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十一、東海酒樽可散愁
縈塵本是官宦家小姐,隻因父親怠慢了太監蔣士澄,被革職充軍,縈塵年方十五流落教坊,若非雲華夫人將她贖出,她已賣笑青樓。雲華夫人認她做義女,與顧老夫人商議要將縈塵許配給顧師言。
顧老夫人道:“縈塵是個好孩子,相貌既好,性情又柔順,確是良配,隻是我們顧家數百年來未與寒族通姻,雲華你是知道的。”雲華夫人甚是喜愛縈塵,一心要將她配與自己侄子,便道:“那便給訓兒作妾侍亦可,以縈塵之溫婉可愛,訓兒便不會再到外麵亂跑了,也免得嫂嫂整日為他操心。”顧老夫人連連點頭。
縈塵聰慧過人,府上原有顧師言的書房,隻要聽書僮說這是少爺以前讀過的書,縈塵都一一細讀。顧師言藏有不少棋譜,縈塵也一局局在棋枰上擺過。顧謐請紫雲觀的女道士白素來教縈塵弈棋,白素棋力頗高,但一聽到顧府教棋,敬謝不敏,道:“貴府顧公子圍棋天下聞名,女道豈敢班門弄斧。”顧謐厚禮相邀,並道明教縈塵圍棋是為了日後係住其弟顧師言之心,白素客氣一番便允了。
縈塵幼時也隨便學過一點圍棋,略知做眼死活。起初白素授九子與她對弈,縈塵不能勝。三月之後改為授二子,白素竟然應對頗為吃力。白素曾對顧謐言道:“隻可惜縈塵是個女子,不然以她的天分,日後又有令弟教導,博取宮廷棋待詔之位似乎也非難事。”是以顧府上下都戲稱縈塵為女待詔。
新年初一,顧師言拜會了一幫親友,當夜秉燭與縈塵對弈,授縈塵三子。縈塵咬著嘴唇,心裏憋了一口氣,一定要打敗公子爺,讓他知道小女子不是好欺負的。
顧師言與縈塵對弈時,顧府的丫鬟仆婦三五成群來窺視,竊竊低笑,直到夜深,才畏寒散去。二人足邊炭火燃得正旺,一個小廝坐在矮凳上一邊添木炭一邊瞌睡。有一手棋縈塵足足想了一刻多鍾遲遲不敢落子,早忘了用暖爐暖手。顧師言看著她凝神思索的樣子甚是可愛,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道:“手冰冰的,給你暖暖手。”縈塵嫣然一笑,抽回手,繼續蹙眉凝思。
這局棋下了近二個時辰,縈塵以六子半告負。她那雙柔若秋水亮若星辰的眸子裏滿是迷茫之色,望著顧師言呆呆出神。
此後數日,顧師言閉戶不出,終日與縈塵廝守。雲華夫人甚是得意地對顧老夫人道:“嫂子,我可曾說錯?訓兒與縈塵如膠似漆,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吧。往年訓兒在家裏呆不了三天就吵吵嚷嚷要遠遊,這下子被縈塵收住他野馬之心了。”顧老夫人也甚是歡喜。
正月初四的向晚,顧師言與縈塵在後園漫步。顧府園林左傍甘棠湖,西望幕阜山,占地極廣。園中亭榭樓台典雅精美,奇花異木爭妍鬥豔。江南初春,冬寒未消,報春花木卻已抽青吐綠,含苞欲放。二人走到鳴鶴軒時,見鶴奴正拋食喂鶴,群鶴細細長長的鶴腿好似荷梗,羽翼微揚,不斷發出“吭吭”的鳴聲。
忽聽前麵傳來棍棒舞動的“霍霍”聲,顧師言循聲前往。
舞棍者便是阿羅陀,他從東天竺來中原已曆十五年,一直在這園中的萬木草堂離群索居,每年隻有顧師言外出時他隨行,其餘都在草堂中抱膝看天,或者練功舞棍,因言語不通,也無人與其說話,不過阿羅陀似乎不覺得寂寞,雖然相貌凶惡,但遇人總是露齒而笑,憨態可親。這次回鄉後,顧師言一直沒看到他,這時聽到他舞棍聲,便過來看他。卻見阿羅陀已歇手不練,立在一株柏木下看一頂藤篾帷帽。顧師言不禁一愣。
縈塵冰雪聰明,見阿羅陀手裏的是一頂女子的帷帽,心思一轉,便已明白,她早已從泉兒口裏得知衣羽之事,當下輕聲問顧師言:“公子,這是衣羽小姐的帷帽嗎?”顧師言看了她一眼,不答。
當晚顧師言悶悶不樂,強顏歡笑。縈塵道:“公子爺,你想進京參加元宵棋會是嗎?”顧師言點點頭,握了握縈塵的手。縈塵道:“可是,你得罪了宦官,如何能回長安呢?”
顧師言一驚,忙問:“泉兒都說出來了?我交代過他不許說的,免得母親擔心。”縈塵道:“這須怪不得泉兒,是二姊夫先說出來的,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要捉弄欽犯顧師言,解送進京。二姊夫說他已將公文私自扣下,宦官隻在京中勢大,你隻要不回長安就無妨。這事我們都知道,隻瞞著老夫人一人。”
顧師言在室中來回踱步,道:“我已約好西川杜瀚章公子正月初十在襄陽相會,結伴進京,今若不去,豈非失信。”顧師言進京固然是因為元宵棋會,但尋找衣羽更是要緊,這事不好對縈塵說,心裏頗為歉疚。
縈塵過來拉著顧師言的手,道:“公子,你一定要去,縈塵也與你一道去,路上好服侍公子。”顧師言連連擺手道:“你一弱女子如何去得!”縈塵天真地道:“公子可以保護我呀。”
顧師言“嘿”了一聲,他對自己的功夫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非阿羅陀舍命相救,他死了好幾回了,京城險地,自身難保。當下堅決不允。縈塵卻極是倔強,聲稱若是不帶她一塊去,她就讓老夫人不讓顧師言出門,還揭顧師言老底道:“你這麽大了,總不能像前幾年那樣瞞著老夫人偷偷跑掉吧。”
顧師言哭笑不得,道:“即便我要帶你去,母親也不讓。”縈塵道:“我自去和老夫人說,反正要去兩人一起去,要不都沒得去。”顧師言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刁蠻任性,縈塵這小蹄子也知道要挾我!”
其實此番若非縈塵之力,顧師言又豈能再度遠行!老夫人一聽兒子又要遠赴長安,執意不允。是縈塵竭力解說勸慰,說公子爺在家會悶出病來的。又請紫雲觀女道士白素來為顧師言占卜,白素掐算一番後便說顧師言驛馬星動,利於出行,呆在家裏反而有禍。
顧老夫人最是信命,命中注定之事豈可違抗!當下眼含淚花問白素道:“難道我的訓兒總要在路上奔波?”白素心有不忍,道:“老夫人,這驛馬星居於命宮,十年轉一輪,女道記得府上公子十六歲始出遊,看來要等到二十六歲才會收心不再外出。”顧老夫人心下稍慰,問:“這麽說要到二十六歲後他才愛呆在家裏?”白素笑道:“是,老夫人,到那時你老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了。”老夫人瞧了縈塵一眼,轉憂為喜。
顧謐得知弟弟又要遠行,甚是不安,顧師言便說京中有白敏中與令狐綯從中斡旋,已然無事。顧謐聽傅敬梓說過,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的同時又接刑部侍郎周墀的密信,要求將此事不了了之,這自然是白敏中與令狐綯之力了。顧謐也知道這個弟弟心如飛蓬,向來不肯安分的,隻盼真如白道姑所言,兩年之後收心才好。
正月初六,顧師言灑淚辭別母親,跨上黑駿馬,帶著縈塵、阿羅陀與泉兒三人啟程趕赴襄陽。他原本擔心縈塵不能乘馬,若是坐馬車那就不能在初十前趕到襄陽了,未想縈塵幼時隨父在太原時便已學會騎馬,騎術頗精,令顧師言大為寬慰。縈塵腰肢筆挺騎在馬上,得意地道:“公子,縈塵可不會拖你後腿。”
四人擺渡過江,南望匡廬諸峰雲蒸霧繞,縈塵問道:“公子,這廬山你可曾登臨?”
顧師言搖頭,心裏也覺奇怪,這陶潛、謝靈運、李太白之輩推崇備至的名山他自小開門能見,卻從未前去遊覽過。
縈塵笑道:“公子常年出外獵奇覽勝,卻對自己家鄉的好風景錯過,未知何故?”
泉兒替顧師言答道:“自然要先到外麵看看才對,家鄉的山水日後機會多的是,隨時可以去遊玩,公子爺,是不是這樣?”顧師言若有所思。
顧師言此番進京可以說是腰纏十萬貫,除帶去二千兩黃金不算,顧謐還另備了好些珠寶讓他相謝白敏中等權貴。顧師言意欲布施五百兩黃金給吉備大師,用以重建佛崖寺。
江南雨雪稀少,一過江北,氣候便自不同,兩湖之地,新年下了一場大雪,積雪阻路,不利急行。初八黃昏,四人才趕到孝昌縣,此地屬山南東道,位於江漢平原與大別山、桐柏山餘脈交匯地帶,距襄陽尚有七百餘裏,看來初十是無法趕到襄陽與杜瀚章匯合了。泉兒與阿羅陀的意思是讓公子爺先走一步,黑駿馬腳程快,定能在初十趕到襄陽。顧師言看著縈塵,縈塵滿心不願與顧師言分開,低著頭不言語。
泉兒道:“縈塵姐姐,公子爺到襄陽與杜公子匯合後自然會等我們的,不過暫別兩三日而已。”
縈塵卻道:“我們連夜趕路好了,也能在初十日趕到襄陽。”縈塵體質嬌弱,這幾日長途趕路,頗覺疲憊,但若要她與顧師言分開,那她寧願強打精神趕夜路。
顧師言對縈塵笑道:“白道姑說我二十六歲之後驛馬星退出命宮,不會再出遠門,看來我得趁這兩年多走走,這數月來我總是疲於奔命地趕路,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縈塵一笑,道:“那是哄老夫人的,不然怎肯讓你出來。”
縈塵不願讓顧師言獨行,顧師言也舍不得讓她連夜趕路,隻好命阿羅陀騎黑駿馬先行趕到襄陽通知杜瀚章一聲,阿羅陀卻示意說他自己的馬好,顧師言隻得由他。阿羅陀在孝昌縣客棧吃過晚餐後接過顧師言匆匆寫就的書簡獨個策馬消失在茫茫雪夜。
客棧裏除了顧師言三人外再無其他客人,一般外出者總要過了元宵才啟程上路,或謀官或謀財,無非為了種種欲望而奔波。忽見門外畏畏縮縮進來一個小販模樣的人,一臉孤寒之相,徑直走到顧師言跟前,堆上笑,拱手道:“這位公子爺定是見過大世麵之人,小人有一寶物,想請公子爺鑒定。”
顧師言還未答話,一邊的店家不耐煩地道:“汪騙子你又來了!快走快走,回你的祠堂去,別在這裏煩人家顧公子。”
被稱作汪騙子的這人睜著一雙惶惶然的魚泡眼,爭辯道:“確有寶物確有寶物。”手便到背囊中掏。店家走過來“去去去”往外推他。
顧師言見這人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其狀可憫,便問:“有何寶物,拿出來瞧瞧也無妨。”
店家見顧師言發話,也就不再趕他,隻是道:“顧公子你別信他的,他要真有什麽寶貝,還會流落在此,連家都歸不得!”
那人趕緊道:“小人汪三,維揚人氏,在長安經商,遭人坑騙,血本無歸,連歸家的盤纏都沒有了,這一路從長安到此,無非給人做做小工,混一碗飯吃。目下也無法可想了,隻有把這寶物出售,可歎又無人識貨。”
顧師言便讓店家給他倒一碗酒,切一盤牛肉上來。汪三趕緊謝過,道:“小人並非騙子,這確是寶物,請公子爺賞玩。”說著從囊中掏出一物,雙手捧上。
泉兒接過,道:“這不是一隻木碗嗎?又是什麽寶貝了!”
一旁的店家也笑了。汪三急道:“這並非尋常木碗,注水便可成酒。”泉兒孩子心性,便從桌上茶壺倒水於木碗中,還對顧師言笑道:“水若能變酒,那公子爺喝酒便方便了。”
店家揭穿道:“定是在碗底抹些酒曲,倒上水晃晃****自然有些酒味。”汪三頗為不忿,卻也不敢衝店家發火,隻對泉兒道:“煩請小哥將這碗裏水倒掉,看看碗底有無酒曲。”泉兒便將水潑於地下,就著燈火細看碗底,但見木紋彎彎繞繞,質地細密,一嗅,果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泉兒呈碗給顧師言看,顧師言接過看了看,問汪三:“此碗何木所製?”汪三喜道:“公子是有識之人,酒味確由木碗而來,並非什麽酒曲。公子可知東海有一種極為罕見的酒香木?”
顧師言搖頭說不知。汪三道:“酒香木生於荒僻孤島,三千年方得成材,據說奇異之處甚多,不過那些傳說之事小人也不敢亂說,隻是酒香木製成之碗能注水成酒確然無疑。”說罷,從顧師言手中接過木碗,置於桌上,提起茶壺注入半碗水。少頃,見碗裏之水不斷冒出細小水泡,約有一刻鍾,水泡消失不見。汪三道:“好了,成酒了。”
店家湊過去聞了聞,道:“是有點酒味,不過這香味來得特別,能喝嗎?莫要有毒。”汪三憤憤然,道:“我喝過多次,未見喪命。”店家道:“那你喝那你喝。”汪三卻又不喝,對顧師言道:“小人不是不喝,隻是這酒一喝便醉,醉後便有奇夢,小人怕在公子爺麵前失態。”
店家此時也來了興致,道:“沒事,你喝,醉了我便讓你在我客房中歇息便是,不要你半分店錢。”顧師言有心助他盤纏回鄉,便道:“這碗我買下了,老兄出個價吧。”店家勸道:“顧公子千萬莫上當,這酒他自己都不敢喝,如何買得。”
汪三聽顧師言願意買下,精神一振,道:“既然有公子爺這句話,小人便喝給諸位看看,隻是酒後失態,還請多多包涵。”
顧師言怕那酒的確喝不得,勸道:“我既已答應買下,你也不必試了。”
汪三誠懇道:“公子爺這話雖是一片好心,但還有懷疑小人之處,以為這酒喝不得,小人今日一定要試給公子爺看看,小人絕非騙子。”說著一仰脖將木碗中的酒水一氣喝幹,抹抹嘴,吃了幾片牛肉,衝顧師言拱手道:“公子爺,這酒入肚便醉,小人也許會胡言亂語,如有冒犯之處,千萬莫怪。”泉兒道:“你這人酒性不好,醉了便要撒酒瘋。”汪三擺手道:“不是不是,隻因醉後有諸多幻象,令我不能自主。”
店家在一邊冷笑道:“汪三演得好戲!”
汪三餓得狠了,一個勁在吃牛肉,眾人看了一會,未見他有何異常。縈塵一拉顧師言衣袖,示意要回房休息了。忽見汪三將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拍,離開桌邊,朝大門外走去。
泉兒道:“喂,怎麽就走了?”
卻見汪三在門外轉過身來,衝著客店內大聲叫道:“小香,阿祺,我回來了。”大踏步進門來,兩眼放光,神情激動,渾不似方才那畏畏縮縮的模樣。
汪三對店內眾人視若無睹,自顧對著身邊的一張椅子微笑,道:“路上也算平安,好歹在過年前趕回來了。小香,你別忙,讓我好好看看你,一別三年,可讓你受累了,是呀,我在北地對你們母子倆也是牽腸掛肚,對了,阿祺那小子呢,怎麽還不來見爹。”
顧師言等人見汪三舉止如此怪異,狀類瘋癲,不禁大為詫異。
汪三伸手憑空撫摸,似在愛撫幼童的腦袋,臉現慈愛之意,道:“嗯,長這麽高了,還認得爹嗎?叫爹。”又扭頭對椅子道:“你看,親爹都不認得了,唉,也難怪,三年前他才四歲,都說商人重利輕離別,爹也是為了日子能好過點不是?這次回來我不再出去了,小香,你看,這三年我省吃儉用,在外也積了不少錢,這大錠大錠的銀子你可收好嘍,明年開個雜貨店。”
店家見汪三從懷中掏出的所謂的大錠大綻的銀子卻是兩個黑乎乎的饅頭,不禁笑出聲來。那汪三大模大樣地坐到桌邊,抽抽鼻子,笑道:“真香!”似乎滿桌都是好酒好菜。汪三拿起筷子,這裏夾兩下那裏夾兩下,卻就是不夾那盤牛肉,似乎那那些子虛烏有的菜肴遠比這盤牛肉好吃。
泉兒見他空口大嚼卻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樣子,走近去看,那汪三用筷子什麽也沒夾著卻遞到泉兒口邊,道:“來來來,爹喂你一口。”泉兒“呸”了一聲,趕忙躲開,對顧師言道:“公子,這人失心瘋了。”顧師言道:“他思家心切,醉後便做夢回家了,可歎。”
店家道:“他裝的,做夢哪有這樣做的!”
汪三胡吃了一陣,忽然頭一歪,鼾聲“唏唏呼呼”,趴在桌上竟睡著了。顧師言讓店家扶汪三去歇息,房錢一起算。店家連連答應,也不提不要汪三店錢之事了。
次日一早,顧師言等三人用罷早飯結過帳後便要啟程,卻不見汪三的影子,問店家,店家說他一早就起來出去了。顧師言搖搖頭,心想自己有心助他盤纏,他卻蹤影不見,隻能怨他福薄。當下上馬趕路,未出十丈地,卻見路邊一人拱手而立,正是汪三。
顧師言便命泉兒取一綻五十兩的銀子贈於汪三,汪三跪下磕頭,顧師言將他扶起,道:“趕緊啟程回鄉吧,以免家中妻兒盼望。”
汪三感激涕零,哽咽道:“公子再生之德,汪三沒齒不忘。”一邊掏出那隻木碗奉上。顧師言笑道:“這碗你自己留著吧,在下不缺酒喝。”
汪三不肯,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將碗往泉兒懷中便塞,泉兒笑嘻嘻接過,道:“公子爺,就留著玩吧?”汪三又問恩人姓名?顧師言道:“四海之內皆朋友,何必問姓名,就此別過。”打馬先行。
汪三追著泉兒問。泉兒道:“圍棋天下無雙的江南顧公子你可知道?”汪三一愣。三人催馬將他撇在路邊,揚鞭而去。
汪三跪倒在地,朝三人背影遙拜。
初十日,三人因貪圖趕路誤了投宿,眼見暮色四起,寒鴉歸巢,卻依舊不見村落墟煙。道路兩邊古木森森,陰影幢幢,泉兒有點害怕了,道:“公子爺,這天晚了,不會出來什麽歹人吧?”顧師言道:“再趕一程吧,前邊應該便是棗陽。”
三人催馬疾行,又趕了一程。縈塵耳尖,道:“好像有鍾聲。”顧師言喜道:“這定是承恩寺晚課的鍾聲。”
承恩寺在棗陽東郊,始建於隋煬帝大業年間,屬禪宗寺院,主持僧法號水雲,原是柴桑東林寺僧人,後入主承恩寺。水雲禪師與顧師言乃舊相識,顧師言前年進京,曾迂道拜訪,今日相見,各道契闊。
水雲得知顧師言赴京參加元宵棋會,道:“元宵棋會早已轟動朝野,各郡縣均選送好手赴京,二品以上官員亦可舉薦一名棋手參賽,據傳京中已雲集百餘名各路高手,天下好弈者聞風而動,那棋力低微隻為一睹盛況的更是不計其數,貧僧是出家人,遙想此棋林盛會亦不禁蠢蠢欲動。”水雲也好圍棋,棋力不低。
顧師言道:“禪師便與我一道進京觀摩此次棋會如何?”水雲含笑擺手道:“阿彌陀佛,以貧僧之微末棋藝豈敢與天下棋士爭雄!公子乃我柴桑才俊,不世出的棋才,貧僧此後每日為公子念誦《金剛經》,保佑公子獨占棋會鼇頭。”顧師言合掌道:“多謝。”
水雲忽然記起一事,道:“棗陽城中前幾日有一名叫馮淵的西川人在下賭棋,一律授二子,據說是為了籌措進京路費。接連三日,無人能過得了他二子關,棋力甚高,不知公子識得此人否?”顧師言奇道:“馮淵乃西川道選送入京的棋手,一切費用由西川都護府資助,如何會為籌路費而與人下賭棋?”水雲道:“這個貧僧卻是不知。好笑的是城中王員外知貧僧粗通弈道,竟派人來邀貧僧前去約戰馮淵,賭金由王員外出,嘿嘿,和尚下賭棋,豈不被人笑掉大牙!”顧師言大笑。
次日一早,顧師言等三人辭別水雲禪師上路。水雲道:“公子到了城中不妨去會會馮淵。”顧師言道:“何勞禪師吩咐,在下自當助其盤纏入京。”
到了棗陽城中一問,卻道馮淵已於昨日動身趕赴長安,想必是下賭棋掙足了盤纏,急赴元宵棋會去了。
棗陽距襄陽尚有一日的路程,三人加緊趕路,總算在十一日黃昏來到襄陽城外。襄陽曆來是軍政重邑,城樓高聳,城池深峻,滔滔漢水繞城而過,其西羊祜山、鳳凰山巍峨險峻,昔日蜀漢關羽曾在此水淹七軍,生擒曹操大將於禁、龐德,至今遺跡尚在。襄陽城東門外有一甕城,乃戰時屯兵之處。顧師言三人從甕城邊上繞過時,就見城內衝出十餘騎快馬,為首者方麵大耳,身軀肥大,騎一匹大白馬,奔馳迅捷。泉兒叫將進來:“阿羅陀阿羅陀。”果見黑炭也似的阿羅陀就跟在大白馬後麵。
騎大白馬的正是杜瀚章,他料顧師言也差不多要到了,便出城迎候。相見大喜。杜瀚章道:“我自成都來此,一路大雪,吃不了少苦頭,昨日午後趕到此地,阿羅陀已先到了。”一見縈塵,杜瀚章一愣,私下問顧師言:“這又是誰?怎麽天下的美女都跑到你身邊去了!”顧師言忸怩道:“這是家母為小弟娶的妾侍,頗好弈道,一定要隨小弟赴京觀棋,隻得帶她出來。”杜瀚章笑道:“到了京中見到衣羽姑娘我看你怎麽交代。”顧師言尷尬一笑。
杜瀚章隨從甚多,有三、四十騎之眾,其中還有兩位以勇武著稱的參將,一位叫戚山堂,一位叫卞虎,俱是西川虎將,有萬夫不擋之勇,杜琮命他二人護送愛子進京。
杜瀚章將襄陽城內最大的一家客棧水鏡山莊包下,顧師言一到客棧,剛坐定喝茶,就見一臉有病容的中年文士上前拱手道:“江南顧公子,久仰久仰。”顧師言一看,不認得,趕忙回禮,道:“敢問先生尊姓?”
一旁的杜瀚章道:“這位便是我西川道選送入京參賽的馮淵馮先生。”顧師言“啊”的一聲,道:“在下昨日在棗陽城中四處打聽馮先生,未想先生已到此間。”
杜瀚章聞言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你也知道他下賭棋的事了?”
馮淵一臉大病初愈的樣子,也笑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事非得已乃出此下策呀。”
杜瀚章替他說了:“馮先生年前赴京途中感了風寒,勉強挨到秭歸城,病勢沉重再也趕不得路,便在客店養病,豈料他那兩個惡仆竟趁機卷了銀兩逃之夭夭,可憐我們馮先生身無分文,受了不少白眼,幸好病情稍緩,便掙紮著以下賭棋為生,一路向北,也到了襄陽。”馮淵道:“在下嗜棋如命,打定主意即便是乞討也要趕去長安。”
飯後,杜瀚章興致甚高,命人擺下棋枰,請顧師言與馮淵對弈。未想那馮淵婉拒道:“馮某沉屙新愈,尚需調養精神,不願在大賽之前與顧公子這樣的高手對決,怕折了銳氣,莫怪。”杜瀚章一笑而罷,對顧師言道:“顧訓你是精神如虎的,你指點我一局,上次在成都你我都無暇手談。”顧師言道:“小弟新收一徒弟,願意代師出戰,瀚章兄敢應戰否?”
杜瀚章“咦”了一聲,方才他聽顧師言說過縈塵喜好圍棋,難道這嬌柔女子棋藝當真不凡?杜瀚章雖算不上一流好手,但棋力著實不弱。
縈塵本來是來看顧師言與馮淵對局的,聞言,頓時粉臉緋紅,扯了扯顧師言的衣袖,低聲嗔道:“公子,你要出縈塵的醜呀!”顧師言附耳道:“你的棋與他差不了多少,要緊處我會助你。”又朗聲道:“瀚章兄與我情同手足,你也不必羞縮。”杜瀚章道:“正是正是,姑娘請。”
縈塵隻得含羞斂衽,坐於棋枰一側。杜瀚章問顧師言:“怎麽下?猜先?”顧師言點頭道:“便下兩局,各執一先。”
首局縈塵執白先行,中盤時杜瀚章形勢占優,縈塵蹙眉思索,苦無良策,俏臉漲得通紅,扭頭看顧師言,意在求助。
顧師言卻笑嘻嘻的隻是點點頭,示意縈塵繼續下。那杜瀚章局勢見好,來了閑情逸致,抬眼看紋枰對坐的縈塵,這嬌美少女蹙眉思索的姿態令他心中一動,憐愛之念大起,又看了看顧師言,顧師言正細看棋局。不知怎的,杜瀚章竟對顧師言生出一絲嫉妒之意,此念轉瞬即逝,不敢再往深裏想,低頭看著棋局。縈塵形勢雖然不利,但她甚是頑強,四處收刮,官子撈了不少便宜。反觀杜瀚章,卻有點左支右絀,一味死守,終局竟已一子半告負。
杜瀚章額頭冒汗,連道“厲害厲害,女子可畏。”顧師言笑道:“瀚章兄虎頭蛇尾,一味求穩,以至於小敗。”縈塵贏了棋,容光煥發,笑吟吟看著顧師言。
杜瀚章顯得頗為不服,道:“還有一局,再來再來。”於是理好黑白棋子重新開局。此局棋勢一直混亂,黑白雙方數條大龍糾纏廝殺。
忽聽後麵房中傳來駭人聽聞的狂笑,如猛獸夜吼、如狂風驟至,眾人俱吃了一驚。顧師言聽出是阿羅陀的聲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忙丟下手中棋子過去看,正見泉兒飛奔而來,一臉驚恐之相,顫聲道:“公子爺你快去,阿羅陀發狂了!”
顧師言趕到阿羅陀住的客房外,門卻是關著的,聽得房內阿羅陀“嘛裏叭哞”的梵語吼聲如雷,顯得憤怒至極。阿羅陀一向溫馴如處子,遇人隻是露齒而笑,絕無惡聲,即便遇到強敵也從未如今日這般狂暴。顧師言來到窗下,伸指戳破窗欞紙,湊眼去看。房內隻阿羅陀一人,還有一把高背靠椅被結結實實綁在木柱上。阿羅陀一手執鐵棍,一手戟指那把靠背椅,怒發衝冠,神情慘厲。隻聽他用梵語爆豆般怒罵,也不知罵些什麽?忽然鐵棍揮出,“啪”的一聲,將靠背椅上部擊得木屑紛飛。
顧師言驚憂交集,阿羅陀怎會這般模樣,當真發瘋了不成?
阿羅陀吼聲不止,杜瀚章的隨從俱聞聲而至,那兩員西川虎將一左一右護在杜瀚章身邊,生怕有什麽不測。顧師言回過頭來,見搖曳不定的燈光下眾人臉上都是驚疑不定。杜瀚章問:“怎麽?阿羅陀有癲疾?”顧師言皺眉道:“以前從未見他如此。”
泉兒在一邊目光閃爍,欲言又止,顧師言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哭了起來,跪倒在地,道:“公子爺,此事都怨泉兒。”
顧師言命他起來慢慢說。泉兒抽抽噎噎道:“泉兒不該將那木碗化成的酒給阿羅陀喝,若是知道阿羅陀一喝便會變成這樣,打死泉兒也不敢。”顧師言“啊”的一聲,道:“我說不收汪三的木碗,你偏收下,還好阿羅陀隻是砸椅子,若是衝出來傷人,那誰製得住他,豈不是要闖下大禍。”泉兒哭哭啼啼道:“泉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房內阿羅陀吼聲漸低。顧師言去看時,見滿地碎木片,那把靠背椅被砸得稀爛。阿羅陀似乎大仇得報,甚是解恨,“嗬嗬”而笑,一跤坐倒在地,靠在牆上便睡去了。
杜瀚章得知木碗之事,大感興味,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把玩。顧師言道:“此碗頗為詭異,不如毀去?”杜瀚章道:“海外奇珍,為何輕言毀去!你不要便歸我。”顧師言笑道:“我知你喜歡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碗便送與你吧,隻是莫要亂喝碗中酒,不然不知你會變成什麽模樣,也許做夢到南柯國當駙馬去了,哈哈。”
次日清晨,阿羅陀醒來,渾若無事一般,似乎對夢中狂態不複記憶,顧師言囑咐泉兒不要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