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三、門庭伏寇將無畏

顧師言擊敗秦照,收拾好棋子正要去看其他對局,卻聽得國子監大門外有人吵吵嚷嚷要進來看棋。

鄭顥皺眉道:“哪個敢來此騷擾!”出去一看,燈影下見一青年男子腳步踉蹌,嚷道:“你們誰敢攔我,我是溫八叉,大才子,令狐綯獻給宣宗皇帝的曲詞便是我代填的。”溫庭筠落榜之後,日日飲酒,指摘時弊,口無遮攔。

鄭顥認得溫庭筠,上前道:“溫兄,你喝醉了,還是回客棧休息去吧,別在這裏說醉話了。”溫庭筠一把攀住鄭顥的肩膀,道:“原來是駙馬爺,溫七隻想進去看看棋,卻為何不讓我進去。”鄭顥道:“下棋是清淨之地,溫兄如此大聲喧嘩,豈不擾了棋手們的雅興。”溫庭筠道:“我溫七豈是這種煞風景的俗人!我是來找我好友顧訓的,他圍棋第一,這裏沒人下得過他。”

鄭顥壓低聲音道:“顧師言是待罪之人,如何能來此參賽。你還是回去吧,來人,送溫先生回客棧。”

兩個國子監當差的,一左一右架住溫庭筠雙臂,問是哪家客棧?

這時出來一個麵容清俊的中年人,對鄭顥拱手道:“鄭大人,我與這位溫先生相熟,我送他回去吧”。

鄭顥一看,卻是棋手闞人龍,便問:“闞先生棋下完了?”闞人龍道:“是。”便過去扶著溫庭筠離開國子監大門。那溫庭筠還在大叫“顧訓顧訓。”忽聽耳邊顧師言的聲音道:“飛卿兄,你看我是誰?”

溫庭筠側頭一看,不認得,道:“這可奇了,剛剛明明聽到顧訓在我耳邊說話,怎麽眨眼就沒了!”顧師言一笑,心想先送他回客棧再說,便雇了輛馬車回日升客棧。馬車一抖,溫庭筠便睡過去了。

到了日升客棧,顧師言見溫庭筠的仆人元山在店門前唉聲歎氣,顯然是尋主人不見,心中著急。顧師言心道:“這元山一心想跟個當大官的主人,看來是落空了,不過他倒也還忠心。”當下叫他一起扶溫庭筠下車回房歇息,臨走時對元山道:“我明日一早再來探望你家少爺。”

第二天一早,顧師言對杜瀚章、縈塵說要去找溫庭筠,也許很晚才能回來。杜瀚章道:“我派卞虎隨身護衛如何?”顧師言道:“不用,我已易容,無人識得我。”縈塵道:“公子,我隨你去。”

顧師言欲去佛崖寺尋衣羽,怎會帶縈塵去,道:“你一個女子,不好拋頭露麵。”縈塵道:“我已易容,無人識得我。”顧師言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突然翻身騎上黑駿馬,絕塵而去,氣得縈塵直跺腳,哭了起來。

杜瀚章安慰道:“顧訓他就是如此任性,縈塵姑娘別哭了,這樣吧,我帶你去尋他。”縈塵破涕為笑,道:“多謝杜公子。”杜瀚章搔頭道:“卻不知這溫庭筠住在哪家客棧?”縈塵道:“去問泉兒便知,他去年一直在京。”泉兒果然知道。

杜瀚章便領著縈塵去日升客棧尋顧師言,戚山堂與卞虎二人策馬緊跟。杜瀚章讓他二人回去,戚、卞二人卻說奉都護大人之命要保護公子爺。杜瀚章道:“這裏是長安城,我去去便回。”戚、卞二人隻得勒住馬。

杜瀚章與縈塵找到日升客棧一問,店家把溫庭筠的仆人元山叫了出來,元山道:“我家少爺剛剛和一個姓闞的先生出去了。”“去哪了?”“沒說,還不是喝酒去了!我家少爺落榜後天天喝酒。”

顧師言與溫庭筠二人此時已出了宣平門,往潼關佛崖寺而去。午時,二人快馬趕到鬆果山。佛崖寺已是一片廢墟,焦黑的門窗橫擱在斷牆上,泥胎佛像碎落一地。顧師言道:“我欲重建佛崖寺,卻不知吉備大師現在何處?”

溫庭筠自那夜之後一直對老僧吉備真備心懷芥蒂,道:“我也不知,先別管老和尚了,去尋你的衣羽姑娘吧。”二人穿過梅林,隻見紅梅凋謝,零落成泥,那輕盈的白衣女郎又在何處?

山崖邊那三間精舍空無一人,案幾上積了一層薄薄灰塵,顯然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顧師言縱聲大叫:“衣羽,衣羽,我是顧訓,我回來了。”遠山回聲,久久不絕。

溫庭筠道:“衣羽姑娘定是搬走了,說不定還在長安城那大宅子裏,你不是還沒進去看過嗎?找個功夫好的跳牆進去看個究竟便是了。”顧師言道:“我們到後山去看看,好像那邊還有房子。”

二人攀上鬆果山峰頂,果然見山峰另一側建有十餘間木屋。顧師言大喜,高叫:“衣羽,衣羽。”奔到木屋前,卻見每間木屋都從外邊鎖上了,顯然木屋裏也沒有人。顧師言頹然坐在一塊臥石上,目視遠方,心頭茫然。溫庭筠道:“我們現在趕回長安,我與你一道去那大宅看看。”

二人趕回長安城,天已薄暮,在南梢門一家酒樓隨便吃了一點酒肉,叫店家給馬匹喂些草料,便往古宅而來。來到古巷口,見古巷兩邊高牆逼仄,比巷外黑得快,從巷口往裏看,已是黑沉沉一片。顧師言道:“上次有小姑娘玉鬘提了燈籠來迎接我們,這回可得我們自己找燈籠了。”溫庭筠道:“也真是奇怪,這些事我都記不得了,隻記得那晚與你和雲鏢師一塊喝酒,至於後來怎麽來到這古宅我是一概不知,我既未喝醉怎會昏聵如此?”顧師言突然手手肘頂了溫庭筠一下,“你看!”

古巷深處,現出一盞小小的碧綠色燈籠,照出執燈籠的一隻手,執燈籠的人依舊隱在夜色裏,看上去就好像那盞綠燈籠自個懸浮著朝巷口冉冉而來。

顧師言叫道:“來人可是玉鬘姑娘?”那燈籠往後一縮,照出執燈籠者的上半邊身子,一個少女的聲音未語先笑:“格格格格,顧公子好記性,還記得小婢。”顧師言迎上前去。玉鬘將燈籠挑高,喜道:“溫公子也來了!咦,這位先生是誰?顧公子呢?”

顧師言笑道:“玉鬘姑娘,是我,我改扮了一下。”

玉鬘聽出是顧師言的聲音,以手掩嘴,眼睛睜得大大的,道:“啊!真是顧公子,扮得真好,一點都認不出來。”顧師言問:“你是不是一直等在這裏呀?不然怎麽知道我們要來?”玉鬘道:“小婢怎麽會知道兩位公子要來!是國師吩咐的。”

顧師言喜道:“吉備大師在這裏嗎?那太好了。”

玉鬘提著燈籠碎步在前引路,扭頭道:“顧公子不是來尋我們女主的嗎?”

顧師言一下子心跳加劇,喉嚨發緊,問:“衣羽姑娘在嗎?”玉鬘答道:“不在。”顧師言心一沉,問:“那她去哪裏了?”

玉鬘聽顧師言的聲音顯得有點難過,便柔聲道:“小婢不知,國師是知道的,公子等下問國師好不好?”顧師言謝了一聲。

依舊是從一扇似乎憑空開出的側門進去,裏邊一個少女的聲音問:“玉鬘,來了?”“來了”玉鬘應道。這光景,這應答,和那夜一模一樣,顧師言都有點疑似夢中,這宅子總有一種神秘氣息,令人感到亦真亦幻。

玉鬘頻頻回頭看溫庭筠,輕聲道:“溫公子好像不怎麽高興呀,一句話也不說。”顧師言道:“他懷才不遇,落榜了。”玉鬘道:“溫公子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呀,這太不公平了。”

溫庭筠不說話倒不是因為落榜,卻是因為因為這古宅令他很不快,似乎隱藏著令他極端厭惡之物,若不是陪顧師言,他是決不肯來的,當下一笑道:“我是狗屁大才子。”玉鬘道:“溫公子可不要這麽說,你填的曲詞流傳甚廣,那次小婢去崇紅坊胡客那裏買首飾,聽到有人唱曲,小婢聽了一會,唱了三曲其中有兩支曲牌便是溫公子填的詞。”玉鬘說話婉轉動聽,溫庭筠笑問:“玉鬘姑娘可曾唱過我寫的曲子?”玉鬘微有些羞赧,道:“小婢唱得不好。”

溫庭筠興致上來了,道:“姑娘聲音甚美,唱起來一定好聽,便唱一曲罷。”玉鬘道:“國師在等候兩位公子呢。”溫庭筠道:“你們國師等的是顧訓,顧訓是大財主,欲捐資重建佛崖寺。我卻是一介落第書生,國師見我無益,這樣吧,我就在這裏等,姑娘先領顧訓去見你們國師,然後來這裏找我。”玉鬘道:“不行不行。”

溫庭筠卻賴著不走了,坐在走廊欄杆上,道:“反正我是不會去見那老和尚的。”玉鬘著急道:“顧公子,你勸勸溫公子吧。”

顧師言知道溫庭筠對吉備大師存有成見,道:“隨他吧。”玉鬘沒法子,隻好道:“溫公子,那你可千萬不要亂走,就在這裏等好不好?”溫庭筠答應。玉鬘三步一回頭看溫庭筠,顧師言心裏暗笑:“小姑娘給溫七迷住了。”

老僧吉備真備和上次一樣在那小院庭前相候,見了顧師言易容後的模樣,老僧絲毫不顯詫異之色,開口道:“顧檀越好俊的易容術。”又問玉鬘“溫檀越為何沒來?”玉鬘遲疑道:“他、他不肯來。”老僧也不再問,揮手讓玉鬘退下。

顧師言隨老僧入室坐定,有小沙彌遞上香茶,顧師言一看,正是佛崖寺的那個呆頭呆腦的小和尚。顧師言道:“晚輩備了一些香資欲布施給佛崖寺,明日便派人送來。”老僧合什道:“阿彌陀佛,布施三寶,善莫大焉,顧檀越會有大福報。”顧師言也不繞圈子,直言道:“大師無所不知,相必知道晚輩的來意。”老僧微微一笑,道:“顧檀越是問衣羽之事吧。你二人既已分開,也沒有到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那麽就此不再見麵最好,衣羽實非檀越的良配呀。”

顧師言急道:“大師何出此言,難道非得要晚輩憔悴欲死那才是誰也離不開誰嗎!”老僧吉備真備眼含悲憫之意,道:“檀越與衣羽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有些事老衲不便明言,衣羽不願見你,她也不在長安,孽緣無益,不如早散,遠離五欲,方得清淨。”

吉備大師是顧師言極敬重之人,不敢過分逼問,道:“晚輩有一事請教大師。”老僧道:“檀越請講。”顧師言道:“那日在西川成都有一名叫軒轅集的老道說衣羽修煉東瀛忍術,衣羽就是聽了這話才離我而去的,青羊宮的道人青霞子也說修煉忍術者不會以真麵目示人,我欲問個究竟,賊道又不肯說。請問大師,何為東瀛忍術?為何衣羽一聽此言便傷心欲絕?”

老僧不答,卻道:“那軒轅集也到了長安城,便在乘天門道觀,老衲與軒轅集還有宿怨。”顧師言道:“那定是軒轅老道開罪了大師。”老僧一笑,道:“往日恩怨,老衲也不願重提。檀越或許還不知道衣羽也與老衲一樣乃是東瀛人吧?”顧師言道:“衣羽姑娘雖然沒說,但晚輩也猜到了。”又追問道“大師還未解開晚輩的疑問。”

老僧沉吟片刻,道:“這事就算老衲不說,也自會有人對你說,東瀛忍術雖然神秘,中土大唐也不是沒有人知道。其實這世間有些事還是不知道更好。”顧師言道:“還請大師直言相告。”

老僧飲了一口茶,忽問:“顧檀越,若是衣羽容貌極醜,你又當如何?”

顧師言一愣,問:“大師何出此言?”老僧道:“易容術也是東瀛忍術之一種,比之檀越之易容術可謂遠勝,不但容貌可以完全改變,就連聲音態度亦可判若兩人。”

顧師言心裏默想衣羽宛若清蓮出水的模樣,她那一顰一笑、她的嬌嗔薄怒,又怎會是一副假麵?吉備大師定是不欲讓衣羽與自己相見,故出此危言,當下道:“大師是大德高僧,晚輩本不敢在大師麵前說佛法,隻是因晚輩愛衣羽極深,是以鬥膽一言。”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不過癡長幾歲,唯知誦經,禪宗講頓悟,或許檀越旦夕所得便勝過老衲數十載清修,請講。”

顧師言道:“不敢,佛說一切有為法皆是因緣合成,當體即空,更遑論發膚皮囊!古來美女無數,而今隻見黃壟白骨,容顏美貌也隻是數年間的事,這世間又有誰能不老?紅顏朱唇與雞皮鶴發哪個才是假麵具?”

老僧“嗬嗬”笑道:“檀越說得好,卻恐檀越隻是口裏說說,真要事到臨頭,紅顏朱唇轉眼成雞皮鶴發,恐怕檀越就沒有這般通脫。”

顧師言合什道:“懇請大師告知衣羽下落。”老僧道:“也罷,待檀越奪得棋會桂冠後老衲再相告不遲。”顧師言道:“本次棋會高手雲集,其餘的暫且不論,棋待詔山湛源與涇原道選派的閻景實這二人晚輩便不敢說必勝,若想奪冠豈是易事!”老僧道:“檀越與龐錚一局精彩之至,鈍刀無鋒,傷人無形,可見檀越棋力已然盡複。”

顧師言“啊”的一聲,問:“大師也去觀局了?晚輩為何未曾見到?”老僧不答,卻道:“時辰不早了,檀越先回去吧,明日還有對局呢。”顧師言起身施禮道:“那晚輩就不打擾了,棋賽結束後再來叩見大師,一並將香資送上。”

老僧命小沙彌去叫玉鬘送顧師言出宅。小沙彌去了好一會,才見玉鬘慌慌張張來到。顧師言辭別老僧隨玉鬘出宅。走過一段回廊,顧師言問玉鬘,溫庭筠在哪裏?玉鬘道:“溫公子在前邊相侯。”

曲曲折折走過幾道長廊,昏暗中見溫庭筠斜倚在欄杆上,一見顧師言就道:“顧訓,你與老和尚怎麽說這麽幾句就散了,玉鬘姑娘正唱得好,卻被小和尚攪了興致。”顧師言笑道:“你那些**之詞可不要教壞了小姑娘。”

溫庭筠跟著往外走,叫道:“豈有此理,玉鬘姑娘你與他說說我教你什麽了?”玉鬘大羞,道:“兩位公子輕點聲。”顧師言問:“玉鬘姑娘,我問你個事,你可不要瞞我。”玉鬘道:“公子問什麽?”顧師言道:“我剛剛問吉備大師衣羽小姐的下落,他怕我無心下棋,說要等棋會結束再告訴我,姑娘一定知道衣羽小姐在哪裏,你就先告訴我吧,免得我焦心。”

玉鬘遲疑了一下,道:“顧公子不是外人,便告訴你吧,不過小婢知道得不很確切,衣羽小姐好像是去了揚州。”

顧師言記起當初衣羽與他一道出京時,也說過要去揚州,便問:“她去揚州做什麽?”玉鬘道:“這個小婢就不清楚了。顧公子,有一句話小婢一定要對你說,望月尊者和小姐自西川回京後,小姐一直一個人躲在房裏不吃不喝,隻是哭,夫人勸了她好幾天她都不聽,最後是國師去勸才好了,又過了兩天小姐和夫人就悄悄走了,小婢本來也不知她們去了哪裏,隻是偶然聽說是去揚州,也不知真不真?”顧師言默然半晌,道:“多謝姑娘。”

玉鬘一直送二人到了古巷口,溫庭筠道:“姑娘回去吧。”玉鬘看著溫庭筠,欲言又止。溫庭筠問她還有何事?玉鬘說沒事沒事,提著燈籠小跑著回宅子裏去了。

二人去酒樓牽了馬,顧師言道:“飛卿兄,你與小弟一道去杜府如何?”溫庭筠道:“不了,我又不識得西川杜公子,再說我那義仆還在客棧抓耳搔腮呢。等你棋賽奪冠後我來請你喝酒”。

顧師言騎馬回到杜府,卻見杜府亂成一團,原來杜瀚章與縈塵出去找他卻至今未回,戚山堂與卞虎聽泉兒說顧師言或許會去鬆果山佛崖寺,於是戚、卞二人又往鬆果山一路尋去,也還未有消息。顧師言吃了一驚,道:“我自有事,他們尋我作甚?早知這樣真不該帶縈塵出來”。

夜已深,長安城已然宵禁,杜瀚章他們若是在城外那是進不得城了。次日一早,戚山堂與卞虎二人先回來了,說是去鬆果山一路未見杜瀚章蹤跡。正自慌亂,忽報杜瀚章與縈塵姑娘回來了,眾人大喜,一齊迎出去。

杜瀚章一見顧師言就笑道:“顧訓你溜到哪裏去了,害得縈塵姑娘好找,回來得晚了,進不了城,就在城外客棧歇了一夜。”顧師言道:“瀚章兄,你為何依著縈塵這女孩子心性,找我作甚?你們昨夜未歸,搞得大家心神不寧,生怕你們出事。”

縈塵一言不發,麵有淚痕,顯然還在生顧師言的氣。顧師言也有點生她的氣,也不理她,顧自與馮淵擺棋去了。

棋賽已決出八強,至此才真正開始了龍虎鬥,棋力稍弱的已盡數出局,餘者個個是睥睨不可一世的棋豪。

顧師言八強戰的對手就是那個詭秘難測的三癡道人,這日午後,顧師言正與馮淵在琢磨三癡道人的棋,覺得道人的棋雖然殺力很強,但尚未臻一流境界,卻如何能一路過關斬將闖進八強?莫非真有什麽障眼法令對手屢屢出錯?忽報令狐綯派人來請江東闞先生前去府上有事相商。顧師言不知何事,匆匆上馬趕到令狐綯那裏。

令狐綯一見他便拿出一封書信來,道:“盧龍節度使張仲武捷報頻傳,你義兄回鶻可汗那頡啜屢立大功,正月十一在河渭大破吐蕃論恐熱,斬首數萬,今已收複河隴八州,皇上大悅,命我擬旨嘉獎。這是你義兄寫給你的信,他不知你已回長安,讓我轉交給你。”

顧師言喜道:“那頡啜大哥回來了?”令狐綯搖頭道:“沒有,隻派了信使來。”

顧師言展信一看,見是一紙褚遂良體的工整小楷,他知道那頡啜不識漢字,這信定是書記官代寫的,不過信上所言活脫脫是那頡啜口吻:“兄弟,哥哥我好生掛念你,也不知道你現在到了何處?是回江東了嗎?不知找到山蘿沒有?尉遲玄追查朱邪元翼可有下落?我前日擄獲一吐蕃卑將,卻說朱邪元翼已然喪命,我也不知真假。你如有確信,可速速告知於我,最好你親自騎著黑駿馬來與我相見。瀚海風沙,草原無際,風物與江南殊異,卻也大有可觀,哥哥在天山南麓烹羊宰牛,專候兄弟與我妹山蘿一道前來。”

顧師言問:“那信使還在否?”令狐綯道:“尚在驛館待命。”顧師言道:“那頡啜大哥讓我去安西與他相見,可我棋賽未終,山蘿至今未有消息,一時不能前去,我就寫封信與他,煩令狐大人交與那信使。”當下便在令狐綯書房草信一封,道明朱邪元翼與朱邪長雲斃命西川之經過,並說棋會結束後定去尋訪山蘿。

令狐綯留顧師言在府上用過晚飯後,兩人一道前往國子監。令狐綯道:“看來此番棋會的桂冠非老弟莫屬了,隻是得棋賽第一者要代表我大唐與日本王子對弈,老弟是待罪之身,這卻是個難題。”顧師言道:“勝負難料。”

鄭顥一見令狐綯,便拱手道:“令狐大人好興致。”令狐綯舉手還禮道:“案牘成山,難得清閑,今夜抽空來看看,棋賽是越來越精彩了。”

杜瀚章帶著縈塵也來為顧師言助陣,昨日大罵三癡道人搗鬼的江兩峰也來了,一來便立在顧師言身後,兩眼盯著對座的三癡道人。

三癡道人怪眼一斜,譏諷道:“可惜,隻能在一邊傻看了。”江兩峰眼望別處,口裏卻道:“看你猖狂到幾時!”

三癡道人鷹眼帚眉,和顏悅色時不覺得怎樣,但眉頭一皺鷹眼寒光逼人,便是一副凶狠之相,棋風也極為霸道,扭斷攔鎮,以弱攻強,簡直是在下讓子棋。而顧師言則飄逸輕靈,綿裏藏針,三癡道人幾次想揪住白棋扭殺,都被顧師言轉身化解。三癡道人不知厲害,以為顧師言怕和他激戰,行棋愈發放肆起來。

江兩峰冷眼旁觀,瞧出白棋看似軟弱,其實著著後勁十足,黑棋被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不自知,江兩峰心道:“賊道憑真本事絕對嬴不了這個闞人龍,嘿嘿,有好戲看了。”

下到一百餘手後,白棋的威力終於顯示出來了,不僅實空領先,而且全局厚實,黑棋攻來殺去,卻是一無所獲,局麵已呈必敗之勢。

三癡道人看大勢不妙,置中腹一條五十餘子卻眼位不全的超級大龍於不顧,自顧猛撈實空。顧師言一手飛點,擊中黑眼形要害,三癡道人卻還不慌不忙地應了一手,黑棋大龍提掉白三子做成一個直三大眼。初學下棋的人都知道,直三是死棋,三癡道人這條黑龍除了這個直三外再無其他做眼的地方。

顧師言看了三癡道人一眼,見對手眼放異光,卻並無認輸之意,心道:“道人太沒風度,這直三還要我來點殺,也罷。”拈子便要往黑龍大眼的直三居中處落下,忽聽背後江兩峰的聲音道:“闞先生小心了。”

話音未歇,就聽對座的三癡道人喉管裏低沉地悶哼了一聲,顧師言驀覺心頭一震,右手拈子的食指與中指一顫,那枚棋子竟然要滑落到棋盤上,顧師言畢竟修習過十多年的抱樸子吐納術,瞬間攝住心神,兩指一曲,手掌一翻,將那枚即將滑落的棋子握於掌心。

顧師言捏住那枚白子,盯了三癡道人一眼,將手中棋子緩緩落下。三癡道人麵色鐵青,眼睜睜看著大龍被點殺。

局後,江兩峰對顧師言道:“闞先生,剛才好險哪,幸好先生反應敏捷,不然又被道人得逞了。”顧師言拱手道:“多謝提醒。”江兩峰還叮囑顧師言明日再戰千萬小心,道人決不肯輕易幹休的,定有其他詭計妖法。

八強戰首局其他三盤棋的對局結果是:竇賢執白以二子勝殷仲子、閻景實後手中盤勝範無憂、山湛源後手三子半勝施懷仁。

然而第二局風雲突變,山湛源、閻景實、竇賢都是兩勝對手進入四強,但顧師言卻以一子半輸給了三癡道人,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若論棋力,三癡道人與顧師言相差甚遠,當在讓先與二子之間,三癡道人若不是暗中搗鬼根本無法戰勝顧師言,但此局三癡道人卻是規規矩矩,也不吼也不叫,道貌岸然地下棋,觀戰高手也沒見顧師言下出大漏手,可棋的確輸掉了。江兩峰極為詫異。三癡道人得勝後冷笑一聲揚長而去。顧師言汗濕重衫,全身如虛脫般沒有半分力氣。

江兩峰道:“闞先生,此局你為何下得如此縮手縮腳!這棋並非道人下得好,而是先生你下得實在有點那個那個糟糕,與昨日判若兩人,莫非那道人又施了什麽妖法?”

顧師言臉色臘白,苦笑著搖搖頭,起身與杜瀚章、縈塵二人乘車回府。縈塵早已有一肚子話要問,在國子監不敢出聲,這下子嘰嘰咯咯問個不休,對顧師言輸棋大惑不解。

顧師言調勻內息,緩緩道:“這道人果有妖法,我與他對局時無端的覺得心慌恐懼,仿佛大難臨頭一般,該下的棋不敢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撐,早已中盤投子了,你們看我這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這兩個時辰中我承受壓力之大非身曆者所能想象。”

縈塵聞言失色道:“這可如何是好?明日還有第三局決戰呢?”杜瀚章道:“決不能這麽不明不白敗在這妖道手下,這妖道便住在乘天門道觀,我們今晚去探個虛實,我手下能人甚多,自有應對之策。”

“乘天門道觀?”顧師言眉頭一皺,道:“羅浮山人軒轅集也在乘天門道觀。”杜瀚章道:“哦,軒轅真人也到長安了?”顧師言對軒轅集頗為厭惡,道:“軒轅集來長安定有陰謀,三癡道人想必是他的弟子,心術如此不正,老道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三人回到府中,杜瀚章命戚山堂與卞虎二人隨他及顧師言一道前去夜探乘天門道觀。顧師言與戚、卞二人都勸杜瀚章不要去,杜瀚章隻得作罷。

顧師言、戚山堂、卞虎三人換上一身黑衣,悄悄出門。縈塵倚門叮囑道:“公子千萬小心,不要給巡夜的發現了。”顧師言點點頭。杜瀚章對戚山堂二人道:“兩位將軍一定要保護顧公子安全返回。”戚山堂抱拳道:“公子爺放心,小將理會得。”

三人趁著夜色沿街邊疾走,顧師言哪裏有戚、卞二人迅捷,二人便各出一掌輕輕托在顧師言腰脅間,顧師言就覺兩足生風,腳步邁得又大又快。因一向平安無事,長安城宵禁也頗鬆懈,巡夜兵卒隔半個時辰才出來走一趟,顧師言三人一路疾行趕到乘天門,路上竟沒遇到半個巡夜兵卒。

乘天門道觀地處長安城西南郊的龍首山下,遠離鬧市,道觀後院便是西漢未央宮廢址,去年重陽顧師言曾與鄭顥之弟鄭頎來此憑吊過漢室宮殿之美,路長口幹,還去道觀討了碗茶喝,那時的道觀主持既不是軒轅集也不是三癡道人。乘天門道觀在京城諸道觀中隻算是小道觀,但有唐一代崇道抑佛,道士之地位在比丘僧之上,即便是這種小道觀也是香火甚盛。

三人來到道觀大門外,戚山堂飛身攀上一株白楊樹朝道觀內張望,見道觀西邊殿堂隱隱透出燈火,跳下來低聲道:“裏麵人還未安睡,我們這就進去看看。”顧師言見道觀圍牆甚高,道:“我不會輕身功夫,萬一驚動了惡道脫身不易,戚將軍先去察看一下吧。”卞虎“嗬嗬”笑道:“莫說這小小道觀,便是千軍萬馬我二人也能護得公子全身而退。”說罷單手托住顧師言後腰,身形一縱,直如騰雲駕霧一般,眨眼便到了道觀圍牆內,戚山堂隨後跟進。

三人借著下弦月的微光,摸到西側天王殿長窗下,聽得殿內一個粗嗓門在說話,不是三癡道人卻又是誰!

隻聽三癡道人歎息一聲道:“唉,那姓闞的好生了得,竟能撐到終局,弟子也隻贏他一子半。”隨後聽得一蒼老的聲音道:“如此說此人定與我道家頗有淵源,或是修習過我內家功法,不然又豈能與我無上三秘法之驚魂咒相抗!”

顧師言聽出這正是軒轅集的聲音,“驚魂咒”一語更是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不禁怒火中燒,心道:“惡道三癡果然是軒轅集的弟子,這師徒倆為贏一局棋竟然對我下驚魂咒,實在可惡。說不定當日衣羽的驚魂咒也是老賊道下的毒手,老賊道究竟有何居心?”又聽得殿內那惡道三癡說道:“師父命弟子定要奪取此次棋賽冠軍,弟子實在有點勉為其難呀,隻怕奪得冠軍也難以服眾。”軒轅集的聲音道:“你是魏公舉薦的,誰敢不服!魏公此次召我進京有大事相商,但事到臨頭卻又猶豫不決,奪取棋賽桂冠乃是安魏公之心,讓魏公知道沒有我羅浮山人做不到的事,再者,你若奪冠,棋待詔自然非你莫屬,日後出入禁宮也便利得多。”三癡道人道:“弟子明白。”

顧師言越聽越驚,心知這其中定有一極大的陰謀,當下躡手躡腳靠近窗下,伸指在窗欞紙上輕輕戳了一個小洞眼,湊眼去看,見天王殿上擺著三隻蒲團,三個道人盤膝而坐,除軒轅集與三癡道人外,另有一中年道人,卻是顧師言去年在成都青羊宮見過的那個黃庭道人。

黃庭道人一直未出聲,在抱元守一,閉目靜坐,忽然雙目一睜,朝顧師言藏身的窗外看過來。顧師言覺得黃庭道人的眼神宛若利刃般在自己眼前劃過,心知不妙,抽身後退。就聽得殿內三癡道人一聲吼叫,隨即長窗震裂,三癡道人破窗而出。顧師言三人此時已退至道觀圍牆邊,三癡道人怪叫道:“何方鼠輩,敢深夜來此窺探你道爺,休走。”手執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飛步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