵前來,那頡啜得知兄長重傷,又聽老僧說顧師言性命無礙,於是連夜奔赴大散關去了。
這都是兩日前的事,這期間顧師言一直昏睡不醒,傷勢固然不輕,連日奔波也已疲憊過度。
顧師言獲悉那頡啜無恙,心下一寬,旋又想起烏介山蘿依舊毫無音訊,不禁歎了口氣。
老僧知他心思,寬慰道:“若是老衲所料不差的話,檀越所尋之人還在長安城。”
顧師言一想,覺得老僧說得在理,此一路關卡重重,敵人擄了山蘿去,追兵四出,豈能輕易西出陽關!反倒是長安城是安穩的藏身之地,長安城人丁百萬,胡漢混雜,藏個把人實非難事。
老僧心思縝密,令顧師言大為佩服。
此後數日顧師言一直在佛崖寺養傷,老僧吉備真備的療傷草藥甚是靈效,傷口已然結痂,可以下床輕微走動。
這日午後,顧師言見天氣甚好,便要到戶外走走,舒舒悶氣,也想解開心中一個疑問:那日在外間吟詩的少女是誰?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禪房,便是梅林,顧師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羅陀在後跟隨。梅林幽深,積雪未融,顧師言自東向西穿林而過,見前邊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間精舍,門戶虛掩,寂靜無人。
精舍內的擺設極為清雅,顧師言一眼看到的是琴台上的一具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澤,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師從盧藏用學琴,於此道頗有會心之處,隻是後來專心於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時見良琴在台,不免技癢,便上前試試琴音,輕按徐撥,但聽“錚錚琮琮”,音色極美,興致上來了,便彈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時,忽聽門外有人曼聲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顧師言聞聲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來到門外,也顧不得動作過大牽扯得傷處一陣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隻有阿羅陀一個人在那揉眼搔頭,一臉的困惑,顧師言問他剛剛有誰到過這裏?他手指梅林方向,卻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顧師言心想這事怪了,明明聽到少女吟詩聲,為何一眨眼就不見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這麽快的身手能倏進倏退?
顧師言也就沒心思彈琴了,與阿羅陀二人穿過梅林回到棲身的禪房,卻見老僧吉備真備在房中相候,還帶來了一副棋具,笑道:“顧檀越是當今棋壇第一高手,老衲雖已多年未與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請教一局連佛祖都要見怪的。”
顧師言連稱“豈敢”,又道:“大師此言折煞晚輩了,晚輩的恩師盧諱藏用當年向你學過琴,大師可說是晚輩的師祖。”
吉備真備道:“韓文公有言‘能者為師’,休論這些輩分虛名。老衲是北派禪宗的弟子,吾師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馳心逸性,有礙修行,但老衲執迷不悟,可見天生俗骨,難得解脫了。”
顧師言道:“大師何必過謙,晚輩鬥膽放肆一句,這世間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師這般慈悲為懷心中有佛者有幾人?”
老僧一笑道:“顧檀越具廣長舌相,能說會道,且先手談一局,棋中乃見真性情。”
兩人紋枰對弈,顧師言恭恭敬敬執白先行,他知吉備真備棋力甚高,因此每一著都凝神細想,絲毫不敢大意。
而老僧吉備真備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飛,吉備真備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譽,以算路快而準著稱,未想年過九十,風采不減當年。老僧人雖慈和,但棋風淩厲,扳頭扭斷,著法凶狠,而且攻守棄取張弛有度,並不是一味的戀戰嗜殺,宛然盛唐王積薪之流的力戰風格。
顧師言逢此強手,抖擻精神,沉著應戰,牢牢把握住大局,並在中局弈出飛鎮的好手,老僧頓時陷入沉思。
顧師言見老僧遲遲不落子,內急起來,起身出門欲行方便,一拉開門正見門外一白衣女郎豎起右手食指貼於唇鼻間作“噓”聲,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兒的阿羅陀別出聲,那白衣女郎扭頭與顧師言打了個照麵,一張俏臉登時變得緋紅,纖足一頓,整個人如飛鳥投林般掠起,轉瞬間消失在梅林中,這等輕盈美妙的輕身功夫顧師言真是聞所未聞。
老僧還在苦苦思索,總覺白棋飛鎮之後黑棋很難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實,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惡,已呈敗象,苦思無良策,廢然投子認負,歎道:“顧檀越之棋蓄勁藏鋒,不戰屈人,為古來所無,老衲甘拜下風。”
顧師言也對吉備真備如此高齡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歎服,卻又直言道:“此局麵黑雖稍稍不利,形勢卻未大壞,且實空黑尚領先,大師何以輕易放棄?”
老僧含笑道:“處劣勢而意圖翻盤,無非胡攪亂戰寄望於對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於人心智有損,離圍棋‘忘憂’之旨遠矣。老衲下棋一旦處於劣勢,頓覺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渙然冰釋,所以說弈棋亦可參禪。”
老僧此言語帶玄機,顧師言卻沒細想,話鋒一轉說到山崖邊精舍裏的七弦琴,裝作不經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
老僧麵色一肅,道:“顧檀越千萬不可和她說話,不是老衲危言聳聽,此女是個禍胎。”
顧師言表麵唯唯,心下不以為然,料想老僧有不願對外人明言之事,以此為托辭,當下也就不提,隻與老僧談棋論琴。
“檀越可曾聽過楸玉棋枰的傳說?”老僧吉備真備忽問。
“晚輩有所耳聞,卻是不信,若果有這等事,那真是豈有此理了!”
老僧笑道:“此事的確荒唐,隻要擁有楸玉棋枰與冷暖玉棋子就能天下無敵,那麽我輩學棋做甚?”
顧師言道:“又傳聞這副楸玉棋具乃東海神木所製,有長生不死的神效,這更是無稽之談了!”
老僧卻不回答,出神良久,忽道:“老衲三十年前於琉球王宮親眼見過這副棋具。”
小沙彌來報有客前來探訪顧檀越。
顧師言問是誰?呆頭呆腦的小沙彌說不認得。
顧師言搖頭微笑,便與老僧一道隨小沙彌穿過梅林來到前殿。
迎麵一人卻是校書郎鄭顥,顧師言微覺詫異,卻見鄭顥背後三個隨行的小廝跳出一個,衝顧師言眉花眼笑道:“小顧,你好好的嘛,聽說你被人殺了一刀,傷在哪?讓我瞧瞧。”
顧師言定睛一看,這白白嫩嫩的小廝竟然是萬壽公主,還有個小廝是自己府上的侍僮泉兒,泉兒喜極而泣道:“公子,你可把我們急死了”。
因老僧吉備真備在場,顧師言不便向公主施禮,隻是說:“你怎麽來了?有二百裏路呢!”
一旁的鄭顥見公主對顧師言態度親昵,不禁妒火中燒,卻又不便發作,隻是冷言冷語道:“他會受什麽傷!又沒把烏介山蘿追回來,受傷也是白搭。”
公主沒理會鄭顥說什麽,歪著頭繞顧師言轉一圈,細細打量,見顧師言五官齊全,也沒缺胳膊少腿,又問:“傷在哪呀?”
顧師言手撫左胸,道:“這裏被刺了一刀,多虧這位吉備大師相救,現在好多了。”
公主笑眯眯道:“我原以為你隻會下棋,是個棋呆子,沒想到還會耍刀弄劍,跟誰學的?教教我。”公主一副好學不倦的樣子。
天色向晚,老僧陪顧師言等人在膳堂用罷齋飯,命小沙彌安排鄭顥等人住宿,便獨自做晚課去了。
公主哪裏肯安分,道:“小顧,你的傷不礙事吧,我們出去走走,呆在這廟裏好生無趣。”
顧師言便領著她與鄭顥二人來到梅林,沒走幾步,隱約聽得琴聲“叮咚”,顧師言心中一動,邁步朝梅林那側的山崖精舍行去。
山間寂靜,琴聲清澈可辨,顧師言聽出這是他午後彈奏過的那曲《蒹葭》,彈琴者指法純熟,回環往複間琴意如訴,顧師言自愧弗如,心想莫非是吉備大師在此鼓琴?那稚氣未脫的白衣女郎不可能有如此琴技!
公主笑道:“和尚們倒是風雅得很,又是彈琴又是下棋的。鄭顥,哪天你也來做和尚吧。”
鄭顥慍怒道:“為什麽偏叫我做和尚!顧訓又會彈琴又會下棋,他做和尚合適。”
公主拍手笑道:“很好,你們兩個都來做和尚,就拜那個老和尚為師,鄭顥今年二十五,是師兄,小顧二十三,是師弟,阿彌陀佛,哈哈,笑死人了!”
顧師言看一眼鄭顥慍怒的樣子,心下暗笑,口裏道:“江東顧家隻我一棵獨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下還要娶妻生子,和尚是不做的,鄭顥鄭大人也許已看破紅塵,想做和尚也未可知。”
料想鄭顥聞言必然氣惱,未想鄭顥隻是笑了笑,一本正經地道:“鄭顥蒙聖上眷顧,一心想著為聖上和國家出力,不像某些負恩之輩隻顧一己之私。”
顧師言聽了這冠冕堂皇的話一時也無話可答。
那萬壽公主卻臉兒一紅,問顧師言道:“你要娶妻生子,想娶誰呀?是不是想娶烏介山蘿?怪不得你拚著老命要把她找回來。”
這時,三人已穿過梅林,來到了山崖上。琴聲戛然而止,三間精舍竟然沒有燈光,在暗夜裏無聲無息。
顧師言朗聲道:“是吉備大師嗎?”精舍裏無人應答。
公主也叫道:“裏麵有人嗎?”
未見絲毫動靜,公主道:“和尚們裝神弄鬼的,方才明明聽到這裏有人彈琴,怎麽眨眼就走了?鄭顥,你是大師兄,你進去瞧瞧。”
鄭顥聞言反倒後退了一步。
顧師言上前推開虛掩的門,摸出火摺“哧”地一聲點燃,見西首短幾上有一燭台,燭台上插著支用了一半的紅燭,這紅燭顯然是剛剛被人吹滅的,還散發著一絲燭芯的焦香味,那具七弦琴依舊橫在琴台上。
公主走過去趺坐在琴台一側,道:“和尚走了,我來彈奏,我彈一曲《山居吟》,好聽得很的。”
公主右手一按,左手一舒,姿態倒是不錯,但聽清越的商音“錚錚”兩聲,鄭顥趕忙喝一聲彩。
正這時,精舍內忽然起了一陣冷風,下臨深崖的那扇木窗陡然被風刮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別動我的琴。”隨即有一白衣人飄然穿窗而入,奪過那具七弦琴抱在臂彎裏,俏臉薄怒,秀眉微蹙,正是那白衣女郎。
公主先是吃了一驚,見是一個嬌怯怯的少女,膽氣便壯了點,道:“我怎麽知道這是你的琴!就算是你的,彈彈又有什麽要緊。”
鄭顥幫腔道:“這位姑娘,你可知她是誰?她是大貴人,普天之下沒有她不能動的東西!”顧師言聽鄭顥的話有點仗勢欺人,生怕白衣女郎翻臉,這女郎來去如風,身手定然十分厲害,一怒之下傷了公主那就糟了,趕忙搶上一步,正待解釋,忽聽門外一冷冷的聲音道:“大貴人!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我們衣羽更高貴?”
那白衣女郎“哼”了一聲,抓住七弦琴用力一拗,琴弦繃斷,聲如裂帛,七弦琴從中斷為兩截。白衣女郎將斷琴擲在公主腳下,道:“你彈去吧!”扭身出門。
萬壽公主何嚐受過這般對待,她小性子上來了,也不怕白衣女郎功夫厲害,衝出去叫道:“我是公主,你敢對我無禮!”
顧師言、鄭顥二人趕忙跟了出來,見白衣女郎立在一中年婦人身後。
這婦人約四十來歲,眉目甚美,隻是臉頰瘦削,頗有乖戾之色,排場卻是不小,有四個青衣小婢提著四隻精致的碧綠燈籠兩邊相候,婦人身後又有四位黑帶抹額衣衫單薄的白衣侍者,顧師言認得其中一個便是那日在山下閃電般擊斃一胡人的留發侍者。
隻聽那婦人冷笑一聲,傲然道:“什麽公主敢在這裏撒野!衣羽,他們都是些什麽人?”
婦人身後那白衣女郎低低說了幾句什麽,婦人皺眉道:“吉備真是老糊塗了,留這麽些不相幹的人在這做什麽!”說罷,衣袖一甩,四個青衣小婢一齊轉身,燈籠在前引路,緩緩往山頂而去。
這中年美婦並不如何疾言厲色,但舉止間自有一股高華威嚴之儀,萬壽公主雖然嬌縱,在這婦人跟前卻也不敢放肆,直等她們一行人繞過山崖不見了才輕聲發問:“小顧,你知道這女人是誰?”
三人敗興而回,剛出梅林,就見老僧吉備真備匆匆走過來,稽首道:“阿彌陀佛,三位今晚不能在此留宿了,快快下山去吧。”
公主叫將起來:“老和尚好生不曉事,這樣黑天雪地的叫我們到哪裏去!”
老僧也不解釋,隻是念佛。
顧師言心知定是因為那中年美婦的緣故,雖覺滿腹疑團,卻不想讓老僧為難,合什敬禮道:“那就不打擾大師了,我等這就下山去。”
老僧臉有愧色,道:“怠慢怠慢,顧檀越之傷已好了十之七八,多多保重吧。”手撚念珠,掉頭而去。接著便有個小沙彌提著盞燈籠過來,說送各位施主下山。
這時阿羅陀操著镔鐵棍、泉兒和鄭顥的那個小廝、趕車的車夫也都被趕出來了。
公主氣得直跺腳,下山路上不住口罵那老和尚,忽然拍手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鄭顥自然要請教公主明白了什麽?
公主道:“那個裝模作樣的女人定是這老和尚的相好,和尚懼內,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顧師言道:“不可亂說,吉備大師是有道高僧。”
鄭顥道:“什麽有道高僧!我看那個凶霸霸的白衣少女便是他們二人的私生女,不信我們問問這小沙彌,喂,小沙彌,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們方丈的女兒?”
一直低著頭提燈籠照路的小沙彌滿臉驚恐之色,死命搖頭,突然轉身丟下眾人獨個跑回去了。
公主又是笑又是罵。眾人摸黑來到山下找到馬車,鄭顥開口道:“這車哪坐得下這許多人!”
公主道:“小顧一起來擠擠,這黑炭不要上來,我看著害怕。”
鄭顥臉拉得老長。
顧師言見阿羅陀不知從哪牽出兩匹馬來,便道:“我和阿羅陀騎馬,連夜趕回長安城也好,我正想早點回去搜尋烏介山蘿呢。”
公主過來拉住顧師言的手道:“讓鄭顥騎馬,你有傷,和我一塊坐車。”
一邊的鄭顥又妒又恨,突然搶過阿羅陀手裏的馬韁,翻身上馬,負氣急馳而去。
公主道:“鄭顥他發什麽癲!上車吧,我們慢慢追上去。”
顧師言便上車與公主一道坐到車廂內,泉兒和鄭顥的那個小廝縮著脖子坐在車轅邊上,趕車人長鞭望空一擊,“駕”的一聲,兩匹駕車的大馬一齊用力,車輪轆轆滾動起來。
十一月下旬的天氣,夜裏甚是寒冷,半輪下弦月直到二更天才升起在東山巔,道路依稀可辨,但車廂裏依舊是漆黑一片,呆得久了,才隱約看得出一點輪廓。此時已行出四、五裏地,令顧師言覺得奇怪的是,平日裏嘴巴沒得停的萬壽公主這麽長時間竟然一語不發?便問:“公主,你睡著了?”
黑暗裏聽得公主答道:“沒有。”
顧師言道:“那怎麽不說話?”
公主卻不回答,隔了一會才道:“沒什麽。哎,你冷不冷?”
顧師言道:“還好。”
公主又問:“胸口傷處還疼嗎?”
顧師言聽公主語氣有點不對勁,似乎對自己生了情意,心想孤男寡女暗廂獨處大大的不妙,他可不像鄭顥一心想做皇帝的女婿,也不喜歡這萬壽公主,當下岔開話題道:“也不知鄭顥跑到哪裏去了?夜裏騎馬別有什麽閃失才好。”
話音未落,聽見車廂外阿羅陀怪叫起來,又聽車頭那小廝叫道:“是我們公子爺!公子爺,誰把你吊到樹上去了?”
顧師言趕忙掀開車窗簾幕,順著小廝的手勢一看,淡淡的月色下,鄭顥雙手雙腳被反綁著吊在路邊一棵大栲樹的斜幹上。
顧師言與公主都下了車。
阿羅陀借了顧師言的佩劍,從馬背上高高一躍,揮劍斬斷了吊在樹幹上的繩索,鄭顥整個人登時往下急墜,嚇得他驚叫起來,阿羅陀半空中將他接住,輕輕放在車轅上。
鄭顥頭發散亂,兩頰腫起,似乎半個時辰不到就胖了許多。
公主大為憤怒,問:“鄭顥,誰把你打成這樣?好歹也是我父皇的臣子,誰敢如此大膽?”
鄭顥咿咿唔唔道:“我也沒看清,我正騎馬呢,突然身子就懸了起來,被打了幾記耳光,就給吊起來了。”
公主跺腳道:“你也真是的,被人打了還吊起來,卻連是誰都不知道?唉喲,對了,會不會是抓走山蘿的那幫子胡人?”
顧師言道:“說不準,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
鄭顥騎的那匹馬早不知跑到哪去了,鄭顥隻得垂頭喪氣地上車與顧師言坐在一起,其實車廂頗為寬敞,四、五個人也坐得下。
萬壽公主心眼不錯,不住口地安慰鄭顥。
鄭顥很覺沒麵子,心想自己怎麽這麽倒黴,在公主麵前出了這麽個大醜,還被姓顧的看在眼裏,心下鬱悶,一言不發。
起先公主還一會兒罵和尚一會兒罵胡人,又自言自語胡亂猜測,見鄭顥和顧師言都不答腔,覺得沒勁,睡意一陣陣襲來,有點撐不住眼皮了。
車輪轆轆聲單調乏味,顧師言也覺困倦,耳聽得車廂外阿羅陀騎馬“得得”跟隨,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鼻中忽然聞到一絲淡淡的幽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接著便有一個溫軟嬌小的身子靠到他懷裏,柔軟的小手攀住他脖子。
顧師言一下子睡意全無,全身僵了似的一動也不敢動,心中叫苦:“這公主直如此色膽包天,這會兒動起情來了,我顧訓這輩子要毀在她手裏了。”
那公主愈發放肆起來,粉頰貼在顧師言臉上,在他耳邊輕輕噓氣,弄得顧師言癢癢的,不禁麵紅耳赤起來,伸手抓住公主雙肩要推開她,不想公主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顧師言怕驚動鄭顥,也不敢用力。
出了鬆果山二十裏山路,此去長安便是通衢大道,路上已無積雪,馬車輕快了許多,寒夜無聲,偶爾聽到趕車人甩一下鞭給馬匹提神。
那公主伏在顧師言懷裏竟似睡著了,溫熱的身子幽香陣陣,弄得顧師言兩手不知往哪兒放,隻覺口幹舌燥,一顆心“砰砰砰砰”跳得厲害,生怕鄭顥都會聽到這心跳聲。
公主身子扭了扭,臉頰貼在顧師言胸口處聽他心跳,卻觸到了顧師言傷口,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公主當即察覺,拉著顧師言的左手親吻了一下,意示安慰。
顧師言萬萬沒想到這嬌蠻任性的公主竟這般溫柔可人,不禁渾身燥熱,情欲之念大起。
顧師言雖未娶妻,但與朋友交遊飲酒之際也常出入青樓曲坊,早知情欲滋味,而且在唐人看來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不免迂腐做作,萬壽公主如此投懷送抱,卻之不恭。
顧師言已然情動,雙臂一環,將公主溫軟的嬌軀緊緊抱住,那公主仰起臉湊上來,四唇相接,頓覺天旋地轉。
車廂一隅的鄭顥也許腿坐麻了,使勁伸腿,突然開口問:“到哪了?到曹家廟了嗎?”
把顧師言嚇了一跳,他懷裏的公主也坐直身子,黑暗裏聽得她輕笑一聲,就見車門帷幕一掀,朦朧中白影一閃,那公主竟似竄出車外去了。
顧師言失聲叫道:“公主!”
驀然聽到車廂裏公主的聲音道:“做什麽?我都睡著了,到長安城了嗎?”
一時間,顧師言如墜冰窖。
隻聽趕車人回答道:“回公子爺,到長安城還早得很呢,還有一百多裏地。”
顧師言撩起車窗簾幕往外看,缺月西沉,天地漆黑,約摸是四更天。
鄭顥咕噥道:“掀來掀去做什麽?風透進來冷死了。”
顧師言呆呆坐著,心如亂麻。
天色漸明,車廂內熹光透入,人物麵目逐漸清晰,公主見顧師言臉色蒼白,便問:“小顧你怎麽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臉頰腫腫的鄭顥“哼”了一聲。
顧師言笑了笑,道:“沒什麽,坐了一夜的車有點疲乏。鄭顥兄要不要先到前邊集鎮找醫生敷點膏藥?”
鄭顥搖搖頭。公主道:“那到前邊吃點東西吧,又冷又餓,真受不了!”
馬車到達曹家廟時天已大亮,曹家廟是長安城外第一大集鎮,離長安城尚有八十裏地。
公主隨顧師言下車去鎮上吃了碗羊肉麵,命小廝給車上的鄭顥送一碗去。吃罷繼續趕路,公主道:“小顧,你老是撩開窗簾東張西望做什麽?這路上有什麽好看的!”
顧師言微覺臉熱,便坐定不動。
公主又道:“我這次偷偷跑出來,父皇知道了一定會責罵我,鄭顥還傷成這樣,怎麽向父皇說呀?”
顧師言道:“不能讓皇上知道鄭顥兄是被人打傷的,隻說是跌傷的。”
一邊的鄭顥連連點頭。
巳末時分,馬車駛入長安城,顧師言命阿羅陀與泉兒先回去。
鄭顥自覺無顏麵見皇上,要馬車先送他回府,然後由顧師言送公主回宮。
宣宗聽得公主與顧師言回來了,立即召見,一見公主便責備道:“你這妮子當真膽大妄為,竟敢私自出城,鄭顥呢,怎麽不敢來見朕了?”
公主做出小女兒嬌態道:“父皇,孩兒知錯了,孩兒是聽說顧訓被人殺了一刀,就想去看看他,讓鄭顥陪孩兒去的。父皇,你也不要責罰鄭顥,他在路上跌了一跤,臉都跌破了。”
宣宗“哼”了一聲,臉色慈和下來,道:“快到你母後那裏問個安吧,你這妮子,把你母後急壞了,去吧。”
萬壽公主衝顧師言做個鬼臉,一邊道:“多謝父皇隆恩。”格格笑著碎步而去。
宣宗問了顧師言傷勢後喟然歎道:“此番若非顧卿,溫莫斯兄弟必然同遭毒手?顧卿想必還不知溫莫斯已然傷重不治了吧?”
顧師言“啊”的一聲,黯然道:“微臣無能,未能阻止溫莫斯將軍追出大散關。”
宣宗道:“這事須怪不得你,逸隱啜老奸巨猾,溫莫斯兄弟哪裏是他的對手!哦,對了,那頡啜昨日回來見我,說他兄長臨終隻說一個‘顧’字,不知何意?”
顧師言道:“溫莫斯將軍重傷後曾托我將一碧玉猛虎轉交那頡啜將軍,我還未及交給他。”內侍稟報那頡啜將軍求見。宣宗對顧師言道:“他定是聽說你回來了,急著見你。”
那頡啜滿眼血絲,消瘦不少,一見碧玉猛虎,這魁梧的大漢竟嗚咽出聲。
宣宗寬慰道:“愛卿不須傷感,汝兄既將這虎符傳於你,你便是回鶻之王,複國鋤奸,任重道遠,且自珍重。”
那頡啜跪拜道:“那頡啜父兄之仇全仗皇帝大人作主。”
宣宗道:“愛卿請起,朕自當為你等作主。逸隱啜以為聯合吐蕃論恐熱,就敢小覷我大唐,在我京城殺我臣子,如不除之,四方屬國將笑我大唐無能,不複朝拜矣。”
那頡啜叩首道:“多謝皇帝大人!”
宣宗沉吟片刻,又問那頡啜:“山蘿公主還沒有音訊嗎?”
那頡啜眼望顧師言,搖頭道:“不知那些賊子把她擄到哪裏去了!”
顧師言道:“山蘿公主定然還在長安城。”
宣宗聽了顧師言的分析後點頭道:“此言有理,那麽就命京兆尹多遣人手四處暗訪搜尋,命九門提督明裏放鬆守備,暗地裏多多留意,誘敵出動,一舉擒之。”
召見畢,顧師言與那頡啜告退。二人於宮門外分手,那頡啜道:“顧兄弟,明日請到寒舍一敘,哥哥我有事與你商議。”那頡啜經此一役,視顧師言已如兄弟。
顧師言住所在小雁塔下的桃園湖畔,前後三進,占地數畝,有僮仆十餘人,一見顧師言回來,無不歡喜。
應門奚僮稟道:“公子,昨天有個叫溫庭筠的士人找你,小的說公子在潼關佛崖寺養傷,他就說要趕到那裏去看你,怎麽公子你沒遇上他?”
顧師言喜道:“溫飛卿來京城了?很好!那麽定是在路上錯過了。”
顧師言沒看到阿羅陀,便問泉兒。
泉兒道:“在朝陽門的時候,他突然打手勢叫我一個人先回來,他飛也似的跑了,象是去追什麽人。”
顧師言心想阿羅陀發現什麽了?多日疲於奔命,也無心細想,命仆人備熱水,洗浴歇息去了。睡到掌燈時分,忽被廳廡間傳來的人聲吵醒,側耳細聽,不禁失笑,原來是酒友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