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廿一、我有迷魂招不得

天還是陰陰的,暗雲低垂,山巒靜穆。望月研一白袍在風中翻卷,瘦小的身子畏冷似的縮起來,牙關緊咬,眼睛眯起,那樣子顯得既憤怒又恐懼,過了一會才開口道:“有些事我至今還沒有弄清楚,但我要告訴你,我們女主衣羽小姐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決不是什麽老醜的怪物!至於當日在成都她離你而去那是因為她自幼受人蒙騙,以為修煉忍術有朝一日會突然變醜,認識你之後她就非常害怕,所以當那老道看破她身懷忍術之後她就不敢見你,傷心欲絕回到長安,又怎知——!”

顧師言“哦”了一聲,還想再問,望月研一卻不想多說,擺擺手,說道:“顧公子,你若想找回從前的衣羽小姐,這個,這個伊婆婆可以幫你的大忙。”顧師言喜道:“這麽說衣羽小姐是中了邪術,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而這位伊婆婆能破解這種邪術是不是?”

望月研一不置可否。

顧師言心中疑雲盡掃,精神一振,問:“如此說是要把衣羽帶到伊婆婆這裏來?”望月研一點點頭,麵色凝重地道:“隻是那個衣羽現在置身遣唐使團之中,更有白衣忍者暗中守護,如何能帶得她出來!”望月研一這些日子帶著伊婆婆為躲避追殺已是疲於奔命,若想回長安帶出衣羽實感力有不逮。

顧師言振奮道:“總有辦法的,我識得日本王子的未婚妻,那女子對衣羽極為妒忌,也許可以從她那裏想辦法。”望月研一點點頭,但依舊憂心忡忡。

顧師言道:“若是尉遲先生在就好了。”望月研一問:“是誰?”顧師言道:“大劍師尉遲玄,望月先生還和他交過手呢!”望月研一眉頭一皺,意似詢問。顧師言道:“就是那日在長安城桃園舊宅的屋頂上與你交手的那位尉遲先生,你的刀——”

顧師言住口不言,生怕望月研一不悅。隻見望月研一眉頭緊皺,又逐漸鬆開,臉現喜色,道:“若得此人相助,救回女主或許有望。”仰頭望天,似在回想當日情景,道:“此人是我生平僅見的高手,一招之間擊落我的忍者刀,那迅雷一擊實是驚人。”

顧師言歎道:“可惜他現在遠在天山,也不知他中的奇毒解了沒有?”忽聽杜瀚章“顧訓顧訓”的叫他,忙走過去問何事?杜瀚章指著身邊一個壯漢道:“這位是我留在長安的隨從,趕來報信說家父傳書命我五月十二日趕去鄖縣迎接南詔國酋龍殿下,酋龍原定八月進京覲見天子的,不想現在就來了,也許急著要娶大唐公主吧!”顧師言一笑,心想我也正要回長安,這樣一來名正言煩,也免得和縈塵費口舌。

午後,眾人整裝上路,玉鬘陪著伊婆婆坐馬車,那望月研一也真的怪癖,給馬他都不騎,跟在馬車後,赤足奔走。

戚山堂與卞虎二人夜裏都不敢入睡,提刀巡夜,生怕那可怕的殺手再現!所幸此後數日平安無事,五月十日傍晚趕到了鄖縣。

鄖縣古城,地接秦楚,是入關中的要道。杜瀚章等人一到鄖縣,立即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棧,不準閑人進入,一邊派人與當地官府聯係。鄖縣縣丞已接山南東道公文,要他隨時恭迎南詔王子,得知西川杜公子在此,趕忙來拜見,商議迎接南詔王子事宜。

五月十二日辰時,有快馬來報說南詔使團已到城外。杜瀚章與鄖縣縣丞立即出迎。顧師言去年與酋龍鬧了點誤會,本不想去,杜瀚章硬邀他一道前去,隻好跟著去了。

南詔使團車馬浩**,有二百餘人,不過主要首腦顧師言都認得,酋龍、金錘將大繁樹、大繁樹的師兄苦楮、師弟杜存誠、鬼大將,還有幾個文官不認得。出乎杜瀚章和顧師言意料的是,東蠻國的鬼妹瓔珞也跟在酋龍身邊。

顧師言心裏嘀咕道:“酋龍要和大唐和親,卻帶瓔珞鬼妹一起來,到時非鬧翻天不可!”

酋龍見到杜、顧二人甚是歡喜,酋龍為人豪爽,他對顧師言已盡釋前嫌,還感激顧師言當日贈他棋譜,說是受益匪淺。杜瀚章又引薦溫庭筠,說這是大才子,詩詞雙絕。酋龍最慕大唐文化,隻要是個文人他就肅然起敬,今見天下聞名的溫八叉,大為傾倒,吟道:“‘寶劍黯如水,微紅濕餘血。白馬夜頻嘶,三更霸陵雪。’溫先生之詩果真妙絕!”溫庭筠大悅,心道:“此《俠客行》詩乃年前送顧訓南歸時在霸陵橋頭所作,未想就傳唱至南詔,可歎我溫七如此大才竟然屢屢受挫於場屋,這古往今來懷才不遇者莫過於我溫七了!”

瓔珞鬼妹眼尖,發覺顧師言斷了一臂,大為吃驚,扯著酋龍的衣袖告訴酋龍。酋龍這才看到,驚問何故?顧師言盡量平淡地道:“不慎斬斷的。”

瓔珞鬼妹見顧師言不肯明說,愈發好奇,隨後又在客棧看到縈塵,忙問杜瀚章這是誰?瓔珞鬼妹一看到漢人美女就吃醋,生怕酋龍移情別戀,此次北上覲見大唐天子,酋龍原不打算帶她來,她死活要跟著,說漢人美女都是狐狸精,會把酋龍的魂勾走,她得時刻提防。

杜瀚章答道:“那是縈塵姑娘。”杜瀚章不想說縈塵是顧師言的侍妾,他現在頗為煩惱,相處數月,縈塵的溫婉可愛令他心生愛慕,隻是顧訓是他好友,有些事他不敢想,黯然神傷而已。

瓔珞鬼妹見杜瀚章神態曖昧,道:“哦,我明白了,她是你的相好是不是?”杜瀚章一笑,竟不否認。瓔珞鬼妹放心了一點,又問顧師言斷臂之事?杜瀚章道:“那是他的傷心事,他沒對我說。”

次日,南詔使團上路。顧師言騎著黑駿馬跟在伊婆婆和玉鬘乘坐的馬車後麵,那瓔珞鬼妹騎著匹紅馬故意落後,想問顧師言話,一眼看到馬車邊的望月研一,登時柳眉倒豎,尖叫起來。酋龍等人不知瓔珞出了何事?趕緊掉轉馬頭奔過來。

瓔珞鬼妹一張淡棕色的俏臉漲得通紅,指著望月研一道:“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把我擄走的!”酋龍、杜瀚章等人一臉迷惑,不知瓔珞鬼妹說些什麽!顧師言心道:“糟糕,去年在成都望月研一為解衣羽的驚魂咒,擄走了瓔珞鬼妹,害得我差點和酋龍鬥劍,未想這番邦女子記性倒好,記仇!”

酋龍聽瓔珞鬼妹說了一大通,總算明白了,看了顧師言一眼,有點尷尬,勸慰道:“瓔珞,此事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瓔珞鬼妹酥胸起伏,不依不饒道:“這個姓顧的也就算了,但這個小瘦子一定不能輕饒。大繁樹,把他綁起來,讓我抽十鞭子出出氣。”

大繁樹是個渾人,跳下馬拿著繩索就要來綁,眼前一花,手中的繩索斷成兩截。大繁樹嘟噥了一句又拿了根繩索來,忽又斷成三截,大繁樹罵道:“媽巴羔子,這繩子誰買的,還能綁人嗎!”

苦楮瞧出厲害,心道:“這小瘦子身手如此之快,真是聞所未聞,即便是師父親自來也不見得敵得過他。”當下喝住大繁樹,用生硬漢話說道:“尊駕好身手,是想作對我南詔國!”

望月研一抱臂無言,冷眼相看。馬車裏的小姑娘玉鬘脆聲道:“南詔國的人不講道理的嗎?是你們拿繩子要綁望月叔叔,人家不讓綁就不行?非得束手就縛!”

瓔珞鬼妹怒道:“不綁我也照抽十鞭子。”揮起馬鞭朝望月研一抽去。顧師言擔心望月研一發起怒來傷了瓔珞鬼妹,那就禍事了,右手一撈,想抓住瓔珞的鞭子,功夫不夠,抓了個空,那鞭子“啪”的一聲抽在他小臂上,鞭梢翻轉,又在他臉頰上重重掃了一下,頓時血痕殷然。馬車內的伊婆婆和玉鬘都驚叫起來。

瓔珞鬼妹果然刁蠻,並無半點歉意,叫道:“你攔我做什麽,我不抽你算是好的了,你自己撞上怪得誰來。”坐下馬鞍突然歪斜,若非一邊的杜存誠眼明手疾將瓔珞鬼妹扶住,她要摔下馬來了。杜存誠忽然別過臉去,低聲道:“鬼妹殿下,你,你胸口開了。”

瓔珞鬼妹低頭一看,對襟袢扣不知怎麽盡數開了,連貼身褻衣也敞著,項上銀圈冰涼地貼在**的胸脯上,椒乳顫動,起起伏伏。瓔珞尖叫一聲,丟下馬鞭,雙手扯著衣襟緊緊捂住,羞不自勝,但已有不少人瞧得兩眼發直。

酋龍忙跳下馬抱起她坐進一輛馬車,苦楮跟過去對酋龍說是那白衣瘦子搗的鬼。酋龍驚問:“這人有妖術?”苦楮搖頭說不是,是真功夫,隻是不知這功夫是如何練出來,實是驚世駭俗!

杜瀚章、顧師言過來向酋龍解釋,說望月研一絕無惡意。酋龍見瓔珞鬼妹當眾袒胸露乳,他南詔王子顏麵掃地,甚是不忿,催馬顧自前行。

顧師言對杜瀚章苦笑了一下,道:“瀚章,給你添麻煩了。”杜瀚章看著他臉上一道鞭痕,道:“這番邦女子太過刁蠻,讓她出出醜也好。”顧師言自覺不便再與南詔使團同行,與杜瀚章商議。杜瀚章也怕和酋龍關係弄僵,點頭道:“也好,你們遠遠跟著便是,可不要走散,萬一有事,好有個照應,我命卞虎保護你和縈塵。”

此後數日,顧師言他們跟在南詔使團後麵繼續北上,五月十七日到了旬陽。宣宗派中書侍郎崔鉉為欽差大臣迎接南詔王子,在旬陽正與使團相遇。過青銅關,經藍田,入長安,自有鴻臚寺官員來安排南詔使團起居。顧師言等人還是住在杜瀚章府上,派人出去打探日本遣唐使團駐地,得到的消息令顧師言大吃一驚:源薰君等人竟然住在南梢門外那鬼宅裏!

顧師言忙去告知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似乎早有所料,聲色不動。伊婆婆正執著一管中鋒羊毫在寫字,玉鬘立在一邊看。顧師言走過去道:“婆婆好興致,身子好些了嗎?”伊婆婆一見顧師言,忙讓玉鬘收起紙筆。這伊婆婆終日披著麵紗,從不拋頭露麵,也很少聽見她說話。顧師言問:“婆婆,你能告訴我衣羽小姐中的是什麽邪術嗎?不但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性情也是大變!”伊婆婆側坐著,但顧師言感覺得到伊婆婆一直在看著他。隔了半晌,伊婆婆問道:“顧公子,你為什麽會喜歡衣羽?愛她貌美是嗎?”顧師言道:“不瞞婆婆,起先確是被她美貌吸引,後來,後來——”

伊婆婆問:“後來怎樣?”

顧師言道:“婆婆,你不知道,去年衣羽伴我入川,中了驚魂咒,不能安睡,隻有握著我的手才能睡著,每夜我都坐在她床頭,看著她甜甜的睡相,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對她好,照顧她一輩子。後來在成都她離我而去,為了找她回來,我對天發誓,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直至付出性命!婆婆,你一定要幫我。我與婆婆以前從未見過麵,但不知何故,卻覺得婆婆是我很親近的人,有些話我不願意對別人說,在婆婆麵前卻願意說出來。”

伊婆婆忽然站起身踉踉蹌蹌進了裏屋,掩上門。顧師言忙問玉鬘:“伊婆婆這是怎麽了?”玉鬘走到裏屋門邊聽了聽,過來道:“婆婆哭了!顧公子,你不知道,婆婆常常獨自哭泣。”顧師言問:“伊婆婆是衣羽的什麽人?她很擔心衣羽是嗎?”玉鬘道:“伊婆婆在我們宅子裏好多年了,不過以前我很少見到她,這次是為了我們小姐的事才跟著望月叔叔出來的,真不明白國師為什麽要派人追殺我們!”

顧師言一懍,心想玉鬘天真無邪,豈會說假話,那些殺手果真是吉備大師派來的,吉備大師是有道高僧,為何行事如此乖張!

望月研一忽然道:“今晚他們還要來!”

“誰?白衣殺手?”顧師言驚問。

望月研一有點心神不寧,道:“殺手並不可怕,就怕——”,眼望顧師言,轉而問:“顧公子,杜府中可有道術高深之人?”顧師言道:“此間好像沒有,但我認得京中有名的術士柴神仙,我這就去請他來如何?”望月研一道:“好,速去速歸。”

顧師言見望月研一臉色凝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叫上溫庭筠一起去請柴嶽明,到其住處一問,應門的老仆說柴先生一早去鄆王府了。顧師言等了一會,看紅日西斜,柴嶽明還不見蹤影,心中焦急。溫庭筠道:“不如我們就去鄆王府問問?”顧師言便大致說了自己中了馬元贄之計得罪了鄆王之事。溫庭筠道:“這有何妨,我去問就是了,你在一邊等著。”

二人趕到十六院之鄆王府,溫庭筠自去叩門,謊報說柴仙師家鄉來人,有急事相告。不一會,就見柴嶽明匆匆而來,鄆王李漼一直送他到大門外拴馬樁畔。柴嶽明認得溫庭筠,奇道:“原來是溫公子,找我有何事?”溫庭筠道:“有急事,柴仙師請隨我來。”柴嶽明跨一匹大黑騾,跟著溫庭筠轉過出了十六院坊門,路邊閃出一人,說道:“柴仙師,顧訓有禮。”柴嶽明見是顧師言,喜道:“你怎麽會在這裏!”柴嶽明精於相術,看人很仔細,當即發現顧師言斷了一臂,吃了一驚。顧師言道:“柴仙師,是我有急事相求。”柴嶽明忙道:“山人自當效勞。”顧師言道:“好,此間不是說話處,到杜瀚章府上再說。”

暮色中,三人回到杜府,顧師言不敢耽擱,領著柴嶽明來見望月研一。望月研一開口就問:“請問先生,五遁大法可有破解之道?”柴嶽明聞言頓起戒心,道:“五遁大法乃道家神術,據山人所知,當世精通五遁大法的隻有一人。”

“誰?”

“羅浮山人軒轅集。”

顧師言驚道:“軒轅集?此人與馬元贄、蔣士澄狼狽為奸,有不臣之心。望月先生,軒轅集也與你為敵?”望月研一木然道:“我不認得軒轅集,但精通五遁大法的決不止軒轅集一個人。”柴嶽明“哦?”了一聲,道:“此乃羅浮山道派不傳的秘技,自軒轅集的師父白石道人謝世後,隻有軒轅集得此真傳,若還有人習此大法,那可奇了!”顧師言道:“柴仙師,軒轅集有兩個徒弟,其中一個仙師也曾見過,就是元宵棋會以邪術取勝的道人三癡,還有一個叫黃庭,或許他二人會五遁大法也未可知。”柴嶽明搖頭道:“軒轅集的弟子即便修習五遁大法,諒未精通,此大法沒有五十年的功力不能運用自如。”

顧師言看著望月研一,道:“望月先生,柴仙師是信得過的人,你有事盡管明言,是不是今晚會有人使用五遁大法來對付我們?”望月研一點點頭,道:“是要取伊婆婆魂魄。”頓了頓,又道,“我早料到他們會使出這絕手!午後我見一群烏鴉自南向北呱呱飛過,就知道我們形跡已露。”

顧師言不明白為何看到烏鴉飛過就是形跡已露?望月研一也無暇解釋,看著柴嶽明道:“柴先生是否有破解之道?”柴嶽明手撫頜下三綹美髯,道:“我以諸葛馬前課起一卦算算看。”當即掐指一算,凝思片刻,道:“果然有事,有魂魄離散之象,就在今晚子醜之交。”望月研一眼睛一亮,對玉鬘道:“去請伊婆婆來。”

柴嶽明見伊婆婆老態龍鍾的樣子,心想:“這老婆婆是何人物,值得用五遁大法來對付?這兩個人都是神神秘秘的樣子,若不是看在顧公子麵上,我實不願插手此事。”當下說道:“請問婆婆生辰八字,山人好有計較。”伊婆婆呆呆坐著不動,一言不發。顧師言道:“婆婆,這位柴仙師有大法力,可以助我們消除今晚之劫,婆婆告訴他生辰八字吧。”望月研一對伊婆婆低聲道:“你不是乙卯年生的嗎!”伊婆婆看著望月研一,望月研一點點頭,道:“就說這個乙卯年的。”伊婆婆開口道:“乙卯、戊寅、乙卯、庚辰。”

柴嶽明隨手一算,道:“伊婆婆今年七十九,高壽!”大拇指在指節上掐算如飛,忽然眉頭一皺,掐指又算了半晌,作色道:“顧公子,你們既然請我來禳災解患,又為何以假八字來哄我!五遁大法豈是兒戲,各位莫非是要看山人的笑話!告辭。”拱手負氣出門。

顧師言張口結舌,莫名其妙。

驀見一人跪在門口,雙手合十,攔住柴嶽明去路,道:“先生莫走。”柴嶽明一看,跪著的是望月研一,此人明明在房裏,怎麽眨眼就擋在自己前麵了?便道:“你既誠心相求,就不該對山人隱瞞。”望月研一長跪不動,懇切道:“先生,這生辰八字絕不會錯,請先生照法施救便是。”柴嶽明搖頭道:“山人閱人無數,也算知曉一點陰陽五行之學,照此八字推算,絕無可能是這位老人家的!”望月研一甚是焦急,唯恐柴嶽明不信,眼望顧師言,道:“顧公子,你也來求求柴仙師,不然今晚伊婆婆性命不保。”顧師言一撩長衫,也要跪倒,柴嶽明趕緊過來扶住,道:“顧公子,不是山人不肯相助,山人要根據這位婆婆的生辰八字施行禳解,而這假八字如何使得!”望月研一還是跪著,道:“此性命交關之事,怎敢相瞞!生辰八字決不會錯,萬望先生相救。”柴嶽明無奈道:“你先起來,山人便依此八字施法禳解,隻是到時不能破解不要怪山人無能。”望月研一大喜,連連稱謝。那伊婆婆倒是安坐不動,似乎並不以自身安危為念。

柴嶽明一邊搖頭,一邊吩咐準備鉛汞、朱砂、銅鈴、鐵劍、雌兔等物,杜瀚章等人一直候在院中,當即命下人火速置辦。

已是戌末時分,杜府上下一片忙碌,在伊婆婆的房中築起一大一小兩座八卦圓壇,大壇直徑三尺,小的不過一尺,圓壇周邊以鉛汞環繞,伊婆婆端坐在大壇上,手裏握著一銅鈴,好像是她要做法似的。那隻雌兔被縛在小壇上,雪白皮毛上用朱砂寫著“乙卯、戊寅、乙卯、庚辰。”更有一些奇怪的符籙。

正亥時,柴嶽明準備妥當,請顧師言等人退出,並囑咐無論聽到什麽聲響,萬勿喧嘩驚叫。顧師言正要隨眾人一道退出,八卦壇上的伊婆婆突然道:“顧公子,你不要走。”顧師言看看柴嶽明。柴嶽明看看伊婆婆,道:“也好,顧公子是修煉過抱樸子吐納術的,或可助伊婆婆一臂之力,就留下吧。”

柴嶽明披發仗劍,繞著那座小八卦壇施法,口裏念念有詞,壇上那隻雌兔起先蹬腿抖耳,急欲擺脫束縛,漸漸的安靜下來,到後來就一動不動了,隻有那對紅眼珠偶爾轉動一下。

夜半子時,四周一片寂靜,門窗緊閉,室內卻突然起了陣大風,門上貼著的守魂幡沙沙作響,若非柴嶽明吩咐房裏點燈籠,房內恐怕已是昏黑一片了。

柴嶽明自言自語道:“來了來了。”叮囑伊婆婆道:“伊婆婆,等下你若感到心裏發慌,就不停地搖鈴,千萬不能昏睡過去,切記!”伊婆婆蒙著麵紗,使勁點了點頭。

柴嶽明又繞著大壇作法,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伊婆婆手裏的銅鈴驟然響了起來,靜夜裏銅鈴聲甚是驚人,與此同時,小壇上的雌兔瘮人地叫喚起來,四足亂刨,似乎極為痛苦。

鈴聲越急,雌兔叫得越慘,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在室內盤旋,燈籠不住晃動,柴嶽明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也不知繞那八卦壇繞了多少圈。那雌兔突然腦袋一歪,四肢一陣抽搐,竟已斃命,奇怪的是,雌兔皮毛上用朱砂畫著的那些符籙卻消失不見了,伊婆婆手中的銅鈴也緩了下來。

柴嶽明鬆了口氣,抹抹了額上汗水,道:“好了,總算嫁禍於兔了。”一言未畢,猛聽得銅鈴聲大作,伊婆婆全身也抖個不住。柴嶽明大驚,仗劍捏訣,踏罡布鬥,竭力換回。

伊婆婆劇烈顫抖,忽然“鐺”的一聲,銅鈴脫手,掉到地上。伊婆婆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再難忍耐,一手扼住自己喉嚨,一手虛空亂抓,口裏“嗬嗬”喘息,像個溺水者想抓住什麽。顧師言眼看危急,跳上卦壇,坐到伊婆婆身邊,右手握住伊婆婆望空亂抓的手,道:“伊婆婆,你不要慌。”屏息運氣,要助伊婆婆鎮定心神,起先覺得伊婆婆的心神極劇震**,三魂六魄似欲破體而出,當即摒除雜念,內視丹田,一呼一吸,行氣大周天。聽得伊婆婆口裏喃喃道:“顧訓顧訓。”扼著喉嚨的手逐漸鬆弛下來。又過了半盞茶時間,才覺心神稍定,伊婆婆低聲道:“多謝。”

柴嶽明喘息粗重,額頭冷汗涔涔,道:“好厲害!好厲害的五遁大法。顧公子、伊婆婆,你二人起來吧,已過正醜時,不會有事了。”說著去開門叫人進來。顧師言剛扶起伊婆婆坐到椅子上,望月研一、杜瀚章、溫庭筠、縈塵等人已一擁而入。望月研一來到伊婆婆跟前,神情亦悲亦喜,低聲說了一句什麽,又向柴嶽明合什跪謝。

柴嶽明命人撤去八卦壇,請伊婆婆好生歇息,便隨杜瀚章到側廳飲茶。

眾人坐定,柴嶽明對顧師言說道:“顧公子,實未料到軒轅集之五遁大法如此厲害,若非得你相助,那位婆婆魂魄已散。”顧師言道:“柴仙師,聽望月先生所言,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不是軒轅集,況且——”

柴嶽明道:“當今之世除了軒轅集更有誰能行此大法!”

顧師言躊躇了一下,終於說道:“不瞞柴仙師,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是日本僧人吉備真備。”此言一出,溫庭筠首先叫了起來:“啊!是這個老和尚,我早說這老和尚不是善類,顧訓你硬不信。”

“吉備真備?”柴嶽明撚須思索,道:“此人是日本高僧,早年名頭極響,據說有大神通,好像還是日本邪馬台古國的國師,但五遁大法是道家秘技,素與佛法格格不入,吉備真備又如何會此?”

顧師言常聽玉鬘稱呼吉備真備為國師,忙問:“柴仙師,恕在下孤陋寡聞,這日本難道也分好幾個國嗎?”柴嶽明道:“現在是一國,好比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之前卻也是小國林立,三百年前這邪馬台國一度強盛,稱霸日本九州島,魏晉年間數次遣使來朝,後被孝德天皇所滅,但其王室貴族卻逃出了日本,經由高麗入我大唐,這吉備真備為何要當一個亡國的國師就不得其詳了,此事山人也是聽一位道家前輩所言,所知甚少。”

顧師言心裏思忖道:“望月研一他們稱呼衣羽為女主,莫非衣羽便是邪馬台國的王室貴族?如此說衣羽接近日本王子源薰君定有圖謀,難道是想乘機複仇?”

溫庭筠突然道:“柴仙師,我有一事相詢。”柴嶽明問:“何事?”溫庭筠道:“去年我與顧訓、雲天鏡三人在湖州會館飲酒,不知為何一覺醒來卻在南梢門的一座大宅裏,那宅子正是吉備真備老和尚的住所,我茫然不知所以,顧訓說我昨夜隨他和雲天鏡一道來古宅拜訪吉備真備的,可我卻一點不記得,真是奇哉怪也!”

柴嶽明甚感興味,道:“有這等事?若是山人所料不錯,那夜溫公子定是被人施了邪術。”溫庭筠點頭道:“是呀,我也這樣想,我原來過目不忘,那夜之後,記性大差,杜工部一首《北征》詩,我竟然要讀五遍方能記住,原以為是未老先衰,不中用了,今日聽柴仙師所言,看來還是另有緣故。”柴嶽明道:“是不是你那日在宅子裏看到了一些什麽,吉備真備不想讓你說出去,所以施搜神術讓你忘卻當日之事?”又搖頭道:“不對,搜神術也是道家秘技,莫非,莫非吉備真備手下有道家高手?”溫庭筠道:“柴仙師,你術數通神,能否讓我記起那天夜裏發生之事?”柴嶽明道:“不妥!人人心裏都有一些隱秘,山人若施術助你記起當日之事,說不定無意中你會說出自己一些不願對人明言之秘。”溫庭筠笑道:“仙師多慮了,溫七除了有些風流韻事外,俯仰無愧於天地,事無不可對人言,請仙師助我。”

杜瀚章等人道:“那麽我等暫避一下?”溫庭筠道:“但聽無妨。”柴嶽明笑道:“那好,且看你那日究竟看到些什麽?”讓溫庭筠平躺在一張矮榻上,說道:“溫公子,你現在什麽也不要想,就看著我的右掌。”溫庭筠睜著眼看著柴嶽明右掌一陰一陽地翻轉,過了一會,溫庭筠道:“柴仙師,我都想睡過去了。”柴嶽明不答,手掌翻覆得飛快,旁觀眾人根本看不清他手掌是陰還是陽,而在溫庭筠看來,那隻手掌漸漸變得如車輪般大,有一黑一白兩條大魚首尾相銜,追逐遊戲,眼前也越來越亮,空曠無邊,仿佛獨立於天地之間。

柴嶽明右掌疾探,在溫庭筠額心一擊,喝道:“起。”平臥著的溫庭筠應聲而起,坐在那兩眼發直,死盯著柴嶽明右掌,似乎那掌中風光綺麗,別有洞天。

柴嶽明問道:“那日你與顧師言、雲天鏡在南梢門大宅裏見到了誰?”溫庭筠一字一頓地答道:“那日我與顧師言、雲天鏡在南梢門大宅裏見到了玉鬘、吉備真備、吉備真備的師弟。”

一邊靜聽的顧師言一愣,心道:“溫飛卿還見到了吉備真備的師弟,怎麽我卻沒有見到?”隻聽柴嶽明又問:“在那宅子裏你是不是獨自一人到過一個什麽地方?”溫庭筠道:“在那宅子裏我睡不著,就走過一條長廊,到了一間有燈光的屋子。”柴嶽明問:“在有燈光的屋子裏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溫庭筠如應聲蟲般答道:“在有燈光的屋子裏我看到了吉備真備和吉備真備的師弟,還有一個大黑影,大黑影正在說‘顧師言此時心神俱疲,國師何不趁虛而入,奪其皮囊?’吉備真備說‘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來朝,老衲另有打算。’大黑影說‘此人一定不可放過,也不知偷聽了我們多少談話?’吉備真備說:‘老衲疏忽了,忘記將院門鎖上。此事不可魯莽,老衲愛才,溫庭筠詩詞雙絕,毀之可惜,且無法向顧師言交代,顧師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勢子,留有大用,此時萬萬不可引起他猜疑。’大黑影說:‘那麽國師的意思是?’吉備真備說:‘便請師弟小施搜神術,讓其忘卻今夜之所見所聞,如此則相安無事,師弟,你意下如何?’師弟說:‘師兄說得是’。”

側廳裏有十幾個人,但都屏氣凝神,溫庭筠呆滯的聲音在靜夜裏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眾人還在等溫庭筠繼續往下說,等了好一會,溫庭筠卻默不作聲。柴嶽明問:“後來怎樣?”溫庭筠道:“後來我醒了。”柴嶽明手掌輕輕一擊,道:“好,你現在也醒了。”溫庭筠即如大夢初醒般眨眨眼,看著廳中人,問:“怎麽?就好了嗎?我方才說什麽了?”顧師言便將其方才所言告訴他。溫庭筠恍然道:“我全記起來了,那晚我新填了一闋詞,急於對人吟誦,你和雲兄都睡了,就出了小院想找個人拜聽,不想著了老和尚的邪術,哈哈,怪不得我總覺得那晚丟了什麽寶貝東西,卻原來是忘了這厥詞,這絕妙好詞再無第二個人作得出來,即便我自己也作不出第二闕。”急索紙筆,將那首《菩薩蠻》詞寫下。

顧師言問柴嶽明:“柴仙師,吉備真備所言‘趁虛而入,奪我皮囊’是何意思?”柴嶽明沉吟道:“這個山人卻是不知,但這日本老僧對你不懷好意是確鑿無疑的,那個對溫公子施術的師弟又是何人?如此說今夜施五遁大法也是這個人。”杜瀚章道:“那老和尚說要等日本王子來朝時對顧訓加以利用,現在日本王子已來了,並且就住在南梢門古宅裏,看來那老僧詭計就要得逞,本來他們日本國的事犯不著我們去管,但若要傷害到顧訓,那就決不肯與他幹休!”顧師言道:“吉備真備能利用我什麽?我今識破他奸謀,又豈肯為他所用!”

一邊的戚山堂道:“或許顧公子正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顧師言心下一驚,知道戚山堂指的是望月研一他們,細細一想,自望月研一救他出宮,指點他去揚州,其後斷臂幾至於死,現在又帶著個終日蒙麵紗古怪神秘的伊婆婆來找他,從此禍事不斷,且望月研一行事詭秘,言語吞吐,難免讓人起疑,但若說是在欺騙他,又有何企圖呢?從中能得到什麽好處?顧師言感覺得到伊婆婆是真心想幫助他找回衣羽的,決不會欺騙他,雖然她有些事未明說。

柴嶽明問顧師言道:“顧公子,你可知今日鄆王找我商議何事?”顧師言道:“應該是如何對付馬元贄、軒轅集之事吧。”柴嶽明一拍手掌,道:“說得是,你上次中了馬元贄之計,差點害了鄆王——”

顧師言臉一紅,道:“顧訓愧悔無地。”柴嶽明擺手道:“鄆王非是凡人,見識高超,他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日虞紫芝之事雖然凶險,但此後宣宗皇帝對鄆王信任有加,馬元贄一夥再無離間之計了,鄆王豈非因禍得福,是以他現在已不再怪罪於你,還說你若來京,就要請你去相見,你明日便隨我去見鄆王。”顧師言道:“鄆王雅量,顧訓實是無臉見他。”

說話間,不覺東方之既白。柴嶽明用過早膳,便拉著顧師言去鄆王府,顧師言推卻不得,隻好說去告知望月先生一聲。望月研一淡淡道:“公子請便。”伊婆婆卻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