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二十、長夜殺氣橫萬裏

顧師言醒來時已是後半夜,宿酒未消,頭痛欲裂,側頭看,油燈下有個人趴在他床沿鼾睡,細看卻是侍僮泉兒。對麵窗下坐著一女子,纖弱的背影微微聳動,正低聲啜泣。那女子聽到**顧師言翻身的聲響,回過頭來,消瘦的俏臉有明顯的黑眼圈,眼睛顯得格外大。

“縈塵!”顧師言叫道。

縈塵叫了一聲“公子”,幾步來到床前,淚流滿麵伏在顧師言胸前,哽咽不能出聲。泉兒也醒了,一臉惶惶然,不敢說話。顧師言問:“縈塵,你們怎麽來了?”縈塵抽抽噎噎道:“是黑駿馬帶我們來的。”

顧師言一愣,自他斷臂之後黑駿馬便蹤影不見,至今已近兩月,這麽說這黑駿馬竟然是奔回長安引人來救他?黑駿馬忠心可嘉,畢竟沒有人的智計,遠赴長安求救,他顧師言屍骨都寒了。

縈塵也無暇說前因後果,抬起淚眼問:“公子你這是怎麽了,你的手——?”顧師言眼望屋頂,不答。

有人叩門,是杜瀚章的聲音,顧師言坐起來身來。泉兒去開門。杜瀚章進來道:“顧訓你醒了。”走過來坐在床沿上,問:“發生了什麽事?是馬元贄一夥把你害成這樣的?”顧師言握了握杜瀚章的手,搖搖頭,道:“不是,是我自作自受。”杜瀚章看了縈塵一眼,縈塵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其中緣故。

天快亮了,縈塵服侍顧師言洗漱後,出去與杜瀚章手下一幹人相見,戚山堂、卞虎、西川名醫封子期等人都在,約有十餘人。

杜瀚章問:“顧訓,你在長安留下書信後就不知所終,卻跑到新野來做什麽?你我摯交,什麽話不能告訴我!這斷臂之恨,非報不可。”杜瀚章見顧師言木呆呆樣子,想以仇恨來激起他的意氣,不然這樣死氣沉沉的實在令人擔心。

然而顧師言就好像丟了魂似的,隻是搖頭,卻不說話。縈塵在一邊淚光盈盈,不知所措。杜瀚章轉身出門,不一會牽著那匹黑駿馬進來,大聲道:“顧訓,你來看看這匹馬,來看看它為你吃了什麽苦!”

顧師言抬起頭來,黑駿馬見到他就極為親昵的噴響鼻。顧師言起身手撫黑駿馬背脊,卻見馬背上鞭痕累累,脖頸與背部相接處,更有一道深深的烙印,傷痕大多已平複,此刻看來猶自觸目驚心,可見當時受創之重!

顧師言憤怒道:“是哪個豺狼心腸這般折磨它!”

杜瀚章道:“你再看看馬鼻和馬齒。”

顧師言這才發現黑駿馬原本戴籠轡的鼻翼竟生生撕裂,切齒與臼齒磨損嚴重,比老馬的牙齒還不如,當中切齒還斷了兩顆。

杜瀚章緩緩道:“你離京的當夜,黑駿馬不翼而飛,我還以為是被誰盜走了,就一邊派人找你一邊找馬,但尋遍長安近郊都不見,縈塵還猜測說你會不會騎了黑駿馬回柴桑了,我說絕不會,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四月十七日的傍晚,這馬卻獨自回來了,當時你沒看到,它渾身上下泥漿雜著血跡,背脊鞭痕一道道瘭起,馬鼻還滴著血,一看到縈塵就咬著她的裙子往外拽,縈塵就說你肯定出事了,馬跑回來求救呢,於是我們連夜整裝跟著黑駿馬一路往東,沒想到在新野遇到你。”

顧師言眼淚“涮”地流下來,抱著馬脖子泣不成聲,過了一會,說道:“它是要帶你們去揚州找我!三月初七我在揚州斷了左臂,昏迷了數日,醒來時馬已不見,瀚章說它四月十七才到長安,以它的腳程,根本不需要這麽多天才到,定是在途中被人關押了起來,這千裏馬哪個不想據為己有!黑駿馬自然不肯馴服,便遭到毒打,黑駿馬用牙齒磨斷勒著的銜木,撕裂鼻翼,擺脫韁繩束縛,逃了出來,然後再到長安找到你們。”

縈塵和泉兒都哭了起來。杜瀚章含著眼淚,心裏暗暗高興,顧訓思路依舊縝密,當下說道:“顧訓,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麽事?但就算是天塌下來,你也不能自暴自棄在這裏飲酒買醉,不說黑駿馬,你就看看縈塵,這些日都瘦成什麽樣了!”

顧師言低下頭,道:“瀚章兄教訓得是,我這便和縈塵轉道回柴桑,從此杜門不出。”

門外喧囂一片,有大隊車馬經過。泉兒小孩子心性,站在酒店門口看熱鬧,忽然叫起來“衣羽小姐衣羽小姐”,跑過來對顧師言道:“公子爺,我剛剛看到車隊裏有個人好像是衣羽小姐。”顧師言淡淡道:“不是,泉兒你認錯人了。”縈塵聞言深深地看著顧師言,問:“公子,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你受傷一定和衣羽小姐有關。”

“別再提她!”顧師言吼叫起來,嚇得縈塵花容失色。顧師言隨即歉然道:“對不住對不住。”杜瀚章等人默不作聲,知道他心裏定有極傷心之事,他不願提,眾人也就不敢再問。

顧師言既然要回柴桑,杜瀚章便說他也要回西川,順便送顧師言三人回去。顧師言婉拒,杜瀚章執意要送,說要到府上拜見顧老夫人。

一行人遠遠隨著遣唐使團車隊出了新野城,遣唐使團車隊繼續西行,杜瀚章、顧師言他們折而向南,將入湖北地界。路上,顧師言心情逐漸平複,問起阿羅陀的下落。杜瀚章說一直沒有找到,按理說阿羅陀自己會回來,難道真的遭遇強敵遇害了!顧師言道:“阿羅陀決不會死,他還有心事未了。”縈塵問:“公子你怎麽知道?阿羅陀和你說過嗎?”顧師言搖頭道:“沒有人知道阿羅陀的心事!但他在柴桑萬木草堂時常常一個人抱膝看天,有一次我注意到他咬牙切齒,似乎痛恨之極。”

泉兒插嘴道:“是呀,那次他喝了汪三木碗的酒,發起狂來,關起門砸椅子,好像在報仇雪恨似的,杜公子那次也看到了。”杜瀚章點點頭,忽然記起一事,道:“對了,顧訓,我還有一事忘了和你說,你的朋友溫庭筠本來與我們一道出京的,他也極為關心你的安危,但昨日一早在鄧州遇到兩個女子,一老一少,年少的那個女子溫庭筠認識,叫她玉鬘——”。

“玉鬘?”顧師言心中一懍,忙問:“那溫庭筠呢?在哪裏?”

杜瀚章道:“叫玉鬘的女子對溫庭筠說她們在等一個叫望月的人,還說要到東海郡找顧師言顧公子,溫庭筠便留下和她們一起等了。”

“啊!”顧師言在馬上差點跳起來,“你怎麽不早說,快、快,掉轉馬頭,我們得趕緊找到她們。”

杜瀚章不知什麽事這麽急,但顧師言已經率先催馬往回趕了,隻好命手下一齊跟上。杜瀚章追上顧師言問他找那個玉鬘有何急事?顧師言道:“不是找她,是找那個叫望月研一的人,他會解開我心中的一個疑團。”顧師言騎的還是他的黑駿馬,黑駿馬無籠轡、無韁繩,但隻要主人輕輕一拍它的脖子,就知道主人心意,往東往西,從不出錯。

卞虎對這一帶路徑甚是熟悉,當年他曾跟杜琮杜大人在這裏剿滅過山賊,他說有條小道可直插鄧州,比迂道新野要快一日路程。

一行人在山間小道上急馳,天黑時才出了山道來到鄧州地界。又趕了一程,天已完全黑下來,卞虎、戚山堂等人燃起鬆明火把,卞虎道:“前麵五裏便是鄧州”。

馬蹄聲驚起路邊林中的鳥雀,“嘰嘰喳喳”飛向夜空。戚山堂忽然勒馬叫道:“前麵有打鬥的聲響。”顧師言道:“快過去看看。”一馬當先,疾衝在前。

轉過一座山神廟,就聽得一人痛心地叫道:“元山元山。”是溫庭筠的聲音。顧師言叫道:“是飛卿兄嗎?我顧訓。”

隻見山神廟後麵空地上,一圈白影急速轉動,樹下還坐著幾個人,看不清麵目。聽到顧師言的聲音,樹下一個黑影立了進來,問:“是顧訓嗎?”顧師言跳下馬背,卞虎追上來,一手提刀一手執著火把。

溫庭筠滿臉是血,顧師言驚問:“你受傷了?”溫庭筠神色慘然,道:“元山死了。”樹下又跑過來一人,卻是玉鬘,見到顧師言就哭叫道:“顧公子,快幫幫望月叔叔,他支持不住了。”

那圈急速轉動的白影緩了下來,這才分辨出原來是三個白衣人,中間還有一個瘦小的灰衣人,這三個白衣人圍著灰衣人不停轉圈,時快時慢,快時風馳電掣,三人連成一圈白光,慢時亦步亦趨,好似如履薄冰。而圈中灰衣人則一動不動,舉刀向天。

卞虎叫道:“他奶奶的,三個打一個算什麽本事!來來來,我們來鬥鬥。”戚山堂飛身下馬,與卞虎並肩而立,朝三個白衣人逼去。卻見三個白衣人越轉越急,就如一道環形閃電,卞虎他們無從下手。

環形閃電繞著那灰衣人慢慢收縮,卞虎眼見危急,一聲斷喝,單刀劈出。那道環形閃電驀然騰空而上,在半空中散開。一直凝立不動的灰衣人倏地躍起,白刃一閃,聽得一聲慘叫,似有一物被斬落。顧師言舉火去照,赫然見是一隻血淋淋的腳掌,仰頭看,三個白衣人已越過樹梢,消逝不見。

玉鬘叫聲“望月叔叔”,上前扶那灰衣人,顧師言也走過去叫道:“望月先生。”

望月研一跪坐在地上,顧師言這才發現他一身白衣割成一道一道,幾乎被鮮血浸透,暗夜裏看上去像是灰衣服。顧師言扭頭叫道:“封先生封先生,快來救治一下。”杜瀚章等人一齊圍過來。

封子期動手解望月研一的衣服,望月研一身子一縮,道:“多謝,我自有療傷之藥!”從背後革囊取出一瘦腰小葫蘆,解開白袍,慢慢地在傷口上抹藥,胸腹及脊背上長長短短刀痕不下十餘處,皮肉翻起,傷勢極重。顧師言擔心道:“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麵色如常,道:“無妨,皮外傷。”收起小葫蘆,披上那件破碎的白袍,站起身來,行若無事一般。這望月研一簡直就是鐵打的,卞虎勇悍過人,也不禁咋舌驚歎。

忽聽“啊”的一聲,顧師言回過頭去,見樹下還有一人,一襲黑衣,蒙著麵紗,身子微微發抖,看身形是個老婦。顧師言不認得這個人,卻見溫庭筠蹲在山神廟牆根下,抱著個人叫“元山元山。”忙過去看,隻見仆人元山直挺挺躺在地上,頭擱在溫庭筠懷裏,喉管被割斷,早已死去多時了。

溫庭筠滿眼是淚,道:“顧訓,元山替我擋了一刀,不然躺在這裏的就是我,元山指望我飛黃騰達好沾點光,但他就這麽死了,他跟隨我十多年,什麽光也沒沾到!”

仆人元山雖說有點勢利,但對溫庭筠一向忠心耿耿,此次舍命救主,溫庭筠傷心至極。顧師言長歎一聲。

玉鬘走過來,怯生生問:“顧公子,你,你的左手怎麽了?”顧師言道:“斷了。”

玉鬘捂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溫庭筠聞言抬頭看著顧師言,見他左袖空****,吃了一驚,問:“怎麽回事?”顧師言苦笑了笑,道:“沒什麽,不小心斬斷了。”

那邊樹下“咕咚”一聲,蒙麵紗的黑衣老婦倒在地上,玉鬘趕緊過去扶她,叫“伊婆婆,你怎麽了?”

封子期一搭老婦的脈,驚道:“這位老夫人患有重病呀!”玉鬘道:“是,伊婆婆身子老不舒服,這位先生,你能給她診治一下嗎?”封子期又細細搭脈,問:“不知伊婆婆今年高壽?”

這個叫伊婆婆的黑衣老婦此時已醒轉,聽封子期問她年齡,卻默不作聲。玉鬘看了伊婆婆一眼,遲疑道:“伊婆婆年紀好大了,總有六十多了吧,望月叔叔你說呢?”望月研一不答,卻問封子期:“封先生,她這病可有療治之法?”

封子期支支吾吾道:“嗯、嗯,有法子的,不要緊。”私下裏卻對杜瀚章、顧師言道:“這位老婆婆心肺俱衰,加之年事已高,實難救治呀!”

一行人來到鄧州,元山的屍首也運進城,顧師言陪著溫庭筠去購置棺木,厚殮元山。次日一早,葬元山於鄧州城外一小山坡上。溫庭筠坐在元山墳頭,淒然道:“元山今年三十五,長我一歲,我幾次要給他娶一房妻室,他說要等我做了官以後才娶,那時可以娶個好的,要娶個美女,村姑蠢婦他可看不上眼,我們元山心氣挺高,當時我還取笑他,可憐他就此葬身他鄉!”

回到城中客棧,玉鬘等候在門口,一見顧師言就說:“顧公子,你能來一下嗎?”顧師言也正想找望月研一,跟著玉鬘來到望月研一的客房,望月研一與那個伊婆婆正低聲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說著些什麽,見到顧師言,伊婆婆轉過身,背向而坐。顧師言問:“望月先生你好些了嗎?”

望月研一露出難得的笑容,請顧師言坐下,他還是站著,說道:“不礙事,隻要沒被砍成兩段我就不會倒下。”說著扭頭看了看伊婆婆的背影,問:“顧公子,你可曾見到日本王子源薰君?”顧師言道:“是。”

望月研一盯著顧師言的眼睛,又問:“那個衣羽可曾見到?”

顧師言心潮起伏,沉默片刻,答道:“也見到了。”瞥眼見窗下的伊婆婆身子劇烈顫抖起來,玉鬘趕緊過去輕輕拍伊婆婆後背,一邊回頭興奮地問顧師言:“啊?公子見到我們小姐了,她好嗎?”

顧師言不答,也盯著望月研一,沉聲道:“望月先生,你一定知道其中緣由,你告訴我!”

望月研一又看了伊婆婆一眼,問顧師言道:“你以為衣羽真的會砍斷你的手?”

“啊?”玉鬘叫了起來,“我們小姐怎麽會砍顧公子的手!絕不可能,小姐她喜歡顧公子還來不及呢。”

“可是現在她變了,她要嫁給源薰君。”顧師言聲音淒楚。

望月研一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個不是衣羽!”

“望月先生,你不要再騙我了,她去年在洛神廟割傷左腕的傷痕猶在,那不是衣羽又會是誰!”顧師言憤激地叫了起來,“是的,我斷了一臂,是個廢人了,怎麽能和英俊瀟灑的日本王子比,她棄我而去是對的。”

望月研一還是重複那句話“那個不是衣羽!”顧師言盯著他,問:“好,你說那個不是衣羽,那你告訴我誰是衣羽?”

望月研一默然無語。顧師言大笑起來,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說道:“望月先生,你屢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已死了這條心,我這次回柴桑,以後再也不會出遠門了。望月先生、玉鬘姑娘、還有這位老婆婆,咱們就此別過。”說罷,右手扯著左袖,深深一揖,掉頭便走。

“且慢。”望月研一攔在門口,“我告訴你真的衣羽在哪裏!”

那個伊婆婆劇烈咳嗽起來,玉鬘替她揉揉胸口順順氣,回頭含著眼淚道:“顧公子,你一定是誤會我們小姐了,你不知道那次從成都回來小姐她有多傷心,不吃不喝整天哭,望月叔叔你說是不是?”

顧師言不說話,看著望月研一,等待他說出真衣羽的下落。可望月研一緊緊閉著嘴,又不言語了。顧師言歎了口氣,對玉鬘道:“你們小姐以前確實對我很好,她說要嫁給我做妻子,可是,可是人是會變的,她現在躺在日本王子的懷裏。”轉身從望月研一身邊擠過,出了客房,見縈塵在外麵等他。縈塵看到他滿臉淚痕,又不敢問,心裏非常難過。

午後,杜瀚章來問顧師言是回柴桑還是另有其他打算?顧師言說回柴桑,明日一早啟程。

傍晚,顧師言與溫庭筠在客棧後院看店家宰羊,羊拚命地“咩咩”叫。玉鬘攙著伊婆婆也來到後院,玉鬘眼淚汪汪地望著顧、溫二人,問:“顧公子,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嗎?”顧師言道:“對,明天一早就走。”見伊婆婆站在院牆邊柚子樹下顫巍巍打抖,便對玉鬘說道:“伊婆婆身體虛弱,院子裏風大,莫要著涼,你扶她回房去吧。”玉鬘應了一聲,卻道:“顧公子,你真的是誤會我們小姐了,望月叔叔帶著伊婆婆和我逃出來,就是為了來找你的,望月叔叔說隻有你才能找回我們小姐。”

顧師言心中一動,心想望月研一不惜背叛吉備大師,甘冒被白衣侍者追殺的風險,帶這個伊婆婆和玉鬘逃出來,其中定有深意。突然,吉備真備說過的一句話如雷貫耳,“真要事到臨頭,紅顏朱唇轉眼成雞皮鶴發,恐怕檀越就沒有這般通脫!”吉備真備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衣羽會變成一個白發老嫗?難道眼前這個病體支離的伊婆婆倒是衣羽?

伊婆婆就是衣羽!這念頭也實在太荒唐,簡直是異想天崩,那個與源薰君在一起的衣羽又會是誰?顧師言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晃了晃腦袋,將這個念頭甩掉。

玉鬘見顧師言不說話,以為是故意不理她,小姑娘低著頭,咬著下唇強忍眼淚,委屈地轉過身,過去扶著伊婆婆,嗚咽道:“婆婆,這裏風大,我們回房去吧。”

顧師言回過神來,搶上一步,道:“婆婆留步。”伊婆婆停住腳步。顧師言道:“望月先生有些事不肯對我明說,婆婆您一定知道,衣羽千方百計混進日本遣唐使團要接近源薰君,她這樣做是不是內有苦衷?是不是為吉備大師或者那位夫人所逼?”

伊婆婆背對著顧師言,一直在發抖,她的病的確不輕!

顧師言見伊婆婆不回答,又道:“若是她真的是變心了,那我也就死了這條心,可望月先生硬要說她不是衣羽,婆婆,你能告訴這是為什麽嗎?”

伊婆婆抖得更厲害了,突然開口道:“她斬斷了你的手,你也不恨她嗎?”伊婆婆的聲音幹澀蒼老。

顧師言道:“手是我自己斬的,我不怪她,我可以為她去死,隻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伊婆婆語無倫次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我也不明白。”說著身子搖搖晃晃起來,顧師言要去相扶,伊婆婆手臂一縮,不讓他扶,手搭在玉鬘肩頭,慢慢走進前院,回房去了。

天色昏黑下來,晚飯後,聽得瓦屋頂上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眾人坐在燈下閑談,顧師言獨自立於窗下看雨。一人向隅,舉座不歡,杜瀚章等人都百無聊賴起來。忽聽屋頂有人陰森森說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獄。”

眾人吃了一驚,卞虎、戚山堂二人拔刀出鞘,全神戒備。顧師言奔到望月研一住的北廂房外,隻見望月研一立在屋簷下,麵無表情地在看簷漏滴水。顧師言叫了一聲“望月先生”。望月研一一動不動,似乎沒聽到。

屋頂又飄下那陰森森的聲音“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獄!”這聲音詭秘恐怖,令人背脊生寒。

望月研一突然也陰森森地說道:“我隻認一個主人,那就是女主。”

屋頂那聲音忽遠忽近,似乎那個說話的人正慢慢飛升,又緩緩降落,陰森森的語氣一成不變,說的還是那句話:“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獄!”

望月研一眯起眼睛不再說話,任憑那個聲音翻來覆去地說“下阿鼻地獄!下阿鼻地獄!”

杜瀚章、縈塵等人也走了過來,望月研一製止道:“杜公子,你們都坐到廳堂裏去。”望月研一的語氣不容置辯。杜瀚章退了回去,命卞虎過來相助。望月研一看了卞虎一眼,說聲“多謝。”轉頭又盯著簷漏,似乎屋頂上的敵人會化成雨水滴下來,然後凝結成人形。

卞虎提著刀站在顧師言身邊,顧師言也拔出原先藤原空嬋給他的武士刀,好歹也可抵擋一下。聽得身後玉鬘的聲音道:“顧公子,你要不要進來坐?”

玉鬘和伊婆婆住在同一間客房,房裏卻未點燈,黑咕隆咚的。顧師言道:“怎麽不點燈?”玉鬘道:“婆婆怕油燈薰眼。”顧師言凝神朝屋內一看,依稀見伊婆婆就坐在門邊。

屋頂陰森森的聲音極有耐性,每隔半盞茶時間就飄下這麽一句話,搞得客棧中人心驚膽戰,哪裏還能安睡!

卞虎焦躁起來,跳到院子裏衝屋頂吼道:“他奶奶的,裝神弄鬼不是好漢,要就下來和你卞爺爺決一死戰!”舞刀護頭,刀花如傘,雨潑不入。

屋頂沒有半分動靜,過了一會,又飄下那句“下阿鼻地獄”陰森森的話。卞虎大怒,吼道:“他奶奶的你這縮頭烏龜才下阿鼻地獄!”一哈腰,兩足一蹬,飛身而起,躥上院牆那株大槐樹,接著右足在樹幹上一點,朝屋頂撲去。突然間,眼前白影一閃,有人搶先攔在屋頂。卞虎二話不說,兜頭就是一刀。

那人側身一讓,出聲道:“是我。”卞虎在屋頂上站穩,見攔在跟前的卻是望月研一。望月研一道:“煩你在下麵照看一下。”說罷身子一擰,倏忽不見。

卞虎在屋頂上發了一會呆。雨夜天空沒有半點亮光,那個陰森森的聲音也不再響起,似乎和望月研一一起消失了。簷下顧師言叫道:“卞將軍卞將軍。”卞虎跳下來問:“什麽事?”顧師言道:“望月先生也上了屋頂,怎麽樣了?”卞虎搖頭道:“不知,沒聽到打鬥的聲音。”

玉鬘捧了條手巾出來,遞與卞虎道:“卞將軍,擦一下雨水吧。”卞虎謝了一聲,胡亂擦了一把臉。忽見封子期走了過來,含糊道:“我來給伊婆婆診視一下。”摸黑就要進門去。顧師言道:“封先生等一下。”轉頭叫玉鬘點燈,玉鬘道:“我沒有火摺。”

顧師言插刀入鞘,摸出火摺,邁步進房,昏暗中見伊婆婆坐在床邊上。玉鬘端了燈盞迎過來,顧師言在牆上擦亮火摺正待點燃燈芯,忽有一陣寒氣從身後襲來,火摺熄滅了,就聽得卞虎大喝一聲:“你是誰?”顧師言心知不妙,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後的敵人是衝著伊婆婆來的!

當即向前一撲,右臂抱住伊婆婆滾倒在地,就覺左肩一涼,已被尖利兵器刺中。卞虎從後趕上,刀光如練,朝敵人頸脖子劈去。那人陡然身子拔起,衝破屋頂,就此不見。冰涼的雨點不停地從屋頂窟窿飄落下來。

玉鬘害怕得燈盞都掉在了地上,叫道:“伊婆婆、顧公子,你們沒事吧?”

“嗤”的一聲,卞虎擦亮火摺,見顧師言正從地上爬起,單手抱起伊婆婆放在**,左後肩有殷紅的血跡。卞虎叫道:“你受傷了!”正要上前細看,手中火摺燃盡,房內一片黑暗。

杜瀚章、溫庭筠等人聞聲都奔了過來,縈塵著急地問:“公子,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戚山堂舉著個燈籠進來。縈塵見顧師言右手捂著左肩,鮮血從指縫間不停滲出,驚叫起來。顧師言道:“沒事沒事,一點小傷。”突然提高聲音問:“封先生呢?他到哪裏去了?”

卞虎道:“剛剛那個不是封先生,他經過我身邊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封先生整日與草藥打交道,身上有股藥氣,這人沒有,你進屋點燈時,他就跟在你身後,我見他背脊一聳,那是抽刀的姿勢,當即出聲喝止,可惜我晚了一步,還是讓他刺傷了顧公子。”縈塵急道:“快取傷藥來止血呀。”杜瀚章也叫了起來:“我好一會沒看到封先生了,晚飯後他還坐在我邊上呢。”戚山堂提著刀出去找封子期。

一直默不作聲的伊婆婆開口道:“我有傷藥,來,解開衣服。”縈塵趕緊過去給顧師言解開衣襟,露出左肩。玉鬘捧著燈盞照著。顧師言為了方便伊婆婆給他敷藥,就蹲下身子。

伊婆婆還是蒙著蟬翼麵紗,抖抖索索從懷裏摸出一個瘦腰小葫蘆,和望月研一的那個一模一樣,葫蘆嘴對準傷口輕輕一抖,細細藥末灑在傷口上,這藥果然靈異,傷口立即結上血痂,血止住了。

忽有幾點雨水滴在顧師言**的肌膚上,奇怪的是這雨點還是熱乎乎的。顧師言扭過頭,卻見水珠是從伊婆婆的麵紗上滴下來的,這不是雨水,是伊婆婆的眼淚。

顧師言笑道:“伊婆婆,你不用擔心,這點傷算不得什麽,這傷藥極好,兩天就好了。”伊婆婆澀聲問:“我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救我?”顧師言一愕,一下子不好回答。

玉鬘道:“婆婆,這位顧公子是俠義心腸,不然的話,我們小姐又怎麽會喜歡他!”

房內起了一陣風,油燈暗而複明,望月研一渾身濕透地回來了。

玉鬘趕緊擰手巾給他擦,一邊“咭咭咯咯”說剛才的事。望月研一駭然變色,心知中計,天幸未鑄成大錯。

院中戚山堂大叫起來:“公子,公子。”杜瀚章奔出門外一看,見戚山堂脅下夾著一人幾步跨到簷下,悲憤道:“封先生給殺死了!”舉燈一照,封子期喉管被割斷,死狀與溫庭筠的仆人元山如出一轍。

眾人都不敢各自回房,一齊坐在廳堂裏等待天明,隻有望月研一、玉鬘和伊婆婆三個依舊呆在房間裏。店家見出了人命,生怕擔幹係,竟想趕大家走。卞虎大怒,吼叫著要揍店家,店家見勢頭不對,忙躲了起來。

長夜聽雨,覺得日子格外長。杜瀚章問顧師言明日安葬封先生後是否立即啟程南歸?顧師言躊躇道:“望月先生有恩於我,目下他有難,豈能棄之而去!”杜瀚章慨然道:“是,我也留下陪你。”

戚山堂站起身對顧師言說道:“顧公子,你是我家公子摯交,小將是直爽人,有話就明說。”顧師言問:“戚將軍,何事?”戚山堂道:“杜琮杜大人命小將與卞兄弟護送瀚章公子進京,一路來都未出什麽岔子,但自昨日與北廂房那三人相遇以來,先是溫公子的仆人死於非命,今日封先生又慘死,處於人人自危的境地,此地不可再留!還有,不怕顧公子怪罪,小將以為那三人行止古怪,詭秘莫測,似乎也不是我中土人物。”言罷,目光炯炯直視顧師言。

顧師言道:“望月先生他們應該都是東瀛人。”卞虎插嘴道:“那個小姑娘人很好。”顧師言接著道:“戚將軍所慮極是,瀚章留在此處確實不妥,這樣吧,明日送封先生入土之後,你們便離開此地,把縈塵和泉兒也帶走,煩瀚章兄送她二人回柴桑,我自留下。”

縈塵哪裏肯答應,泉兒也說要陪著公子爺。杜瀚章不悅道:“戚將軍,你要我棄朋友於不顧!”

戚山堂沉聲道:“公子,小將是千軍萬馬廝殺過來的,決非貪生怕死之輩,也不是不講義氣之人,隻是公子萬金之體,實不宜涉此險地。”扭頭對卞虎道:“卞兄弟,你明日便護送公子南下,我留下與顧公子一道相助望月先生。”

溫庭筠也道:“顧訓,我也留下陪你吧,隻是我無拳無勇,幫不上什麽忙。”杜瀚章道:“我是不會走的,戚將軍不要再說了。”戚山堂眼望顧師言,希望他勸勸杜瀚章。

顧師言剛要開口,杜瀚章心知他要說什麽,手掌一豎,示意他不必說了,道:“顧訓,你再讓我走就是小看我。”顧師言道:“那好,我明日問一下望月先生究竟要去哪裏,或者讓他與我們一道南下。”

次日,眾人送封子期出葬,和元山的墳墓並排,兩日之間死了兩人,眾人不禁傷感。伊婆婆和玉鬘也來拜祭封先生,望月研一卻是抱臂遠遠立在一邊。顧師言走過去問他將往何處?望月研一道:“回長安。”顧師言吃了一驚,心想你們好不容易從長安逃出來,怎麽又要回去了?便道:“望月先生,我心中有許多疑團,隻有你才能解開。”

“有何疑團?”

“望月先生,我也不知你和吉備大師之間有何糾葛?那些白衣侍者為什麽要追殺你和伊婆婆?這個伊婆婆究竟是何人?還有一件事,此事已困擾我多日,就是去年在成都時軒轅老道說衣羽修煉東瀛忍術,衣羽就是因為這個才離我而去的,我曾就此事問過吉備大師,吉備大師含含糊糊不肯明言,卻說什麽衣羽會變得極醜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他是不是想讓衣羽嫁給源薰君,是以拿這些話搪塞我?”

這些事顧師言思來想去,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