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七、拔劍已斷天驕臂
軒轅集真不負其國師之名,料事如神,劫走顧師言的確是吉備真備手下的白衣侍者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也正是要帶顧師言去揚州。
望月研一背著顧師言神不在鬼不覺地避過把守園林的禁軍,出了崇天門。顧師言起先也不知是誰救了他,他被綁得直挺挺的,脖子都轉動不得,臉朝下,隻看見地麵飛速移動,快得令他眼睛發花。那人扛著他好似扛一根粗木頭,這粗木頭又似乎隻有四兩重,那人躥高伏低,根本不以肩扛一人為累,跑著跑著,那人幹脆把靴子踢掉,光著腳跑。顧師言看著那人兩隻光腳交互擺動,快得令人感覺起碼有八隻腳象風車般輪轉,忽然醒悟過來,叫道:“望月先生。”
那人腳步遲滯了一下,又快速奔跑起來,直到一片榆樹林中才把他放下。顧師言微覺頭暈,晃了晃腦袋,才看清那救他之人正是望月研一,身上的侍衛服色已不見,依舊是一件單薄的白袍,白色綾帶紮腰,白袍下擺在足踝上方三寸,露出硬瘦如鐵的雙足。
顧師言深深鞠躬,道:“多謝望月先生。”望月研一木然不發一言。顧師言問:“望月先生可知衣羽小姐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去了揚州?”
望月研一目光一閃,生澀地問:“你怎麽會知道?”顧師言也不隱瞞,道:“是玉鬘說的。”
望月研一又不吭聲了,目光穿過榆樹枝條盯著半空一片浮雲,似乎心裏有什麽疑難之事決斷不下。
此時已過了未時,紅日西斜,榆樹林中樹影斑駁,一陣風來,枝條嫩葉輕拂,光影明暗變幻,望月研一的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忽然開口道:“去揚州不去?”
顧師言一直在等他說話,忙應道:“好,我正要去揚州尋衣羽。”望月研一似乎已下了決心,不再遲疑,道:“那就請上路。”顧師言問:“這就走?”望月研一瞪著他。顧師言道:“且容在下暫回寓所準備行裝,明日一早出發如何?”
望月研一盯著他看了一下,陡然躍上一棵老榆樹隨即又跳了下來,手裏多了一個包裹,丟給顧師言。顧師言一看,卻是一套衣物,還有一些銀兩。望月研一冷冷道:“今日不走,今世休想再見衣羽。”轉身疾奔,消逝不見。
顧師言看自己身上還是太監的袍服,趕忙脫去,易容麵具也撕掉,換上望月研一為他備好的衣物,戴上角巾穿上襴衫,卻是一書生裝扮,倒也合身。
天氣漸暖,草青樹綠,春色無處不在,顧師言自正月十五入京以來,一直沉迷於棋枰上,後來又給蔣士澄關了起來,已有多日未見野外景物,不禁胸懷一暢,四處轉了轉,穿過榆樹林,卻見麵前是一汪湖水,這才知道到了昆明池。昆明池是漢武帝為訓練水軍而專門開鑿的,池畔有建章宮,司馬相如的大賦描寫的上林苑也在這附近,滄桑數百年,如今已是一片荒野,隻餘半湖殘水。顧師言也無暇憑吊,匆匆走到集市上,在一客店要了筆墨,寫了兩封信,給了客店小夥計三百五銖錢,叫他把信送到小雁塔下杜府,交給杜瀚章公子與縈塵小姐。店夥計聽說把信送到後還有賞錢,興衝衝地抬腳就走。顧師言叮囑他不要錯認了地方,杜府門前有三棵大愧樹,高達數丈,遠遠就能望見。店夥計說小雁塔那一帶他熟得很,請公子放心。
顧師言看那店夥計走遠,便離了客店,雇了輛馬車,悄然出了長安城。顧師言不想讓杜瀚章、縈塵知道他要去揚州,信裏隻說已脫險,略略說了中了蔣士澄圈套的經過,提醒杜瀚章不要相信真修靜與蔣雲裳,煩杜瀚章回西川時送縈塵回柴桑。
當晚趕到渭南歇了一夜,第二日剛起身,店家來報說有人送來一匹馬,顧師言出門一看,又驚又喜,係在簷下的那匹揚鬃奮蹄的高頭大馬不就是自己的黑駿馬嗎!
黑駿馬見到主人,甚是親熱,伸長脖子,馬頭蹭顧師言的手臂。顧師言輕撫馬鬃,問店家這馬是誰送過來的?店家說沒看清,隻聽到一個聲音讓我把馬交給昨夜投宿的青年書生。顧師言謝了店家,多付了一些店錢,騎馬上路。
黑駿馬想必是望月研一送來的,隻不知他是如何從杜府中把馬盜出來的?要知道杜瀚章手下能人甚多,戚山堂、卞虎便是萬人敵。
顧師言怕有追兵,沒敢走官道,從小路往東、往南,行了二日,忽見路邊桃林中有麵酒旗,顧師言正走得乏了,便去買碗酒喝。這酒店甚是眼熟,一個胖老頭迎了出來。顧師言記起來了,去年他和衣羽為躲避望月研一,共騎狂奔,曾到這小店喝酒暖身子。這一路行來,仲春天氣,花木繁盛,與去年寒冬景象大不相同,是以顧師言都不認得這條小路了。
酒家胖老頭也不記得顧師言了,切上野味,殷勤勸酒。顧師言問他可記得年前有位白衣姑娘曾在此飲酒?老頭一臉茫然。
顧師言提醒說那次板凳腿都被斬斷一事,老頭恍然大悟道:“對對對,記起來了,你就是與那姑娘一起來的那男的。”顧師言含笑點頭,哪料到胖老頭訴起苦來,說那次板凳壞了不算,那矮胖子與人廝打也沒付酒錢就跑了,小店小本經營,哪經得起這般折騰。
顧師言有點掃興,匆匆喝了兩碗酒,付了酒錢上路。
東行至洛水,找到那夜與衣羽避雪的洛神廟。洛神廟破敗荒涼,瓦楞間擠出的一叢叢青草還算有點生氣。顧師言牽馬進廟,見當日他和衣羽遺下的那塊牛皮氈還在,隻是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可見這數月來並無一人到過此廟。
天色向晚,寒鴉歸巢。顧師言獨自生了堆火,吃了點胖老頭烹製的野味,分不清是兔子肉還是獐子肉,隻覺一個人好沒興致,回想那夜衣羽在火光下對他說的那句“顧訓,我給你做妻子吧。”既覺甜蜜,複又傷感,一個人淒淒清清抱膝呆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已完全黑下來,庭院夜棲的鳥雀忽然“撲溯溯”四散驚飛,顧師言抬頭一看,大吃了一驚,院中不知何時已來了兩個人,一紅袍人,一黑袍人。
顧師言霍地立起身來,拔出佩劍,喝道:“什麽人?”
隻聽一陣破鑼般的大笑,黑袍人的聲音極其刺耳。顧師言這才看清紅袍客是老相識,黑袍人卻是不認得,但鷹鼻塌目,麵相凶惡,想必也是馬元贄派來的神策軍高手。
顧師言心道:“糟糕”,打量四周,尋求脫身。
那紅袍客笑道:“奚老怪,跟著我沒錯吧,我就知道這小子要走這條道,嘿嘿,捉回去見魏公也算咱們的功勞。”黑袍人嘎聲道:“這小子到底什麽來路,還要咱們出馬,我一根小指頭就能戳死他。”紅袍客道:“管他娘什麽來路,捉回去便是。”說著踏上台階,衝顧師言道:“喂,姓顧的小子,識相的自己把自己綁起來,免得皮肉受苦。”
顧師言近來屢遭危難,也有點臨危不懼了,哈哈一笑,還劍入鞘,道:“蔣副使派我出京辦一件大事,兩位何故阻撓?”
黑袍人一愣,問紅袍客:“這是怎麽回事?”紅袍客“哼”了一聲,道:“休聽這小子胡說。”顧師言問:“兩位是從魏公那裏來的吧?蔣副使派我出京之事想必魏公還不知道,我若不是已歸順蔣副使,又如何能出大牢?兩位若是不信,請隨我到洛南見雲裳姑娘。”
紅袍客突然吼了一聲,喝道:“休要騙我!”顧師言一驚,以為謊言露餡。那紅袍客接著卻問:“你說蔣副使派你辦事有何憑證?”
顧師言鬆了口氣,伸手到懷裏摸出一塊鐵牌,這是真修靜給他的腰牌,那日事多繁雜一直未交還給真修靜,當即舉牌朗聲道:“腰牌在此。”紅袍客與黑袍人走近來看,對視一眼,點點頭。黑袍人道:“腰牌倒是不假,不過咱們隻聽魏公的,還是抓回去聽魏公發落。”紅袍客卻是慎重,道:“若蔣大人真是派他去辦事,也不好貿然抓他回去。”黑袍人道:“蔣大人也聽魏公的,我看這小子目光閃爍,定然有詐。”
顧師言道:“蔣副使想必還未來得及將我已歸順之事稟報魏公,是以魏公誤會未消,兩位隨我到洛南見過雲裳姑娘,自然真相大白,洛南也不過幾十裏地,半日便到,兩位武功高強,難道還怕我半路逃脫不成?”紅袍客哈哈一笑,道:“也說得是,就算我們追到洛南才把你逮住吧,你反正逃不脫。”
黑袍人惡狠狠道:“你小子要是敢使壞,就叫你嚐嚐我的黑風掌。”顧師言笑道:“黑風掌很厲害嗎?還能強過紅袍先生?我親眼見到那麽粗的鐵鏈紅袍先生輕輕這麽一扯就斷了,如此神力,隻怕三國時勇力過人的關羽也有所不及吧。”
紅袍客得了誇獎,表麵上“哼”了一聲,心裏卻是大悅。黑袍人對紅袍客道:“我說這小子一肚子壞心眼你還偏信他,你瞧,還想挑撥咱們窩裏鬥呢。”顧師言道:“哪裏哪裏,我隻是衷心讚歎紅袍先生的神力而已。”紅袍客道:“奚老怪,也把你的黑風掌使一招出來,嚇嚇這個姓顧的,免得他途中逃跑。”黑袍人憤憤道:“你的神力就夠嚇人的了!這就走吧,去洛南,待查明這小子是在胡說八道,那時再使黑風掌不遲。”顧師言道:“天已黑了,明日一早再走吧。”
黑袍人怒道:“還想拖延時刻嗎,走!”上前要來揪顧師言。顧師言忙道:“好好好,走就走。”牽過黑駿馬朝廟門走去。黑袍人在前,紅袍客在後,將顧師言夾在中間。
剛走得兩步,猛聽黑袍人大喝一聲:“何人擋路?”
沉沉夜色下,一個瘦小的白影攔在廟門前。
顧師言大喜,叫了一聲“望月先生。”那瘦小白影背向而立,紋絲不動。黑袍人怪笑一聲,撲過去就是一掌,但不知為何,足下卻一個踉蹌,似乎被什麽絆了一下,一跤倒在石雕門檻上。那瘦小白影已然轉過身,黑暗中麵目模糊,依舊不言亦不動。
紅袍客叫道:“奚老怪奚老怪。”倒在門檻上的黑袍人兩腿**地蹬了兩下,雙手一撐想要爬起來,複又趴下,喉管裏呼嚕了幾聲,就此不動。紅袍客大驚,竟不敢上前扶黑袍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將顧師言的脖子拎住,退後數步,喝問:“你是誰?”
對麵那瘦小白影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紅袍客愈加驚懼,指節突出的大手用勁,捏得顧師言頸骨“格格”直響,厲聲道:“再不出聲,我就捏死他。”話音未歇,忽覺眼前白影一閃,手腕與喉管霎時冰涼,往後便倒。
顧師言向前衝出數步,紅袍客鐵爪般的五指卡著他脖子不放,扭頭一看,紅袍客已仰麵倒在五尺外。顧師言反手一抓,抓到一隻手腕,使勁扯下來一看,卻是紅袍客被斬斷的右手,驚得顧師言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慌忙將斷腕擲於地下,喘氣道:“顧訓無能,又勞望月先生相救。”抬眼四看,瘦小白影卻已蹤跡不見。
顧師言追出廟門外,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天上無星無月,十餘丈外,洛水汩汩奔流,曠野風過,蕭蕭聲響,哪裏還有望月研一的影子!
黑袍人的屍身還橫在門檻上,顧師言從屍首上跳過時還有點怕那屍首會突然坐起來抓他的腳。洛神廟是不能呆了,顧師言騎上馬沿河岸向東緩緩而行,暗夜裏的種種聲響不絕於耳,這一帶並非深山密林,也不用擔心有猛獸突襲,黑駿馬能於夜間視物,無須顧師言控轡,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馬背上微微搖晃,顧師言都打起瞌睡來了。
朦朧中忽見前麵有白影一閃,顧師言叫道:“望月先生。”催馬趕過去。此時雲開月現,四下裏溶溶一片,好像霧氣彌漫,十步之內尚曆曆可辨。顧師言追近一看,卻見是一白衣女子的背影,窈窕柔美,行步輕捷。顧師言喜極大叫:“衣羽衣羽。”那白衣女子卻不回頭,足不沾地似的飄行。顧師言催開黑駿馬,全力追趕,一邊高聲呼叫。但那女子充耳不聞,衣袂飄飄,腳步極快,黑駿馬四蹄奔騰,馬背上的顧師言隻覺兩耳生風,左側的洛水倒流如瀑,可就是追趕不上。顧師言心下焦急,不住口催黑駿馬快跑,黑駿馬也不顧河岸崎嶇,縱身舒展,奔馳如飛。女子婀娜的背影在霧氣中忽隱忽現,直追出數十裏地依然無法追及。東方破曉,霧氣消散,然而四望空曠,那白衣女子也如霧氣一般了無痕跡。顧師言勒馬彷徨,正不知往何處去尋,忽聽洛水邊有人曼聲吟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顧師言轉憂為喜,帶過馬頭,朝河邊馳去。隻見河岸邊一白衣少女正臨水濯足,背影纖纖,歌聲曼妙。顧師言策馬來至少女身後,喜極而泣,叫道:“衣羽,我總算找到你了。”白衣少女轉過頭來,卻是一張老醜不堪滿是皺紋的臉。顧師言驚叫一聲,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趕忙抱住馬脖子,但見眼前依舊是一片昏暗。
顧師言心神稍定,方知那是一場噩夢,但手心有汗,眼裏有淚,夢中情景令他心有餘悸,又想起吉備大師曾問過他“若是衣羽容貌極醜又當如何?”這樣奇怪的話,心中不安更甚。轉念一想,衣羽那靈動的大眼睛又豈是易容得出來的!定是自己近來屢遭劫難,心緒不寧,才會做出這般可怖之夢。
天色逐漸明亮起來,遠處天際,朝霞蒸蔚,又是一個好天氣。黑駿馬也小步奔跑起來,絲毫不顯疲憊。
此後一路再無追兵,顧師言經洛陽、奔許昌、過宿州,進入淮南道地界,到了一個叫高郵縣的地方,距揚州已不過一百多裏地,見天色已晚,便在高郵縣歇夜,明日一早趕到揚州。
晚飯後,顧師言在街上閑逛,心想這半月來望月研一怎麽再不露麵了?顧師言知道望月研一就在這附近,這一路來若不是他暗中保護隻怕也不能順利到達此地。顧師言現在想問望月研一如何去找衣羽?要知道,揚州可是方圓百裏,人口百萬的大都市,富庶繁華比之長安猶有過之,俗雲“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可見就連神仙也願意要呆在揚州。
高郵縣雖是一小縣,卻也人煙稠密,青樓客店,酒館茶莊林立,做的是往來客商的生意,維揚水陸交通便利,鹽商茶賈,布販銀客,往來如織。黃昏時分,那酒樓茶肆的雨簷下,三三兩兩的年輕婦人塗脂抹粉,浪笑戲謔,對過往男子搔首弄姿,做的是皮肉生意。在這裏拋頭露麵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妓女,揚州人稱“歪妓”,而名妓等閑難得一見,須有人介紹方能一通款曲。顧師言走過時,滿街的歪妓都乜斜著眼朝他看,吃吃笑聲不絕,有個妓女還衝他喊道:“潘公子,怎麽好久不來了,奴家想死你了。”
顧師言逃也似地快步離開,聽得身後那些歪妓咭咭咯咯道:“慧娘,你怎麽知道他姓潘?是胡亂叫的吧?”那叫慧娘的妓女笑道:“他長得這麽俊,不就是潘安潘公子嗎?”
顧師言轉到淮河畔,對著河水叫了幾聲“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心想望月研一該現身了吧,卻聽身後馬蹄聲響,一女子的聲音道:“唐人的確古怪,對著河水喚人,莫非那人是條魚?”兩個漢子哈哈大笑,打馬從顧師言身後馳過。顧師言不敢轉過臉來,他聽出那是安雪蓮的聲音,兩個漢子就是結藏和山木。
遠遠見安雪蓮三人在一客店外下馬,店小二牽馬進後院,三人進客店去了。顧師言匆匆從那店門口走過,眼睛朝裏一瞄,見安雪蓮三人正在喝酒用飯。顧師言回到投宿的那家客棧,對店家說遇到一好友相邀飲酒,也許要徹夜不歸,讓店家不用等候,隻照顧好馬匹便是。店家以為顧師言是去嫖妓,笑道:“公子請便,馬匹我自會讓小二好生照料。”
顧師言來到安雪蓮落腳的客店門口偷眼一覷,見安雪蓮坐在一邊低頭看手裏一件什麽東西,結藏、山木還在那裏吃喝。顧師言在附近閑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安雪蓮三人進客房歇息去了。顧師言走進店裏說要投宿,問剛才那三位客人住在幾房?店家說是天字3房與4房。顧師言問5房可有客人住?店家說沒有。顧師言便要了5房。
客房與客房之間是由一層厚木板隔開,隔壁聲響稍重便能聽到。顧師言剛入房坐定,就聽得板壁那邊的結藏嘶啞著嗓子道:“山木兄弟,你說我們少主當真會愛上仇家之女?”
就聽山木“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了一句什麽,顧師言沒聽清,忙走過去將右耳貼在板壁上凝神細聽。
又聽得結藏說道:“殺害老主人父子的是尉遲玄,以我們三人之力,即便加上少主人也遠不是尉遲玄的對手。少夫人說尉遲玄中了高昌大蝮蛇之毒,但我跟蹤他數日,他精神好得很,哪裏會倒斃!其實他早已發現我在跟蹤他,不知為何沒有出手殺我?”
山木道:“我們尋找少主是為了好一道回吐蕃求論恐熱,隻要論恐熱肯讓雪域神鷹赴中原為老主人複仇,那麽尉遲玄就不足懼了。”
結藏道:“雪域神鷹從不出藏邊!少夫人就是不死心,我倒是擔心那小妖女是在利用我們少主,你想想,誰會愛上殺死自己父兄的人呢!”
山木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顧師言又傾聽了一會,直到隔壁傳來鼾聲才坐回**,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聽結藏他們言下之意似已發現朱邪赤心與烏介山蘿的蹤跡;憂的是烏介山蘿竟會對仇人萌生愛意!
次日一大早顧師言就起身去牽了黑駿馬在一邊守候,要跟著安雪蓮找到烏介山蘿。過了一會,就見安雪蓮與結藏、山木牽馬出來,未吃早飯便上路了,卻也是朝揚州方向而去。顧師言暗喜,遠遠跟隨,黑駿馬腳程快,不會追丟掉,一路上行人車馬甚多,也無須擔心被他們發現。
巳午時分,便到了揚州城外,卻見安雪蓮三人繞城而過,到了淮河邊,連人帶馬一起上了渡船。顧師言自然不敢和他們同舟共渡,眼睜睜看著那渡船飄飄過河去,忽聽身後有人冷冷道:“你也想追過河去?”顧師言回身,見望月研一抱臂而立,眼神如冰。
顧師言喜道:“望月先生,我正要找你,你一定知道衣羽的下落。”
望月研一不答,突然厲聲問:“你對我們女主究竟是不是真心?”顧師言道:“生死不渝,天日可表。”望月研一道:“好,你若斬下左腕以示誠心,我就領你去見我們女主,不然,負心之輩不見也罷!”
顧師言吃了一驚,心道:“不斷腕就是負心,這是什麽道理!”不禁麵露難色。
望月研一冷笑道:“此去尋找女主千難萬險,或許性命都要丟掉,為我們女主你一隻手都不肯舍,又談什麽生死不渝!”臉露譏嘲之色。
顧師言最聽不得人家懷疑他對衣羽的感情,氣往上衝,大聲道:“為了衣羽,在下何惜一手,反正在下這條命屢次三番蒙望月先生相救,望月先生要我這隻手,那就請拿去。”說罷,右手抽出佩劍,左手平伸,眼睛一閉,狠狠斬下。
這一劍顧師言用了全力,劍鋒未到,左腕肌膚已覺一陣冰涼,渾身一顫,毛骨悚然,刹那間劍刃已斬在左腕上,顧師言腦子裏瞬間浮現紅袍客那隻血淋淋的斷腕。
卻聽“叮”的一聲響,劍刃好似斬在金屬硬物上,顧師言左腕猛地往下一沉,卻是毫發無損。顧師言睜開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臉色頓時和緩下來,道:“我們女主總算沒有錯看人!你記住,過廣濟橋往北十裏,有一龍虯莊,左側有一湖,你在那附近等候便是,一日不見等兩日,兩日不見等三日,總有相見之日。”顧師言深深一揖,抬頭看時,望月研一已消失不見。
顧師言遠遠見安雪蓮三人下船登岸,上馬往東馳去,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心想隻有等找到衣羽之後再去尋訪山蘿了,乃策馬往揚州城而去。這望月研一好生古怪,在成都時他非把衣羽帶回長安不可,如今又慫恿自己去找衣羽,還以斷腕來試自己真心,聽他的口氣,似乎衣羽尚身處險地,隻是衣羽若是有難,以望月研一的身手,又有什麽艱險能難得倒他!
顧師言由鈔關南門入城,一路上輕車駿馬如龍,簫鼓畫船如梭,店鋪林立,笙歌處處,揚州人物,靚妝炫服,摩肩接踵,繁華綺麗,紅塵十丈。揚州古稱廣陵,春秋時屬楚國,千餘年來,曆經戰亂,屢廢屢建,最近一次破城尚在百年前,其時武則天稱帝,徐敬業、駱賓王於揚州起兵反叛,後兵敗城毀。短短百年,揚州城百廢俱興,蔚為東南第一都會。
午時已過,顧師言饑腸轆轆,便就近到一家酒樓上用飯。揚州美食天下知名,四年前顧師言與溫庭筠曾在此流連數月,立誓要嚐遍揚州美食,然而各種風味小吃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令顧師言捫腹興歎。酒樓夥計遞上菜譜,顧師言要了半斤梨花酒,點了金錢蝦餅、鬆鼠鱖魚、象牙雞條、葵花獻肉這四個菜。此四色菜乃是當年隋煬帝下揚州最愛吃的,得名於揚州四景:萬鬆山、金錢墩、象牙林、葵花崗。
出了酒樓,顧師言按轡徐行,穿街過巷,直奔廣濟橋,忽想起溫庭筠的紅顏知己沈非煙姑娘就在廣濟橋畔鳴玉坊,本想進去問候一聲,告知溫庭筠消息。轉念一想,說不定望月研一就跟在身後,等下又要他砍手砍腳那可吃不消,還是等尋到衣羽以後再說吧。
過廣濟橋,沿小秦淮北走十餘裏,果然見一莊園傍湖而建,那湖曲曲折折呈狹長型,西望水天相接,南北則可遙望對麵河岸,莊園大部分屋宇都建在湖心小島上,其建築精美,遠望好似蓬萊仙境。
顧師言在湖岸逡巡良久,人影都不見,眼看紅日西墜,隻好打馬回城。在城中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來到湖畔,一坐就是一整天,依舊毫無所獲。望月研一有言在先“一日不見兩日,兩日不見三日”,所以顧師言也不甚心焦。
清明過後的第七日,顧師言在湖畔已守了整整五天。這日天氣晴好,古渡橋至大林寺一路來踏青遊玩之人紛遝,長塘豐草,走馬放鷹;茂林清樾,劈阮彈箏。顧師言一路看過來,到湖畔時,日已三竿。俗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見一葉扁舟悠悠朝湖岸這邊**來。顧師言心中一喜,隱身於一株大柳樹後麵,看個究竟。
小舟在如鏡的湖麵上衝開一圈圈波紋,三個女子棄舟登岸,朝顧師言藏身的方向款款行來,走在前麵的一襲白衣,蒙著麵紗,後麵跟著的是兩個青衣婢女。顧師言心跳加快,這白衣女子體態行止不是衣羽又會是誰!
顧師言心情激**,從柳樹後踉蹌而出,攔在那白衣女子麵前,澀聲道:“衣羽——”,隨即喉管幽咽不能成聲。
白衣女子退開幾步,一青衣小婢上前質問道:“你是何人,敢攔我們小姐去路?”
顧師言盯著白衣女子目不轉睛,語無倫次道:“衣羽,你為什麽不理我?我找得你好苦,你撩起麵紗讓我看你一下,不管你變得什麽樣,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那白衣女子退在一邊,一聲不出。兩個青衣小婢氣勢洶洶,道:“你這瘋子,胡說八道什麽!我們小姐不認得你,快快閃開,不然有你的苦頭吃。”顧師言高聲問:“那她是不是名叫衣羽?”
青衣小婢道:“快快住口,我們小姐的名字怎麽能任你大呼小叫!”言下之意,白衣女子確是衣羽。
顧師言大聲道:“衣羽,不管我做錯了什麽,但我對你的一片癡心沒有變,你可以罵我、打我,可你不能不理我!”說著,推開那兩個青衣小婢,朝衣羽衝過去。這一衝衝得甚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撞到衣羽身上,顧師言趕忙道:“對不住對不住,衣羽——”定睛一看,這哪裏是衣羽!是一瘦瘦高高的白衣人,黑帶抹額,披發赤足,除了身量比望月研一高出一大截,那木然的神情簡直與望月研一如出一轍。
瘦高白衣人麵無表情地問:“請女主示下,此人該如何處置?”顧師言這才發現衣羽已轉到他身後,忙轉過身去,還未開口,後領忽被人揪住,隨即身子騰空,風車似的旋轉起來,頭暈目眩間,聽得衣羽的聲音道:“罷了,饒他去吧。”
顧師言大叫:“衣羽,你不——”話未說完,忽然啞了,隨後被重重摔在湖岸草地上,想爬起來,身子也僵了,絲毫動彈不得。聽得衣羽與那兩個青衣小婢碎步遠去,顧師言卻隻能像一段木頭似的擱在地上。
過了一會,有兩個孩童歡叫著扯著紙鳶一路跑來,那隻色彩鮮豔蝴蝶樣式的紙鳶在半空中迎風飄揚,栩栩如生。他們老遠就發現有個人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一個孩童說會不會是一具死屍?另一個說不是,死屍是直挺挺的。一個孩童就拿起一粒小石子一丟,正中顧師言後腦殼,好不疼痛,苦於出聲不得,動彈不得。
那頑童驚道:“唉呀,真的是死屍!”顧師言暗暗叫苦,心道:“兩個小兔崽子可別拿大石頭來砸我,那可糟糕。”
兩個頑童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些什麽,然後躡手躡腳轉到前麵來看顧師言的臉,顧師言眼睛睜得大大的,兩個頑童一見,又嚇了一跳,退後好幾步,見顧師言還是臥著,其中一個問:“這位叔叔,你躺在這裏做什麽?”
顧師言臉憋得通紅,就是吐不出半個字。另一個問:“叔叔,你是不是病了?”顧師言眨眨眼睛。那頑童道:“病人我見得多了,我爹就是開生藥鋪的,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另一頑童道:“說不定他是僵屍,快跑。”一個說跑,兩個都跑了。
直到過了晌午,顧師言才略微能伸伸腿、轉轉身,躺著活動了一下筋骨,慢慢站起身來,眼望湖心小島,心裏鬱悶異常,不知衣羽為何這樣對他?突然大叫起來:“衣羽,衣羽,你出來見我,你不出來,我就一天到晚在這裏叫。”叫著叫著,胸中氣血翻湧,猛地跳進湖裏,奮力朝小島方向遊去。
這湖心島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實際上離湖岸至少有兩裏地,顧師言遊得精疲力竭,看那小島還是那麽遙不可及,回頭看,離湖岸也遠了,黑駿馬高昂著頭似乎在看著他。顧師言是兩頭茫茫,咬咬牙,繼續朝小島遊去,突然覺得左腳一陣抽痛,心道不妙,腿抽筋了,這下子不能遊動,隻在水麵上撲騰,勉強不至於沉下水去。
顧師言慌了,大叫“衣羽救我,衣羽救我。”不一會覺得右腿也開始**發僵。這可真要命,雙足不能踏水,身子便如鉛塊一般沉重,直往下墜。顧師言雙臂死命劃水,不知還能支撐多久?棋局可以中盤認負,下次來過,這性命卻隻有一條,雖知遊回湖岸勢如登天,但隻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放棄。顧師言垂死掙紮,堅持了半盞茶時間後就開始嗆水,若不是他內功有成,氣息悠長,兩口水一嗆就會神誌不清。又過了一會,顧師言隻覺揮動手臂比搬一座山還難,全身力氣已經耗盡,然而一靈不泯,臨死前悲聲大叫“衣羽”,隨即大口大口地嗆水,身子緩緩往湖底沉去。
顧師言雖然嗆水下沉,神智卻依然清醒,雙目圓睜,在水裏四處張看,想找到那根救命稻草,忽見左側有一團黑影破水而來,大喜,拚命劃水朝那團黑影靠去,也不管那黑影是水獸還是怪魚。
顧師言暈頭轉向,一時又沒看到那團黑影了,一番折騰,右臂伸出水麵絕望地搖了兩搖,身子複又下沉,驀然手臂一緊,被什麽東西咬住往上一扯,顧師言借力浮出水麵,一個濕漉漉的馬頭噴著響鼻,粗重的鼻息直奔到他臉上,原來是黑駿馬赴水救主。
顧師言抱著馬脖子,黑駿馬四蹄蹬動,慢慢遊回岸邊。顧師言連爬上湖岸的力氣都沒有了,黑駿馬咬住他衣領將他拖上去。顧師言急劇喘氣,嘔了幾口清水,神疲身倦,不覺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驚醒,天色已然昏黑,有兩盞綠燈籠在他頭頂上懸著,一個少女的聲音道:“這人怎麽還在這裏!”
顧師言爬起身一看,幽幽綠光中,衣羽和那兩個青衣小婢就立在他麵前。
顧師言喜道:“衣羽,你不怪我了嗎?我想遊到小島上去找你,差點被淹死。”顧師言這話有點乞憐的味道,好比苦肉計,希望衣羽回心轉意。衣羽“嗯”了一聲,問:“你真的很喜歡衣羽嗎?”顧師言用力點頭。衣羽又問:“那你願意為衣羽去死嗎?”這話問得有點怪,衣羽好像不是在說她自己,而是在說另一個人。
顧師言大聲道:“衣羽,我為你做什麽都願意,你為什麽總是不相信我!”衣羽道:“我隻問你是不是真能為衣羽去死?”顧師言道:“我可以為你去死。”衣羽道:“是嗎?那你剛剛怎麽不在湖裏淹死去?”顧師言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湖邊風大,衣羽的雪白長裙隨風飄動,輕盈曼妙好似仙子臨凡,但燈籠綠光搖曳,又有一種詭秘之氣。
衣羽道:“你既然沒死,說的話也就作不得準,若是你肯斬下一隻手臂,那才算是真心。”
顧師言一聽又叫他斬手,反而鬆了口氣,心知衣羽是在試他,衣羽肯定不知道望月研一已經試過他一次了。衣羽見顧師言麵露微笑,便問:“你笑什麽!叫你自斷一臂你敢不敢?”
顧師言去腰間拔佩劍,卻隻剩一空劍鞘,那把劍定是他在湖裏掙紮時沉入水底了。衣羽“哼”了一聲,手一揚,一把精光鋥亮的短劍插在顧師言身側草地上。
顧師言拾起短劍,問衣羽:“你真的要我自斷一臂?”
“是,你不敢?”
“不是我不敢,我怕你心疼。”
“砍吧,不心疼。”
顧師言大喝一聲:“好,那我就給你。”揮起短劍朝左臂斬下,這隻是一眨眼間的事,短劍一劃而過,左臂肘部以下“嗒”的一聲掉落在足邊草地上。
顧師言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斷臂,腦子裏一片空白,耳邊似乎聽到那兩個青衣婢女的尖叫,顧師言竟不覺得疼,然後,斷臂鮮血噴湧而出,天旋地轉,仰麵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