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八、且摘星辰滿袖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來時已置身於揚州集市上,臥在一處牆根下,血跡斑斑,滿身汙穢,有兩個乞丐正在掏他懷裏的東西。顧師言伸手去推,伸出的卻是一截斷臂,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夜裏,顧師言靠著牆根用右臂撐著慢慢坐起,伸手入懷,發現懷裏的銀兩都給那兩個乞丐偷去了。顧師言大為焦急,右手在懷裏細細摸索,謝天謝天,溫莫斯大哥遺贈的寶石指環還在。

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隆隆,暴雨傾盆而下。顧師言踉踉蹌蹌站起身要尋個地方避雨,哪知剛一站直,就覺頭暈目眩,勉強走了兩步,一頭栽倒在泥濘裏,想要重新爬起來,右臂一撐,卻隻是翻了個身,仰麵朝天。

電閃雷鳴,潑天大雨無情澆下,顧師言又冷又餓,隻有象蝦那樣躬起身,縮成一團。顧師言腦子已清醒,隻是渾身沒有半分力氣,張著嘴,喝了幾口雨水,氣息微弱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夜遊喧笑的揚州士女乘著油壁車從顧師言身邊駛過,一人道:“又死了一個乞丐。”又一人道:“碰見個死屍,晦氣!”還衝顧師言吐了口唾沫。這燈紅酒綠的銷金窟又有哪個來理會路邊這個垂死之人!

大雨直下到後半夜才歇,顧師言這時反而不覺得冷了,渾身發燙,發起高燒來了,後來就開始說胡話:“來二碗酒,劍南春?好!瀚章兄我們一醉方休,縈塵也在?蔣雲裳你來幹什麽!你這個賤人,設計哄騙我,害得我把皇帝、皇太子都給得罪了,還說什麽紅拂李靖,你求我也沒用,今日非殺你不可,什麽?自斷一臂?那可太便宜你了。衣羽衣羽,你為什麽要殺我,你忘了我是誰了?我顧訓呀,江東顧訓,什麽,你不認得我,啊,妖怪妖怪——”就這樣如小兒囈語般絮絮不休。

一個早起的貨郎挑著擔,擔裏有古董古玩、兒童玩具,要趕到紅橋那邊去叫賣,聽到路邊泥漿裏一個乞丐說什麽皇帝、皇太子,覺得好笑,便放慢腳步聽了一下,聽到“江東顧訓”四個字,貨郎愣了一下,挑著擔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踅回來,放下擔子,走近那說胡話的乞丐,問:“你是江東人?姓顧?”顧師言隻顧胡說,哪裏還會答話。

天已蒙蒙亮,貨郎仔細打量臥在泥漿裏的斷臂人,看不出半點瀟灑倜儻的樣子,自嘲道:“這怎麽可能會是那位公子爺!”搖搖頭,挑上擔子趕路,忽聽那斷臂人又道:“日本王子來了?那還得我去應戰,元宵棋會不是我得了第一嗎?”

貨郎又放下擔子,用一塊汗巾擦去這斷臂人臉上的泥汙,左看右看,驚呼道:“顧公子,真的是你!你怎會成這個樣子?”顧師言昏昏沉沉,呼出的鼻息都熱烘烘的。

貨郎挑著擔子飛也似的往回跑,不多一會,就叫了個幫手來,背起顧師言就走。

貨郎名叫汪季喜,行三,人都叫他汪三,去年因在長安經商蝕本,流落襄陽道上,是顧師言慨然助其盤纏,才得以回到揚州與家人團聚。上月在茶肆裏汪三聽人說起京中舉行元宵棋會之事,便問:“有位江東顧公子聽說圍棋很厲害,列位是否知道?”

茶肆裏下賭棋的張東穀笑道:“汪三你又不會下棋,怎麽也知道江東顧公子?人家是教皇帝下棋的棋待詔,他不厲害誰厲害!”汪三道:“我隻知道他姓顧,不知他什麽名字。”張東穀道:“他叫顧師言,聽說去年在京裏犯了點事,這元宵棋會他不見得能去。”

汪三請來郎中為顧師言治病,郎中開了一劑小柴胡湯,煎好喂服,顧師言高熱漸退,年紀輕體質好,七日後已能下地行走。汪三見他鬱鬱寡歡,也不敢問他斷臂的傷心事。

顧師言實未料到當日襄陽道上義助汪三今日卻仗他救己性命,人生世事,可比棋局難把握得多。汪三家也不甚寬裕,顧師言謀生無術,自思生平除圍棋之外別無所長,便問汪三要了一兩銀子要到茶肆去下賭棋,汪三便讓兒子阿祺跟著去。第一日便贏了十餘兩碎銀。第二日又去,茶肆棋客公推張東穀應戰。張東穀久聞顧師言大名卻是不認得,而且顧師言如今消瘦得厲害,隻怕舊相識倉促間也認不出他來了。

張東穀自視棋力不低,第一局與顧師言分先,開局在一個角上就走崩了,死一個大角。第二局讓兩子,沒兩下又輸了。張東穀額頭冒汗,咬咬牙,在棋枰上擺上四個子,賭十兩銀子。四子局未至中盤,張東穀就撐不住了,借口尿急,走到一邊叫人趕快去請七賢街的秦照先生來救局。

顧師言見張東穀老半天不落子,以為十兩銀子他輸不起,便道:“張先生,這棋算和了吧?”張東穀搖頭道:“讓我多想想。”顧師言便起身到窗邊看街景,見有人騎著匹高頭大馬,不禁想起自己的黑駿馬,黑駿馬忠心為主,自然不會棄他而去,定是有人趁自己昏迷不醒把馬強行拉走的,也不知落到了誰的手裏!有些事顧師言現在不願想,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茶肆忽然一陣喧鬧,七嘴八舌道:“秦先生來了,秦先生來了。”“秦先生快來看看,老張受四個子都快支持不住了。”“這人昨天來的,贏了我們幾十兩銀子了。”“看來非得秦先生出馬才能降服他。”

顧師言眼望天上的浮雲出神,未留意身後之事。秦照袖著手,站著看四子局,看了一會,眉頭一皺,問張東穀:“下棋的人呢?”張東穀不知道顧師言姓什麽,叫道:“這位小哥,來來來,我下不過你,由這位秦先生代為出戰如何?”

顧師言轉過身來,看到秦照,一愣。秦照也是一愣,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顧師言微微一笑,道:“秦先生別來無恙。”秦照驚道:“啊?真的是你!”張東穀“咦?”的一聲,奇道:“秦先生認得他?”秦照回頭道:“你們敢和他下賭棋,他便是圍棋第一的江東顧公子。”眾茶客嘩然。

顧師言本不願秦照說出自己名字來,出聲製止已晚了一步。秦照隨即也醒悟過來,一臉歉意,低聲對顧師言道:“在下多嘴了。”便邀顧師言去他府上。顧師言辭謝。

秦照這才發現顧師言斷了一臂,驚駭之極,元宵棋會決賽之日他親眼見顧師言被神策軍兵士押走,未料竟落到這步田地。

顧師言辭別秦照下樓,叫樓下玩耍的阿祺一道回去。汪三賣貨未歸,妻子小香在院裏汲水洗衣。顧師言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向小香告辭,要離開揚州。顧師言被秦照認出,形跡已露,他是朝廷重犯,不但馬元贄、蔣士澄他們要取他性命,就是宣宗皇帝也饒不過他。顧師言與秦照雖無深交,卻知秦照不是那種賣友求榮之人,但茶肆人跡混雜,萬一有人知道他在京中犯下的事從而向官府告密那可糟糕,還會連累汪三一家。

小香倉促聽顧師言要走,苦留不住,便道:“顧公子你要走也要等三哥回來再說。”顧師言道:“大嫂,我的確有要事不得不走,等不得三哥回來了。”

小香問:“顧公子你要去哪裏?”

顧師言舉頭望天,道:“我要去找一個人,我要問她為什麽我都已斬下手臂了還要棄我而去?”

小香囁嚅不敢多問,顧師言朝她一躬身,道:“三哥三嫂相救之德,隻要顧訓不死,定當圖報。”小香道:“自家人說這些幹什麽!”叮囑他路上小心,含淚相送。

顧師言步行穿過廣濟橋,北走十裏,到了傍湖而建的龍虯莊,徑直去敲莊園大門,敲了半天無人應答,遙望湖心小島,好像海中仙山般遙不可及,忽記起來時看到小秦淮河上有船,小秦淮與這湖水相通,雇船上島豈不是便利!當即快步往回走。走了五裏地遇到一隻打漁的小船,顧師言說明來意,那漁夫拿眼睛瞪他,沒好聲氣地道:“尋什麽開心!”掉頭不予理睬。顧師言動之以利,好言相商。

漁夫道:“給再多錢也不去,湖心島哪個敢去!我看你是外地人,想必還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吧?”顧師言道:“確實不知,那島有什麽古怪嗎?”漁夫似乎不願多說,隻是道:“那邊湖裏水深魚肥,但你可見過湖上有漁船?”顧師言搖頭。漁夫道:“這就是了,打漁都不敢去,還有誰敢上島!”

顧師言想起長安南梢門的古宅,附近居民也視之如毒蛇猛獸,便道:“那就請老兄借船一用,在下自有酬謝。”漁夫問:“你上島做什麽?要知道上過那島的人回來後就都發起癲來,整日胡言亂語,廣濟橋頭就有一個,你若從那裏過,就能見到。”

顧師言已從廣濟橋上往返了七八趟,確有個瘋子在那拍手高唱,卻怎知那瘋子是在湖心島上嚇出病來的!

顧師言摸出二兩碎銀,對那漁夫道:“我與島上主人相識,不會有事,你借我船便是。”漁夫一聽,反倒驚疑不定,卻問:“你會劃船?”顧師言道:“這裏無風無浪,劃得幾下不就會了。”漁夫眼瞅著顧師言空****的左袖,道:“你一隻手如何劃船?”

這句話宛若一記重錘砸在胸口,顧師言整個心都縮了起來,他慢慢轉過身,沿小秦淮河岸茫然漫步,不知不覺又來到湖邊。日已黃昏,湖麵有一層青霧浮起,島上樓閣漸漸隱在暮色裏,晚風瀟然,靜謐清幽。顧師言當日斷臂處青草如茵,仰頭望,天空一碧如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而在顧師言眼裏,這春日美景卻是一片愁雲籠罩,這些日他一直在想這究竟是怎麽了?他還是不相信衣羽會如此狠心,然而,那冷眼看著他斬下手臂的不是衣羽又會是誰?顧師言忽然狂暴難抑,縱聲大叫:“衣羽衣羽,你出來見我,出來見我。”沿湖岸一邊奔跑一邊嘶聲叫喚。

一輪明月升起,天地間好像隻剩下顧師言一個人了,他跑累了,嗓子叫啞了,就像那日在成都追尋衣羽一樣,但湖水沉沉,不起半點漣漪。顧師言扶著一株大柳樹喘氣,忽聽身後有人歎息了一聲,急轉身看,卻又沒看到人,試探著衝著夜色問:“是誰?誰在這裏?衣羽,是你嗎?”過了一會,沒見有人應答。

這附近方圓數裏不見燈火,就連島上樓閣也是黑沉沉的,似乎根本就無人居住,隻有天上那輪明月朗朗懸照。湖岸高高低低遍植柳樹,偶爾雜著一兩株女貞樹,月光下樹影明明暗暗,似乎到處有人埋伏。那株老柳後有一團白影,顧師言走近去一看,卻是一塊石頭,便轉身朝別處尋看。顧師言剛一轉背,那塊灰白色的大石頭卻動了起來,慢慢變長,成了一個人形,又發出一聲歎息。

顧師言叫道:“誰?何必裝神弄鬼!”那白石頭變化的人形走動起來,這下子顧師言看到了,卻隻說了一句:“原來是你!”就不再言語。那人也不言語。兩個人就這麽在月光下對峙著,好像隨時準備動手決鬥似的。

過了好半晌,那人開口道:“你不用在這裏找了,他們都已經走了。”顧師言問:“去哪裏了?”那人道:“東海郡。”顧師言久久不說話。那人問:“你還去找她嗎?”顧師言晃了晃空空的左袖,問:“望月先生,你說衣羽為什麽這樣對我?”這白石頭變化出來的人原來是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對顧師言斷臂之痛似乎無動於衷,卻問:“你後悔了?”顧師言大聲道:“不,為了衣羽我就算送了命都不會後悔,隻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還是棄我而去?”望月研一突然飛快地說出一句“那不是衣羽!”顧師言心頭巨震,口裏道:“這不可能,她的臉雖是蒙著的,但她的聲音、她的體態確確實實是衣羽,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雙手微微發顫,若非極度恐懼他絕不會如此無法自製。在顧師言眼裏,身形瘦小的望月研一好像是鐵打銅鑄的,從來就是一副神情木然、堅忍不拔的樣子,他那赤足踏雪的形象給顧師言的印象極深。

隻是片刻的失態,望月研一迅即恢複了一貫的冷漠神情,道:“此事還不能確定,我還要回長安一趟。”顧師言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望月研一不答,卻道:“日本王子源薰君已率遣唐使渡海來朝,約在四月間在東海郡如皋場一帶登岸,那個衣羽也已動身前往,你若真心想找回衣羽——”

顧師言忙道:“好,我也去東海郡。”又問,“望月先生,你還不肯相信我對衣羽是一片真心嗎!”望月研一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我信”。顧師言道:“那就請告訴我衣羽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望月研一默然半晌,緩緩道:“我此番再回長安,就是為了弄明白女主之事。我若僥幸能從長安脫身,一定去如皋場與你相見。”望月研一說得這麽嚴重,好像長安是龍潭虎穴似的,這令顧師言有點不解,便道:“吉備大師無所不知,望月先生何不——”

一語未畢,就被望月研一厲聲打斷,“住口!”見顧師言一臉惶惶然,望月研一緩下語氣道:“顧公子,日後你若再遇見吉備大師,能避則避,躲避不了則千萬要小心,遇事三思而後行,萬萬不可輕信他人。”顧師言睜大眼睛,極為詫異,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望月研一給了顧師言一綻大銀,讓他明日買匹坐騎代步,道聲“保重。”白影一晃,就沒了蹤影。顧師言滿腹疑團,高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明月在天,樹影斑駁,望月研一早已去得遠了。

明月西斜,月光逐漸黯淡下去,滿天繁星顯露。顧師言理不清頭緒,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那一顆顆星辰閃閃爍爍,似乎就懸在他頭頂,伸手就能摘到,看得久了,那片星光凝結成一張少女如花般的笑臉,雖然模糊,但神情宛然,似乎正要說出深情款款的話語來。顧師言伸手要去觸摸,星光一收,少女的臉龐散為一天星鬥,依舊遙不可及。

望月研一說的話雖然令顧師言如在雲裏霧裏,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衣羽並非對他絕情,而是因為發生了重大變故,明白了這一點令他胸懷一寬,原先的心灰意冷一掃而空,他喃喃自語道:“衣羽,我一定要把你找回來。”

次日一早,顧師言去揚州馬市買馬,他從來就是大手大腳花銀子,哪裏會談什麽價錢,買來一匹羸弱老馬就花光了望月研一給他的那綻足有五十兩的大銀,心道:“好馬是買不起了,且不管好歹,能跑到東海就行。”揚州距東海郡有三百多裏路,若黑駿馬還在,也隻一天的路程。

於是騎上老馬上路。可惱的是,這馬不僅老而且懶,在路上磨磨蹭蹭,總不肯跑,隻是慢騰騰地有氣無力地小踏步,顧師言火起來抽它一鞭,它強打精神跑兩步又慢騰騰地走,起早貪黑都還走不到一百裏地。當晚在客店投宿時顧師言托店家把老馬賣掉去,他寧肯步行,也不要騎這麽難侍候的牲口。

店家找個馬販子來,那馬販子卻隻肯出十兩銀子,說這馬就是這個價,你五十兩銀子買的那是你的事。顧師言火冒三丈,說不賣了。第二天又騎著老馬上路,顧師言還想了個法子,在馬頭上綁根細竹竿,竹竿前端垂一串胡蘿卜,胡蘿卜就在馬嘴前方半尺處晃來晃去,老馬很想吃到胡蘿卜,賣力伸頸前行,胡蘿卜總在前麵,老馬吃不到。

顧師言騎在馬背上看著老馬死命追吃胡蘿卜,不禁發笑,心想你好好給我趕路,到午時我自會給你吃這胡蘿卜。豈料老馬見識不低,追了二十幾路追不上那串胡蘿卜,幹脆賴著不走了,路邊有幾個放羊的小孩看著顧師言笑。

顧師言跳下馬,問那個鼻涕老長的小孩什麽名字?旁邊的兩個小孩叫道:“他叫三毛。”顧師言牽過韁繩遞與那叫三毛的小孩,道:“來,三毛,送你一匹馬。”

顧師言走出老遠回頭看,那幾個小孩牽著馬還呆呆地朝他這邊望。

四月初一,顧師言趕到東海郡的如皋場,此處是長江入海口,大唐司舶使便長駐此地,司舶使是專管海事的官吏,日本國遣唐使曆來由司舶使負責接待。顧師言在如皋場接連數日四處尋找也未發現衣羽的任何蹤跡,這日來到西郊,見有一座佛寺,卻是當年鑒真大師東渡前曾在此駐足的定慧禪寺。

住持僧頗為勢利,見顧師言既沒隨從又沒車馬,還斷了一臂,便不甚答理,自顧撚著念珠誦經。和尚俗眼看人低,顧師言正待退出,卻見一執事僧匆匆進來道:“方丈,前些日在本寺借宿的兩位施主一大早不辭而別了。”

住持僧白眼一翻,問:“那他們答應布施的香資可曾留下?”

執事僧道:“半文錢也沒留下,隻有這把小刀。”

住持僧氣得直念“阿彌陀佛”,心裏哪有半點善念。

顧師言一見執事僧手裏的小刀,心中一動,道:“那兩人是什麽模樣?怎的這般可惡!和尚本來吃十方,他還要吃和尚的白食,當真豈有此理。”

執事僧道:“可不是,一個大個子一個小個子,整天縮在房裏也不知搗什麽鬼!”

主持僧揮手讓他們出去。

顧師言跟在執事僧後麵出了方丈禪堂,追上去道:“這位師父,我看這把小刀頗為精致,出一兩銀子你賣與我吧?”執事僧巴不得,把刀遞與顧師言,笑眯眯收了銀子。

顧師言看掌中這把小刀,三寸餘長,好似一尾銀魚,與那日西川道上朱邪元翼襲擊尉遲玄的小銀刀一模一樣,忙問:“那兩個人說的可是大唐的官話?”執事僧搖頭道:“不大會說,大個子一臉胡子,肯定是個胡人,小個子小個子——”執事僧住口不說。顧師言問:“小個子怎麽了?有什麽古怪嗎?”執事僧看看四周,神秘地道:“那小個子其實是個女的,起先小僧還不知道,後來聽到他們說話,小個子嬌聲細氣的,才在原來是女人,看在他們答應布施三百兩香銀的分上,方丈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知是騙子,唉,在佛門淨地行此汙穢之事,死後必墮三惡道。”

顧師言心知這兩個人極有可能就是朱邪赤心與烏介山蘿,便問:“師父可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執事僧道:“這卻不知,不過昨日那胡人曾問小僧在何處能雇到船隻出海,莫不是他們要出海?”

顧師言出了定慧禪禪寺便朝海邊趕去,穿過一片雜樹林,上了一條小道,小道蜿蜒向東,路盡頭便是茫茫東海。還未到海邊,忽聽身後馬蹄聲急促,一人喝道:“讓一讓讓一讓。”顧師言往路邊一側身,兩匹馬帶著風聲從他身邊刮過,馬背上的一男一女卻是山木和安雪蓮,眨眼去得遠了。

顧師言奔跑起來,跑了一程,就聽到前麵有兵刃交擊聲,驀然天地一寬,一望無際的東海出現在眼前。顧師言四處一看,沒看到有人,那兵刃相擊聲也停止了,見左邊有幾塊巨大的礁石,轉過礁石,卻見一艘雙桅船泊在海邊,船首有五個人僵了似的立在那一動不動,船舵邊一人正是安雪蓮,結藏與山木各據一側提刀虎視,對峙著的是個身材高大身穿皮裘的男子,他身後縮著個小個子,也穿皮裘。那高大男子一手舉刀一手牽著小個子的手,沉聲道:“你們不要逼我!”安雪蓮尖聲道:“朱邪赤心,你不思為父為兄報仇,卻要和仇家之女出海隱居,你還是個人嗎?”

高大男子正是朱邪赤心,微微低下頭,麵有愧色,隨即昂起頭道:“殺父之仇我自然要報,但你們現在逼我去找尉遲玄,豈不是讓我去送死!”結藏道:“少主,尉遲玄固然厲害,但隻要我們求得雪域神鷹相助,又何愁大仇不報!”安雪蓮卻冷笑道:“殺父之仇還是不報的好,不然——”

朱邪赤心臉現驚恐之色,大吼道:“閃開。”左臂一回,將身後男子裝扮的烏介山蘿抱起,朝山木直衝過去。山木不敢硬攔,側身一讓,朱邪赤心踏上船舷,飛身躍下。船舷距岸邊陸地有二丈餘高,朱邪赤心懷抱一人躍下時,就勢一滾,消去巨大的衝力,急急站起身,看懷中的烏介山蘿可曾碰傷?

烏介山蘿帽子掉了,露出黑發細辮,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看著朱邪赤心,輕聲道:“我沒事,我們快跑。”朱邪赤心將她放在地上,一回頭,見安雪蓮也已躍下船頭。

躲在礁石後的顧師言一見烏介山蘿,大喜,衝出來叫道“山蘿山蘿烏介山蘿”。烏介山蘿睜著大眼睛打量顧師言,顧師言近來迭遭厄運,已不是當日那豐神如玉的美少年,烏介山蘿一時認不出他來。

朱邪赤心一臉戒備之色,單刀一橫,喝問:“你是誰?”顧師言走近幾步,道:“山蘿,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顧師言呀,在宮裏教過你和萬壽公主下棋的。”

烏介山蘿臉現喜色,道:“啊,是你!”轉頭對朱邪赤心道:“是好朋友。”朱邪赤心臉色頓和。

安雪蓮道:“是呀,都是好朋友了,還管什麽殺父之仇?”朱邪赤心伸手在烏介山蘿背上輕輕一推,道:“你先走,我攔住他們。”烏介山蘿跑出幾步,又站住。朱邪赤心急道:“你快走,跟你這位朋友先走。”安雪蓮尖叫道:“結藏攔住她,把她獻給論恐熱才能求得雪域神鷹出山。”

朱邪赤心舞刀將結藏逼住,一邊大吼命山蘿快走。烏介山蘿還在遲疑,顧師言跑上來抓住她的手就跑,山蘿一邊跑一邊還扭頭看,朱邪赤心正奮力將安雪蓮三人截住。

顧師言道:“山蘿你別擔心,他們不會傷害他的,他們是要抓你。”兩個人在海岸邊雜樹林中跑了一陣,烏介山蘿還跑得動,顧師言卻跑不動了,臉色蒼白,氣喘不止,斷臂隱隱作痛。

烏介山蘿停下腳步,看著他,問:“顧,你身子不舒服嗎?”突然發現顧師言左袖空空,大吃一驚,睜著大眼睛問:“你的手哪裏去了?”山蘿的漢話有點詞不達意,好像顧師言的手是走丟的。

顧師言苦笑了一下,道:“不小心弄斷了。”

山蘿的眼睛幽幽的帶著海水的藍色,她很想安慰一下顧師言,卻不知怎麽說,心中一急,眼淚就流了下來。

顧師言拉著她的手,道:“不要哭,能找到你,我很高興,總算不負那頡啜大哥之托”。山蘿忙問:“哥哥他們好嗎?”顧師言看著她的眼睛,才知她對溫莫斯已然亡故之事並不知情,顧師言心裏極為不安,因為那日朱邪元翼伏擊溫莫斯,朱邪赤心也在場的,朱邪赤心也是殺害溫莫斯的凶手之一,朱邪赤心擄走烏介山蘿,兩人卻日久生情,竟想遠避海外長相廝守,豈料又讓安雪蓮追上,看來這又是一場孽緣!

山蘿追問道:“哥哥他們好不好?”顧師言道:“還好還好,我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等下我再與你細說。”

出了雜樹林,山蘿道:“我們到那邊菩薩廟裏去躲一躲吧?”顧師言知道她指的是定慧禪寺。山蘿低下頭,輕聲道:“他脫身後會到那裏去找我的。”顧師言道:“勢利和尚會趕我們出來的。”山蘿道:“那我們就在菩薩廟附近等著。”

顧師言隻好點點頭,他有很多話想和山蘿說,但看著她那無邪而癡情的樣子,實在不忍傷她的心。

定慧禪寺有百餘畝田產,租給附近十來戶佃農耕種,這些佃農都不過是三間茅草房,沒有空房供人租住。顧師言道:“此處離集市也不遠,還是到市裏找客房住著,每日再來這裏等候便是了。”山蘿也沒什麽主意,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兩人來到如皋場市集上,忽見差役鳴鑼開道,路上行人急往路兩側躲避。顧師言與山蘿閃在一邊,見是大唐司舶使的旗號,車馬填路,浩浩****。顧師言心中一動:司舶使如此大張旗鼓,莫非是去迎接日本國王子?

山蘿之美甚是惹眼,不少騎在馬上的官吏都歪著頭朝她看,老遠了還頻頻回首。顧師言頭皮有點發麻,心想不要又生出什麽事端來,正要拉著山蘿走開,就見一個紫袍官吏騎馬出隊朝他二人行來,下馬拱手道:“顧公子,還識得下官否?”

顧師言一看,這紫袍官吏卻是丹陽刺史竇賢。竇賢見顧師言斷了左臂,以為是慘遭馬元贄毒手,歎道:“奸邪當道,顧公子受苦了!”顧師言問:“竇大人這是往何處公幹?”竇賢道:“皇上任命下官為司舶使,此去便是迎接日本遣唐使團。”顧師言道:“日本王子據說棋藝不凡,皇上命竇大人前去迎接正合其宜。”

竇賢哈哈一笑,道:“皇上還特別派了欽差大臣迎候日本王子進京,這是自有遣唐使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可見皇上對這扶桑小國頗為重視。”

竇賢又問顧師言身邊的這位女郎是誰?顧師言道:“這位是回鶻可汗那頡啜之妹烏介山蘿。”竇賢“哦”了一聲,朝山蘿行了個官禮,問:“兩位這是要去哪裏?”顧師言道:“我受那頡啜大哥之托,找到烏介山蘿之後要送她回天山南麓,隻是我目下還有點事,此事一了,便要北行。”

烏介山蘿一直閃著大眼睛聽顧師言與竇賢二人說話,這時低下頭去。竇賢道:“兩位不妨與下官同行,也見識一下東瀛王子的風采,如何?”此言正合顧師言之意,但烏介山蘿低著頭一聲不出。顧師言知她不樂意,便道:“山蘿妹妹,我們暫且與車隊同行,也好避開那些壞人,還有,你哥哥的事我還要對你說。”烏介山蘿點點頭。

竇賢命人騰出兩輛馬車讓顧師言二人乘坐。烏介山蘿一路上不停地掀開帷幕張望,祈盼朱邪赤心追上來。

車隊沿海岸向北,當晚在如皋場北部的大雲寺歇息。大雲寺是當年日本僧人空海募資修建的,其後每一批遣唐使到來,大雲寺便擴建一次,二百年來,大雲寺已成了規模宏大的南山宗寺院,也是遣唐使到來及歸國時的落腳處。現任主持僧是日本僧人普照,普照早已做好迎接遣唐使的準備,清出僧舍一百間供使團使用,又得知此次是由王子為持節使率團前來,更是格外精心張羅。

顧師言見竇賢忙得團團轉,這裏似乎以他這個司舶使為尊,並未看到什麽欽差大臣,問隨從,卻道欽差在揚州。烏介山蘿走過來,道:“顧大哥,快說說我兩個哥哥的事吧,你早間說我二哥那頡啜是回鶻可汗,究竟是怎麽回事?”

顧師言心想這事遲早要讓她知道,或許可以讓她斷了對朱邪赤心的一片癡心,於是從那日在慈恩寺她被人擄走開始,到溫莫斯遇襲身亡,其後那頡啜出京之事細細講來。

烏介山蘿靜靜傾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大眼睛裏的淚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來。顧師言又拿出溫莫斯留給他的那枚寶石指環交給山蘿,道:“這是溫莫斯大哥讓我交給你的。”

山蘿捏著指環,淚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淚,抬起頭看著顧師言,道:“顧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顧師言一愣。

山蘿從懷裏摸出一枚指環,比顧師言的這枚略小,形狀卻是一模一樣,同樣鑲嵌著樓蘭寶石,寶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鏨刻的神秘圖案。山蘿道:“這兩枚指環是父王留給我的婚戒,小的這枚在我十四歲那年就給我了,父王說若是哪天有個男子拿著這枚大指環來見我,那麽這個男子就是父王為我挑選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給你,因為我已經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顧師言實未料到當日溫莫斯臨終留給他寶石指環竟是以烏介山蘿的終生相托,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山蘿蹲下身,掩麵哭泣,又仰起臉問:“這麽說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殺?”

顧師言見她哭得淚人兒一般,心一軟,道:“這是朱邪元翼所謀,或許朱邪赤心並不知情。”山蘿又低下頭哭,嗚嗚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問他為什麽要殺我哥哥。”

顧師言勸慰道:“山蘿你也不要太難過,溫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報,朱邪元翼與朱邪長雲都已死在尉遲玄的手上,上一輩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過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們兄妹失散多時了,那頡啜大哥十分掛念你。”山蘿失神半晌,道:“他父親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說他不思為父報仇,顧大哥,他也很可憐是不是?”顧師言無言以對,心裏歎息了一聲。

夜裏顧師言還在想山蘿還年幼,早早讓她和朱邪赤心分開,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頡啜大哥自會給她找到一個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顧師言發現烏介山蘿竟於半夜偷偷離開了大雲寺,留下了那兩枚指環和一封書信,書信是回鶻文,顧師言找隨行的鴻臚寺官員來譯,大意是山蘿說她對不住那頡啜哥哥和顧大哥,但是她沒有辦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愛上了仇人之子,無顏再回草原,煩顧大哥日後見到那頡啜哥哥就說烏介山蘿死掉了,指環就留給顧大哥和顧大哥的妻子,也請顧大哥不要四處找她。

顧師言深悔昨夜沒能阻止山蘿出走,但看來山蘿心意已決,即便把她找回來恐怕也無法令她回心轉意,顧師言縱然饒有智計,對這麽個癡情少女也是一籌莫展,心想山蘿與朱邪赤心遠離是非恩怨到一個無人識得他們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隻是他二人各負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長相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