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醉花陰 香滿路
這是一間狹小的墓室,石頭雕成的須彌座上,擺著一副身披袈裟的骸骨,呈盤膝端坐之態,應該便是寶誌和尚圓寂時的模樣。顧秋寒從昏睡中醒來,看到自己的蠟燭不知被誰插在了須彌座上,火光突突跳動,已將燃盡。他感到頭腦仍不十分清醒,而且被反剪雙手,捆了個結結實實,很不舒服。顧秋寒大吃一驚,回想起昏迷前的情景,知道是著了算計,聽得身後有呼吸之聲,回頭看時,卻見沈碧紗跟自己一樣被五花大綁,蜷坐在角落裏。
顧秋寒滿腹疑雲,當下問道:“沈姑娘,是誰把你帶到這裏來的?”沈碧紗眼神茫然,搖了搖頭。顧秋寒奇道:“適才你為何要跪在地上?叫你也不應,還莫名其妙的跑進來,我急著追你,才疏於防範,被那香氣迷倒了。”
沈碧紗道:“跪在地上?我怎麽不知道?我在塔內等你,忽然聽到後麵響起腳步聲,才一回頭,便聞到一種奇怪的香氣,接著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那可奇了!”看沈碧紗的朝天髻,顧秋寒愈發覺得詭異,抓他們的人當然不會無聊到為她梳頭,難道中了那迷香之後,便如夢遊一般,意識雖然喪失,卻仍可做一些事情?這究竟是迷香使然,還是古墓中另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東西在作祟?
“吱吱嘎嘎”,墓室的石門開了,一陣稍為清爽的空氣湧起來,燭火跳動幾下,照見一個高大的影子。顧秋寒和沈碧紗雙雙望去,見此人臉色臘黃,麵容陰鷙,正是在山路上截殺顧秋寒的那個“黃臉鬼”。看清是他,顧秋寒登時明白了,原來他們從未真正逃脫胡惟庸的視線!
見隻有他一個人,顧秋寒心下稍安,飛速盤算著如何趁此機會逃出去。卻聽“黃臉鬼”道:“沈碧桃的畫像在哪裏?”果然不出顧秋寒所料,他們都是替胡惟庸做事的。顧秋寒正在苦想脫身之計,心不在焉的道:“你是在問我,還是問她?”
“黃臉鬼”加重語氣,道:“你們兩個,誰說出畫像在哪兒,誰便可以活著出去。”顧秋寒笑道:“隻能有一個人活著出去?人命關天,容我二人商議一下,再決定誰來告訴你。”“黃臉鬼”哼道:“倘若你想耍花樣,可是自討苦吃。”他大概也對這種地方十分反感,不耐煩的向四周瞄了一眼。
顧秋寒挪到沈碧紗身旁,附耳道:“你準備好,記住他的方位,一會兒我把蠟燭吹滅,我們兩個狠狠踢他,哪怕用嘴咬,總之要把他幹掉。”蠟燭一旦滅了,“黃臉鬼”便如瞎子無異,兩個人齊心協力,攻其不備,未必沒有機會,當下沈碧紗點了點頭。顧秋寒又挪回原處,道:“隻要你說話算數,我便告訴你……”說到這猛吸口氣,“噗”的吹向數尺之外的蠟燭,沈碧紗毫不遲疑,腰身一挺,貼地掃向“黃臉鬼”。
燭火劇烈的抖動幾下,居然沒滅!沈碧紗雖然意識到不妙,但在這電光石火間,她已來不及收勢,隻得硬著頭皮,雙腿連環掃出。顧秋寒呆了一呆,原本信心十足的以為,幾尺遠的距離吹滅一根蠟燭,並不困難,哪知中了那迷香之後,雖然清醒過來,底氣卻沒有完全恢複,這豈不是坑害沈碧紗嗎?當下不及多想,飛身而起,雙腿絞向“黃臉鬼”脖頸。
“黃臉鬼”冷笑一聲,踩住沈碧紗足踝,甩手一記耳光,直打得沈碧紗仰身摔倒,一絲鮮血從嘴角流了下來。對付功力未複,又被捆了雙手的兩個人,“黃臉鬼”顯得遊刃有餘,打倒沈碧紗後,再抓住顧秋寒雙腿,用力甩出去。顧秋寒像片落葉一樣,撞上牆壁,又彈回來,重重摔落在地上。
“開個玩笑解解悶而已,黃臉兄何必這麽認真?”他痛得吱牙咧嘴,卻不忘打趣。“黃臉鬼”上前一步,踩住他胸口,顧秋寒陡覺腦袋脹大了幾倍,呼吸登時不暢,忍不住咳嗽起來。
沈碧紗道:“你若殺了他,這輩子都休想找到畫像。”“黃臉鬼”聞言,腳上力氣加重,惡狠狠道:“告訴我畫像在哪,便可饒你不死。”顧秋寒卻隻是咳嗽,目光冰冷的瞪著他。“黃臉鬼”突然收腳,轉向沈碧紗,卡住她喉嚨道:“你不說,我便殺了這個賤人。”
顧秋寒透了口氣,漠然一笑道:“你不妨猜猜看,她知不知道畫像在哪兒?”
“黃臉鬼”一怔,問道:“什麽意思?”
顧秋寒不慌不忙的道:“她是沈碧桃的親妹妹,大有可能知道畫像在哪,而我是沈碧桃生前最後接觸的人,她也很有可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即是說,我們兩人中間,肯定有一個知道藏畫像的所在,如果你把我們都殺了,那自然一了百了,否則你若還想找到畫像,殺人的時候可千萬小心,萬一殺錯,追悔莫及。”
不管“搜魂六鬼”是否受雇於胡惟庸,顧秋寒篤定他們現在的首要目的是畫像,隻須讓“黃臉鬼”以為二人之中有一個知道畫像在哪,又不能確定是誰,他便不敢亂下殺手。
“黃臉鬼”果然放開沈碧紗,隨後明白了顧秋寒的用意,怒道:“你以為這樣我便不敢殺人了?”顧秋寒淡淡說道:“我們已成階下之囚,哪敢奢望黃臉兄高抬貴手?隻是怕上頭怪罪下來,黃臉兄不好交待。”這分明就是要脅,“黃臉鬼”火冒三丈,恨不能一掌劈死顧秋寒,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丟下一句:“臭小子,我便不信撬不開你的嘴。”拂袖而去。
“黃臉鬼”關上石門,嘩啦一聲,從外麵上了鎖。沈碧紗奇道:“他幹什麽去了?”顧秋寒道:“大概去拿刑具吧?”沈碧紗搖頭道:“如果隻是上去拿東西,該不會鎖上石門,我猜他是向主子匯報去了,趁這個機會,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顧秋寒想了想,點頭道:“此言有理,可是你忘了他們一共有六個鬼,上麵不會沒有看守,而且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打開這扇石門。”
沈碧紗略顯失望,頓了一頓,道:“你有辦法解開繩子?”顧秋寒道:“應該可以。”沈碧紗氣結道:“那還等什麽?先除去綁繩,待他們開門的時候,跟他們拚了便是。”忽然眼前一暗,那根蠟燭終於燃盡了,墓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二人相距不遠,卻連對方的輪廓都看不到。
顧秋寒歎了口氣,“該滅的時候不滅,人在走黴運的時候,一根蠟燭也同你作對。”他隻能摸黑向前挪動,憑借記憶中的方位,來到須彌座前,站了起來。適才給“黃臉鬼”那一摔,骨頭幾乎也散了,渾身上下無處不痛。他顫巍巍的轉過身,口中念念有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乃佛門高僧,想必不會怪罪晚輩。”
沈碧紗的聲音幽幽傳來,“你在幹什麽?”顧秋寒道:“幾千年前,人們便用獸骨製成刀,來切割東西。”說話之間,他探手到袈裟之內,摸到寶誌遺骸的一塊髂骨,用力掰了下來,在須彌座上磨著。墓室內空空****,一片死寂,那人骨與石頭磨擦而發出的聲音,便顯得極為刺耳。
沈碧紗似在讚賞,又似挖苦般的笑道:“這麽笨的辦法,虧你想得出。”
顧秋寒累得一身臭汗,終於將那髂骨打磨成鋒利的骨刀,向沈碧紗道:“過來。”兩個人根本看不見對方,沈碧紗隻能循著顧秋寒的呼吸,摸索到他身前。二人背對背站好,顧秋寒一陣**,抓住沈碧紗的手。沈碧紗嬌軀微微一顫,下意識的縮了縮手,顧秋寒催道:“把手給我,這時候還顧慮什麽?我隨意亂割,隻怕會傷到你。”沈碧紗見說,便不再避諱,與顧秋寒的手握在一起。
用骨刀來割繩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顧秋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割斷一條。他大喜道:“大功告成!”將纏著沈碧紗雙臂的繩索一圈圈解開,沈碧紗再幫他除去綁縛。二人雖仍陷在囹圄之中,但綁繩一除,俱都感覺輕鬆無比,先舒展舒展筋骨,然後坐下來養精蓄銳,隻等有人開門,便衝殺出去。
“你說,十三會不會也落在他們手上了?”顧秋寒揉著酸痛的手臂,悠悠問道。沈碧紗搖了搖頭,在這種對麵不見人的黑暗中,顧秋寒當然無法看到。隔了一會兒,顧秋寒又自顧自的道:“隻怕她經不過拷問,如實招供,倘若胡惟庸得知我們並不曉得畫像藏在哪,我們便失去了價值,這幾條命都要葬送了。”
沈碧紗道:“她可不比你傻,簡直是杞人憂天。”顧秋寒心有所思,沒注意到她的語氣頗為不善,想了一想,十三的確古靈精怪,自掘墳墓的傻事是萬萬不會做的,當下心中一寬。
沈碧紗問道:“你是擔心自己,還是擔心十三姑娘?”顧秋寒一怔,說老實話,他綁縛已除,大不了跟六鬼拚個魚死網破,反倒是十三不知境況如何,始終讓他耿耿於懷。隻不過他從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沈碧紗一說,他才發覺,自己對十三的關心的確有些過頭了。
沈碧紗又道:“也許她隻是貪睡,錯過了時辰,現在她早已跟劉璟會合了,也未可知。”顧秋寒歎道:“但願如此吧。”
墓室內空間狹小,加之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倍感壓抑。等待永遠是令人煩躁的事情,這個時候,他們倒盼望“黃臉鬼”盡快回來,打開這扇該死的門,哪怕喪命在六鬼鉤下,也好過憋在這裏忍受煎熬。可是直等到二人肚子咕咕直響,“黃臉鬼”也沒有回來。
顧秋寒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根據饑餓程度來判斷,至少應該過了晌午。坐得久了,顧秋寒感到腰酸背痛,索性躺了下去,困意漸漸襲來,便道:“這樣枯坐著也不是辦法,且先睡一覺,也好有力氣拚命。”迷迷糊糊,很快便即入睡。
地麵堅硬如鐵,又泛著陣陣潮氣,顧秋寒睡的很不舒服,沒多久便醒過來,但這時睡意正濃,翻了個身,繼續酣睡。如此時睡時醒,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秋寒被人搖醒,睜開眼睛,雖然看不見任何東西,但聞幽香陣陣,他知道沈碧紗就在身邊。
“你沒睡?”顧秋寒打著哈欠,懶洋洋的坐起來。沈碧紗道:“我睡不著。”顧秋寒定了定神,道:“那頭黃臉豬怎麽還沒來?”沈碧紗道:“是呀,我喚醒你,就是讓你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他們把門打開?”顧秋寒道:“在這種地方,就算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到,我能有什麽法子可想?”沈碧紗歎一口氣,知道這是強人所難,隻得作罷。
顧秋寒聽她歎得淒然,心中不忍,一想她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在這關久了,餓幾頓倒還在其次,一旦內急,卻如何解決?他掏出取燈,劃亮一根,向頭上望去。這間墓室建在塔下,為了支撐塔基,墓頂有檁有椽,更像是活人居住的屋頂。但是塔基皆由石條砌成,堅固無比,顧秋寒遂打消了從上麵挖洞出去的念頭。他劃亮第二根取燈,目光落在須彌座上,忽然靈機一動,道:“有辦法了!”
沈碧紗催問道:“什麽辦法?”顧秋寒道:“石門是由一寸多厚的石板製成,須彌座卻是一整塊大石頭,重逾千斤,若以須彌座砸向石門,結果該當如何?”沈碧紗笑道:“那自然會將石門砸個粉碎,但合我二人之力,便能舉起須彌座嗎?”他們二人雖都內功不俗,但要想挪動須彌座,卻顯得力所難及了。
顧秋寒道:“利用滑車的道理,一定能夠把它吊起來。”他再劃亮一根取燈,找到方才縛身的繩索,摸黑綁在須彌座的束腰處。另一根繩索作兩股綁在檁上,然後兜住銅香爐,當作輪機,再繞過圓形頂梁垂下來。
一切就緒,顧秋寒拉了拉繩索,還算結實,道:“我把須彌座吊起來,你便像撞鍾似的用它來撞石門。”沈碧紗大喜,“哦”了一聲。顧秋寒集平生之力,使了個千斤墜,巨大的須彌座竟真的離地而起。這個簡單的滑車,足可讓他省一半力氣,五百多斤的分量,又是借頂梁向上吊,那便算不得什麽了。
顧秋寒不斷催動內力,將須彌座吊起三尺多高,卻不敢鬆氣,隻得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沈碧紗立刻會意,劃亮幾根取燈丟在地上,借著亮光,她雙掌抵住須彌座,向後推去,直到力氣使到極限,她猛的向旁邊跳開,須彌座便呼嘯著**向石門。然而他們盼望的一幕並未出現,須彌座在距石門兩尺遠的時候,便即力竭。沈碧紗一頓足,忙又在須彌座回**之時再加一把力,這一次雖更接近石門,但仍未能撞到一起,沉甸甸的須彌座便如秋千似的**來**去,直看得二人頭暈目眩。
沈碧紗也沒閑著,又跳到後麵,順著去勢猛力一推,這次終於成功了,但聽“轟隆隆”一聲巨響,地上的取燈盡數熄滅,二人雙雙跳開。黑暗卻異常短暫,隨著石門的倒塌,一道光線透了進來,二人均覺奇怪,難道地宮入口的那塊石板竟沒有封蓋?那樣的話,上麵的人一定能聽到石門被撞塌而發出的響聲。
不管怎樣,二人心中都喜不自勝,雙雙掠出墓室,但見那入口果然敞著,光線正是從此照射進來,雖然昏暗,對久困墓室的兩個人來說,卻已彌足珍貴。顧秋寒正雀躍之際,忽然有什麽東西落在他臉上,感覺濕淋淋的。沈碧紗望著他,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顧秋寒意識到不妙,忙閃到一旁,隻見一溜鮮血從上麵滴滴嗒嗒的淌下來,垂頭看時,才發現腳下已聚了一灘血漬。二人噤若寒蟬,顧秋寒低聲道:“我先上去看看出了什麽事。”不待沈碧紗答應,便即彈身而起,從那狹窄的入口穿了出去。
顧秋寒立足未穩,沈碧紗便緊跟著跳出來,她擔心顧秋寒一個人應付不了,所以不敢怠慢。上麵的情景卻讓二人大吃一驚,隻見搜魂六鬼橫躺豎臥,俱已斃命,樓梯塌了一截,窗戶千瘡百孔,毫無疑問,這裏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
難怪“黃臉鬼”一去不返,原來他們真的做鬼去了,是誰殺了他們?好奇之下,顧秋寒仔細察看了六人的傷口,發現有的被亂刃砍殺,有的被利器戳死,還有的是被箭射死的,看來對方人數不少。顧秋寒拔出一枝箭,目光迅速定在了箭鏃之上,“噫”的一聲,道:“見鬼!”
沈碧紗問道:“怎麽了?”顧秋寒道:“這枝箭跟射傷你的那枝一模一樣,叫作‘三棱錐齒箭’,隻有大內校尉才能用。”箭鏃呈三棱形,倒齒上麵還掛著血肉,令人觸目驚心。
“你是說,殺他們的是大內校尉?”沈碧紗仿佛聽到了天下最荒唐的事,嘖嘖有聲道,“不,不可能,那豈不成了自相殘殺?”
顧秋寒又接連拔了幾枝箭,每枝都是如此,可以斷定,殺搜魂六鬼的必是大內校尉無疑。他沉吟道:“是不是因為爭功而大打出手?”隨即又自行否定道,“可是大內校尉並沒有到地宮去找我們,殺了人便走,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們被關在墓室。”沈碧紗抿嘴笑道:“有人除掉搜魂六鬼總是好的,別胡思亂想了,我們趕緊回去吧。”顧秋寒見說,將地宮入口的石板蓋好,和沈碧紗出塔下山。
這時已是第二日的晚上,餓了一天的兩個人先找地方飽餐一頓,再回到劉璟那棟宅院。令顧秋寒失望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十三,房中仍然隻有劉璟一個人,顧秋寒問了句:“十三至今沒來?”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不免惘然若失,劉璟詢問起二人的遭遇,他也無心回答,倒是沈碧紗將經過講述一遍。
聽說二人的經曆如此凶險,劉璟咋舌不已,談到畫像,雙方都沒有什麽收獲,看來任重道遠,還要繼續努力才行。
一連數日,三人幾乎翻遍了宅子的每一個角落,始終沒有任何發現,一種煩躁、沮喪的氣氛悄然而生。顧秋寒無疑是最失落的人,畫像找不到,十三也不見蹤影,總之一切都毫無頭緒,這讓他感到極度煩悶,好在還有沈碧紗和劉璟在身邊寬慰、鼓勵,他的信心才沒有動搖。
“畫像不在這裏,我想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地方可查,便是‘醉花陰’。”劉璟不得不承認,再在這幢宅子裏糾纏已是徒勞,不過他提到的“醉花陰”,卻讓顧秋寒和沈碧紗又燃起一線希望。沈碧桃從這裏搬出去後,回到“醉花陰”,那的確是個與她關係密切的地方。
當天晚上,沈碧紗換上男人裝束,搖身變成一名翩翩佳公子,隨同顧秋寒和劉璟出了門。三人在街上吃過晚飯,慢慢踱到粉牆朱戶的“醉花陰”。應天的歡樂場,大都集中在秦淮兩岸,“醉花陰”卻偏偏坐落在巷子深處,因為兩側種滿了各種花卉,甫一進巷,花香撲鼻,故而得了這個名字。可惜在冬天,百花凋零,唯有幾株寒梅迎風而立,才讓“醉花陰”沒有空具虛名。三人步入廳內,隨便選了三位陪酒的姑娘,到樓上房間落座。
顧秋寒從未涉足過煙花之地,不會跟姑娘們打情罵俏,索性開門見山的道:“三位與沈碧桃沈姑娘可熟悉嗎?”三個姑娘俱是一怔,曾經朝夕相處的姐妹突然遭此橫禍,她們心裏也隨之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陰影,顧秋寒這時提起沈碧桃,怎能不讓她們心慌?
其中一名年歲稍長的姑娘狐疑道:“三位公子不是來玩的?”
劉璟取出三錠黃金,拍在桌上,道:“我們隻想打聽一些關於沈碧桃的事,還請三位姑娘如實回答,這些金子,便當是送給三位的禮物。”風塵女子,向來隻愛黃白之物,三個姑娘眉開眼笑,各取一錠收入囊中。
顧秋寒呷一口酒,道:“沈碧桃回‘醉花陰’寄居時,可曾帶著什麽東西?”那年歲稍長的姑娘回憶道:“碧桃姐回來時,隻帶著一隻小包袱,大概都是她這些年的積蓄吧。”顧秋寒又問:“她在這裏住哪間房?”那姑娘向上指了指,“說來巧了,正是這上麵的房間,不過碧桃姐出事後,媽媽已經安排別的姑娘住進去了。”
“那隻包袱呢?”顧秋寒急問。姑娘道:“前不久都督府的人來搜過一次,不知那包袱是不是給他們拿去了?”這時另一名姑娘插嘴道:“嘁,一定是媽媽搶先收了,還能便宜那些校尉不成?”聽這口氣,似乎對老鴇霸占沈碧桃私財十分嫉妒和不滿。
顧秋寒皺了皺眉,老鴇若是見財起意,便會咬定包袱給官府收了去,但沈碧桃的畫像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價值,不如許以重酬,讓她交出來。想到這向沈碧紗使了個眼色,道:“劉公子稍等,我們出去一下。”劉璟知道他要找那老鴇,遂不多言,點頭稱是。
二人下得樓來,那老鴇瞧見,賠著笑臉道:“兩位公子要走嗎?是不是姑娘們服侍不周?”顧秋寒道:“我們想跟媽媽打聽一件事情,可否借一步說話?”那老鴇見他麵色肅然,不像在說笑,便向姑娘們交待幾句,引著二人上樓。
老鴇也是妓女出身,房間跟別人沒什麽兩樣,她沏了壺茶,道:“兩位公子請坐。”顧秋寒擺手道:“不必了,咱們長話短說,請問沈碧桃留下的包裹可在媽媽這裏保存?”老鴇的身子明顯一顫,笑容僵住,重新打量著二人道:“兩位是什麽人?”顧秋寒早想好了一番說詞,當下有條不紊的道:“這位姑娘正是沈碧桃的妹妹,聽說馬文璧先生曾為姐姐作過一幅畫像,便想收藏起來,以寄哀思,那幅畫像,應該在她的包裹裏。”說著摘下沈碧紗的帽子,露出那一頭青絲,道:“媽媽請看,她們姐妹相貌酷似,當知我此言非虛。”
老鴇“啊”的一聲,睜大眼睛瞪著沈碧紗,早在沈碧紗走進“醉花陰”時,她便覺得眼熟,隻不過沈碧紗一身男裝,並無紕漏,她也沒有多想,這時見沈碧紗容顏姣美,果然與沈碧桃殊無二致,吃驚之餘,便即信了八分。
沈碧紗戴上帽子,含淚道:“姐姐慘死,我這個做妹妹的沒有本事為她報仇,隻想把姐姐的遺物帶回家去,尤其是那幅畫像,至於姐姐多年積攢的金銀首飾,便送給媽媽,聊表謝意。”
老鴇走到床前,在床下摸出個藍綢包裹,道:“碧桃出事後,官府的人到她房間搜查,我便把這個包裹藏了起來,隻盼日後交給她的家人。但是僅憑容貌相像,還無法斷定這位姑娘就是碧桃的親妹妹,二位隻須拿來戶帖為證,我自然會將包裹交給二位。”她打開包裹,裏麵多為珠寶首飾,還有幾錠金銀,看樣子這老鴇果然紋絲未動。
沈父獲罪被抄家,沈碧紗因在琅琊山青霄閣學藝,才幸免被賣身青樓,戶帖自是沒有的。但是現在討不討回這個包裹已不重要了,因為包裹裏的東西一目了然,並沒有沈碧桃的畫像。顧秋寒心又是一涼,道:“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裏了?”老鴇憮然道:“我雖然被迫入了這行,為人不齒,卻也知取財有道,碧桃的東西一樣不少,至於公子提到的畫像,我聞所未聞。”
她連金銀珠寶都分毫未動,當然不會稀罕一幅畫像,顧秋寒相信她所言屬實,當下拱手道:“媽媽高風亮節,令人好生欽敬,待碧紗姑娘取來戶帖,再來叼擾,告辭了。”和沈碧紗並肩下樓,一路之上,仍唏噓不已,看來青樓之中,也並非全是脂粉銅臭,這老鴇的所作所為,讓他們不得不改變了此前的看法。
回到包房,顧秋寒向劉璟搖了搖頭,失魂落魄的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一次次的失望之後,他似乎也走到了絕路,甚至懷疑沈碧桃的畫像是否真的存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所有與她親近的人,都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過這幅畫像,但十三又言之鑿鑿,什麽畫像,什麽遺表,為什麽隻有她知道那麽多?而沈碧桃曾住過的房子裏,又有十三的玉像,她們兩個,究竟有什麽密切關係?
顧秋寒想到頭痛,正要關上窗戶,驀地瞥見街上走來一人,看樣子也是來“醉花陰”尋歡的。顧秋寒覺得格外眼熟,仔細一看,赫然竟是抓捕過他的“鬼影”苑風。此時的苑風一身便服,打扮得油頭粉麵,興衝衝的往“醉花陰”而來。顧秋寒心念一動,招手喚來三位姑娘,指著苑風道:“你們去把這個人騙到這裏,重重有賞。”三個姑娘見說,都道:“這個容易,公子稍等。”嘻嘻哈哈的下樓去了。
顧秋寒見苑風進了“醉花陰”,正可被三個姑娘迎住,道:“我出去回避一下,斷其退路,碧紗守住窗口,千萬不要讓他逃了。”沈碧紗並不認得苑風,但瞧他麵色凝重,想來此事絕非小可,這時也無暇細問,點頭應允。顧秋寒離開包房,到走廊的盡頭麵牆而立。
三個姑娘領教過顧秋寒等人的闊綽豪爽,聽說還有重酬,俱都歡欣無限,當下施展渾身解數,連哄帶拽,將苑風擁上樓來,徑直進了那間包房。
大內校尉幾次三番抓捕顧秋寒未果,胡惟庸大發雷霆,身為檢校的木天雄難辭其咎,負責抓捕的正、副百戶焦正、苑風常遭木天雄斥責,壓力甚大。苑風本就是個好色之徒,日裏剛被木天雄臭罵一頓,不免心情鬱鬱,便出來尋花問柳,圖個輕鬆。
他左擁右抱的進了包房,發現裏麵有人,還以為走錯了房間,轉身便要出去,卻見門口已被堵住,定睛看時,正是他賣力追捕的顧秋寒!他自知不是顧秋寒對手,如今孤身一人,哪敢奢望將其擒拿?當下雙臂一晃,將三個姑娘一齊推了過去,轉身便逃。沈碧紗待他靠近,飛起一腳,正中他心坎。苑風把沈碧紗和劉璟當成前來尋歡的客人,哪知是顧秋寒同夥?猝不及防之下,被沈碧紗踢得一個踉蹌,又退回原處。
顧秋寒向三位姑娘道:“我們跟這位大爺有點私人過節,三位先出去吧。”掏出幾塊銀子,塞給她們,然後關了房門。苑風手撫胸口,吃驚的瞪著沈碧紗,口中卻兀自不肯服軟,道:“我乃朝廷命官,你們敢把我怎樣?”顧秋寒笑道:“當初我也是朝廷命官,如今還不是成了凶犯?苑大人若不老實,隻怕連凶犯也做不成,便直接去鬼門關了。”
苑風猛一回頭,冷笑道:“你敢殺我不成?”顧秋寒道:“橫豎一死,我還怕多你一條人命?”苑風一想果然,口氣立刻軟了下來,賠笑道:“顧公子也曾在朝為官,當知我們這些做下屬的,隻有奉命行事的份兒,顧公子有什麽冤屈,可以到公堂去申訴,我隻負責抓捕,這總沒錯吧?”
顧秋寒道:“當然沒錯,所以我並不想難為苑大人,隻須苑大人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立刻離開,絕不打擾苑大人的雅興。”
苑風道:“什麽問題?”眼珠溜溜亂轉,心下盤算著自己方才沒料到顧秋寒還有幫手,對窗前二人疏於防範,以致著了一腳,憑自己的武功,比顧秋寒當然有所不如,但對麵那兩個卻未必能攔得住自己。他一門心思要逃,根本沒打算回答顧秋寒的問題,主意一定,立刻向窗前飛掠。他綽號“鬼影”,輕功自有獨到之處,這次又是有備而發,隻一晃便到了沈碧紗麵前,雙掌分別切向二人,本以為自己的動作迅疾無倫,將二人一舉劈倒,在顧秋寒反應過來之前便可跳窗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