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十、婉轉蛾眉遠山色
九眼橋靜靜橫臥沱江兩側,橋頭各有一盞孔明燈,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淒清。顧師言立馬橋頭,眼望河邊石級,就在一個時辰前,衣羽在這裏對他說“顧訓,你的手肘流血了。”顧師言摸了摸自己右肘,傷處鮮血已然凝結,突然手指用力在傷處一抓,錐心的疼痛令他大叫起來,叫的卻是衣羽的名字。
阿羅陀騎馬跟在顧師言身後,見主人悲傷大叫,急得他一個勁揪自己耳上的銀環,卻不知如何勸慰。
忽聽“噗”的一聲響,似有一物釘在橋頭大柳樹上。阿羅陀飛身下馬去看,見是一柄小刀,刀上穿著一張紙片,趕忙取了遞給顧師言。
顧師言來到孔明燈下,籍著昏暗的燈光一看,紙片上寫著數行秀麗的小楷字,是衛夫人簪花體,與那日在長安湖州會館留下的那首《狡童詩》字跡一樣,正是衣羽的筆跡。顧師言心中狂喜,在橋頭大叫“衣羽衣羽”,然而隻聞風拂枝葉,靜聽可聞江水湧流,卻再無其他聲息。
紙片上寫道:“今我往矣,楊柳依依,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落款是“二仙橋畔聚賢樓。”
顧師言二人趕到二仙橋時,天都快亮了,已有仆役在各家門前灑掃。聚賢樓是家酒樓,也留客人投宿,木樓結構,上下三層,早有一個店小廝在門前東張西望,似在等人,一見顧師言,忙問:“公子是不是姓顧?”顧師言喉嚨腫疼,說不出話來了,隻點點頭。
小廝道:“謝天謝地,顧公子總算來了,那位姑娘真是凶,公子快把她帶走吧。”說著在前領路上樓。
顧師言明知小廝說的姑娘絕不可能是衣羽,卻還存著個僥幸之心,但樓上傳來女子的咒罵聲立即打消了顧師言的幻想,聽得出這正是瓔珞鬼妹的聲音,瓔珞與酋龍說話時拿腔作調甚是嬌媚,這會兒卻是破口大罵,還雜著蠻語,想必是東蠻國極惡毒的罵人言語,為漢語所無。
帶路小廝問顧師言這姑娘是什麽來頭,說要把他們酒樓人全殺光。顧師言拍了拍小廝肩膀意示安慰。
三樓西頭一間客房內,瓔珞鬼妹被反綁在一張靠背椅上,身上披著一條羊毛毯,可以看出裏麵隻穿著薄薄褻衣,她又是跺腳又是罵人,說不定是因為冷得難受,以此取暖。見到顧師言進來,瓔珞先是愣了愣,隨即罵起顧師言來了:“原來是你,是你這狗賊抓我來的,那小妖婦中了驚魂咒關我什麽事!枉你還跟酋龍稱兄道弟,你快放了我,不然叫你不得好死!”
顧師言衝她作了一揖,想要說話,喉嚨卻堵得難受,便打手勢讓酒樓小廝給他倒一碗茶水來。這小廝腿快,轉眼便端來茶盞。顧師言喝了兩口,清了清嗓子。
瓔珞鬼妹這下子倒有點嚇到了,她見顧師言話也不說,慢條斯理的喝茶,以為要狠狠地對付她,說不定會殺死她,不由得身子發抖,牙關發顫,瑟瑟道:“你,你想幹什麽?”
顧師言又作了一揖,道:“多有得罪,在下這便為公主解去繩索。”說著,從後解開瓔珞手腕上綁著的麻繩。
瓔珞坐在椅上不動,雙手互撫手腕上的留下的紅印,猛地站起身重重打了顧師言一記耳光。顧師言沒有閃避,還衝她笑了笑,這笑容比哭泣還淒慘。瓔珞睜大了眼睛看著顧師言臉頰上清晰一個手掌印,她也愣住了,身上披著的毛毯滑落在地。卻見顧師言轉過身,背對著她,說道:“公主披上毯子吧。”
瓔珞低頭一看,不由得大羞,原來褻衣襟扣開了兩個,酥胸玉乳露出大半,趕緊扣好,披上羊毛毯,裹得緊緊的,帶著哭腔道:“你們唐人欺負人,嗚嗚嗚嗚。”
顧師言挨了耳光還要向她致歉,一邊叫小廝去雇馬車,好送瓔珞鬼妹回去。
瓔珞鬼妹裹著毯子坐到馬車上,顧師言與阿羅陀騎馬相隨。一夜的奔波一夜的呼喊,顧師言現在隻覺全身發冷,他剛剛問了那個小廝,小廝說一個瘦小的白衣漢子和一個白衣女郎四更時分乘馬車過橋出成都,小廝還說那白衣女郎滿臉淚痕。
天色明亮,街道行人熙熙攘攘。顧師言心中一片茫然,看看四周陌生的景物,聽著滿耳蜀地方言,心裏在問自己:“我這是在哪?我來這裏做什麽?”他是陪衣羽來成都看楸玉楸枰的,現在棋枰被盜,衣羽也走了,他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
還未到跳蹬河酋龍住處,杜瀚章與酋龍等人已聞訊急急趕到。那瓔珞鬼妹撲在酋龍懷裏撒嬌弄癡,酋龍好言相慰。瓔珞鬼妹道:“殿下,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不活了。”
酋龍輕撫她的背脊,道:“好好好,你說你說,要我為你做什麽?”瓔珞鬼妹一扭頭,指著顧師言道:“我要你把這個人給殺了!”
眾人大驚失色,不知顧師言如何得罪她了。酋龍瞪著顧師言,問瓔珞道:“他把你怎麽了?欺負你了?”瓔珞緊了緊裹身的毛毯,裝出哭腔道:“這混蛋偷看我身子。”
“啊,”酋龍一下子跳起來,別看他平時好像挺煩這瓔珞鬼妹,可一聽說她被別人占了便宜,醋勁大發,兩眼圓睜,瞪著顧師言,喝問:“此事當真?”
顧師言萬沒料到會遇上這種尷尬事,喉嚨痛,說話也不利索,對瓔珞鬼妹道:“瓔珞公主,你可不要亂說。”麵容一肅,莊言道:“酋龍大哥,瀚章兄,我顧訓會是那種無恥之徒?”杜瀚章忙道:“酋龍,顧訓決不會是那種人。”就連一邊的杜存誠也連連點頭。
瓔珞鬼妹大大的生氣,突然甩掉羊毛毯,露出緊身褻衣,細腰豐胸,手臂大腿淺棕色的肌膚**在寒冬朝陽下,泛出黃金般的色澤,這瓔珞鬼妹其實很美。隻聽她尖叫道:“我這個樣子被他擄去,大加羞辱,他不是無恥之徒是什麽?酋龍,我瓔珞鬼妹是你的女人,你今天不替我出這口惡氣,你就不配做南詔國的男兒。”
酋龍被瓔珞鬼妹這幾句話激得暴跳如雷,粗壯的脖頸青筋綻起,一張臉漲成豬肝色,霍地拔出腰間佩劍,跳到開闊處,大聲道:“來來來,顧師言,今日便依我們南詔的規矩,比武爭女人,若是你勝了,瓔珞鬼妹便跟你,若是你輸了,就留下你這顆吃飯的腦袋。”說著,劍尖指天,示意顧師言拔劍來鬥。
一邊的瓔珞鬼妹興奮得兩眼放光,她最願意看到酋龍為了她與人爭風吃醋,隻是酋龍是南詔王子,沒有哪個男子敢與他爭女人,因此瓔珞鬼妹總是擔心酋龍不愛她,這下子看到酋龍如此火暴,芳心甚慰,卻全不想這刀劍無情,說不定酋龍便有性命之憂。
杜瀚章與酋龍手下一幹人盡皆色,一齊注目顧師言。顧師言朝酋龍走近幾步,酋龍喝道:“拔劍。”顧師言的佩劍昨夜遺在九眼橋了。酋龍衝杜存誠道:“把你的劍給他。”杜存誠眼望師兄苦楮,苦楮搖頭。
顧師言道:“且慢!酋龍殿下,瓔珞公主絕非在下擄去的,在下自有心愛之人,怎會與你相爭。”瓔珞鬼妹叫道:“不是你也是你手下。”顧師言朝身後的阿羅陀一指,道:“隨在下入川的就隻有這一位手下,杜存誠將軍可以作證。”杜存誠道:“是。”
瓔珞鬼妹道:“明裏是一個人,暗裏誰知你有幾人?那白衣小妖婦不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你能脫得了幹係!”
顧師言聽著瓔珞鬼妹的質問反而覺得有一絲甜蜜,衣羽人已遠去,卻還與他藕斷絲連,當下道:“瓔珞公主說得是,在下委實脫不了幹係。”
酋龍語氣放緩,道:“顧師言你行事也太過了,鬼大將雖然不該下那驚魂咒,可你也不該縱容手下半夜三更的把瓔珞擄去呀,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
瓔珞一看勢頭不對,酋龍不像起先那樣怒發衝冠了,跺腳道:“我被他們擄去備受驚嚇不算,這姓顧的一早來給我解繩索時,卻乘機在我身上**,色迷迷的盯著我胸脯猛看。”
瓔珞鬼妹的酥胸極是誘人,這點酋龍熟知,聞言大怒,用劍指著顧師言,道:“你本是我請來的客人,但你如此羞辱於我,也怨不得我不講敬客之道了,來受死吧。”對杜存誠喝道:“快把劍給他。”杜存誠不敢違命,解下腰間佩劍,連劍帶鞘雙手捧上。
一邊的杜瀚章連叫使不得。顧師言不接劍,對瓔珞鬼妹道:“瓔珞公主,你如此胡言亂語不怕辱沒了自己身份?”瓔珞鬼妹銀牙一咬,凶巴巴地道:“我要你死!”
杜存誠靠近瓔珞,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聽到:“鬼妹,這場武比不得。這姓顧的劍法高強,我師兄大繁樹就曾敗在他手下,我們殿下雖說受教於著名劍師,但殿下乃千金之體,與這姓顧的匹夫決鬥,豈非貴賤不分。我們幾個又不能幫手,萬一被這姓顧的僥幸贏了一招半式,豈不糟糕。”
酋龍聽不清杜存誠在嘀咕什麽,叫道:“囉唆什麽,快把劍給他,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瓔珞鬼妹素知大繁樹武功高強,聽杜存誠如此說,倒的確有點慌張,心想弄不好真被這姓顧的贏了去,那我不就成了他的女人了嗎?那可大大的不妙。這下子瓔珞鬼妹有點拿不定主意了,看看酋龍又看看顧師言,酋龍明顯比顧師言健壯得多,怎麽看都應該是酋龍強,但事關終身大事,確須慎重,不要惡氣沒出成,反而把自己給賠進去。瓔珞鬼妹走到酋龍跟前,附耳道:“聽說這姓顧的唐人武功很厲害,殿下有沒有把握打敗他?”
酋龍心高氣傲,瓔珞這麽一問無異於火上加油,隻見他環眼圓睜,大吼道:“顧師言,不管你武藝如何高強,今日非與你拚了不可,你再不拔劍就是輕視於我。”
顧師言被逼無奈,真有點哭笑不得,隻得取過杜存誠手中之劍,心道:“我顧訓若是命喪酋龍之手,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這世上隻有衣羽才值得我去以命相搏”。
眼看二人挺劍緩緩接近,這場決鬥已勢成騎虎,非拚不可了。看那苦楮,不知何時已悄然接近顧師言身後,意欲出手將顧師言擊成重傷,酋龍殿下總不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決鬥吧。阿羅陀極是警覺,攔在顧師言身後,怒目而視。
杜瀚章道:“且慢,比劍決鬥也須挑個良辰吉日,哪有如此草率的。”
一邊的大繁樹不知好歹,道:“這可稀奇,又不是娶妻入洞房,挑什麽良辰吉日呀!”杜存誠埋怨道:“二師兄!”杜瀚章道:“酋龍、顧訓,你們二人昨夜都未歇息,顧訓更是神情萎靡,這樣子如何能比鬥?就好比高手對弈,也講究養精蓄銳,我輩是風雅人士,怎可如那幫江湖豪客一般拿起刀來就動手!”杜瀚章知酋龍最慕風雅,這樣說定能將他打動,拖延得一刻是一刻。
酋龍聞言果然後退一步,道:“此言有理。顧師言,我可不想占你半點便宜,不然被人笑話我南詔王子勝之不武,便定於明日決鬥如何?”
杜瀚章不置可否,見瓔珞鬼妹的兩個婢女還在一邊傻看,喝道:“還不快扶鬼妹回去換衣服。”兩個婢女這才慌慌張張擁著瓔珞鬼妹回竹樓。
遠處馬蹄聲響,有十餘騎快馬急馳而來,杜瀚章頓時臉現喜色。為首者兩道濃眉,三綹長髯,顧盼之間,不怒自威,正是西川節度使杜琮。方才酋龍與顧師言爭執之時,杜瀚章已命手下回府急報,請父親大人火速前來平息這場風波。
眾人上前參見。杜琮於馬上問顧師言:“顧賢侄,你們這是在幹什麽?”顧師言不知如何回答,眼望杜瀚章。杜瀚章道:“回父親大人,顧訓和酋龍殿下在此切磋劍術,遊戲而已。”杜琮看著酋龍,問:“酋龍殿下,是這樣嗎?”
酋龍還劍入鞘,躬身道:“是。”南詔國與西川都護府是對等關係,當時的南詔使節拜見西川節度使要行跪拜禮,杜琮坐鎮西川多年,威名素著,酋龍對杜琮頗為畏懼。
杜琮道:“劍術不過是匹夫之技,大丈夫當學萬人敵,方可建功立業。你們都隨老夫回府,東川柳尚書昨日遣人送來十壇好酒,大詩人李商隱也在這裏,當此歲末,賦詩飲酒,豈不是人生快事。”
酋龍、顧師言等人便隨杜琮來到都護府。顧師言心力交瘁,向杜瀚章招呼了一聲,回房倒頭便睡,迷迷糊糊還在想:也許一覺醒來什麽事也未發生,衣羽會來邀他去賞曼陀蘿花。
顧師言這一覺就睡了五個時辰,醒來時天已昏黑,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便出了房門,正遇見杜瀚章派來的小書僮來請顧師言去大堂赴宴。顧師言叫上阿羅陀隨書僮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回廊,來到一個很大的廳堂,堂上燈火通明,兩邊各排開十餘張長條筵席,一席可坐兩位客人,已有十多位賓客就坐,節度使杜琮高高在上居中而坐,有十餘名樂工正吹拉彈奏,絲竹管弦,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杜瀚章招呼顧師言與他同席,阿羅陀便立在二人身後。顧師言既已打定主意回長安,心下便不再焦慮,見酋龍坐在左邊第一席,瓔珞鬼妹也在,苦楮與杜存誠身後侍立。顧師言低聲問杜瀚章哪位是詩人李商隱?
杜瀚章道:“剛剛還在,也許去後堂更衣了。不過這位大詩人不苟言笑,對誰都愛理不理的。”
“恃才傲物?”
“那倒不是,隻是宦途失意,屢遭貶謫,落魄人難為歡笑語罷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隱少年時自負高才,縱酒擊劍,豪放不羈,磊落有奇誌,未料年近四十還困頓如此,妻子王氏兩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續弦,傳聞其癡戀令狐綯之妹,寫下文采華絕的《無題》詩多首,諸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往情深,纏綿悱惻,一時路人能誦,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綯忌恨。
後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麵長身,劍眉鳳目,雖有風霜之色,但氣質溫潤儒雅。顧師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點點頭。顧師言起身離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禮:“在下江東顧訓,久仰義山先生詩名,今日有幸相見,好生歡喜。”
李商隱還未答禮,杜琮已大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指著顧師言道:“李大人,這位是犬子好友,姓顧名訓字師言,其祖父乃大曆年間詩人顧況,李大人想必也有耳聞。”
李商隱俊朗的麵容浮現笑意,施禮道:“名門之後,果然不凡。”
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擺宴開席。”
金齏丙穴魚、龍鶴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開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陸續遞上來,顧師言是餓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節,當即狼吞虎咽起來。
眾賓客頗覺詫異,這有“江東孟嚐”之稱的顧公子原來是個饕餮之徒。對麵的瓔珞鬼妹“嗤”的笑出聲來,壓低聲音道:“好個飯桶。”
顧師言聽到了,朝酋龍他們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進食了,失禮莫怪。”
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愛顧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無須客氣,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盡興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歲年紀,肥碩異常,腹大如鼓,笑起來眼睛眯成一道縫,拱手道:“鄙人食量大,從來赴宴就未吃飽過,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飽。”眾人大笑。顧師言問杜瀚章這人是誰?杜瀚章說是宮廷樂師楊龜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樂音一轉,變為十部樂之龜茲樂,五名衣裙絢麗、細辮垂腰的龜茲舞女隨著音樂節奏扭腰抖胯而來。這些龜茲舞女個個皮膚雪白,腰肢細圓,貌美如花,舞姿妖豔。
腦滿腸肥的楊龜年原本大嚼特嚼,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著舞女的長腿細腰垂涎三尺。座中賓客都是精神一振,隻有李商隱自斟自飲視若不見,很有點“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派頭。
顧師言也在出神,這雪膚高鼻的龜茲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卜的烏介山蘿,受那頡啜大哥之托,山蘿未脫險總是令他悶悶不樂,便對杜瀚章說年後還要再回長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尋找衣羽,雖覺不妥,但也無法勸阻,便道:“也好,過了年我與你一道去,早幾日我已稟明父親,要去長安觀摩這百年難遇的棋林盛會。”
顧師言甚喜,卻道:“隻是小弟還要回柴桑一趟,隻怕不能與老兄同路。”杜瀚章道:“無妨,我們約好時日在某地會合便是。”顧師言決定明日便啟程回柴桑,與杜瀚章約定來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陽相會。
龜茲舞女退下後,楊龜年起身,朝杜琮施禮道:“今日盛會,有美酒美女,更有騷人雅士,鄙人無德無能,廁身與會甚覺有愧,平生別無他技,隻會撥弄兩聲箜篌,獻醜。”
楊龜年的箜篌與常見的那種形如錦瑟的臥式箜篌不同,是豎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傳入中原。這腹大如鼓的楊龜年抱箜篌於懷,調了調絛軫,便彈奏起來。箜篌之音清澈無比,錚錚淙淙,比銀箏纏綿,比錦瑟清空,隋唐時用於彈奏天竺樂、驃國樂和高麗樂,楊龜年此時彈奏的便是驃國樂,音韻回旋往複,極具異域風情。
唐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驃王派王子舒難陀率“驃國樂團”訪問大唐,在長安宮廷中演出,轟動一時。大詩人白居易為此作了長詩《驃國樂》,極盡讚美。驃國乃滇南佛國,國內有大寺廟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時驃國勢力達到鼎盛,有18個屬國,當時南詔國便是其屬國之一。然而盛極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驃國被南詔吞並,南詔王下令屠城,驃國王公貴族幾無幸免,滅國之慘,令人不忍目睹。
楊龜年箜篌之技固然絕妙,卻未想到座中還有南詔王子,不奏南詔樂反而奏驃國樂,豈不是對南詔國有意譏諷。酋龍臉色陰沉,但見杜琮杜大人聽得極是陶醉,一時不好發作。那楊龜年有了三分酒意,興致上來了,彈個沒完沒了。酋龍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禮道:“大人,小王先告辭了。”
杜琮一愣,隨即明白了酋龍的心思,便安撫道:“酒宴之上,不必太拘泥,殿下莫怪。便請楊先生再奏一曲南詔樂,以慰殿下思鄉之情如何?”酋龍隻得退回本座。
未想那楊龜年正在興頭上,仗著幾分酒勁,說話不知深淺,居然說道:“驃國樂雖不列十部樂之中,但源出天竺,音樂絢麗,至於南詔,本無音樂,不過披頭跣足圍火歌唱而已。”
這話犯了酋龍大忌,酋龍騰地站起身來,動作劇烈撞翻了麵前的筵席,菜肴酒盞傾了一地。座上賓客無不失色。酋龍臉色鐵青,朝堂上杜琮一拱手,一言不發,掉頭而去。瓔珞鬼妹趕忙跟上,苦楮與杜存誠二人也朝杜琮施了一禮,緊隨而去。
大堂上一時鴉雀無聲。楊龜年自知失言,幹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這王子火氣忒大了點,鄙人隻是就事論事,並無他意。”
杜琮一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杜琮久鎮西川,王命有所不受,難免驕揚跋扈,今日設宴,在座俱是西川名流,楊龜年固然出言犯忌,但酋龍不顧而去,實是拂了他的麵子,杜琮甚是不悅,從此對酋龍頗為冷淡,以至於酋龍懷恨在心,伏下後患。
酒宴不歡而散。顧師言離座時發現阿羅陀不在身後,可能是用膳去了,便獨自回房,還未坐定,杜瀚章前後腳就跟來了,進房坐定,早有侍女泡上茶來,還沒說得兩句話,忽見一個府兵急急前來稟報杜瀚章道:“公子,都護大人請公子立即去潛龍堂相見,有急事相商。”杜瀚章隻得起身,道:“顧訓,我去去就來。”跨出門去還自言自語道:“會有什麽急事!”又回頭對顧師言道:“對了,軒轅真人確已離去,出城門時還留下一封信函向家父辭行。”說罷隨府兵去了。
事到如今顧師言還未弄清楚衣羽為何要離他而去?軒轅集已歸嶺南,就隻有等自己回到長安找到衣羽再說了,獨自坐了一會,杜瀚章又匆匆來到,麵色沉重,開口道:“酋龍王子半路遭遇刺客!”顧師言大驚。顧師言忙問:“酋龍沒傷著吧?”
聽得杜瀚章身後一人道:“托顧公子的福,我們殿下安然無恙。”這人語氣古怪,似存譏諷。杜瀚章側身一讓,顧師言見說話的人卻是杜存誠。杜瀚章對顧師言附耳說了幾句話,顧師言頓時跳了起來,道:“豈有此理!”接著高聲叫道:“阿羅陀阿羅陀”。
阿羅陀歇息處便在對麵,聽到顧師言的喊叫,手提鐵棍衣衫不整地奔跳而至,打量屋裏眾人,以為顧師言遇到什麽敵人。顧師言一言不發,看著杜存誠。杜存誠目不轉瞬盯著阿羅陀,阿羅陀搔搔頭,莫名其妙。
杜存誠問顧師言道:“請問顧公子,貴手下是哪國人?”顧師言道:“東天竺。”杜存誠皺眉思索了一會,然後衝顧師言深施一禮,道:“事關我們殿下安危,小將不敢不慎,冒犯之處,還望海涵。”說罷告辭而去。
顧師言讓阿羅陀回房歇息,問杜瀚章道:“他們怎會疑心到我這手下?”杜瀚章道:“楊龜年這糊塗人席間演奏驃國樂,又出語不慎,惹惱了酋龍,酋龍氣忿忿回去,半途遭一蒙麵人伏擊,這蒙麵人身手了得,雖未傷到酋龍,但在苦楮與杜存誠的夾擊下,能全身而退,實非尋常之輩,那杜存誠硬說蒙麵人身形與你這手下極為相像,又疑心你這手下是驃國人,因此趕來查探。”
顧師言失笑道:“驃國人?酋龍他們草木皆兵了,阿羅陀是先父出使東天竺時達卡王公贈與先父的昆侖奴,一向忠心耿耿,於我父子兩代俱有救命之恩,我們顧家上下也從不以下人看待他。”
杜瀚章道:“酋龍之父南詔豐佑野心極大,窮兵黷武,屠滅的西南小國就有好幾個,想要刺殺他父子的大有人在,隻是酋龍若在成都出了事,我都護府脫不了幹係,家父已派遣一員參將率五百兵士保護他。其實這南詔豐佑對我大唐貌似恭敬,暗地裏早有不臣之心,現在酋龍與東蠻國鬼妹聯姻,南詔國勢益見強大,這也是家父的隱憂。”
顧師言笑道:“我有一計,可使東蠻國與南詔反目。”杜瀚章忙道:“有何奇策?快說!”顧師言道:“昔日王昭君遠嫁漠北,匈奴二十年不犯邊界,這和親之策屢用不爽,我大唐太和公主不也下嫁回鶻可汗嗎?為今之計隻要瀚章兄施展美男計,把東蠻國鬼妹的芳心從酋龍那裏奪過來,那麽西川與東蠻國聯手,南詔又能奈我何?”
杜瀚章哈哈笑道:“蠻人女子娶不得,既刁蠻又**!不過這和親之策確也可行,酋龍一向附庸風雅,對漢人女子的溫婉嫻淑心儀已久,若他娶了大唐公主,以瓔珞鬼妹的醋勁,定然不肯幹休,東蠻國必與南詔勢成水火,我西川可坐收漁翁之利,妙極!我要連夜稟明家父,封顧訓為狗頭軍師,哈哈,我先去了。”杜瀚章高而胖的身子行動卻是迅捷,一下子便出門去了。
次日一早杜瀚章便來了,道:“顧訓,家父對你的妙計大為讚賞,已連夜修表上書皇上,奏明與南詔和親之事。你隨我來,家父要見你。”
杜琮見到顧師言大大誇獎了幾句,顧師言甚是慚愧,道:“伯父大人想必知道皇上有三個愛女,萬壽公主正值妙齡,其餘二個年紀尚幼,隻是皇上對萬壽公主極是寵愛,豈肯讓她遠嫁南疆?”
杜琮笑道:“賢侄多慮了,若是皇上肯讓萬壽公主下嫁南詔固然好,不願,那也自有對策,自漢代以來,哪個皇帝肯讓自己親生女兒和親的?無非從宗室貴族中選一德貌兼備的少女封為公主然後遠嫁異族而已。”
府兵來報東川李判官來辭行。顧師言便說要與李商隱一道啟程回鄉,杜琮挽留道:“賢侄便留在此間過年又有何妨?”
顧師言稟明自己已有三年未回鄉了,母親在堂,甚是掛念。杜琮也就罷了,命人將早已備好的回贈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及李商隱的禮物送到驛館,又備了一份厚禮給顧師言,道:“賢侄,老夫與令尊情同手足,當年我們共遊柴桑之廬山,夜宿山寺,徹夜長談,此情此景常在夢中,令尊英年早逝,令人思之痛心。今見賢侄倜儻非凡,老友後繼有人,我心甚慰。”又對杜瀚章道:“章兒,杜、顧兩家是世交,你與顧訓也要相敬相愛如同兄弟才好。”
杜瀚章道:“孩兒曉得。”
杜瀚章一直送顧師言等人出了成都東門八裏莊外,李商隱道:“杜公子請回吧。”顧師言掏出一卷棋譜交給杜瀚章,道:“小弟此番西來,原是應酋龍殿下之邀,不想生出這許多誤會,實非小弟所願。這本棋譜是小弟近年與各地名手的對局譜,共三十局,請瀚章兄將此棋譜轉贈酋龍殿下,聊表心意。”
杜瀚章接過棋譜,粗粗翻看了一下,見每局棋均有詳細點評,喜道:“好好好,我也要抄錄一份,揣摩揣摩,這可比酋龍的楸玉楸枰珍貴得多,酋龍定然喜出望外。”又叮囑道:“我正月初二便啟程,初十定趕到襄陽與你相會,你也要早作安排,不要誤了元宵棋會。”兩人依依惜別。
杜瀚章駐馬沱江之畔,直到望不見顧師言的影子才帶轉馬頭歸去。
年關已臨近,歸途三千裏。所幸天公作美,天氣晴朗,一行人於臘月二十七趕到東川節度使行轅駐地長沙。李商隱知顧師言歸心似箭,也不留他,就在驛道拱手而別。
柴桑屬江南西道,又稱江州、潯陽,距長沙八百餘裏。顧師言與阿羅陀二人早行夜宿,要在過年前趕回家鄉。顧師言馬快,而阿羅陀的坐騎則力有不逮,阿羅陀示意顧師言先行,顧師言不肯,道:“你我日行三百裏,就能在年夜飯之前趕到,也給母親大人一個驚喜。”
年三十午未時分,二人進入柴桑地界,奇秀甲天下的匡廬諸峰遙遙在望,澎澤大湖的水汽也似乎蒸騰在眼前。一別三年,見家鄉景物依然,鄉音在耳,顧師言心情激**,**黑駿馬似知主人心意,越奔越快,把阿羅陀甩在後麵。
這日天氣卻不甚佳,一直陰陰的,午後竟淅淅瀝瀝下起冷雨來,二人俱未帶雨具,此時也顧不得了,冒雨而行。天一下雨便黑得快,申末時分已是一片昏暗,卻好趕到柴桑城南門。二人進得城門,徑往甘棠湖馳去,柴桑顧府便坐落在甘棠湖畔,樓閣精美,庭園如畫,堪稱柴桑一景。城內街巷行人稀少,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絕,一派祥和景象。顧師言忽然心中一酸:若是此時衣羽在自己身旁,等下拜見母親該是何等的歡喜!
前麵有兩輛油壁車緩緩而行,邊上還有幾個仆從騎馬相隨,顧師言也未留意,打馬從油壁車邊過時,聽得前麵那輛車內有人幽幽歎息,令他全身一震,脫口叫道:“母親!”
“是訓兒?訓兒!”車內一婦人聲音急促地叫將起來,車簾一掀,一位鬢發斑白的婦人探頭出來,已是滿臉淚痕。幾個仆從這時也都大叫起來:“是少爺,少爺回來了!”顧師言翻身下馬,撲到車窗前,一把抱住母親的頭,眼淚再也止不住。
顧老夫人這幾日苦候愛子不歸,過年的興致都提不起來,府裏的奴仆侍婢也都悶悶不樂,覺得沒有過年的樣子。這下子少爺冒雨歸來,闔府上下一片歡騰,奴婢們個個精神抖擻,做起事來喜洋洋的格外起勁。老夫人一進門就命下人備熱水讓顧師言二人沐浴,路上淋了冷雨莫要著涼。
顧師言坐在大浴桶裏,全身浸在熱水中,熱氣氤氳,舒坦之極,腦袋都有點暈暈乎乎了,忽覺有人用篦子為他梳理頭發,動作柔和輕緩。
顧師言隨口問:“泉兒?”這幾年都是泉兒服侍他起居。身後那人“嗯”了一聲,卻是女子的聲音。
顧師言轉頭去看,忽被浴巾蓋住頭臉,聽得那女子笑道:“別亂動,公子爺。”顧師言覺得這女子的聲音不甚熟悉,卻是說不出的悅耳,便問:“是哪位姐姐?”身後女子笑而不答。
顧師言又問:“是銀箏還是阿繡?”那女子道:“哦?銀箏、阿繡都服侍過公子爺洗澡嗎?”顧師言道:“沒有,我亂猜的。姐姐到底是誰?”那女子道:“再猜猜看。”顧師言道:“猜不著,我以前一定沒見過你,或者說從未聽到過你的聲音。”
那女子又是一聲“哦?”一邊用浴巾為顧師言擦拭脖頸,一邊問:“聽老夫人說公子爺記性極好,能過目不忘?”顧師言道:“我喜歡記的東西就能記住,不願意記的東西就記不住。”
那女子甚感興趣,問:“那什麽是公子爺喜歡記的?什麽又是公子爺不願意記的東西呢?”
顧師言笑道:“比如姐姐的聲音我就喜歡記,即使再過一百年,我也記得姐姐的聲音。”
身後女子“嚶嚀”一聲,顯然甚是歡喜。顧師言接著道:“再比如說母豬哼哼,那我可不願意記住是哪頭母豬在哼哼。”
身後女子“啊”的一聲,嗔道:“公子爺你這不是在罵我嗎?”顧師言道:“誇你,罵母豬。”
那女子“吃吃”而笑,卻又歎息道:“難怪阿繡她們說公子爺是慣會討女孩子歡心的,不要說是女子,就是男的都喜歡你。”顧師言笑道:“小丫頭們又在背後亂嚼舌頭,說我壞話,男的都喜歡,這是什麽話!”那女子道:“不是嗎?你看你一回來,府中上下都好像得救了似的歡天喜地。”
顧師言低頭看那女子一雙白白的小手在他胸前輕輕揉搓,鼻中聞到她淡淡的體香,頗為心動,一把捉住那雙纖纖玉手,然後扭過頭去看。那女子笑著將身子往相反一側一縮,顧師言隻看到那女子一截蔥綠色的衣裙,猛地扭頭朝另一側看,那女子反映極快,烏發香腮一晃,又已躲到那邊,顧師言還是沒看清。
女子笑道:“別看別看,我可是醜得嚇死人的。”
顧師言使出了絕招,突然將頭後仰,兩眼上翻往後看,這下子身後女子無處藏身了,笑得花枝亂顫。顧師言道:“哎呀,果然醜得嚇人,怎麽眼睛會長在嘴巴下麵!”
忽聽門外泉兒的聲音道:“縈塵姐姐,老夫人讓我來問公子爺洗浴好了沒有,要吃年夜飯了。”那名叫縈塵的女子應了一聲:“就好了,即刻便來。”又對顧師言道:“公子爺,你起來,起來擦幹身子穿衣吧。”聲音怯怯的羞澀不已。顧師言亦覺不好意思,鬆開她的手,道:“好,那你先去吧,我不是嬰兒,自會穿衣。”縈塵輕聲淺笑,碎步而去。顧師言隻看到她長長的秀發作處子裝束,用綠色絲帶綰住,直垂至後腰。
顧師言來到傲霜居時,見母親、二姊顧謐已坐在桌邊等他,二姊夫傅敬梓也在。母親身邊還有一老婦,卻是姑母雲華夫人,顧師言趕忙上前拜見。顧師言沐浴之後鮮衣玉麵,更顯俊美。
雲華夫人讓顧師言坐在她身邊,上下打量顧家這棵獨苗,側頭對顧老夫人道:“嫂嫂,訓兒新年就是二十四了吧,男兒三十而立,他現在是真正成人了,越來越像三哥當年。”
顧老夫人瞧著兒子笑眯了眼,忽然記起一件事,問:“聽泉兒說不是有個叫衣羽的小姐要跟你一起來嗎?怎麽不見?”
顧師言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向母親解釋。一邊的顧謐見弟弟神色不對,趕忙岔開話題道:“縈塵那小丫頭呢?怎麽還不出來。”話音剛落,就聽後堂兩個婢女的答應道:“來了來了。”
環佩叮鐺,香風襲人,兩個婢女擁著一位盛裝美人姍姍來到。這美人身著豔麗的蹙金寬袖襖,下著大紅印花裙,畫分梢眉,點絳唇,梳蟬鬢,飾花鈿,容色絕美。
顧師言目瞪口呆,問姑母:“這是誰?”雲華夫人得意地笑道:“怎麽?不認得了!她就是剛剛服侍你洗浴的縈塵呀。”桌上眾人都看著顧師言笑。顧師言奇道:“怎麽不像呀!”
顧老夫人身後的丫頭銀箏抿嘴笑道:“縈塵姐姐不過梳了個新娘子的發髻,公子爺就不認得了?”
雲華夫人拉著縈塵的手讓她與顧師言並排而坐,縈塵低垂粉頸,羞答答不敢看顧師言。雲華夫人笑道:“訓兒,好好看看,別等到明日又認不得了?”說著與顧老夫人對視一眼,兩位老太太會心微笑。
二姊夫傅敬梓乃信州刺史,官居四品,酒是海量,這裏隻有他們兩個男子飲酒,顧老夫人、顧謐她們隻飲自家釀的甜酒。兩人推杯換盞,眨眼間三斤裝的小壇江南狀元紅就底朝天了。縈塵給二人斟酒。顧謐道:“縈塵,今日是你與阿訓初次想見,你們二人對飲一杯。”
縈塵方才在浴室裏機靈活潑,現在卻是羞得眼都不敢抬。幾個婢女笑嘻嘻上前慫恿,雲華夫人也笑吟吟讓縈塵喝。縈塵沒法子,隻得以袖掩麵,與顧師言對飲了一杯,白皙的香腮立時現出潮紅,更增嬌豔。
一老仆進來稟報說煙火已備好,請老夫人、少爺到庭前觀賞。顧老夫人興致甚高,讓兒子攙扶著到廊下觀賞煙火。小廝們將早已布置好的煙火陸續點上,隻見一道道七彩焰火直衝夜空,仿佛天女散花,繽紛絢麗。縈塵也在老夫人身邊侍立,偷眼看顧師言,顧師言正低聲和母親說著什麽,顧老夫人扭頭看了縈塵一眼。縈塵趕緊低下頭去。
顧師言這十餘日長途趕路,甚為疲憊,今日歸家,開懷一醉,直喝得玉山傾頹,小廝扶他回房歇息時,他已是昏睡不醒。夢境紛至遝來,這數月來所曆之的可驚可駭之事浮光掠影般旋轉而過,一張張表情各異或悲或喜的麵孔倏隱倏現。忽然又置身佛崖寺山道的馬車上,昏暗中那溫熱的嬌軀宛然在抱,火熱的櫻唇半迎半拒,一隻柔荑般的玉手輕輕撫摸他胸前那塊刀疤,少女的體香令他情興勃然,口裏喃喃道:“衣羽衣羽,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夢中的馬車隻有顧師言與那神秘少女兩人,盡可**,絕不會有鄭顥那煞風景的大伸腿。
五更天遠遠近近響起的新年爆竹聲把顧師言吵醒,窗欞紙上已透出曦光,一側頭,忽見枕邊烏發如雲,有一女子與他同榻而眠。顧師言吃了一驚,借著微光看那女子麵龐,但見秀眉櫻唇,容色嬌美,不正是縈塵嗎!顧師言記起昨夜春夢,不禁臉上一熱,看那縈塵,眼睫毛不住顫動。
顧師言輕聲道:“縈塵,你醒了是嗎?”縈塵眼睛閉得更緊了。顧師言伸臂將她抱住,卻發現她錦被包裹著的胴體一絲不掛。
縈塵眼角滲出淚滴,慢慢睜開眼睛,目光清澈而幽怨,道:“你和我在一起卻叫著別人的名字!”顧師言驀然想起衣羽,心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