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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敏中道:“當時我見沈碧桃身中五刀,刀刀致命,便覺得這麽殘忍的凶案,不應該是你做的。後來客棧掌櫃和呂立雙雙斃命,我曾想,你完全沒有理由殺客棧掌櫃,而呂立是名殺手,他跟客棧掌櫃死在一處,也讓人覺得蹊蹺。可惜胡惟庸令大內親軍都督府全權負責此案,不準刑部插手,我想為你申冤,卻有心無力。”
顧秋寒含淚道:“多謝大人對下官的信任,這件案子牽連甚廣,咱們換個地方,容下官向大人一一稟明。”張敏中點了點頭。二人進到巷子深處,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來,顧秋寒從自己醉酒夜歸,路遇沈碧桃說起,如何糊裏糊塗的遭人嫁禍,呂立如何誤殺了客棧掌櫃,又被自己殺死,包括劉伯溫的遺表,胡惟庸的禍心,都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張敏中專心的聽完,頗感驚訝,長歎一聲道:“可是除了我,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如今的胡惟庸權勢熏天,皇上自己大概都不相信他會有謀逆之心,要想翻案,恐怕不易。”
顧秋寒道:“下官正全力尋找誠意伯的遺表,如若表上所列胡惟庸謀反的罪狀屬實,皇上難道還會縱容他?”張敏中眼睛一亮,道:“不錯,那遺表是成敗的關鍵,隻要它還沒有被胡惟庸毀掉,我們便須不計一切代價的把它找出來,這不隻關係到你的清白,更關係到江山社稷,如有需要我之處,隻管開口。”顧秋寒道:“下官戴罪之身,即便找到遺表,也難以麵呈聖上,那時必得煩勞大人了。”張敏中道:“這個簡單,你找到遺表即可,剩下的由我來辦。”顧秋寒一再謝過,張敏中又叮囑幾句,回家去了。
顧秋寒看看天色,距約定的時間尚有一個更次,便又去酒館買些酒肉吃了。與張敏中這場偶然的相遇,令顧秋寒信心大增,畢竟張敏中身居要職,隻要他肯相信,並在暗中相助,成事的希望便又多了幾分。
耳聽得人聲漸寂,顧秋寒離開酒館,擇路而行,來到小粉橋附近,遠遠望見一道“五嶽朝天”的馬頭牆,白色的牆壁,黑色的脊瓦,比周圍的建築要略高一些。根據劉璟的描述,應該就是這裏了,顧秋寒加快腳步,到得近前,隻見石階上悄立一人,正是沈碧紗。
二人打了招呼,沒多久,劉璟也到了,可是直等到二更鼓響,也不見十三蹤影。眾人不免焦急起來,顧秋寒引頸四望,心道:“這丫頭平日裏最是性急,今日怎麽反而四平八穩,遲遲不到?該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吧?”想到這心下一緊,暗自後悔沒有把她帶在身邊,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倘若碰到胡惟庸的爪牙,後果可想而知。
又等了一會兒,顧秋寒道:“我們先進去吧,門不要閂,她是個聰明人,來了之後,會自己進來的。”說著話,眼睛卻一瞬不瞬的望著大街深處,盡管仍惦念著十三,但孰輕孰重,他還是清楚的。
劉璟取出鑰匙,開鎖進院,接著是沈碧紗,顧秋寒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搖頭歎了口氣,這才跨過門檻,再將大門掩好。這是個規整的小院,天井不大,大約兩丈見方,左右各一道簷廊,沒有廂房。劉璟快步走到正房門前,驚叫道:“鎖頭被人劈斷了!”顧秋寒早料到胡惟庸會捷足先登,因此並不驚奇,笑道:“若是完好無損,那才稀奇。”
三人一擁而入,劉璟點亮燭台上的蠟燭,呈現在三人眼前的,果然是一幅亂七八糟的場景。劉璟切齒罵道:“身為朝廷命官,卻與強盜無異!”顧秋寒苦笑道:“他們沒有把房子拆了,已算手下留情,你再看看還有什麽隱秘的地方吧。”
劉璟手擎燭台,推開東首房門,自從沈碧桃搬走後,房子便空了下來,幾乎已不剩什麽擺設,但僅存的一隻衣櫃,這時卻倒在地上,一件物事滾落出來,立刻吸引了劉璟的目光。
“咦,這是什麽?”他俯身拾起那物事,三人湊在一處觀瞧,發現那是一尊小巧的玉像,高不足半尺,通體瑩白,在燭光照耀下,泛著淡淡的清輝。劉璟奇道:“這不是我們劉家的東西,難道是沈碧桃遺落在這裏的?”
顧秋寒仔細瞧那玉雕,看出是個女子模樣,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可是怎麽看都不像沈碧桃。這尊玉像價值不菲,卻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顧秋寒略顯失望的歎了口氣。忽聽沈碧紗問道:“你沒看出這玉像是誰?”顧秋寒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駭了一跳,反問道:“是誰?”沈碧紗吸一口氣,表情凝重的吐出兩個字,“十三。”
兩個男人俱都一驚,重新端詳著那尊玉像,經沈碧紗提醒,果然越瞧越像十三,便是唇角那抹俏皮的微笑,也並無二致。
顧秋寒嘖嘖有聲的道:“還是姑娘家心細,你若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可是這裏怎麽會有十三的雕像?這……這簡直不可思議!”
劉璟問道:“十三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沈碧紗看向顧秋寒,揶揄的道:“那要問他了。”
顧秋寒汗顏道:“她的身份我也並不了解,隻知道她跟我們誌同道合,要找到胡惟庸謀反的罪證,但她為何要這麽做,便不得而知了。”
劉璟笑道:“恕我直言,一路上你們兩個形影不離,互相關照,而且她總有意無意的因為沈姑娘醋勁大發,我還以為你跟她是一對情侶呢。”
顧秋寒哈哈一笑,道:“我認識她隻比沈姑娘早兩日,比你也早不過十日,哪有這麽快變成情侶的道理?”
劉璟沉吟道:“如此說來,十三的身份原本就是個謎?她的雕像能在這裏出現,足見其與沈碧桃的關係非同一般。”
三人暫時沉默下來,屋子裏靜得落針可聞,良久之後,顧秋寒才道:“如果她的目的僅僅是為沈碧桃報仇,又何須對我們隱瞞?而且她知道的事情,比我們要多得多,給我的感覺,便是莫測高深,她的真實身份,一定也沒那麽容易猜到。”說著話,從劉璟手中接過玉像,看了又看,忽然發現底座上麵還刻有一行小字,因為這玉像酷似十三,眾人大為驚奇,所以都沒有瞧見。
顧秋寒垂下頭,見是“夜半子時,寶訪公塔頂”這九個字,刻痕既淺又細,若非顧秋寒目力極佳,還真難以發現它們的存在。“神烈山的寶訪公塔,這是什麽意思?”顧秋寒雙眉緊鎖,陷入深深的沉思當中。劉璟和沈碧紗看過之後,也都茫然搖頭。
“如果這些字乃沈碧桃所留,那麽會不會是她在有意暗示著什麽秘密?如果她把畫像藏在了寶訪公塔頂,又為何要加上時辰?”顧秋寒尋思著,“奇怪,胡惟庸既已派人光顧過這裏,就算他們沒有看到這些字,但一件如此精美的寶貝,他們又怎會高抬貴手,輕易放過?”
沈碧紗幽幽的道:“不管怎樣,我們都該在夜半時分,去寶訪公塔探個究竟。”劉璟道:“寶訪公塔是座五層木塔,下麵葬著寶誌神僧,塔身雖為中空,卻有窗無門,沈碧桃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把畫像藏到塔頂?而且所謂的‘夜半子時’,顯然也並非指今天的夜半子時,我看這幾個字與沈碧桃畫像多半並無關聯。”
顧秋寒點頭道:“二公子所言不無道理,但我們橫豎沒個計較,也不在乎辛苦這一趟了。待會兒二公子留下來,繼續搜尋蛛絲馬跡,我和沈姑娘去寶訪公塔,分頭而行,並不誤事,隻當碰碰運氣好了。”劉璟看他目光閃爍,便知他留下自己的真正意圖,大概是因為十三至今仍沒有出現,必須要留下一個人等她,而自己不會輕功,跟他們同去,隻能增添麻煩,遂道:“好吧,你們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顧秋寒從燭台上拔了一根蠟燭,吹熄之後,藏入懷裏,和沈碧紗出了院門,向西疾行,到得神烈山西南坡的獨龍阜,望見寶訪公塔猶如遲暮的老僧,靜靜佇立在夜色之中。南朝高僧寶誌圓寂後,梁武帝在他的安葬處建了這座五級木塔,並逐步擴充成寺廟,取名開善精舍。當時佛教十分興盛,神烈山一帶有佛教寺廟七十餘座,但開善精舍規模最為宏大,被稱為神烈山第一禪林。朱元璋定都應天後,將此地辟為皇家陵園,寺廟俱已遷走,唯有這位高僧的墓塔仍保留在原地。
這時未到夜半,一輪圓月掛在空中,月光從塔尖傾瀉而下,照得附近一片迷蒙,巨大的塔影匍匐在地上,看上去就像女子頭頂的螺髻。沈碧紗道:“時辰未到,等一等再上去嗎?”顧秋寒道:“先上去看看再說。”二人徑直來到塔下,騰空飛掠,有如兩隻輕盈的蝴蝶,落在第一層塔簷上。顧秋寒用力推開窗戶,一股朽木的味道撲麵襲來,他先探頭向裏麵望了望,確定沒有危險,雙手一按,飄入塔內,沈碧紗也跟著跳了進去。
空氣之中,混雜著潮濕、發黴等種種氣味,大概此塔建成之後,第一撥造訪者便是他們兩個。除了顧秋寒推開的那扇窗戶,其餘的都緊閉著,月光透不進來,塔內一片漆黑。顧秋寒摸出蠟燭點燃,但見積灰遍地,蛛網縱橫,靠近對麵牆壁,有一道木製的樓梯。二人走過去,因年久失修,地板出現了許多裂縫,踩在上麵,吱嘎作響,似乎稍一用力,便會塌陷下去。顧秋寒提醒沈碧紗道:“待會兒上樓時,盡量使用輕功,不要用力踩踏樓梯。”他聲音雖低,但在這空塔內,仍發出陣陣的回音。
直上到第五層,但見中央一根通天柱直抵穹頂,柱上畫滿了神佛圖案,色澤古舊,有些地方的漆彩也已脫落了。頂層原比下麵狹小許多,再加上這根通天柱,愈發讓人覺得壓抑,顧秋寒將蠟燭插在地板的縫隙間,道:“寶訪公塔頂,說的便是這裏了,且看看有什麽可疑之處。”
沈碧紗笑道:“柱子上有很多畫,你仔細看看,哪一幅是你要找的?”顧秋寒歎道:“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你們卻隻會挖苦我,打擊我,這才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唉。”伸手在柱上敲了敲,回音沉悶,顯然不是空的。
沈碧紗“噗哧”一笑,道:“千萬別說我欺負你,給十三姑娘聽到,我可麻煩了。”顧秋寒一怔,想到十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便想跟沈碧紗逗笑幾句,也沒了精神。丁兒點大的地方,二人迅速搜了一遍,終是一無所獲。沈碧紗推開一扇窗戶,看看天上的月亮,實在不敢相信,子正時分又能有什麽奇跡出現?
顧秋寒歇息片刻,道:“我去塔尖瞧瞧。”沈碧桃並不會輕功,能進入寶訪公塔已屬不易,若說東西被她藏到塔尖,隻怕鬼才相信。但顧秋寒正是情急亂投醫,不上去瞧瞧,豈肯甘心?他雙手抓住窗楣,向上一翻,雙腳勾住飛簷,再一挺身,上了塔頂。塔尖十分陡削,不易立足,顧秋寒甫一站定,便抓住塔刹,以免滑落下去。
若說塔尖能藏東西,那隻能是這個塔刹了,但刹身由熟銅製成,除非當年建塔時便設有機關,否則沈碧桃絕不可能把畫像藏入其中。顧秋寒從須彌座開始,一寸一寸的仔細查找,到仰蓮、覆缽、相輪,始終沒有發現一點破綻。他不禁大失所望,長歎一聲,茫然四顧。站在高塔之上,視野頓為開闊,但見山巒和夜色混成一體,天地之間,一切都是那麽的虛無飄渺,而他此刻的心情,又何嚐不是同樣的空虛?
顧秋寒悻悻的回到塔內,本以為沈碧紗會劈頭詢問結果,哪知塔樓之內,卻連沈碧紗的人影也不見了。他喚了兩聲,除了回音,並無答應。“奇怪,跑哪去了?”顧秋寒嘟噥著,向下麵尋去,邊走邊喚,可是直到底層,仍沒有看見她的人。顧秋寒這才感到大事不妙,撞破窗戶跳到外麵,目之所及,卻隻有蒼茫的夜色,以及起伏的群山,沈碧紗竟無聲無息的憑空消失了!
一時之間,顧秋寒心亂如麻,十三尚不知境況如何,沈碧紗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神秘失蹤,但相比之下,十三獨自一人,又不會武功,落入敵手也不足為奇,而沈碧紗武功不俗,什麽人能不聲不響的將其製住?他又望一眼身後的古塔,他在塔頂時,四麵八方盡收眼底,如果沈碧紗被什麽人挾持出塔,絕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這就奇了,難道這古塔會吃人?
顧秋寒愈想愈覺得蹊蹺,索性又回到塔內,最近他受的委屈實在太多,心情格外壓抑,又遇上這樣一件詭異之事,不免大動肝火,發誓不找出答案,絕不罷休。他唯一要查的,便是底層的地麵,因為塔下是寶誌和尚的地宮,能夠藏人的地方,也隻有那裏了。仔細一看,他還真發現了可疑之處,底層的地麵以石板鋪成,每塊都有兩尺見方,顧秋寒舉著蠟燭照了一遍,發現石板上積灰逾寸,唯獨有一塊幹幹淨淨,隻蒙了些許浮灰,再看這石板四邊的縫隙,果然有鬆動的痕跡。這時的顧秋寒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用指尖摳住板縫,運力將其掀開,陡覺陰風撲麵,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顧秋寒早年結交甚廣,也識得幾個以盜墓為生的江湖朋友,一些簡單的常識還是了解的。他先將蠟燭探下去,停了一會兒,見燭火未熄,這才一躍而下。衣襟帶動的風將燭火吹滅,顧秋寒雙腳落地,眼前漆黑一團,在這樣一個未知的地方,麵對黑暗無疑是令人恐懼的,他急忙摸出取燈,將蠟燭重新點燃,舉起來四處照了照。這果然是一座地宮,不過比顧秋寒想象中要大得多,帝王所建,就是與眾不同。
顧秋寒的置身處,應該正是地宮的入口,腳下是一條甬道,長不足一丈,前麵有一扇石門,隻掩了一半,兩側各有一幅佛家壁畫。顧秋寒壯著膽子,一步步向石門走去,過度的緊張,使他脖頸發硬,雙眼發直,實在不敢猜想石門全部打開後,看到的會是怎樣一種景象。他扶住石門,用力一拉,整扇石門嘎的敞了開來,燭光一閃間,顧秋寒向裏麵瞥了一眼,立時驚叫出聲。所見的一幕,使得顧秋寒頭頂發絲根根豎起,額頭冰涼,兩隻眼睛幾乎突出了眼眶,距石門大約兩丈遠的地方,居然跪著個人!
那人背對石門,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石門的開啟,以及顧秋寒的驚叫,都沒能使它有半點反應。這是一間寬敞的主墓室,裏麵零散的堆放著一些佛家用品,在前麵的牆上還有一道門,裏麵應該才是存放寶誌和尚肉身的地方。
顧秋寒稍一定神,不覺啞然失笑,從那人穿著來看,不正是沈碧紗嗎?隻不過她原本挽在頭上的朝天髻,這時卻披散開來,像一簾瀑布似的,遮住了半個後背,所以顧秋寒乍見她時,並未認出。這時顧秋寒心裏的恐懼轉化為驚喜,也來不及猜想她為何跪在此處,脫口叫道:“沈姑娘。”邁開大步向她奔去。
哪知話一出口,沈碧紗便如受驚似的彈起來,隻一閃身,衝入前麵那道石門。顧秋寒大為詫異,一個飛掠,隨後追了進去。在如此迅疾的動作下,蠟燭再次熄滅,他簡直變成了盲人,看不到身外的任何東西。就在他探手入懷,準備拿取燈的時候,忽然聞到一陣異香,他以為是某種保存屍體的香料,並未在意。點燃了蠟燭,他卻感到頭腦漸沉,視線也愈來愈模糊,朦朧之中,但見霞光萬道,一朵盛開的蓮花上麵,端坐一名老僧,慈眉善目,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