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二、胡騎憑陵雜風雨
溫莫斯跳將起來,一躍上馬,喝道:“快追!”
顧師言攔住道:“且慢,此事蹊蹺,那兩輛馬車已被廢棄在祠堂前,如何又是一輛突厥馬車?”
溫莫斯腦子倒也轉得不慢,叫道:“必是他們備了車在關外接應的,再不追擊,一出塞外,那就好比魚入大海了。”
顧師言雖覺這其中大有可疑之處,但此時事情緊急,也不容細想,好比棋至中盤局勢已非,對方大空將成,不孤軍打入更無勝機,明知凶多吉少,也在所不惜。當即整裝跨馬,隨溫莫斯出關追擊,守備遣手下一姓劉的副將領三百兵士相助,那提供訊息的胖商人被抓來帶路。
溫莫斯、顧師言一左一右挾著胖商人疾衝在前,十七回鶻勇士緊隨,劉副將與三百步行兵士就落在了後麵。
十裏地轉眼就到,此處是秦嶺北麓,山高林密,胖商人叫道就是在這裏見到那輛馬車的,要求放他回去。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雲收雪霽,四望無人,一片雜亂的馬蹄清晰可辨,遠遠伸展至前邊那道山崖拐角處。眾人催馬向前,繞過那道山崖,見那蹄印徑往密林中而去,卻未見車輪印跡。
溫莫斯勒馬察看,茫茫雪地上隻有此路有蹄印,於是放馬追去。
林深路窄,積雪及膝,又追出十裏地,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所幸一輪缺月升起,雪光月色,十步尚可見人。
顧師言心中的隱憂愈發沉重,勒馬大叫道:“且住且住。”
眾人聞聲都圈馬聚過來,聽他有何話說。顧師言道:“賊人擄了山蘿絕不可能這麽快就能出關,我們一路快馬追來,路上幾乎沒有歇息,他們不可能在我們前頭。”
溫莫斯道:“總要追上那輛馬車看個究竟才放心得下。”
顧師言道:“這是賊人誘敵之計。”
溫莫斯道:“他們目的是擄走山蘿,何談誘敵?”
正這時,忽見前麵隱隱似有火光,溫莫斯提刀大叫:“就在前麵,快追!”率先衝去,那十七回鶻勇士呼喝追隨。
顧師言高叫“不可冒進”,但鐵騎如風,早已去得遠了。
顧師言焦急萬分,回頭看,劉副將領的三百兵士還未跟上來,隻得獨個拍馬向前。
前方山穀驟然間羽箭破空聲大作,隨即喝罵聲、刀刃交擊聲、馬匹負痛悲鳴聲響成一片。
顧師言大驚,心知遭到了伏擊,當下撥出佩劍,雙腿一挾,**坐騎發力直衝。
朦朦月色下,見溫莫斯與其手下十七鐵騎被圍困於山穀一逼仄之地,已有人傷亡,顧師言舉劍大喝:“大唐官兵在此!”揮劍殺入敵陣。
刀光一閃,一刀迎麵劈至,顧師言橫劍一格,不禁全身一顫,覺得敵人臂力甚強,硬碰硬自己要吃虧。
那滿臉虯髯的胡人掉轉馬頭,手中彎刀高舉,直衝而至,威勢逼人,大有一刀擊斃顧師言之勢。馬戰正適合用刀,直劈橫掃,可借助馬匹衝擊之力,而顧師言不習慣馬上擊劍,處境甚是凶險,堪堪側身避過刀鋒,卻沒護住**坐騎,那馬脖頸被刀尖劃過,悲嘶一聲,突然栽倒。
顧師言著地一滾,站起身來。就聽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道:“趁唐兵未到,合力擊殺溫莫斯與那頡啜,取其首級者賞千戶。”
顧師言也大叫道:“溫莫斯將軍,趕快往來路突圍,官兵——”一句話未說完,背後蹄聲驟起,一刀劈至,腦後生寒。
顧師言雙腳著地比在馬背上靈活,扭身讓過,反手一劍,刺中對方坐騎,那馬痛得直立起來,馬上胡人騎術精湛,竟沒被掀下來。
顧師言之劍術師從盛唐名家公孫大娘一派,有其過人之處,隻是在這之前從未與人生死相搏過。
又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叫道:“弟兄們,一塊往顧大人那邊衝過去,咳、咳——”正是溫莫斯的聲音,似乎受傷不輕。
昏暗中見十餘騎橫刺裏斜衝過來,在距顧師言十丈處又被敵人截住,刀刃交擊的脆響在這雪夜山穀格外刺耳。
顧師言凝神細看,見敵人約有四、五十人,往來馳驟,喊殺聲不絕,顧師言步行隻有躲避的份,而救兵卻還未到。
此處是個穀地,並無樹木可以躲避,敵人兩騎左右夾擊過來,顧師言退無可退。
正這時忽聽來路有人高叫:“巴婆羅巴婆羅。”
顧師言聽出是昆侖奴阿羅陀的聲音,大喜,應道:“在這裏。”卻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敵人大聲呼喝,催馬直踏過來,顧師言一滾避過馬蹄,另一匹馬又衝了過來,竟來不及站起身,隻好滿地打滾,多滾了幾下,就分不清方向了,隻覺到處都是高高舉起的馬蹄。
正危急時,昆侖奴阿羅陀催騾趕到,手中鐵棍揮出,“錚錚”兩聲,格開左右劈至的彎刀,順手一揮,敵人坐騎哼都沒哼一聲就被鐵棍擊碎了馬首,衝出數丈,轟然倒地。
顧師言隻覺身子一輕,已被阿羅陀抓起放在騾背上,顧師言忙道:“快救那邊被困的溫莫斯。”
顧師言與阿羅陀同乘一騾,頗覺轉側不便,便道:“阿羅陀,你衝過去幫助他們突圍,我在這裏等你們。”說著跳了下來。
阿羅陀應了一聲,橫衝過去,鐵棍擊出,當者披麾。
隻聽方才那蒼老聲音喝道:“哪裏來的黑鬼!結藏、朱邪赤心,你二人截住他。”
就見兩騎突出,彎刀映月,直逼阿羅陀。此二人是敵方高手,阿羅陀以一敵二,頗覺費力,斜眼看左前方被圍困之人,竟似隻剩三、四人在那苦苦支撐了。
阿羅陀心下焦急,虎吼一聲,鐵棍逼開朱邪赤心二人,雙足在騾背上一點,騰身而起,徑往圍困處撲去。一圍困之敵突見一人從天而降,舉刀一迎,阿羅陀居高臨下,鐵棍如泰山壓頂,一棍就將那敵打下馬去,他騎上馬衝進包圍圈。被困者尚有四人,俱是傷痕累累,阿羅陀問:“溫莫斯?”見一人應了一聲,阿羅陀掉轉馬頭,叫道:“衝。”鐵棍開路往外衝,那四騎緊跟在後。
阿羅陀此時已無暇一一遮擋襲來的刀劍,隻顧揮舞鐵棍猛衝猛撞,一定要衝出個缺口才能突圍,感覺到有兩刀砍中自己後背。忽聽顧師言叫道:“好樣的,阿羅陀。”抬眼看時,見主人坐在馬背上,已然衝出敵圍,忙回頭看,見有兩騎隨自己殺了出來,其中正有溫莫斯。
四人落荒奔逃,敵騎緊追不舍。奔出不到一裏地,忽聽溫莫斯大叫一聲,滾落馬下。
顧師言等三人都勒住馬,扶起溫莫斯,見溫莫斯右胸中了一箭,血透重衣,這一箭是剛剛遭伏擊時被射中的,他身受重傷,咬牙苦撐,勉強殺出重圍,這會兒終於支持不住了。
敵騎眨眼就要追至,阿羅陀伸手拉住溫莫斯手臂,用勁一提,要將他提上馬背,未想剛一用力,背脊突然劇痛,竟然無法提起。顧師言趕忙抱起溫莫斯上馬,兩人合乘往大散關方向馳去。
人傷馬疲,眼見敵騎就要追及,終於聽到前邊劉副將的聲音傳了過來:“左金吾大將軍,顧大人,是你們嗎?”然後出現一片黑壓壓的身影。
敵騎見對方援兵已到,都勒住馬,隻聽一聲呼哨,齊涮涮掉過馬頭,鐵蹄奔騰,消失在茫茫雪林。
那劉副將見隻剩這幾個人回來,甚是不安,道:“賊人在山口那邊也伏擊了我等,我部損失近百人,小將知道前方定然有險,因此催促軍士急急趕來。”
阿羅陀衝顧師言點點頭,示意劉副將所言不虛。
這時,溫莫斯“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顧師言急叫道:“軍醫在不在?”一個畏畏縮縮的軍士上前來察看溫莫斯傷情,眾人這才看到溫莫斯身上的皮裘被刀刃割得片片翻起,全身上下受創十餘處,而右胸那一箭斜穿入肺,更是致命傷。軍醫束手無策,說那箭拔不得,一拔便會氣絕身亡,隻有把其他傷口包紮一下。
那拚死相助溫莫斯突圍的十七回鶻勇士隻剩一人生還,且身受重傷。
劉副將命軍士用擔架抬起溫莫斯回關,溫莫斯突然舉起右手,吃力地道:“把我陣亡的——回鶻兒郎——屍首拉——回去。”
劉副將麵有難色,生怕黑天雪地的又遭伏擊,道:“將軍先回關養傷,明日一早小將派人來收拾。”
溫莫斯手舉著不肯放下。
顧師言道:“我與劉將軍一起去看看,或許有幸存者,耽誤不得。”
劉副將再也無法推托,隻好點了一百名兵士前去。
那山穀死屍累累,約有三十多具,已無活口,卻還有幾匹馬立在已死去多時的主人身邊,靜靜等候主人起身上馬。缺月西斜,景象慘然。
暗夜裏分不清敵我,劉副將命軍士把這些屍骸全部運回去。
子夜時分,回到大散關。顧師言已有兩日兩夜未曾合眼,疲憊不堪,抱著馬脖子就昏睡了過去,沒過多少時候就聽有人叫他說溫莫斯將軍傷勢嚴重,在找他。
天剛蒙蒙亮。溫莫斯臉色如蠟,滿臉的大胡子也如寒冬枯草般失去了光澤,見到顧師言,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低聲道:“顧,顧,好朋友,來。”
顧師言坐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溫莫斯吃力地道:“顧,你要幫那頡啜、找回山蘿,好朋友,你能的。”
顧師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將軍放心,山蘿還未出關,定能追回的。將軍好好養傷,我這就去與那頡啜會合。”
溫莫斯曲臂入懷摸索著,掏出兩樣東西,一件是用和田碧玉雕琢成的猛虎,另一樣卻是一枚火齊指環,鑲嵌樓蘭寶石,寶石四周以小金珠鏨刻出神秘圖案。
溫莫斯把金指環送給顧師言,而碧玉老虎則轉交那頡啜。
顧師言見他如此,甚覺不祥,一時無從安慰。
顧師言辭別大散關守備,要去相助那頡啜。
溫莫斯與那位回鶻勇士暫留關內養傷。昆侖奴阿羅陀不顧背傷未愈,隨主人前往。
主仆二人騎的是大散關守備精選的良馬,冰天雪地,行人稀少,倒可以由著馬性子奔跑。馳出四十裏地,正與那頡啜遣來報信的回鶻勇士相遇,原來那頡啜已發現山蘿蹤跡,來不及會合溫莫斯,獨自率人追去,留下此人報信。
顧師言忙問:“卻是朝哪邊追去的?”報信的回鶻勇士手指長安方向。
“糟糕,”顧師言手中的馬鞭往地下一抽,積雪四濺,“我們被敵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他們擄走山蘿就是為了誘使溫莫斯與那頡啜追擊,然後尋求機會除掉他二人,以絕後患,逸隱啜果然狠毒!”
問那回鶻勇士,那頡啜是何時追去的?答曰昨夜三更。
那頡啜早已去了多時,追是追不上了,即便遇險也已救之不及,隻有先趕到韓城再說。
三人催馬疾行,午未時分趕至韓城,守城參將十分殷勤,說那頡啜將軍於今日一早在此飽餐了一頓,並換過馬匹直奔長安城去了。
顧師言聞言心下稍慰,離長安城越近,那頡啜遭伏擊的可能性越小,現在擔心的是敵人把那頡啜誘出潼關加以截殺。當即婉拒了參將也要他們三人飽餐一頓的盛情,隻帶了一些關中烤餅充饑,便匆匆上路。
顧師言命那回鶻勇士快馬追上那頡啜,讓那頡啜會同九門提督合兵追尋山蘿,萬不可獨自貿然追出潼關,若是追不上,那頡啜已然出了長安城,那就請九門提督立即派兵急赴潼關增援。
那回鶻勇士領命而去。
顧師言則與昆侖奴阿羅陀抄近道經五丈原直奔潼關,要趕在那頡啜之前先期到達,最好是連擄走山蘿的敵人一並截住。輸嬴成敗,在此一舉。
風雪交加,日夜兼程,其苦可知。顧師言對自己如此吃得苦也頗驚訝。他自幼長於深院之中、養於婦人之手,養尊處優不亞於王公貴族,渾不知世上有苦難一事,此次為追尋烏介山蘿而奔波數日,更有凶險的敵人暗中窺視,但他並未退縮,反覺胸中豪氣勃然,有一種與人對弈時從不言敗的韌勁。
次日向午,主仆二人趕到潼關鬆果山。
鬆果山又名佛頭崖,以山勢形似佛頭而得名,此處乃出入潼關必經之要道,山路崎嶇,怪石林立,於此設伏襲擊可得地勢之利。
韓城經五丈原到這裏比經長安城到這裏要快半日路程,而敵人為了誘使那頡啜一路尾追,就不可能直奔潼關而來,肯定要繞些彎子。
顧師言認定自己已趕在了敵人之前,但敵人是否會在這裏設伏那就料不準了,潼關四周峰巒如聚,險要之處甚多,隨處可以設伏。然而不管敵人於何處設伏,顧師言守在鬆果山總能立於不敗之地,起碼能讓那頡啜免遭暗算。
這日天氣晴好,陽光照射,積雪晶瑩,山間雪景宛若仙境。顧師言按轡徐行,察看地形。見半山腰有一佛寺,依峰臨壑,占盡形勝。
顧師言跳下馬,命阿羅陀在此守候,他獨自尋路探訪那佛寺。登山石級並無積雪,想必是寺僧清掃過的,以方便香客往還。
空山寂寂,不時有大山雀的鳴叫,顧師言的心沉靜下來,烏介山蘿清麗絕俗的麵容驀然在心底浮現,她現在怎麽樣了?逸隱啜既然要將她獻給吐蕃論恐熱,那麽她應該不會受到傷害。這樣一想,顧師言忽然覺得滿腹柔情,那個隻是微笑不說話的異族少女令他一見難忘,顧師言發誓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寺院名為佛崖寺,四周蒼鬆翠柏,古木參天,顧師言步入大殿,正殿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塑像,香案上焚香正爇,卻未見執事僧人的影子,當下跪倒在菩薩座下參拜,祈請菩薩保佑山蘿周全。
忽聽得後殿有女子的笑聲,宛然是山蘿的聲音。
顧師言又驚又喜,莫非菩薩顯靈了,山蘿真的在這裏!急步趕到後殿,後殿空****並無一人,隻有瞠目豎眉的韋陀尊者的塑像手執降魔杵立在那裏。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顧師言在後殿轉了個圈,見西側有扇角門,當即推門而出,卻是好大的一個園子,約有十餘畝寬廣,遍植梅樹,有數百株之多,此時萬朵紅梅竟放,與皚皚積雪相映如畫。
顧師言心中一動,那日山蘿被擄也是在一株梅樹下,不禁大叫道:“山蘿,山蘿,你在這裏嗎?”
驚起一隻雲雀飛竄而起,箭一樣直衝雲霄,這時隱約又聽到年輕女子的笑聲,真的是山蘿的聲音,不會錯。
顧師言衝進梅林,大叫“山蘿,山蘿”,見左邊數丈外有一白衣女子的背影一閃而過,隱在一株大梅樹後。
顧師言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奔將過去,見那株梅樹後露出白衣一角,便道:“山蘿,我知道是你,為什麽不想見我?”慢慢轉到梅樹那側,正與那白衣女子打了個照麵,顧師言吃了一驚。
這白衣女郎不是山蘿,年齡與山蘿相仿佛,神態比之山蘿略顯稚氣,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清豔難言,一雙大眼睛因受驚而露嬌怯之色。
顧師言忙不迭地後退,連稱“對不住對不住。”
猛然聽到身後有一聲音道:“檀越別踩了老衲的腳。”
真把顧師言嚇了一跳,回過身來,一張老和尚的臉鼻息可聞。
老僧很老了,沒有九十也有八十,腿腳卻還硬朗,雪地裏走過來竟不用扶杖。
老僧慈眉善目,合什道:“阿彌陀佛,檀越是在尋找什麽人嗎?”
顧師言合什還禮道:“打擾大師了,在下尋找一位回鶻公主,未想錯認了人,令這位姑娘受驚了。”
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
這時白衣女郎對老僧說了一句什麽,老僧應了一句,那白衣女郎明眸一閃,轉身離去,消失在梅林深處。
顧師言聽不懂二人說的話,正欲詢問,忽聽山下傳來尖利的篳篥聲,這是阿羅陀在示警,顧師言忙辭別老僧道:“大師,在下告辭了。”
那老僧卻不疾不徐地道:“檀越且慢,老衲看檀越骨格清奇,非是俗物,今日有緣,不妨先去禪堂小坐如何?”
顧師言道:“在下朋友有難,不能逗留,改日定當拜訪大師。”
老僧笑道:“檀越在菩薩麵前許願甚是恭敬,菩薩有大法力,定能助檀越心願得成。”
顧師言心裏暗暗吃驚,剛剛自己在大殿上明明沒有看到人!也不及多想,謝過老僧,匆匆出寺,奔下山來。
來到山下,卻未看到阿羅陀,連兩匹馬都沒了蹤影,正驚疑間,一粒石子激射而至,濺落腳邊,舉目四望,見阿羅陀伏在前邊一棵大榆樹上,朝他招手。
顧師言奔將過去,攀上那棵榆樹。阿羅陀不會說漢話,打手勢示意剛剛有一個髡發胡人騎馬往長安方向去了。
顧師言正要問阿羅陀把馬藏到哪去了?遠處忽然傳來胡茄的悲鳴,胡茄聲淒切悠遠,仿佛一片愁雲遮住午後的陽光,山穀頓時陰暗下來,但聽馬蹄聲雜遝,有馬隊自潼關方向馳來。
蹄聲漸近,顧師言透過枝葉見有三十餘騎,馬背上的騎手髡發結辮,俱是胡人裝束,在距顧師言主仆二人藏身處數十丈之地紛紛下馬,卸下馬背所馱之物,為首者一聲呼哨,那三十餘匹馬一齊掉轉馬頭,眨眼消失在山道拐彎處。
顧師言心裏暗暗讚歎胡人禦馬有術,又見那群胡人在山路兩側掩埋著什麽,遠遠看去好像是大瓦罐,有數十個之多,隔三兩步就埋一個,不知在搞什麽鬼名堂。
顧師言扭頭看阿羅陀,那昆侖奴黝黑的臉上目光炯炯,等待顧師言示下。
顧師言示意阿羅陀用石子打破一個瓦罐看看裝的是什麽物事?
那群胡人一路掩埋大瓦罐越走越近,距顧師言藏身之處已不過二十丈地。
這時,一個胡人提起一隻大瓦罐正要開步走,阿羅陀覷準時機,手中石子“嗤”的一聲激射而出。
阿羅陀天生神力,一粒石子經他手指彈出竟如羽箭般帶著破空低嘯聲,那胡人拎著的瓦罐瞬間裂成數片,罐內黑油油的膠狀物流了一地,積雪上黑黑的一大塊格外醒目。
刹那間彎刀出鞘聲驟起,為首胡人哇啦哇啦說了幾句胡話,那群胡人就都閃身隱藏於山道石壁下的灌木叢裏。
胡人身材高大,而灌木矮小,躲在裏麵藏頭露尾,顧師言在高處看得要發笑。奇怪的是這些胡人就此伏在灌木叢中一動不動,並不因為形跡敗露而慌張,也不想追究是誰打破了他們的瓦罐?
夕陽西下,日色黃昏,山穀間暮靄四起。有兩支商隊先後經過這裏,那些埋伏著的胡人依舊不動聲色。倒是顧師言有點沉不住氣了,這樣僵持下去,倘若那頡啜突然來到,即便示警也已為時晚矣,而若是貿然現身,敵眾我寡,無異於送死。
正躊躇時,忽聽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顧師言在梅林裏見到的那老僧不知何時來到了山下。
老僧身著白色僧袍,跟在他後麵的那個瘦小的留發侍者也是一襲白袍,兩人一前一後緩步朝胡人設伏之處行去。顧師言張了張嘴,欲待提醒老僧前麵有危險,卻又想這些胡人對付的是那頡啜,不會為難這老和尚的,便噤口不言。
那老僧卻似知道顧師言藏身於樹上,走過那棵大榆樹下還仰臉朝樹上點頭微笑。
隻見那老僧徑自走到一胡人藏身之灌木叢外,合什道:“善哉!這位檀越不須躲藏,暫且現身,老衲有幾句話請教。”
那胡人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忽喇喇”樹叢搖動,一人飛身而出,長臂一抖,一柄彎刀朝老僧當頭劈下。
顧師言大吃一驚,急叫“休得傷人!”從樹上一躍而下,阿羅陀亦隨之躍下,而老僧離他們尚有十餘丈遠,施救亦鞭長莫及。
眼見得老僧難逃此劫,光頭要被一劈為二,他身後那瘦小的白衣侍者疾趨而前,快如閃電,顧師言根本沒看清他的身手,那胡人已直飛出去,仰麵倒地,鮮血濺落在雪地上,彎刀依然在手,割破的卻是自己的咽喉。
隱伏的胡人暴起,怪叫聲不絕,將老僧與侍者逼住,刀箭紛紛指定二人,隻待為首者一聲令下,就要將二人亂刀分屍,亂箭穿心。那老僧視若無睹,顧自扭頭對那白衣侍者說了句什麽,臉有責備之意,似在責其出手太重。那侍者退後一步,垂首受教。
顧師言與阿羅陀慢慢走近,侍機援手,有幾個胡人便將硬弩對準了他二人。為首胡人用生硬的漢話喝問:“你們是什麽人?”
老僧微微往後仰了仰頭,眯眼打量為首的這個身形高大的胡人,忽然開口道:“檀越可是朱邪長雲?”
為首胡人雙眉一軒,顯然吃驚不小,卻不回答。老僧笑道:“十七年前在天山南麓巴侖台的回鶻金帳,老衲曾與檀越有一麵之緣。”
為首胡人聞言全身一震,呆立片刻,“嗆啷”一聲,還刀入鞘,雙手交叉扶肩,躬身施禮道:“原來是吉備大師,小人多有失禮。”
老僧一笑,旋又皺起眉頭,道:“你們快走吧,這裏是京畿重地,又是老衲小廟的山門,不可妄為,唐兵即刻便到,遲則難以脫身了,為老衲傳句話給貴主人逸隱啜,吐蕃論恐熱喜怒無常,倚之為靠山必有後患。”
名叫朱邪長雲的胡人對這老僧的話竟似不敢有違,連連稱是,退後數步,嘬唇呼哨,不一會就見原先那些馬匹急馳而來。
朱邪長雲身邊一胡人不大甘心就此撤退,揚刀虛劈,說了一串胡話。朱邪長雲翻身上馬,厲聲道:“東瀛聖僧在此,主人不會責怪我等辦事不力的,上馬!”
顧師言急叫道:“你們把山蘿擄到哪裏去了?”
朱邪長雲眼神如箭,瞪了顧師言一眼,掉轉馬頭,策馬先行,那些胡人眨眼間都走了個精光,地下那具死屍也被帶走了。
“多謝大師相助!”顧師言上前施禮,又問:“莫非大師便是日本國高僧吉備真備?”
老僧雙手合十,道:“老衲便是吉備真備。”
顧師言大為興奮,他曾聽老師盧藏用說過日本僧人吉備真備是得道高僧,妙解禪理,精通音律,盧藏用幼時向吉備學過彈琴。曾與前輩名手玄東對弈的日本僧人也正是吉備真備,而今盧藏用與玄東俱已仙逝,未料吉備真備卻還健在!那麽這老僧豈非有百餘歲了?
天色已昏暗下來,兩山夾峙,山穀間更是黑得快。
那白衣侍者不知何時手裏提了一盞小燈籠,暈黃的燭光照出三尺之地。
這時,遠遠的胡茄悲聲又起,這邊塞樂器竟如此蒼涼悲愴。
顧師言道:“敵人把那頡啜他們引過來了。”欲向老僧解釋,卻又覺得多餘,這老僧好像無所不知似的,便道:“此間寒氣重,大師回寺歇息吧。”
老僧點頭道:“也好,檀越小心了,此間事了且到小寺一敘。”
顧師言拱手道:“晚輩顧師言,定當前來聆聽大師教誨。”
那老僧爽朗一笑,道:“久聞大名,後生可畏呀。”
顧師言目送老僧與那侍者緩步拾級上山,那盞暈黃的燈籠便如夏日螢火般忽隱忽現,但聽胡茄悲音一縷方歇,馬蹄聲又起,稍近,可辨出有三騎馬迅速馳來。
顧師言與阿羅陀又攀上那棵榆樹,目不轉睛盯著山路那頭。月出東山,清輝一片,遙見三騎首尾相銜而來,居前者體態纖細,冪縭遮麵,分明是一女子,顧師言又驚又喜,心道:“山蘿,終於尋到你了。”示意阿羅陀飛石將後麵兩人打下馬。
三騎快捷如風,眨眼來到顧師言二人跟前。阿羅陀扣石在手,屏息凝神,隨著一聲斷喝,雙石齊發,正中後麵兩匹馬的前腿,竟將馬腿給打折了,那兩匹馬引頸悲嘶,前蹄跪倒,將馬上兩個黑衣胡人直摜出去,兩個黑衣胡人身手甚是了得,淩空轉身,穩穩落地。
阿羅陀趁這兩個黑衣胡人立足未穩,抽出镔鐵棍,從榆樹上高高躍下,舉棍朝身形高瘦的那個黑衣胡人天靈蓋擊落。
這兩個胡人費盡心機誘那頡啜入埋伏之地,萬未料到自身反遭伏擊,隻見那從樹上撲擊下來的黑臉人宛若一尊佛教憤怒天尊,威風凜凜,鐵棍挾風,勢大力沉,身形高瘦的胡人不敢用刀硬擋,隻得著地一滾,避了開去。
阿羅陀身在半空,雙臂一擰,鐵棍由直劈變為橫掃,又將另一胡人罩在棍風下,阿羅陀要以一敵二,以便顧師言救人。
就在後麵兩騎被截住的同時,奔在前麵的那騎馬也停了下來。
顧師言追上前去,叫道:“山蘿,山蘿,是我,顧師言。”
卻見馬背上的烏介山蘿縮成一團,接著身子一歪從鞍上滾了下來,伏在地上渾身顫抖,似乎受傷不輕。顧師言急忙上前相扶,烏介山蘿在顧師言的臂彎環抱下轉過身來,突然寒光一閃,一把匕首直插顧師言胸口,此時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顧師言清楚地感覺到鋒利冰冷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胸,心口一涼,往後便倒。
那女子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撩開遮臉的冪縭,卻是個容顏冷豔的少婦,哪裏是烏介山蘿!
阿羅陀大驚失色,眼見主人仰麵倒在地上,匕首仍插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當下掉頭便朝顧師言這邊奔來,兩個胡人揮刀追擊,阿羅陀鐵棍向後一格,“鐺鐺”兩聲,格開兩刀。
刺殺顧師言的那個冷豔少婦本欲在匕首上踏上一腳,徹底結果顧師言的性命,見阿羅陀須發倒豎不顧一切地衝過來,不禁心生懼意,當即扭身上馬,聲音清脆地招呼一聲,那兩個胡人也無心戀戰,因坐騎前腿已折,隻好步行,緊隨那少婦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阿羅陀哪裏還顧得上追擊,雙手抱起顧師言,不停地叫“巴婆羅巴婆羅”。
顧師言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聽到阿羅陀的呼喚,使勁睜開眼,氣息微弱地道:“山蘿——山——蘿”,旋即昏厥過去。
遠處蹄聲隱隱,那頡啜率眾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