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二、元宵鳴棋寧虛日
元宵棋會已迫在眉睫,路上再也耽擱不得。此後數日,杜瀚章、顧師言等人早行夜宿,經鄖西入秦,十四日晚到達長安東南邊的藍田。
這三日來每到客店投宿,杜瀚章總是棋興甚濃,要與縈塵殺一局,因棋力相當,縈塵也喜與杜瀚章對弈。說起明日棋會之事,杜瀚章對顧師言道:“這棋會並不是誰要參加就能參加的,有一定資格,本來你是棋待詔,自然直接入選,但你現在不能以真實身份示人,又如何能參賽?”顧師言道:“瀚章兄定然已為小弟籌劃好了。”
杜瀚章取出一道公文給顧師言看,卻是杜琮舉薦一位名叫闞人龍的棋手參加元宵棋會的公函。顧師言哈哈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瀚章兄為小弟取的好名字。”
杜瀚章歎道:“顧訓,你果然聰明。”又道:“宦官們還揪著你不放,你畏禍遠遁也就罷了,若是公然現身,雖然改名換姓,但誰又不認得你這江東孟嚐!蔣士澄定然認為你公然藐視於他,豈非更加糟糕。”縈塵著急道:“是呀,這可如何是好?”
顧師言一看杜瀚章那神態,知道他定然已有對策,便道:“瀚章兄,別再賣關子了,你有何良策就請賜教小弟。”杜瀚章笑道:“你厲害,什麽都瞞不了你,可我現在偏不說,等明日到了長安再揭謎底。”
正月十五,眾人起了個大早,天還隻蒙蒙亮。顧師言道:“前麵便是曹家廟,我們趕到那裏再用早餐不遲。”去年顧師言與萬壽公主、鄭顥三人自佛崖寺回長安便經過了曹家廟,還在鎮上吃了一碗羊肉麵,覺得湯味鮮美,這回領著這三十餘人一下子把那家麵館坐得滿滿的。顧師言吃了一海碗羊肉麵,見其他人尚未吃飽,便倚在窗邊看樓下行人,忽見街道拐角處款款走來一白衣女子,身形極似衣羽,近前,卻隻是個容色平平的少女。心中忽然一痛,不知此番能否與衣羽相見?回過頭來,未看到縈塵,問泉兒。泉兒說剛剛下樓去了。女孩子自有一些私事,顧師言就坐著又等了一會。
這時,樓下上來一位瘦瘦小小的青年書生,徑直走到顧師言跟前,抱拳施禮道:“闞人龍闞公子,可還識得小弟否?”顧師言一愣,這青年書生甚是麵生,也不是杜瀚章的隨從,卻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假名?
顧師言眨眨眼睛,起身還了一禮,道:“敢問兄台尊姓大名?”青年書生道:“在下姓顧,草字師言。”
顧師言一臉的迷惑。那書生突然“格格格”嬌笑起來,這下子顧師言聽出來了,又驚又喜地道:“縈塵,誰給你扮成這樣的?”就聽得杜瀚章爽朗的笑聲從樓下傳來,隨後樓梯“噔噔噔”,杜瀚章上來了,後麵還有一個年約五旬的幕客模樣的老者,這老者是杜瀚章隨從之一。
顧師言道:“杜兄,你果然好本事,縈塵這麽一妝扮連我都不認得她了。”杜瀚章道:“此乃蔡先生的易容術,來來來,讓蔡先生也給你變個模樣,包管你站在蔣士澄麵前他也認不得你。”
不過半盞茶時間,顧師言從一個翩翩美少年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麵容冷峻的中年人。顧師言借了一麵鏡子來看,當真神乎其技,那張臉竟找不到半分先前的模樣。顧師言笑道:“我這扮相怎麽有點像李義山先生?”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有幾分相像。”
那姓蔡的老者卻問:“李義山先生是誰?”原來他並未見過李商隱,也不知道他是當今有名的詩人。
有了杜琮的舉薦信,易容之後也無須擔心被人認出,顧師言可以堂而皇之地參加棋會了。泉兒問縈塵道:“縈塵姐姐,元宵棋會你參不參加?”縈塵一笑,看著顧師言,道:“我的棋這麽差,羞也羞死人了。”顧師言道:“也不差,我現在已讓不動你三子了,去比試比試吧,這可是長棋的好機會,京中二品以上的官吏我也識得幾個,等下我便去討一封舉薦書來。”縈塵甚是歡喜。
當日午後,一行人進入長安城。杜琮在京中置有房產,有一管家和兩個仆人看守著,距顧師言在桃園湖畔的宅子不過二裏地,眾人安頓畢,打聽到元宵棋會定於正酉時在翰林院的國子監開枰,時候不早,當即派人將舉薦公函送交翰林院,顧師言則領著泉兒往令狐綯府第而去。
令狐綯接過門房遞上的名刺一看:闞人龍。不認識,便道:“不見。”門房得了顧師言五兩銀子的好處,賠笑道:“大人,這位叫闞人龍的說他是由江南柴桑來的,有要事相告。”令狐綯沉吟了一下,道:“也罷,叫他進來吧。”
不一會,那位叫闞人龍中年士人來至麵前,一躬到地。令狐綯坐著不動,開口便問:“闞先生從柴桑來,可識得貴鄉顧師言顧公子?”那闞人龍踏前一步,語帶感激:“有勞令狐大人掛問,顧訓在此。”
令狐綯“咦”了一聲,站起身來,打量著麵前這中年士人,一眼看到堂下拎著包裹的泉兒,令狐綯認得他,知他是顧師言貼身侍僮,便問:“你是泉兒?”
泉兒趕忙跪下施禮道:“泉兒見過令狐老爺。”令狐綯問:“你家公子呢?他來京了?”泉兒含笑不答,指了指堂上的闞人龍。闞人龍笑道:“大人真聽不出顧某的聲音了!”令狐綯哈哈大笑,走過去重重擊了顧師言一掌,道:“顧訓顧訓,你當真有神鬼莫測之能呀,我算是服了你。”命下人上茶。
顧師言略略說了別後情況。令狐綯道:“昨日聖上還問你呢,說你不參加元宵棋會實為遺憾,聖上對你頗為掛念,隻是礙於內官勢大,不便下特旨赦你無罪,但明年便是皇太後七十大壽,那時大赦天下,你自會一並赦免,內官們也就無話可說了,聖上對你可謂是恩遇隆渥呀!”
顧師言命泉兒將禮物獻上,卻是一對白玉花瓶,高約一尺,細腰闊口,線條優美之至,瓶上精雕細刻,晶瑩剔透。令狐綯推拒道:“你我摯交,這樣豈不是見外了。”顧師言道:“家母知在下在京中屢蒙大人庇護,甚是感激,大人是風雅之人,不敢以金錢褻瀆,這對玉瓶不過聊表心意而已。”令狐綯平時極好收集玉器古玩,一眼看出這對玉瓶乃極品和田玉所製,實屬無價之寶,顧師言的話又甚是中聽,當即笑納。
顧師言又道:“還有一事相求。”令狐綯道:“但說無妨。”顧師言道:“在下有一朋友也想在元宵棋會一試棋藝,卻無人舉薦,煩請令狐大人寫封薦書給翰林院,讓他掛上個名才好。”令狐綯笑道:“此乃舉手之勞,你隨我到書房去,我立即便寫。”
顧師言讓泉兒也跟著,二人隨令狐綯來到書房。早有親隨磨墨侍候,令狐提起筆,問:“你那朋友何名?”“縈塵。”“哦,怎地象是女子的名字?”
泉兒在一邊“嗤”地一笑,顧師言瞪了他一眼,對令狐綯道:“不瞞大人,確是位女子,不過已改扮男裝。”令狐綯笑問:“是你的紅顏知己吧?”顧師言笑而不答。
元宵佳節,長安城就如一座燈海,家家戶戶門前都懸著各式燈籠,爭奇鬥勝,迷離炫目。翰林院下屬的國子監也是燈火如晝,主持棋會的卻是校書郎鄭顥,現已升任翰林院大學士,他穿著二品紫色官服,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派頭。
杜瀚章對顧師言道:“顧訓你還不知道吧,鄭顥已是皇帝的乘龍快婿了。”顧師言一愣,問:“他與萬壽公主成婚了?”杜瀚章道:“已下過聘禮,婚期也已定下了,是八月十五。”
顧師言想起原先鄭顥總與他爭風吃醋,如今總算如他所願,然而不知為什麽,心裏卻微有些酸澀,雖然他對萬壽公主並無兒女情意。
本次棋會雲集天下各路弈道高手,共計127名,俱是各地成名好手,稱霸一方,有獨到棋藝。而顧師言最強勁的對手山湛源卻不見蹤影,一打聽,才知山湛源因身份特殊,可直接進入第三輪。
抽簽過後,由國子監的太學生唱名。顧師言的對手是山南東道選送的董秋客。董秋客正襟危坐,手撚山羊胡,正眼也不瞧自己的對手,心道:“西川除了馮淵難對付外,其餘俱不足論,這闞人龍更是聞所未聞,無名鼠輩耳”。
正酉時分,隻聽“咣”的一聲銅鑼響,對局開始。猜先,董秋客猜到白棋,更是喜上眉梢,要知道前三輪對局俱是一局定勝負,猜到白棋的等於淨賺一個先手便宜,董秋客自認已立於不敗之地,不禁躊躇滿誌起來,心裏已在籌劃自己最不濟也要殺進八強的好夢。
國子監是太學生修習四書五經之所,屋舍寬廣,其講學大廳占地數畝,因穹頂跨度大,共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撐,數百人濟濟一堂,竟不顯擁擠。但聽棋子敲擊在棋枰上的脆響此起彼伏,乍聽之下恍若冰霰夜降,又好比雨敲寒窗,頗有韻律。
顧師言舉目四望,見馮淵、杜瀚章俱已入座對弈,而男裝的縈塵卻是獨坐一桌,正左顧右盼,不知所措呢。
顧師言起身去問那位唱名的太學生,太學生道:“127號首場輪空。”
顧師言走到縈塵身邊,低聲道:“你果然是女待詔,直接進入下一輪。”
縈塵想對顧師言笑一笑,易容過後的臉卻是不動聲色,也低聲道:“你好好下棋,別管我。”
全場隻有縈塵一人輪空,她也象監場的太學生那般四處走動,東看西看。大學士鄭顥威嚴地請縈塵到外間等候,縈塵不敢說話,無法辯解,隻得委屈地到側廳呆坐著。過了一會,就有對局結束的棋手陸續來到,誰輸誰贏一眼可辨,那贏棋的神采飛揚,輸棋的麵色如土。
亥時,棋局已進行了二個時辰,絕大多數對局俱已分出勝負,馮淵、杜瀚章戰勝各自對手,欣然而出。縈塵忙迎上去問:“杜公子,顧訓怎麽還沒出來。”
杜瀚章剛剛那局棋贏得僥幸,一直無暇他顧,聞言道:“是呀,他怎會到現在還未取勝,遇到強手了?”馮淵道:“顧公子的對手是董秋客,棋力還在我之下,應該輕鬆獲勝才是。”
杜瀚章道:“待我進去看看。”
杜瀚章是鎮守一方的藩鎮的公子,鄭大學士對他頗為相敬,太學生自然也不敢趕他出去。杜瀚章走到顧師言跟前看他與董秋客的對局,見棋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棋子,已至終局。杜瀚章粗粗數了數子,顧師言的黑棋有五子以上的優勢,勝勢不可動搖,難道這董秋客如此局麵還想翻盤?
鄭顥也過來觀局。整個講學大廳就隻剩這一局還未結束了,十來個監場的太學生一齊圍過來看這一局棋。
董秋客一臉的汗,他心裏雪亮,明白這棋自己已然輸定,隻是首輪便大敗於無名之輩,賽前的雄心壯誌此刻渙然冰釋,實在是難以承受,是以遲遲不肯認輸,而杜瀚章等人的圍觀更是令他羞憤交加,無地自容,手中拈著的一枚棋子從指間滑落。董秋客起身離座,一言不發,踉蹌而去。一個太學生還追著他問是不是認輸了?
首輪的捉對廝殺,64名勝者進入下一輪,而63名敗者要麽作壁上觀,要麽從哪裏來回到哪裏去,那董秋客千裏迢迢來京,隻下一局棋便要打道回府,心裏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了。棋局也如世事,勝者王侯敗者寇,幾人歡喜幾人愁,得勝的杜瀚章當夜大開筵席,把酒慶功。
次日,顧師言直到巳末時分才醒來,吃了點東西後忽然想到要到桃園湖畔的舊宅去看看,反正又不遠。縈塵也要跟著去,顧師言便領著她和泉兒一道往桃園湖方向而去。阿羅陀因為長相太惹眼,鶻坊太監又是他出手打的,因此到長安後一直呆在杜府深居簡出。
三人來到舊宅一看,大門上貼著刑部封條,門前落葉成堆,隨風盤旋,泉兒都掉淚了。顧師言道:“哭什麽?我們人好好的。”
泉兒哽咽道:“想公子爺當日在這裏大宴賓客,好不熱鬧,現在這般冷清,泉兒忍不住傷心起來。”
顧師言笑了笑,道:“傻孩子。”又道:“可惜我不會輕身功夫,不然可要逾牆進去看看裏麵的東西是不是全給抄走了?”話一出口,猛然想起衣羽,她可是身輕如燕的呀!當即就想去南梢門鬼宅尋訪衣羽的音信,但時候不早了,怕耽誤了晚上的棋賽,隻好明日再去。
當晚第二輪開枰,64位棋手捉對廝殺。顧師言的對手是中書侍郎崔鉉舉薦的,名方仲林。方仲林成名三十餘載,如今年過五旬,因貪杯好酒以至於形容枯槁,整個一糟老頭子了,下起棋來還念念有詞,令對手不勝其煩。
棋手激戰方酣,來看棋的閑人也不少,棋待詔山湛源也來探虛實,下一輪他就將出戰。山湛源很有耐心地一局一局看過來,大多數棋局都是稍一駐足,便移看下局,隻有兩局棋他看了好半晌,一局是涇原節度使選送的閻景實與右仆射徐商舉薦的薛萬奇之間的對局,另一局便是闞人龍與方仲林的對局。從對局顯示的棋力來看,闞人龍與閻景實都高出對手甚多,山湛源心中暗生警惕。山湛源心道:“原以為顧師言不能參賽,我無憂矣,但觀闞人龍與閻景實之棋,實不在顧師言之下,這闞人龍尤為高深莫測,下棋舉重若輕,無懈可擊,極似顧師言之棋風,看來草莽之中的確藏龍臥虎呀,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那方仲林一張老臉漲成豬肝色,拈棋子的手抖抖索索,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已是強弩之末,越下越糟,看來是昏了頭了。方仲林揉揉昏花的老眼,又下了幾手損招,突然將手中棋子一丟,嘴裏罵罵咧咧,雖然說的是難懂的方言,但看那樣子就知道他是在罵人。
顧師言也不與他計較,起身去看縈塵的棋,卻見杜瀚章也在縈塵身後看棋,一問才知他已脆敗於丹陽刺史竇賢。
縈塵下棋極是專心,兩眼盯著棋局,根本沒察覺顧師言與杜瀚章來到她身邊。顧師言細觀棋局,見縈塵雖然也是執黑後行,但盤麵竟然稍好。
顧師言原擔心縈塵一戰即敗,掃了她興致,今見她後手能勝這濟南名手,當真是喜出望外。杜瀚章用手肘頂了頂顧師言,意似詢問形勢如何?
顧師言含笑點點頭。杜瀚章大喜,剛才輸棋的不快一掃而光。
縈塵贏了棋,高興得像個孩子,“格格格”的笑出聲來,顧師言趕忙用眼色製止她,縈塵一驚,捂住嘴,那更是女子的嬌態,好在對弈者無暇他顧,也無人理會。
杜瀚章贏了棋要喝酒,輸了棋也要喝酒,可謂勝固欣然輸可喜。顧師言因為明日還有事,早早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顧師言趕到南梢門外的鬼宅,敲了老半天門也無人答應。一個挑柴火的漢子從古巷過,好奇地打量著顧師言,顧師言問:“老哥可知這宅子裏的人都去哪了?”那漢子反問:“你認得這裏頭的鬼?”顧師言道:“是人。”那漢子道:“最近一段時間這宅子裏的鬼鬧得不怎麽凶了,也許是怕了乘天門道觀的老神仙。”
“什麽老神仙?”
“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捉妖擒鬼,無所不能。”
從這漢子口裏問不出什麽來。顧師言回到杜府,悶悶不樂。縈塵見顧師言獨自外出,定是尋衣羽去了,她口裏雖不說什麽,心裏卻甚是難受。午後,縈塵一個人躲在房裏生悶氣。杜瀚章道:“顧訓你用情不專,不是傷了別人就是傷了自己,你以為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事,但癡心女子卻不這樣想。唉!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一位這樣的紅顏知己,心願已足,夫複何求!”顧師言無言以答,隻有苦笑。
縈塵因為和顧師言賭氣,懶洋洋倒在**,飯也不吃,叫仆婦去請了好幾回都不肯來,似乎晚上棋賽也不願去了。顧師言正準備親自去請。泉兒道:“公子爺,我去,縈塵姐姐最肯聽我的。”
果然,不一會,縈塵便隨著泉兒來了,言笑晏晏,好像無事人一般。顧師言把泉兒悄悄叫到一邊,問泉兒說了些什麽?縈塵便回心轉意了?泉兒覺得自己居功至偉,得意地道:“我對她說:縈塵姐姐,你要生氣也不忙在這幾日,等公子爺下完了棋,拿了桂冠再生不遲,到時候也許不生氣了,隻生娃娃了,哈哈!”顧師言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棋賽進入第三輪,山湛源參賽令其他棋手平添了一份壓力,對陣抽簽時有不少棋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抽上了山湛源,偏偏馮淵抽上了。
這第三輪極為關鍵,若能通過此輪,那麽從下一輪開始,將進行三番棋對抗,三番棋畢竟留有施展的餘地,不會像前三輪稍有不慎就再無機會。
顧師言也終於遇上了開賽以來最強的對手,漁陽郡選送的龐錚。龐錚五十餘歲,一向出入各豪門教其子弟下棋,此人是前輩國手玄東唯一的弟子,棋藝深得玄東真傳,當年曾與山湛源下十番棋,爭奪宮廷棋待詔之位,龐錚四勝六負落敗,從此絕足不入長安城。此番來京看來是頗想有所作為的。
龐錚猜中白棋,龐錚成名以來,他執白先行的敗局屈指可數。
杜瀚章雖已出局,卻依舊興致勃勃來觀戰,一來就站在縈塵邊上,象是一尊守護神。縈塵的對手是餘杭名手範無憂,範無憂這人脾氣有點怪,他對局時不喜旁人在一邊觀看,他請杜瀚章走開,杜瀚章懶得理他。
範無憂就找大學士鄭大人評理。鄭顥倒也客氣,道:“棋會並無不許他人觀看之理,範先生棋力高強,正好讓大家一飽眼福。”官官相護,古來如此,又哪有範無憂說話的份!範無憂氣鼓鼓的回來下棋,狠狠地把棋子拍在棋枰上,似乎要一下子把縈塵打垮。
山湛源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輕鬆戰勝馮淵,悠閑地在大廳中踱步,走過來看闞人龍與龐錚的對局,發現龐錚一先已失,局麵極其細微。
龐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拈子之手微微發顫,但他畢竟是成名多年的老棋手,雖敗不亂,全力收官,精確無比,終局不多不少輸了半個子。
龐錚長跪不動,挺直身子細細打量全局,白棋全盤沒有明顯敗招,局部攻防妙手迭出,先師玄東當年也不過如此,但為什麽這棋竟然輸出去了?龐錚黯然神傷,歎道:“罷了罷了,棋界能人輩出,長安城已沒有我這老朽的立足之地了。”說罷緩緩起身,忽然問一邊的山湛源:“山兄,聽說江東顧師言因故未來參賽,顧師言的棋能強過這位闞先生嗎?”山湛源道:“未曾對局,不好妄加評論。”
山湛源細細打量這麵無表情的闞人龍一眼,心裏疑惑更深。當世若論對顧師言之棋所知最深的除顧師言自己外當數山湛源了,他雖從未與顧師言交過手,但暗地裏收集顧師言的棋譜潛心揣摩,顧師言之棋氣象高華,把握大局的能力極強,山湛源自知有所不及,奇怪的是這闞人龍的棋越看越像是顧師言的棋,況且以山湛源所知之博,竟全未聽過闞人龍之名,汾寧閻景實雖然也不出名,但山湛源總還聽說過這個人,隻是未想到閻景實如此厲害罷了,不像這個闞人龍,直如從天下降下或從地底鑽出來破壞山湛源的如意算盤似的,山湛源暗地裏留了個心眼察看這姓闞的一言一行。
第三輪對局有一局棋出現了罕見的棋形,魏國公馬元贄舉薦的終南山白雲觀的三癡道人與維揚名手秦照之間的對局出現了四劫連環,雙方都不肯消劫,四個劫提來提去,沒完沒了。
主持棋會的翰林院大學士鄭顥也不知判誰勝誰負?便請棋待詔山湛源來理論。山湛源一見之下,喜道:“四劫連環無勝無負,此乃百年不遇之祥瑞之兆,實因皇上聖明,四境安寧之故也。”
鄭顥大喜,命三癡道人與秦照不要亂了棋局,他立即進宮麵聖,報此祥瑞去了。
縈塵與範無憂之間的對局是第三輪最晚結束的一盤棋,縈塵頑強地收完最後一個單官,終以一子半告負。範無憂棋力甚高,顧師言認為縈塵能下成如此結果實屬不易,縈塵卻差點哭出來。
忽聽外麵足聲雜遝,有人高叫“皇上駕到!”講棋大廳裏立時鴉雀無聲,數十名棋手個個原地站立,迎接聖駕。
宣宗得鄭顥稟報,龍顏大悅,不顧春夜寒重,親臨翰林院觀棋。棋手們紛紛跪倒,三呼“萬歲”。
宣宗笑吟吟的讓眾棋手平身。鄭顥引著宣宗來看三癡道人與秦照的四劫連環棋,宣宗道:“這棋果然罕見,是怎麽一步步走出來的?”
鄭顥命三癡道人與秦照收掉棋子,重新擺給皇上看。宣宗賜他二人坐著擺棋。兩位對局者一著一著擺來,107手成了第一個劫,一劫未消一劫又起,宣宗棋力不弱,也看得眉飛色舞,擊節叫好,對隨行的一個幹瘦的老太監道:“魏公,你老也來看看這棋,果然下得好。”眾人這才知道這老太監原來便是權勢熏天的魏國公馬元贄。
顧師言雜在人群中冷眼看馬元贄,這瘦如枯滕般的老太監眉毛甚長,幹癟的馬臉滿是皺紋。馬元贄皮笑肉不笑地道:“棋分黑白,乃兩儀之象,聖上英明睿智,澤被蒼生,自然天降祥瑞。”
那三癡道人稽首道:“皇上乃大德之君,上天借貧道之手下出此譜,貧道幸甚。”這三癡道人是個諂媚小人,把秦照撇在一邊,似乎這棋是他一個人下出來的。馬元贄對三癡道人道:“道長,你果然沒給咱家丟臉。”又對宣宗道:“聖上,這位道長便是咱家舉薦的,是終南山煉氣士,道號三癡。”宣宗“哦”了一聲,問:“三癡?哪三癡?”三癡道人稟道:“小道癡於棋、劍術和煉氣,故號三癡。”
宣宗點點頭,道:“道長哪日有暇也到宮中為朕講講煉氣長生之法。”三癡道人大喜,連連稱是。
鄭顥稟道:“皇上,此四劫連環之棋既以和棋論,是否讓他二人加賽一局以定勝負?”宣宗笑道:“兩位棋手下出此棋實屬不易,就一起進入下一輪吧。”三癡道人趕忙謝恩,秦照也跟著謝恩。
次日上午,顧師言正與馮淵談論棋道,忽聽門外杜瀚章大聲道:“顧訓,今日春闈放榜,你可知廷試第一者是誰?”
顧師言趕忙鬆開縈塵,迎上前去。杜瀚章大踏步進門來,道:“嶺南可算是開天荒了。”顧師言問:“莫非狀元是嶺南人?”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個叫莫宣卿無名之輩,多少有名的才子都瞠乎其後。”顧師言心中一動,問:“莫宣卿?”杜瀚章問:“你認得這個人?”顧師言道:“一麵之緣。”忽然想起一事,問:“不知溫飛卿此次及第否?”
杜瀚章搖頭道:“你這位朋友溫大才子恃才放曠,說什麽‘中書省內坐將軍’,你想想,令狐綯新任中書令,溫飛卿這樣說不是譏諷令狐綯象武將一般不學無術嗎!據說令狐綯惱怒之極,沒治他的罪總算是看在舊情麵上了,進士及第那是休想。”
顧師言歎道:“這個溫飛卿,既要出來求功名就該收起狂生的派頭,不然就躲在維揚青樓看美人聽小曲不就是了,何必如此折騰,明日我找他來喝酒敘話。”
殺入十六強的棋手個個棋力高強,顧師言的對手就是上輪弈出四劫連環的秦照。四年前顧師言與溫庭筠同遊維揚之時,便與秦照對弈過數局,顧師言勝多負少,時隔數年,顧師言自問棋力有所增進,反觀秦照昨日與三癡道人的對局,卻是未見長進,比之龐錚,猶有不及。
兩日賽程波瀾不驚,顧師言直落兩局擊敗秦照,率先進入八強,有些棋手則各勝一場,明日還要下決勝局,而顧師言便可休息一日。
當日對局還起了一點糾紛,敗在三癡道人手下的是鄆王李漼舉薦的雲兩峰,雲兩峰輸棋之後,大叫有鬼。大學士鄭顥前去詢問,雲兩峰神情激動,大聲道:“昨日輸棋之後我便覺得不對勁,明明要往這一路落子,但棋子到了棋盤上不知為何卻往邊上移了一路,棋差一著,滿盤皆輸,我原以為看花了眼,豈料今日又是如此,這棋決非出自我手。”
三癡道人冷冷道:“這話稀奇,這棋不是你下的卻是誰下的?”雲兩峰叫道:“定是你這道人使障眼法迷惑於我。”三癡道人冷笑道:“天下奇聞!沒見過輸了棋這般耍賴的。”
雲兩峰是鄆王府的清客,鄆王是宣宗長子,入主東宮已成定局,但三癡道人的後台是馬元贄,鄭顥也得罪不起,便問身邊的山湛源。山湛源道:“棋下成怎樣便怎樣。”三癡道人稽首道:“山待詔說了句公道話。”雲兩峰憤憤不平,一口咬定道人使妖法。鄭顥道:“雲先生或許是看錯了棋,這也是常有的事呀。”雲兩峰道:“鄭大人,這不是下錯棋,在座都是高手,下錯棋是指算路有遺漏,未料到對手的反擊手段,而雲某這棋根本錯得匪夷所思。”三癡道人道:“這是你自個下出的棋,又不是貧道按住你的手硬叫你往那裏落子,卻怪得誰來。”
雲兩峰越想越覺得這棋輸得鬱悶,氣極反笑,道:“好好好,今日總算開了眼,見識了道家的高棋,原來憑的是棋外的招數,不然以這位道兄的棋藝如何能打進八強!”
三癡道人大怒,怪眼圓睜,凶相畢露,驀然大吼一聲,寬敞的國子監講學大廳竟然嗡嗡作響,棋枰上的棋子都顫動起來,眾人隻覺兩耳巨震,好似半空滾落一聲焦雷。三癡道人作色道:“再敢胡言亂語,休怪道爺無禮。”鄭顥趕忙上前道:“兩位切莫爭執,棋會是奉皇上的旨意舉行的,出了差錯可無人擔當得起呀。”
雲兩峰見道人一副凶相,心生懼意,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算我晦氣,算我晦氣,且看下一輪,我要看你憑什麽贏棋?”又朝眾人拱手道:“列位多多留心。”憤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