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也好 死也罷

少女命令車夫道:“回應天去。”顧秋寒急道:“不帶得福一起回去嗎?他能證明在我之後,呂立跟著上樓。”少女不以為然的道:“嘁,他證明有什麽用?畢竟他也沒親眼看見呂立殺人,何況呂立已經喪命在你刀下,死無對證。”顧秋寒歎了口氣,嘟噥道:“這麽說,我又白跑了一趟?回去之後,你可有什麽打算?”

少女伸直雙腿,輕輕捶打著膝蓋,心不在焉的道:“先給你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然後我再謀劃下一步。”顧秋寒抗聲道:“既然我們要合作,便該坦誠相見,你好歹透露些秘密給我,免得我胡猜亂想,徒傷腦筋。”少女莞爾一笑,反問道:“馬文璧這個人你知道嗎?”

“那位曾任撫州知府的秦淮畫師?”顧秋寒雖不是附庸風雅之徒,馬文璧的名頭卻還有所耳聞。

少女點頭道:“劉基晚年請馬文璧為沈碧桃作了一幅畫像,並告訴沈碧桃,在他死後把畫像交給當今聖上。沒過多久,劉基果然死了,沈碧桃再次回到‘醉花陰’,大概也便忘了畫像的事。可是不久前,沈碧桃卻從那畫像中窺得一個秘密,由此遭來殺身之禍,現在很多人都在找那畫像,但它究竟在哪,不得而知。”

顧秋寒咋舌道:“是什麽秘密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子?”

“無辜?”少女欲言又止,冷笑一聲道,“這個秘密足以令天下積骨如山,血流成河!為免走漏風聲,打草驚蛇,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麽。先說說那幅畫像吧,沈碧桃發現秘密後,或者把它藏了起來,或者始終帶在身上,我希望那畫像至今仍藏在某個地方,未被任何人發現,否則……”她臉色漸漸凝重,頓了頓道,“我問過得福,他並沒有看到那幅畫,而你似乎對此也一無所知。凶案發生後,隻有三個人先後單獨接觸過沈碧桃,除去你和得福,便是那真正的凶手,倘若沈碧桃把那幅畫帶在身上,便很有可能已被凶手拿走了,那麽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徒勞。”

她說得含糊其辭,顧秋寒也聽得似懂非懂,尋思道:“她對我遮遮掩掩,我自也不能輕信於她,隻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我沒必要一定知道她的底細,也沒必要把我的想法告訴給她。”

少女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呂立雖然死了,但若能找出那個幕後主謀,一樣可以為你申冤。”顧秋寒一喜,道:“好,我聽從你的安排,我……以後便叫你‘十三’?”少女道:“對,叫我十三。”顧秋寒“哦”一聲道:“十三姑娘,對於沈碧桃的底細,不知你了解多少?比如她原籍何處,都有什麽親人?”

十三如背誦經文般的道:“沈碧桃原籍淮安府,乃父沈澤曾任水部員外郎,奉皇命前往淮安治水,經年無功,耗資甚巨,因獲死罪。沈碧桃隨後被賣到青樓,她還有一個妹妹,叫沈碧紗,當時正在琅琊山青霄閣學藝,故而幸免於難。”

顧秋寒心念一動,“她姐妹二人的容貌一定十分相似了?”

十三慍道:“我又沒見過沈碧紗,你關心人家的容貌幹什麽?”

顧秋寒笑道:“我隻是想有其姐必有其妹,沈碧紗若非幸免,應天府恐怕又要多一個花魁娘娘了。”

十三不以為然道:“紅顏禍水而已。”

顧秋寒撇嘴道:“人家生得漂亮便是紅顏禍水,你生得漂亮便是天經地義,豈有此理?”

最能讓女人歡喜的,便是男人說她漂亮,十三也不例外,“噗哧”一笑,道:“焉知我不是紅顏禍水?”正說到這,馬車忽然停了,因為事先並無半分征兆,兩個人都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撲,顧秋寒一手撐住廂壁,一手擒住她皓腕,她才不至摔出車去。

十三驚魂甫定,氣急敗壞的挑開車簾,隻見前方並排站著六人,手中各擎一把爛銀虎頭鉤,六雙陰鷙的眼睛,齊齊瞪著這駕馬車。這是一段山路,右邊山石聳立,左邊山穀空濛,六人堵在路上,便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顧秋寒苦笑道:“紅顏禍水!看來被你不幸言中了。”這六人相貌各異,顯然非親非故,偏偏又使同一種兵刃,顧秋寒很快便猜到了他們的來曆,朗聲笑道:“搜魂六鬼,聽說你們已金盆洗手,這次重現江湖,是劫財呢,還是劫色?”

中間一名麵色臘黃的漢子道:“劫命!”顧秋寒道:“與財色相比,我這條命實在微不足取,隻要六位喜歡,隨時可以拿去,卻不明白我這條命對六位有何用處?”已經隱退的殺手突然重操舊業,無疑是被什麽人以極具**力的價錢請出來的,而那個人,一定是沈碧桃凶案背後的真正主謀。顧秋寒幻想著從六人口中套出線索,但他們都是稱職的殺手,怎會犯這種錯誤?黃臉漢子甚至不打算再給他說話的機會,銀鉤一振,合身撲了過去。

大概六人事先便有安排,他才一動,立時有三人撲向車夫,另外二人左右一分,包夾顧秋寒,配合得相當默契。

十三急忙扯了扯顧秋寒衣角,低聲道:“要活的。”顧秋寒知道她仍惦記著抓個活口,問出他們雇主的姓名,心中氣苦道:“這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可知搜魂六鬼的手段嗎?咱們能保活命已屬大幸,還想抓個活的給你盤問?”眼看鉤尖到了額前,忙揮刀招架。顧秋寒擋了三鉤,震得手臂隱隱發麻,心下暗暗吃驚:“他招數平平,內力卻非同小可,倘若六人圍攻,著實難以抵敵。”

忽聽“哎喲”一聲,卻是稍退半步,撞在十三身上。顧秋寒吃了一驚,想起她不會武功,自己跟這幾個煞神周旋的同時,還要護著她,困難當真不小。心中亂想,手上卻不怠慢,遽然轉身攬住她纖腰,止住她欲倒之勢。十三叫道:“小心!”顧秋寒料得敵人攻到,若等扭頭看仔細後再行拆解,必然不及,當下看也不看,反挑一刀,疾刺黃臉漢子小腹。

黃臉漢子雙足一彈,倒縱開去,暗驚:“這小子瘋了,竟使出這種兩敗俱傷的招數。”顧秋寒一刀迫開黃臉漢子,悠然轉回身,刀意一順,向左右車下二人各攻一刀。他偷眼瞧見車夫老杜也正奮力廝殺,圍著他的三人武功個個不弱,但令顧秋寒驚喜的是,老杜的武功隱約還要在自己之上,一根馬鞭被他舞得劈啪作響,鞭花亂飛,三個人在他麵前上竄下跳,隻是近身不得。

有此力助,顧秋寒精神大振,“呼呼呼”連劈三刀,將試圖靠近的黃臉漢子再度擊退。他和老杜居高臨下,仗著地利,雖以二敵六,卻並不如何吃力。這一交上手,整條山路便都被他們堵了個嚴嚴實實,兩邊接踵而來的行客怕殃及自身,都站得遠遠的,一邊觀瞧,一邊抱怨。

黃臉漢子見占不到便宜,心下難免焦急,尋思己方由下往上攻,自比對方多費力氣,還須想個辦法,讓他們落地才成。想到這刺斜裏揮出一鉤,正中馬腿。那馬斷了一腿,疼痛難忍,慘嘶著向前仆倒。顧秋寒和老杜雙雙使了個“千斤墜”,紮穩下盤,但十三不會武功,又促不及防,立時摔下馬車,向深穀滾去。

顧秋寒貼地一掠,堪堪抓到她手臂,冷不防屁股上又著了一腳,這下他便有通天的本領,也已收勢不住,和十三一道滾落穀中。好在山穀雖深,卻並不陡峭,否則直落下去,難逃粉身碎骨的噩運。顧秋寒顧不得許多,用身體將十三護住,但覺頭暈眼花,胸口煩悶,直欲作嘔,暗罵道:“不知是哪個畜牲幹的好事?給我一鉤,痛一痛也就是了,何必踢這一腳?”

終於到了穀底,二人又在平地滾出老遠,才漸漸停住。顧秋寒仰麵朝天的倒在地上,但覺五髒六腑仍在劇烈搖晃,周身骨骼直如散架了一般,那種酸痛的感覺讓他恨不能一輩子躺在這裏,不再起來。頭頂一片空濛,天高雲淡,山路、馬車、搜魂六鬼,都已不可能看到了,滿眼隻是枯黃的樹木,以及嶙峋的怪石。顧秋寒不禁後怕,這一路滾下來,若撞在石頭上,頭破血流,必難活命。

他側頭看看十三,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厥,不過呼吸勻稱,料無大礙。歇了一會兒,穀底的寒氣漸漸襲來,再躺下去,怕要凍僵。顧秋寒爬起身,掐住十三人中,將她救醒。

“這是哪裏?我沒死嗎?”十三揉著脹痛的腦袋問。

顧秋寒折了段粗壯的樹枝,他的刀已經不知所蹤,隻得用匕首慢慢削弄,道:“我尚且活著,你怎麽可能死?”十三怔了怔,想起墜穀的刹那,顧秋寒用雙臂和身體護住自己,這時他臉頰青腫,衣衫破爛,確比自己要狼狽得多,不由芳心一暖。

顧秋寒把削好的樹枝遞給她,道:“走吧。”十三接過來,當作拐杖拄在地上,可是剛剛站起一半,便又“哎呀”一聲,坐了下去。顧秋寒吃了一驚,見她額頭香汗淋漓,表情十分痛苦,問道:“怎麽了?”十三道:“我的腳斷了,好痛……”顧秋寒叫苦不迭,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她若無法正常行走,受累的無疑又是自己。

他除去十三靴襪,見那段雪白的足脛果然腫起老高,但並沒有骨折的跡象,舒口氣道:“傷筋未動骨,沒什麽大不了的。”十三抗聲道:“你看不到它腫了嗎?”顧秋寒沒好氣的道:“我還以為你原本便這麽胖。”十三氣結,正待發火,卻見顧秋寒背轉身子,蹲了下來。十三奇道:“幹什麽?”顧秋寒道:“背你呀,總不能在這穀底等死吧?”十三微一遲疑,伸臂環住顧秋寒脖頸,順從的伏到他背上。

她身材雖然嬌小,但畢竟是一個人的分量,顧秋寒這時又周身傷痛,背著她走路甚覺吃力。十三見他步履蹣跚,心下很是過意不去,附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真好。”顧秋寒腳步一滯,無奈的歎了口氣。

如此輾轉了半日,顧秋寒在崇山峻嶺間跋涉得筋疲力盡,黑壓壓的山林卻仍看不到盡頭,眼看紅日偏西,二人俱都心急如焚,這種寒冷的天氣,在山裏過夜,將要承受的苦難可想而知。顧秋寒尋一棵粗壯的老樹,將十三放下,讓她倚樹而坐,自己則凝眉望著遠方,心神一片黯然。

隨著最後一縷夕陽躲到大山背後,山林完全被黑暗所覆蓋,氣溫愈來愈低,十三偎著樹幹,裹緊貂襖,身體卻還是瑟瑟發抖。顧秋寒折一些幹燥的樹枝,生起篝火,才稍稍好了一些。然而寒意未退,饑餓又至,十三一邊撥火,一邊抱怨道:“我真倒黴,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偏要來這裏受罪。”顧秋寒瞥她一眼,沒有言語。若說倒黴,還有比他顧秋寒更為甚者?不管怎樣,她終究有所企圖,而顧秋寒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倒黴蛋!一夜之間,他從逍遙自在的刑部小吏,變成了東躲西藏的殺人凶犯,天下之大,幾無容身之所,這種心裏的壓抑之苦,絕非挨凍受餓那麽簡單。

在篝火的烘烤下,十三很快打起了瞌睡,忽然“啪”的一聲,十三猛抬起頭,瞪眼道:“你幹嗎打我?”顧秋寒道:“在這種地方一旦睡熟,就算不凍死,也必大病一場。”十三哭喪著臉道:“那怎麽辦?我累了一天,又沒吃東西,眼睛都睜不開了。”顧秋寒苦笑道:“先是馬車馱你,之後是我馱你,你居然還叫苦叫累?”其實他才是真的疲憊已極,為了讓自己和十三都能精神些,說道:“這樣吧,我們講笑話,誰講的不好笑,便罰誰撿樹枝。”十三拍手道:“好啊,好啊,你先講。”心裏打定主意,無論顧秋寒講的笑話如何可笑,自己都務必忍著。

顧秋寒當仁不讓,講道:“有個人問他的朋友,‘為什麽一個皇帝十四歲就開始統治國家,而到了十八歲,人們還不允許他結婚?’他的朋友回答,‘因為治理女人要比治理國家困難得多。’”與其說是笑話,倒不如說是借機抱怨。講罷他得意洋洋的望著十三,問道:“怎樣,好不好笑?”卻見十三非但沒有半點笑意,反而臉色煞白,雙眼直勾勾的瞪著他身後。

顧秋寒仍未察覺到不妥,繼續笑道:“發什麽呆?是不是太好笑了,讓你為之神魂顛倒?”十三顫聲道:“是……實在好笑,把狼也招來了……”顧秋寒笑容一僵,脊背悄悄爬上一道涼意,猛的回過頭,隻見黑暗之中,閃著幾道綠幽幽的光,顧秋寒再沒見識,也知道那是野狼的眼睛!他迅速抽出匕首,靠近十三身旁,道:“不要怕,狼怕火。”十三勉強點了點頭,心裏卻仍懼怕到了極點。

對峙片刻,隻見其中兩個綠點慢慢移動,到了他們身後,顧秋寒暗罵一聲:“畜牲,還想來個前後夾擊。”他撿起一根正在燃燒的枯枝,交給十三道:“拿著它,不要動。”言畢猛一轉身,撲向後麵那兩個綠點。野狼的動作也十分敏捷,向後一跳,發出一聲長嗥,另外兩頭野狼立刻繞過火堆,閃電般撲了上來。

顧秋寒雖然武藝高強,但畢竟不是獵戶,對野獸的習性不熟,隻能蠻幹。待三頭野狼撲近,他騰起身形,雙腳連踢,將一頭野狼踢得翻滾出去。後麵的兩頭野狼倒是乖巧,見同伴被踢,雙雙向後一坐,竟躲過了顧秋寒的連環腿。顧秋寒落地之後,身體前傾,直接壓在一頭野狼身上,在它腹部上一劃,肚破腸流。

野狼的哀嚎聲中,忽然夾進一聲尖叫,原來那頭被顧秋寒踢開的野狼恰好滾到十三腳下,這時已爬起來,瞪著雙鬼火似的眼睛,正盯著十三手中的火棍。顧秋寒不敢怠慢,貼地一滾,到了那野狼屁股後麵,探手扯住尾巴,匕首從肛門摜了進去。那野狼痛得連連慘嚎,轉頭便咬。顧秋寒來不及拔出匕首,隻得放了它的尾巴,攥住它的長嘴。這時腿上一痛,卻是後麵的野狼撲了上來,死死咬住他小腿。顧秋寒忙雙腿一合,夾住狼頸,奮力一扭,“喀”的一聲,將它脖子生生扭斷。剩下的那頭野狼被刺中肛門,痛苦異常,嘴又被顧秋寒攥住,無法撕咬,隻用四隻腳爪亂踢亂撓。顧秋寒拔出匕首,不分何處,隻管亂捅,直到它雙腿伸直,再沒有一點聲息,方才作罷。

十三完全被這凶險、血腥的場麵驚呆了,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來。顧秋寒也不急著起身,伏在地上呼呼粗喘,望著十三笑了笑,道:“膽小鬼,有東西吃了。”十三回過神,問道:“你叫我什麽?”顧秋寒道:“你隻會看熱鬧,不敢幫忙,不是膽小鬼是什麽?”十三沒有反駁,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居然露出一抹微笑。

咬著顧秋寒小腿的那頭野狼雖然死了,卻仍不鬆口,顧秋寒忍痛將狼牙拔出,但見傷處血如泉湧,不禁皺了皺眉。十三盈盈起身,掏出一塊大紅手帕,蹲在顧秋寒身前,為他包紮傷口。她包紮得小心謹慎,生怕弄痛了顧秋寒,用了一盞茶的工夫,才包紮妥當。看著自己的傑作,她長舒一口氣,道:“保護女人是男人的職責,照顧男人是女人的本分,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顧秋寒撇撇嘴,其實他想說,強詞奪理是她這種女人的本領。十三徹底收起嬌貴,一瘸一拐的撿來些木頭,將火燒旺。顧秋寒割了兩隻狼腿,剝皮之後,插在匕首上,用火烤熟。十三秀眉微皺,問道:“狼肉也能吃嗎?”顧秋寒當然也沒吃過,不過聞那味道還是可以的,笑道:“餓極了人肉都可以吃,還有什麽不能吃?嚐嚐吧,純粹的野味。”

十三本不打算吃這種東西,怎奈肚子不爭氣,聞到肉香,咕咕直叫,尤其見顧秋寒狼吞虎咽,便再也按捺不住,接過來張口便咬。因為沒有佐料,二人也吃不出什麽味道,覺得跟狗肉差不許多,隻是略為粗糙。眨眼之間,兩條狼腿變成了一堆骨頭,二人對視一眼,雙雙大笑。

到了後半夜,天氣愈冷,便是想睡也睡不著了,這麽迷迷糊糊的熬到天亮,兩個人卻都已沒有力氣趕路。陽光照進山林,漸漸暖和起來,顧秋寒又加了很多柴火,道:“現在不冷了,我們睡一會兒,養足精神也好趕路。”十三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一夜,當下歡呼一聲,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篝火熄滅,二人被冷風吹醒,才知已是晌午。定了定神,顧秋寒又割了兩條狼腿,帶在身上,道:“為免迷路,我們隻管東行,若走不出去,你也別怨我。”十三笑道:“怨你什麽?走不出去便在山裏做一對野人,殺狼打虎,那也有趣。”話未說完,便察覺到不妥,俏臉一紅。

顧秋寒小腿負傷,自己走路尚且吃力,無法再背著十三,兩個人隻得相互扶持,一搖一拐的向前走去。

如此行了半日,將近黃昏,山路逐漸平坦,林木也不再似先前那般茂密,二人知道成功在即,雙雙大喜。可是現在終究仍置身山林,天就要黑了,二人不得不為如何再次熬過一個冬夜而愁苦。

又走出裏許,眼前豁的一亮,滿目蒼黃中,竟然多出一種火紅的色彩,那是一片梅林。最近顧秋寒看得最多的便是梅花,可在這荒涼的大山裏,走到筋疲力盡的時候,突然看到成片的紅梅花,自然格外振奮,那勃勃的生機甚至讓他暫時忘卻了疲憊。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拚命揉了揉眼睛,仔細望去,這一次他大喜若狂,因為不但有梅花,而且在梅樹環繞中,還有幢夯土築成的小屋!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顧秋寒歡呼道,“今天晚上可以盡情的睡了。”他本以為十三必會一樣的興奮,卻發現她僵立在原地,瞪著梅花叢中的小屋,眼裏有種說不清是驚訝,還是恐懼的神情。

顧秋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道:“你怎麽了?”十三“哦”的一聲,道:“跟著我走,不要說話。”說著抓著他手腕,從最前麵兩棵梅樹之間穿過,向左一轉,繞過一棵梅樹,再向右轉。顧秋寒跟著她轉來轉去,很快便發現林中遍地屍骨,大多是些野獸,也有幾具人骨。顧秋寒心驚肉跳,尋思:“真是奇怪,這屋子裏住的是什麽人啊?”抬頭望去,卻驚懼的發現,原本座落在梅林中的小屋不見了,滿眼都是連片的梅花,一望無際,而且根本看不到可以供人行走的路徑!顧秋寒這一驚非同小可,本待要問,卻見十三麵色凝重,隻顧埋頭疾行,想起她鄭重其事的告誡自己不要說話,隻好忍住。

漸漸的,顧秋寒發現十三絕不是隨意亂轉,每繞過一棵樹,她便嘴唇翕合,好像默念著什麽,時而輕歎一聲,又往回走,再重新向前繞行。足足走了一句鍾的時間,終於出了梅林,那幢憑空消失的房屋,又真真切切的矗立在了麵前。回望來路,從房門到梅林的邊緣,不過幾丈遠的距離,而這整片梅林方圓也不足一裏,為何進了林子,便看不到外界的任何東西?

十三籲了口氣,笑道:“還好,時隔多年,我還記得這門陣法。”

“陣法?”顧秋寒恍然大悟,“什麽陣法?”

十三眼望梅林,躊躇滿誌的道:“這不是普通的梅林,而是依據奇門遁甲人為栽植而成,名曰‘紅梅劫陣’。此陣乃誠意伯劉基創設,與尋常的九宮八卦布局大相徑庭,你在外麵看隻是一片梅花林,一旦闖進去,便會迷失花海,不識此陣,永難脫身。”

顧秋寒見她說的煞有介事,連連咋舌道:“若非與十三姑娘同行,我顧秋寒豈不要成為這些梅花的肥料了?”心下卻想:“劉伯溫才華橫溢,通曉天文、兵法,創這麽個‘紅梅劫陣’倒不足為奇,但此陣為何會在此地出現?十三又怎識得這門陣法?莫非她跟劉伯溫有什麽關係?”他知道劉伯溫曾奉命編著《火龍神書》,書上不但記載了製造先進火器、火藥的方法,還有古往今來的一些奇陣,其中便包括劉伯溫自己創設的“紅梅劫陣”。但這都屬於軍事機密,除了皇上和某些相關重臣,旁人膽敢偷看,便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在顧秋寒看來,十三的身份是愈來愈神秘了。

十三打量著緊閉的房門,沉吟道:“是誰住在這麽荒僻的山裏,並設下‘紅梅劫陣’?”顧秋寒道:“進去不就知道了?”叩了叩門,等了一會兒,卻無回應,遂又叫道:“有人嗎?”仍無人回答,看來是間空房。顧秋寒用力一推,房門“嘎”的開了,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麵而來。這時天已黑了,屋子裏的視線不十分明朗,顧秋寒掏出取燈,劃亮一根,借著如豆的微光,將整個屋子迅速掃視一遍。

房間不小,卻雜亂無章的堆滿了東西,最多的便是紙張、絹帛和筆墨,因此潮氣之中,還夾著絲絲縷縷的紙香。顧秋寒點燃案上的油燈,視線逐漸明朗起來,目光所及之處,無不積灰逾寸,顯然已經好久沒人居住了。牆邊有一張架子床,簾帳低垂,遮得嚴嚴實實。十三恐顧秋寒與她爭搶,道一聲“今夜我睡這裏”,跛腳衝進帳內。

顧秋寒見她走得甚急,竟全不顧腳踝的傷,不禁搖頭苦笑。卻聽她突然尖叫一聲,退了出來,比去時還要迅疾百倍,慌張之下,受傷的那隻腳踩了個結實,鑽心般的劇痛直透骨髓,仰身便要摔倒。顧秋寒眼疾手快,從後麵將她攔腰抱住,問道:“又有什麽古怪?”十三臉色煞白,指著簾帳道:“人……死人……”

顧秋寒放開她,上前挑起簾帳,隻見床榻上麵,平躺著一副骷髏。他在刑部供職多年,雖不是仵作,屍骨卻也見過不少,因此稍稍驚訝之後,很快便鎮定下來,瞧那骷髏顏色,至少也有兩、三年了。他對著骷髏畢恭畢敬的揖了三揖,道:“晚輩二人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便走,打擾了主人家,望乞寬恕。”放下簾帳,回身對十三道:“想必是他孤單一人,死後也沒個收殮的,我去外麵挖個坑,將他安葬了吧。”

十三掙紮著站起來,道:“我跟你一起去。”顧秋寒知她不敢單獨留下,便沒有拒絕,扯下簾帳,裹住那骸骨,提了起來。他正待轉身,卻驀地瞥見**有一封信,適才被骷髏壓住,這時才露了出來。顧秋寒略一猶豫,放下骸骨,將信拾在手中。

伯溫兄道鑒:暌違日久,知君抱恙欠安,甚為懸念。前次相晤,愚以自創“紅梅劫陣”示君,得君指教,獲益良多。今依君所授,易三垣之位,植梅百株,果得大成!待愚沉屙全痊,必複登門再拜,並償君之願,以畫為贈,聊表謝意。

善自保重,至所盼禱。

餘下的部分,大概受屍體腐爛之殃,已是麵目全非,故而看不到落款,不過這封信顯然是寫給誠意伯劉伯溫的,而且言語之間,竟有“紅梅劫陣”非劉伯溫首創之意,這讓顧秋寒大為震驚。

剛剛入夜,卻已萬籟俱寂,四下裏靜得讓人發毛,看似美麗卻殺機暗藏的梅林,橫臥在床的白骨骷髏,再加這封奇怪的書信,室內登時充滿了詭秘的氣息。

“怎麽了?”十三一瘸一拐的湊上前來。顧秋寒把信交給她,然後翻箱倒櫃,開始尋找有關此間主人身份的線索。

十三讀罷,也頗感訝異,看一眼那骷髏道:“照此信所說,‘紅梅劫陣’乃由他首創,劉基不過是加以完善罷了,奇怪,劉基為何張冠李戴,將此陣法編入《火龍神書》?”

顧秋寒歎道:“大明朝第一奇人劉伯溫也未能免俗,將別人的陣法據為己有,實在可悲。”這一歎實屬由衷而發,他始終把劉伯溫視若神明,雖然不曾打過交道,但對於劉伯溫的謀略、才華以及人品,他都極為欽敬,卻不承想,劉伯溫竟會做出這等沽名釣譽之舉。

在一口箱子裏,顧秋寒發現了許多顏料,估計此間主人應該是位畫師,向十三道:“你愣在那裏幹什麽?幫我找找,看有什麽可以證明房主人身份的線索。”十三如夢方醒,兩個人便像賊似的,將本已淩亂不堪的屋子折騰得烏煙瘴氣。沒多久,十三找到幾幅畫,輔在地上展了開來,顧秋寒舉著油燈仔細觀瞧。

一共六幅,均為山水畫,筆墨清潤,平遠曠闊,所取景致甚為獨特。二人擠在一處,看那畫上題字,第一幅為紙本,右上角題有“春山清霽。至正丙午歲春,正月望日,馬文璧畫於書聲齋。”一行字,二人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迅速對視一眼,忙又看向第二幅。這一幅為絹本,題著“暮雲詩意(隸書)。至正己醜閏七月望日,馬琬文璧作。”、第三幅右上角題:“雪崗度關(篆書)。文璧為彥明作。”……

二人目瞪口呆,沒想到這位隱居山林,暴屍床榻的房主人,竟然便是為沈碧桃作畫的馬文璧!如此一來,劉伯溫肯指點他陣法,也便順理成章了。顧秋寒心想:“指點‘紅梅劫陣’和為沈碧桃作畫,顯然是雙方交換的條件。可信中說‘待愚沉屙全痊,必複登門再拜,並償君之願,以畫為贈,聊表謝意。’馬文璧寫這封信時,應該還沒有為沈碧桃作畫,而此信並未送出,是不是因為馬文璧隨後病倒在床,直至辭世?那麽沈碧桃的畫像他是什麽時候作的?”轉念一想,信中隻說“以畫為贈”,並沒有指明要為沈碧桃作畫,也許馬文璧第一次求教劉伯溫時,便已滿足劉伯溫的要求,為沈碧桃畫了像。回來後他按照劉伯溫的指點,對“紅梅劫陣”加以改進,效果非凡,大喜之下又想贈畫給劉伯溫。雖然這樣解釋合乎情理,顧秋寒卻總覺得別別扭扭,似乎對自己的猜測並不滿意,但究竟別扭在哪裏,一時又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