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四、道人爭先仗鬼神

三癡道人來勢洶洶。卞虎抽出腰間佩刀格開三癡道人疾刺的一劍,扭頭道:“戚哥,你帶顧公子先走。”戚山堂道:“兄弟切莫戀戰。”

卞虎答應一聲,手中刀已與三癡道人的長劍連綿相擊十餘招,惡道號稱“劍癡”,劍術果然了得,寒芒吞吐,攻勢極盛,卞虎舞刀奮力敵住。戚山堂右掌托住顧師言後腰,騰身躍上圍牆,高高躍下,帶著顧師言一氣奔出三裏地,在一牌坊下停住。

戚山堂道:“顧公子在此暫候片刻,我去接應一下卞兄弟。”言罷扭身往原路疾奔,數息間便到了乘天門道觀外,聽得觀內兵刃交擊聲急促,惡道三癡粗聲道:“快快投刃求饒,說出受何人主使,道爺或可饒你小命。”

戚山堂心下暗驚,他素知卞虎之勇,徒手可斃獅虎,萬軍之中殺人如麻,今夜竟被困於一道觀不能脫身!當即飛身躍上高牆,淡淡的月光下,隻見卞虎遭兩個道士圍攻,軒轅老道立在大殿飛簷下袖手旁觀。

卞虎幾次想要騰身躍上圍牆,苦於被賊道逼得緊,根本無暇轉身,兩個賊道一刀一劍,招招凶狠,竟都是生平未遇的強敵。卞虎武功既高,心思也細,激鬥中察看四周,慢慢往道觀大門退去,想要反足踢開木門,那時脫身就容易了。豈料軒轅老道一眼看破,道:“黃庭,別讓他往觀門退去。”

黃庭道人閃身擋住卞虎退路,與三癡成掎角之勢,一步步將卞虎往大殿方向逼去。

戚山堂覷準時機,一聲大吼,躍起在半空,刀光如一道閃電,朝三癡道人腦門劈下。三癡道人見敵人刀勢淩厲,不敢硬接,往後疾退。卞虎見戚山堂來援,猛攻數招逼退黃庭道人。

戚山堂叫一聲“走!”二人縱身躍上圍牆,忽聽“嗤嗤”聲響,數枚暗器朝二人射去。戚、卞二人舞刀護住全身,翻身出了圍牆外,全力奔跑,在乘天門牌坊下與顧師言會合,三人急急奔回杜府。

杜瀚章與縈塵等人在廳堂上舉燭相候,見三人平安歸來,大喜,忙迎上問訊。顧師言剛要說話,身邊的卞虎“啊”的一聲,突然栽倒在地。

戚山堂驚呼:“卞兄弟定是中了惡道的暗器。”細細察看卞虎全身,卻又未發現任何傷口,而卞虎卻已昏迷不醒。杜瀚章急命人去請封子期先生來。

封子期是西川名醫,此次亦隨杜瀚章進京。封子期為卞虎搭脈後,又翻起卞虎的上眼皮看了看瞳仁,道:“卞將軍中了一種奇毒。”

戚山堂道:“我與卞兄弟跳下圍牆時,卞兄弟說他右腿一麻,似被暗器射中,為何卻不見傷口?”

封子期聞言命人將卞虎下衣褪去,裸出右腿,卞虎肌肉強健,腿上黑毛長而卷曲,即便有細微傷口隻怕也不易看出。封子期取出一瓶藥水,抹在卞虎右腿上,腿上黑毛如刀刮般隨抹隨下,見小腿上有一綠豆大的黑點,封子期稍稍湊近嗅了嗅,道:“此乃陰風鬼箭,中者立斃。”

眾人大驚失色。杜瀚章急道:“封先生一定要設法救卞將軍性命?”封子期道:“卞將軍體質非比常人,本來不至於發作得如此之快,隻是他中箭之後還全力奔跑,是以毒發昏迷。”顧師言道:“陰風鬼箭之毒可有法子解救?”

封子期搖頭道:“此毒是由內家真氣聚集邪毒,凝結成細小針芒之狀,遇血即化,腐肌蝕髓,須有內力極高者助其行氣大周天,方能驅毒,實非藥石所能化解。”

杜瀚章等人麵麵相覷。封子期道:“我先以六味保心丹護住他心脈,可延三日性命,三日內定要找到內力高強者為其驅毒,不然性命難保”說罷取出一藥丸撬開卞虎的牙關,就水喂服。

戚山堂頓足道:“小將練的是外家功夫,不能助卞兄弟驅毒。”繞室疾走,束手無策。杜瀚章道:“父親帳下內力高強者也有幾個,隻是此時遠在西川,遠水難救近火,奈何!”封子期道:“恐怕一般內家功也不頂事,此毒非比尋常呀。”顧師言道:“無妨,京中武林高手甚多,明日我去尋訪一下,可惜尉遲玄先生不在此間,不然由他出手會省事得多。”

此時已過子夜,杜瀚章讓顧師言先去休息,決不能人被他傷了,棋又輸掉。顧師言回到房中,寬衣解帶,盤坐於**,吐納行氣,一呼一吸之間,真氣流轉,未覺有何滯礙,看來驚魂咒對自己沒有什麽大的影響,當下打定主意與惡道下決勝局時便以抱樸子吐納術來消解驚魂咒。

五更後,天蒙蒙亮,顧師言起床洗漱,然後去見杜瀚章,說要去找內家高手來為卞虎驅毒。杜瀚章道:“你先不用急,戚山堂想起他有位朋友是衡山道院的大弟子,後還俗從軍,現為右神策軍統領,據戚山堂所言,此人內功爐火純青,如能找到他,卞虎所受之毒無憂矣。”

然而直至午時還不見戚山堂回來。

顧師言道:“我也出去看看,卞將軍的毒可耽誤不起。”縈塵問:“公子去哪裏找高人來?”顧師言道:“我先到湖州會館看一下雲鏢師來京了沒有?他若不在,我便去找河東術士柴嶽明,傳聞他不僅術數通神,且善內家養氣之功。”

縈塵道:“公子千萬小心,盡量不要拋頭露麵,被人知道你真實身份那可大大的危險。”顧師言笑道:“我可不是傻子,會在大街上大叫我是顧師言。”

顧師言前腳出門,戚山堂後腳便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那位神策軍統領真修靜將軍。真修靜自幼入衡山修道,道號修靜,俗姓真,還俗後便以真修靜為名,四十出頭,修習道家鶴翔功已有三十年,精光內斂,修為甚深,與杜瀚章寒暄一番後便一起到卞虎房中。卞虎兩腿的黑斑越來越多,顯然毒氣逐漸發作。

真修靜搭了卞虎之脈,道:“此人陰風鬼箭好生厲害,非內功通玄者不能至此,可惜以如此純正之玄功施此邪法,可惜可惜。”轉頭問杜瀚章:“杜公子可知是誰下的毒手?”

軒轅集名頭甚響,杜瀚章怕真修靜或許與那軒轅集有甚淵源,早吩咐戚山堂不要提軒轅集之名,當下道:“是個叫三癡的道人。”

真修靜道:“三癡?在下倒未聽說過。隻是此人功力在我之上,能否驅出此毒在下實無把握,盡力而為吧。”命人取一盤清水置於床頭,扶卞虎盤腿坐於**,真修靜趺坐於後,右掌抵卞虎後心,取足太陰**經之腎俞穴,右掌浸於清水中。過了一盞茶時間,隻見那盤清水現出縷縷黑絲,轉瞬消融。封子期臉現喜色,對杜瀚章低聲道:“公子爺,卞將軍有救了。”約摸過了一個時辰,那盤清水已黑如墨汁。

真修靜右掌離開卞虎後心,命人再換一盤清水來。這回真修靜不再掌貼卞虎後心了,而是將雙掌一起浸於水中,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一盤清水又變成昏黑。真修靜淨了手,擦幹,下床。杜瀚章欣喜地問:“真將軍,大功告成了?”真修靜搖頭道:“早著呢,似這般驅毒要接連七日,方可將體內之毒完全除清,隻怕小將道行微末,支撐不了七日,還須再找一內力與我相當者輪流驅毒方可。”

運功驅毒極費內力,真修靜為卞虎驅了一個時辰之毒就覺得甚是吃力,若連日驅毒,隻怕於已有損。

忽聽外邊一人大聲道:“瀚章瀚章,快來,看我把誰給請來了!”杜瀚章聽是顧師言的聲音,知道定是請來了高手,大喜,對真修靜道:“真將軍,幫手來了。”一邊迎出房去。

隨顧師言一道來的有四位,顧師言一一引見道:“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大劍師尉遲玄先生,這位是他弟子雲天鏡雲鏢頭,這位是術數通神的柴嶽明柴神仙,這位呢,卻是當今駙馬爺鄭顥——”

那位麵如冠玉的青年公子接口道:“之弟鄭頎。”眾人相見,少不了說一番久仰之類的客氣話。

高朋滿座,顧師言極是高興,道:“柴仙師與鄭頎兄是一直在京城的,未料尉遲前輩與雲兄也這麽早便到了京中,今日群賢畢至,足稱盛會。”真修靜與尉遲玄有一麵之緣,執後輩禮甚恭。尉遲玄道:“先去看看卞虎將軍所受之毒吧。”真修靜便略略說了卞虎的毒勢。

尉遲玄極是爽快,當即為卞虎驅毒,他的驅毒法門與真修靜不同,雙掌按住卞虎的前胸後背,也不盤腿趺坐,雙足呈八字立在地上。

真修靜見尉遲玄竟然連清水也不要,大惑不解,心想你不用清水,毒從何出?難道硬生生用內功化去?素聞尉遲玄內外兼修,武功蓋世,但如此化毒似乎也有點逞強吧!

隻見尉遲玄臉上逐漸罩上一層黑氣,黑氣越來越濃,到最後一張臉就如鍋底一般,比阿羅陀的臉還黑。

真修靜不禁駭然,悄聲問一邊的雲天鏡道:“令師將毒吸入體內卻又不排出,恐有後患呀。”

雲天鏡麵有憂色,口裏卻道:“無妨,吾師自有化解之法。”

又過了一會,昏迷不醒卞虎竟睜開眼了,說話道“好冷!”杜瀚章等人大喜,封子期道:“尉遲先生真神人也!卞虎之毒已基本除盡,再用幾劑湯藥便可複原。”

尉遲玄鬆開卞虎,雙掌互抱,哪消一盞茶時間,臉上黑氣褪盡,更顯精神奕奕。

真修靜暗暗稱奇,見天色不早,便向杜瀚章告辭道:“杜公子,在下今晚還要值夜,先告辭了。”杜瀚章留他喝一杯酒,真修靜謝道:“改日再來叨擾。”朝尉遲玄施了一禮,戚山堂送他出門去。

因顧師言夜裏還要與三癡道人下決勝局,眾人隻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些魚肉之類,便一齊隨顧師言赴國子監。柴嶽明道:“山人倒要看看那妖道有何高深法術,竟這等猖狂。”鄭頎道:“柴仙師今晚可要捉鬼了。”眾人大笑。

來到國子監,鄭顥見鄭頎與這幫西川人在一起,頗覺詫異,問:“頎弟,你與杜公子相識?”鄭頎笑道:“我識得這位闞人龍闞先生。”一邊的雲天鏡扯了扯鄭頎衣袖,示意他不要露了顧師言身份。

今晚隻有一盤棋,顧師言執白對三癡道人。三癡道人已然就座,閉目內視,看也不看顧師言一眼,似乎勝券在握。

對局者雖隻有二人,觀棋者卻有上百人,都是些王公貴族,這些富貴閑人棋藝不高,棋癮卻大,更好賭棋,闞人龍與三癡道人誰輸誰贏實在撲朔迷離,隻有各憑喜好胡亂押局。

開局之先,顧師言調勻內息,隻覺心無渣滓,神智清明,然後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聲敲在棋枰上。三癡道人盯了顧師言一眼,應了一手。下了十手後,三癡道人卻閉上眼睛,久久不落子。

顧師言隻覺得自己心跳聲越來越重,簡直震耳欲聾了,別的聲音一概聽不見,心知不妙,忙轉頭看柴嶽明。柴嶽明點點頭,手指捏個印訣,喃喃念咒。似有一股平和之氣灌頂而入,顧師言立時便安下心來。

三癡道人猛然睜開眼,凶光畢露,惡狠狠瞪著柴嶽明。

這棋也的確下得稀奇,棋藝尚在其次,誰的道法高深才是關鍵,這也是堯造圍棋以來曠古未有的奇事了。三癡道人見施術無效,心神稍亂,棋到中局,局麵已然大差,還有兩條大龍要謀活,可謂四麵楚歌,窮途末路了。三癡秉承師命,一心要執棋賽之牛耳,自然要負隅頑抗了,隻是他棋力與顧師言相去遠甚,要拚命也無從拚起。

顧師言自認為這棋無論如何輸不出去了,然而就是這麽稍一疏神,三癡道人之障眼法就乘虛而入,顧師言隻覺眼前一花,落子就差了一路,這一路可差不得,非但黑大龍一舉活出,而且白棋四子棋筋要被吃,局勢將會急轉直下。

觀戰諸人盡皆大驚。顧師言反應也算極快,棋子一碰到棋盤,立時醒悟過來,中指便按在那枚棋子上未提起,抬起頭看了三癡道人一眼,中指微一用力,把那枚棋子上移一路。三癡道人登時大叫起來:“悔棋悔棋,有人悔棋!”

三癡道人聲若巨鍾,講學大廳百餘人耳朵都快被他震聾了。鄭顥趕緊過來問出了何事?

三癡道人顯得義憤填膺,手指都快戳到顧師言臉上來了,怪眼連翻,道:“稟大人,此人悔棋,便是這一手,原本在下一路,他卻往上移了一路,請大人作主,判其作弊出局。”

顧師言還未答話,早有人為他鳴起不平來,江兩峰叫道:“落子無悔,乃是指棋子離手之後,這位闞先生手指並未離開棋子,自然可以隨意移動,這如何算得悔棋?”江兩峰之言引來一片附和聲,看來三癡道人已引起眾怒。三癡道人仗著嗓門大,據理力爭。鄭顥拿不定主意,想問棋待詔山湛源,山湛源與竇賢激戰正酣,三癡道人這邊鬧得不可開交,山、竇二人充耳不聞,自顧埋頭苦思。

忽見一太學生急急進來對鄭顥道:“鄭大人,鄆王爺來了。”鄭顥趕忙出迎,江兩峰也跟了出去。

不一會,一幹人簇擁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大貴人進來,麵白微須,頭戴烏紗襆頭,腰係紅呈帶,舉止雍容華貴,正是鄆王李漼,見眾人欲跪下行禮,鄆王擺手道:“毋須多禮。”徑直過來看顧師言與三癡道人的棋。三癡道人也不敢大聲嚷嚷了,隻是道:“請王爺為小道作主。”

江兩峰將二人的對局一著一著擺給鄆王看,直到最後那有爭議的一手,側頭問三癡道人:“闞先生落子後又移動棋子,這期間手指並未離開棋子吧?”

三癡道人看看四周擠擠的人頭,知道隱瞞不過,道:“是又怎樣?棋盤上移動棋子便是悔棋。”鄆王點點頭,道:“這也無無明確規定,算不算悔棋隻能存疑,本王有個解決之法,不知兩位對局者肯聽否?”顧師言施禮道:“全聽王爺吩咐。”

三癡道人隱隱感到不妙,卻不敢反對,隻得稽首道:“但憑王爺作主。”鄆王道:“此局既然爭議不決,便請兩位再弈一局,為防再起爭執,兩位也不要紋枰對坐了,各處一室,落子後由太學生代傳給對手,如此往來,一決勝負如何?”

眾人連連稱妙,道:“王爺睿智!”

三癡道人心知論棋力實非姓闞的對手,隔室對弈,一切盤外招俱無用武之地,縱然硬著頭皮應戰,徒受羞辱罷了。三癡道人呆立半晌,朝鄆王施了一禮道:“既然王爺不肯為小道作主,小道認輸便是。”說罷,掉頭便走。

江兩峰憤憤道:“這道人好生無禮。”鄆王淡淡一笑,道:“他是魏公的人,自然不同一般。”

顧師言等人一回到杜府,杜瀚章便命擺酒慶賀。顧師言極是高興,三癡道人铩羽而去,必大挫軒轅集銳氣,雖不知其與馬元贄有何陰謀,但也可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棋賽雖非國家大事,卻也不是馬元贄、軒轅集他們所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

酒闌人散,顧師言回到房中正要解衣就寢,聽得有人叩門,是雲天鏡的聲音,尉遲玄也在,忙請進房中坐定。雲天鏡道:“顧公子,雲某明日與恩師一道遠赴西域,今夜先與公子辭行。”顧師言道:“兩位昨日才到京,為何匆匆出塞?”

雲天鏡看了師父一眼,尉遲玄點點頭。雲天鏡道:“顧公子是好朋友,便直言相告無妨,當日你也是親眼所見,吾師被朱邪赤心之妻安雪蓮浸毒匕首所傷,那高昌大蝮蛇之毒果然奇毒無比。”

顧師言日裏見尉遲玄為卞虎驅毒神功無敵,可見未受蛇毒的損傷,便道:“高昌大蝮蛇縱然厲害,又豈能傷得了尉遲前輩。”尉遲玄麵露苦笑,道:“我現在是奇毒纏身,有苦難言。”顧師言大驚,忙問究竟。

原來尉遲玄不慎為安雪蓮所傷中了蝮蛇劇毒之後,強行運功逼住毒氣不使蔓延,一路向東,到湖州與雲天鏡相見。原以為早已將毒逼出,豈料每逢月圓之夜,全身關節便如僵屍般不能彎曲,要三日後才慢慢緩解。更為古怪的是,自此之後尉遲玄竟然嗜毒如命,每日須服用砒霜等劇毒之物才覺舒暢,日間尉遲玄將卞虎陰風鬼箭之毒盡數吸入自己體內,竟覺四肢百骸飄飄然極是受用,雖知這是飲鴆止渴,但卻無法自製,不然全身關節乃至肌肉便會僵硬起來。尉遲玄一世英雄,豈甘心受製於區區蛇毒!此次由雲天鏡伴隨北上,欲遠赴西域高昌國尋找蛇毒解藥,即便真如安雪蓮所言高昌大蝮蛇之毒無人能解,但若能找到一條高昌大蝮蛇,以尉遲玄之能,或許能找出以毒攻毒之法。

顧師言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多曲折,道:“高昌大蝮蛇毒性如此之烈,或許很難一遇,我義兄回鶻王那頡啜目下正在高昌、龜茲一帶用兵,前輩可去見我義兄,由他多派人手捉蛇,或許便省事得多。”尉遲玄點頭。

次日,顧師言與杜瀚章等人送尉遲玄、雲天鏡師徒二人出西城門,馬上拱手而別,顧師言直到望不見他二人才打馬回城。杜瀚章道:“顧訓,你對朋友比對女人好?”顧師言笑問:“何以見得?”杜瀚章道:“你對朋友情深意重,可對縈塵這些日卻頗為冷淡。”

這幾日顧師言專注於棋,一直沒有餘暇與縈塵單獨相處。縈塵眼神幽怨,也沒有了往日的言笑晏晏。顧師言道:“那是因為我這些日子一門心思在下棋呀。”杜瀚章便不再說什麽,他這幾日沒來由的悶悶不樂,常常獨自飲酒,也極少與縈塵下棋了,不知是自知不敵還是別的緣故?縈塵的聰慧美貌,令杜瀚章一見傾心,隻是縈塵是顧師言的人,杜瀚章隻有獨自長籲短歎,搔首躑躅,自以為衣帶漸寬相思成疾矣,照照鏡子,白白胖胖依舊。

四強之戰顧師言遭遇竇賢,閻景實對陣山湛源。閻景實與山湛源二人此前都保持不敗,此番矛利盾堅,是一場惡戰,閻景實在首局中盤的攻殺中展現的精深算路令人生畏,執黑一子半力挫山湛源。第二局山湛源執白,局麵一直極其細微,最終山湛源單劫收後,幸運地以半子之微勝出,決勝局山湛源再次不敵閻景實,失去奪冠的機會,顏麵全失,棋待詔之位已岌岌可危。而顧師言則直落兩局擊敗竇賢,奪取棋賽桂冠在望。

閻景實在本次棋賽之前默默無聞,擊敗棋待詔山湛源之後一戰成名,翰林院有意由他頂替山湛源為棋待詔,可謂春風得意。冠軍爭奪戰前二局顧師言、閻景實各勝一局,局後二人惺惺相惜,互相佩服。

二月十八,為便於達官貴客觀戰賭勝,決勝局白日開戰,這是元宵棋會開賽以來最後一局,將決出天下第一棋士。

當日觀戰者如堵,內官傳旨,午後皇上會親臨國子監觀戰,閑雜人等一律回避。於是杜瀚章、縈塵等人俱被請出國子監,留下的都是有官階的。

顧師言猜先落了下風,執黑,但顧師言的棋是遇強則更強,將自己厚實華麗的棋風展現得淋漓盡致,如船帆鼓風,順流激駛,可以說每一子都恰到好處。但閻景實確是令人生畏的對手,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備,子子有情,前後呼應,形勢一直咬得很緊,顧師言的黑棋絲毫鬆懈不得。

至午時,二人殫精竭慮,著著精妙,共下了98手,封盤,用餐,續下。閻景實也許覺得四平八穩無法爭勝,於是鋌而走險,置中腹一條尚未活淨的大龍於不顧,拚搶實地,在實地領先的局麵下,賭中腹大龍死活。這種棋對閻景實來說固然風險極大,但對形勢稍好的黑棋而言也是嚴峻的考驗,若有求穩之心不敢放手一搏,那麽氣勢上便被對手壓倒,自然影響到棋力的發揮,閻景實此時放出勝負手正當其時。

顧師言長考之後,決定痛下殺手,強攻白中腹大龍,弈道講究一個氣勢,且不管結果如何,決不能勢虧。

如此一來,局麵頓時陷入激戰,觀戰諸人看得眉飛色舞,下了賭注的更是驚心動魄。閻景實第167手弈出求活的妙手,顧師言凝神苦思。

忽聽馬蹄聲、禁軍踏步聲響成一片,想必皇上駕到。觀戰諸人俱各彈冠理裳,準備接駕,隻有兩位對局者一心撲在棋局上。

進來的卻是魏公馬元贄,身後跟著左神策軍副使蔣士澄。

鄭顥迎上前去,拱手道:“魏公、蔣大人,您二位也有雅興前來觀戰?”馬元贄擺擺手,也不答話,與蔣士澄二人徑直走到兩位對局者跟前。

棋局此時好比箭在弦上,黑方一心要殺棋,白方左右騰挪要衝開一條血路,兩位對局者俱是全神貫注,竟沒注意到講學大廳突然鴉雀無聲,其餘觀戰者都已退開,隻餘一麵容枯槁、一神色陰鷙的兩個太監在棋枰邊。

蔣士澄盯著這位叫闞人龍的棋手看了好一會,見對方埋頭下棋渾然不覺,眼角也沒朝他二人看一眼。蔣士澄耐不住性子了,幹咳兩聲,陰笑道:“江東顧公子,死到臨頭還下棋,當真好興致!”此言一出,講學大廳一片嘩然。

顧師言抬起頭看了蔣士澄一眼,又埋頭盯著棋盤,他此時的心神全部在棋局上,雖然看到了蔣士澄,但隻是眼裏看到心裏卻沒看到,好似不認識一般。

蔣士澄勃然大怒,尖叫道:“顧師言,別以為戴了一張麵具就無人識得你,你膽子倒真不小,還敢在這裏大大咧咧坐著下棋!不知死活的東西,來人,把他拿下。”

話音剛落,講學大廳一下子湧進一隊神策軍飛龍兵,領頭的將官卻是為卞虎驅毒的真修靜。蔣士澄退後數步,手指顧師言,喝道:“將欽犯顧師言拿下!”

真修靜與顧師言一照麵,吃了一驚,轉身朝蔣士澄施禮道:“蔣大人,這位闞先生是小將的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大人?”

蔣士澄“嘿嘿”冷笑道:“真統領認得他?你可知他是誰?”真修靜一愣,他與顧師言隻一麵之緣,確不知其底細。蔣士澄道:“他是在逃欽犯顧師言,還有誰敢認他是朋友的站出來,省得咱家多費心力搜查。”

真修靜哪敢再說什麽,一揮手,兩名飛龍兵上前把顧師言從棋桌邊揪起,抖開繩索便綁。

顧師言剛想出消解閻景實那著妙手的手段,正要落子,忽被飛龍兵揪住,可歎他還扭著脖子向著棋枰,叫道:“且慢且慢,待我下完這盤棋再綁不遲。”

閻景實也惶惶然站起身退到一邊。

鄭顥見這位叫闞人龍的卻是顧師言所扮,心中暗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顧師言卻是為棋而死,你既已逃出長安,又何苦跑回來下什麽棋!這下子落到這些內官手裏,看來是難逃一死了!”

忽聽外邊數十人齊聲道:“吾皇萬歲。”三呼萬歲聲中,身穿柘黃綾袍、足蹬烏皮六合靴的宣宗在令狐綯等人的陪同下進到講學大廳。講學大廳當即黑壓壓跪倒一大片,倒是被反綁著的顧師言因為捆得太緊無法屈膝,鶴立雞群似的立在跪倒的人群中。

宣宗皺眉道:“起來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好好一個棋會搞得這般劍拔弩張?”馬元贄上前稟道:“聖上,這綁著的便是顧師言,四處追捕他不著,他卻自投羅網來了。”宣宗“哦”的一聲,目視顧師言,問:“你真是顧師言?”

顧師言脖子勒得難受,叫了一聲:“皇上。”蔣士澄命人撕去顧師言蒙著的麵具,一個飛龍兵在顧師言臉上摸索了幾下,果然撕下一張精致的麵具,顧師言俊逸的麵容顯露在眾人麵前。

“啊?顧訓,真的是你!”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隨後從宣宗身後閃出一小太監,奔到顧師言跟前替他解繩索。蔣士澄三角眼一翻,正要出言訓斥,卻見那人是內官打扮的萬壽公主。蔣士澄道:“公主,此人是欽犯,放他不得。”

萬壽公主道:“什麽欽犯,犯了什麽天條了?”一邊給顧師言解繩索,飛龍兵綁人有一套,綁得極緊,萬壽公主一下子哪裏解得開。蔣士澄喝令飛龍兵將欽犯帶走。

顧師言一心還是想著這盤棋,大叫道:“皇上,讓微臣把這局棋下完再問罪不遲。”宣宗問鄭顥:“顧師言已下到決勝局?”鄭顥稟道:“是,與涇原道的閻景實爭棋會第一。”

宣宗對一直默不作聲的馬元贄道:“魏公,為使這元宵棋會有始有終,便讓顧師言下完這局棋再行問罪如何?”

馬元贄見皇上用商量的口氣問他,心下頗慰,便道:“皇上仁慈,斬首的犯人還要給他吃頓飽飯呢,念在他曾陪皇上下棋的分上,便讓他下完這盤棋也無妨。”令狐綯道:“待他下完這盤棋便押送京兆尹問罪。”令狐綯此言頗含深意,馬元贄在此,顧師言想要無罪開脫是不可能了,現下隻有將顧師言交與京兆尹,不要落入內官轄製的神策軍手中,方不至於立即送命。

顧師言鬆了綁,謝過聖恩,與閻景實續弈,下出那招深思熟慮的二路拖的妙手。閻景實本以為活棋無虞,卻未料到顧師言這著棋,看來白中腹大龍想要盡數突圍是無望了,隻有就地謀活,就地謀活的苦處是非棄子不可,白棄子之後雖然妙手成活,但雙方實空就相差無幾了,而黑棋先手在握,依然掌握主動。閻景實在中腹放出的勝負手已被顧師言成功化解,隻有另行挑起戰鬥。

講學大廳氣氛凝重,近二百人默默觀戰不出一聲,多數人對顧師言心存憐憫。顧師言神色凜然,下出的棋一招強似一招,此時他已進入一種空靈境界,腦子裏隻有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生死已置之度外,有一種無堅不摧的意念就是擊敗對手。昔日謝安與客圍棋,聞謝玄、謝石於淝水大破苻堅百萬之眾,謝安不動聲色,局終方道“小兒輩大破賊”,時人稱其雅量非常。顧師言之憂非謝安之喜可比,隻有臨刑鼓琴的嵇康仿佛似之。

宣宗一直旁立觀戰,鄭顥命人端來繡墩他也不坐。皇帝不坐,其餘人等自然個個站得筆直,隻有兩位對局者紋枰對坐,顫手苦思。蔣士澄幹笑兩聲道:“聖上,圍棋講究澄心澈慮,顧師言現在膽戰心驚,又如何下得好棋?”宣宗橫了他一眼,沒答理他。蔣士澄訕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