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臘梅花 臘梅花

顧秋寒與梅倦生同床而眠,睡到天剛破曉,梅倦生將他喚醒。顧秋寒洗了把臉,精神有所恢複,跟梅倦生約好在靈穀寺外等候消息,匆匆而去。

紅日初升,陽光照入山林,比夜裏要暖和得多,顧秋寒慶幸又在玉梅山莊度過了一個平安之夜,但今晚將棲身何處,仍未可知,一時間喜憂參半,想來隻有查清真相,方可結束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靈穀寺由南朝梁武帝始建,原址在神烈山西南坡,本名“蔣山寺”,隨著世事變遷,江山更迭,也曾數易其名。後來明朝定都應天,將虎踞龍盤的神烈山西邊選為建陵之所,朱元璋便將寺廟遷至神烈山東南麓,並賜匾“靈穀禪寺”,遂有了“靈穀寺”之名。靈穀寺和玉梅山莊一在山上,一在穀底,雖因山巒、樹木遮擋,互不相望,但實則不遠。距寺門數丈之遙的側前方,有一株粗壯的龍爪槐,再往前是一處斷崖,顧秋寒隱身在老樹和斷崖之間,等候梅倦生佳音。

正卯時分,顧秋寒聽到樹後腳步聲響,暗喜道:“梅大官人果然辦事神速,差官們剛剛入署不久,他便回來了。”但隨即他便察覺到不妥,因為腳步聲十分雜遝,斷非一人所發。顧秋寒忙從樹後探頭瞧去,隻見七名青氈帽、青鬥篷之人迅速向這邊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正是大內校尉的裝束!他心念疾轉,第一個念頭是不能被這些人生擒;第二個念頭,當然更不能糊裏糊塗的死在他們手裏;第三個念頭,卻也不能殺這些人,否則即便洗清冤屈,也成了殺害朝廷差官的凶徒,尤其這並不是普通的差官,而是專門替皇上辦事的親信。但後麵即是斷崖,若想逃走,隻能衝出一條道路,傷人是必不可免了。

顧秋寒一聲長嘯,直震得枝頭殘雪簌簌而落,與此同時,他宛如靈貓般蹂身疾進,徑向正中的三人撞去。眾校尉武功倒也不弱,三把秀春刀聯袂斬出,便好像在雪地上空,又展開一道華光四射的白練。顧秋寒鋼刀插入白練中一攪,將三把刀齊齊震開,然後刀鞘和刀尖分別指向左右二人。左首之人橫刀封拒,但秀春刀身窄刃長,較為柔軟,顧秋寒全部功力又都凝聚在左手刀鞘之上,一點之下,秀春刀立時呈現出極大弧度的彎曲,砰地一聲,點在那人“膻中”穴上。

顧秋寒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傷其性命,又令其經脈一時閉塞,動彈不得。他右手刀雖為虛招,但那校尉卻不敢輕忽,身形一轉,滑了開去,接著陡又晃身來到左側,解開另一名校尉被封穴道,身法之奇,速度之快,皆是顧秋寒生平僅見。

為免顧秋寒趁機攻他二人,中間那校尉連揮兩刀,左右幾名校尉也相繼出手增援。顧秋寒以一敵七,仍凜然無懼,八個人在雪地上此起彼落,展開一場惡戰。校尉之中,屬中間那人武功最好,另一人雖輕功一流,手上功夫卻平庸了許多,因此酣鬥半晌,其餘眾人不是被擊傷倒地,便是被封住大穴,隻剩下這兩個人了。

鬥到分際,兩名校尉忽然身形交錯,輕功極佳之人飄起兩尺多高,連刺七刀,專攻顧秋寒頭部。另一人則矮下身子,雙腿連環踢擊,旋風般掃了過來。顧秋寒立時恍然,便知這二人一個是大內親軍百戶焦正,綽號“鐵腿”,那輕功不錯的是他副手,“鬼影”苑風。心道:“嘿嘿,朝廷對我如此看顧,乍一出動便是這等高手。”他用刀護住上盤,雙刀相擊,發出“丁丁當當”的響聲,密如爆豆。同時雙腳連彈,向後飄退,躲避著焦正的攻擊。

焦正既然綽號“鐵腿”,真正的功夫自不在刀上,初時與顧秋寒相鬥,完全落於下風,這時他先以“十八盤腿”猛踢,再以“落葉秋風掃”狂卷,便好比數十人齊揮掃帚,薄薄的積雪立時紛揚而起,露出老大一塊山石地麵,三人便裹在雪花中進退趨避,場麵十分壯觀。

二人使盡渾身解數,仍無法扭轉頹勢,不禁暗暗讚歎顧秋寒武功了得,“如敢拒捕,格殺勿論!”,這是木天雄的吩咐,但現在看來,要人要屍都很難辦到了。顧秋寒刀勢愈來愈快,覷準苑風身前空門,一刀斬去。苑風“啊喲”一聲,料得自己無法抵擋,隻得抽身暴退。顧秋寒與焦正對了兩腳,向前撲出,刀尖直追苑風。好在苑風輕功不凡,換作旁人,這第二擊勢難幸免。隻見他百忙中猛一挫身,雖然憑借這一極不符合常規的動作逃過一劫,卻也因此失了重心,立足不穩,跌倒在雪地上。他怕顧秋寒繼續追擊,甫一沾地便打了幾個滾,恰好滾向焦正置身的方向。

在顧秋寒追擊苑風時,焦正便如影隨形,跟在顧秋寒身後猛踢,不承想苑風突然滾來,他要想收腿已然不及,隻能在這電光石火間,最大限度的收回腿上力道,“砰砰”兩腳,踢在苑風後背心。饒是他隻剩三成力道,苑風仍承受不住,像個皮球一樣又滾了回去,口中連聲大叫,聽起來十分痛苦。顧秋寒趁機飄走,哈哈笑道:“向聞苑大人睚眥必報,這兩腳便記在下官頭上吧,不必找焦大人拚命。沈碧桃一案疑點頗多,下官並非真凶,還請二位大人轉告木檢校,待下官查明真相,再向他負荊請罪。”每說一句,飄逸數丈,待得話落,人已不見。

顧秋寒正埋頭向山下逃逸,忽見對麵來了一人,心頓時又懸了起來,握緊刀柄,準備再次迎戰。可到了近處,才發現來人正是梅倦生,不由一喜。兩個人同時停步,相距數尺,雙雙大笑。顧秋寒笑罵道:“你來得可真是時候,若非我這身武功還算可以,你到靈穀寺外,已隻能為我收屍了。”

梅倦生愕然道:“我剛剛完成你老人家交待的任務,即匆匆趕來,此話卻又怎講?”顧秋寒將遭遇焦正、苑風等人圍攻之事說了,道:“估計他們很快便會追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梅倦生點頭道:“好,跟我來。”二人各展輕功,一前一後馳入山坳,再向南行,到得玩珠峰下。因為此處已被皇上定為陵區,雖未動工,但對百姓而言已成禁地,即便大內校尉也不敢擅入,免得敗壞了風水,可不是鬧著玩的,梅倦生將顧秋寒帶到這裏說話,實為上上之選。

歇一口氣,梅倦生道:“據都督府的差官說,沈碧桃的棺木正由都督府保存,並且帶我看了屍體,雖然我不認得她,但所有人都說那屍體確係沈碧桃無疑,你便不要妄加猜測了。雲錦客棧掌櫃及那名刺客的屍體也收了回來,那刺客是江湖上曉有名氣的殺手,名叫呂立,綽號‘半把刀’。”

正徘徊著的顧秋寒忽然停住腳步,呂立這個人的名頭,他並不陌生,之所以叫他“半把刀”,並不是他所用的是把殘刃,而是形容他殺人的效率極高,刀出一半,即殺一人!這雖然有點誇張,但呂立的本領還是有的,顧秋寒不禁後怕,想當時若非呂立誤殺掌櫃,分了心神,自己絕不可能一刀將其斬斃。

梅倦生道:“房子我也給你租好了,便在小校場附近,距此不遠,又較為偏僻,我帶你去看看吧。”

二人離開玩珠峰,繞皇城而行,將近小校場時,出現幾棟疏疏落落的院舍,果然十分荒僻。梅倦生敲開一戶人家,一名紅光滿麵的中年漢子走出來,梅倦生道:“他便是此間房東。”中年漢子見是梅倦生,賠上一副笑臉道:“大官人,這便是您那位朋友?”梅倦生道:“正是。”中年漢子急忙見禮,道:“大官人都已交代好了,公子隻管放心住下去便是,請隨我來。”

跨進門內,顧秋寒見一正兩廂,共六間房屋,組成個封閉的小院,天井以厚重的石條鋪設,幹淨整潔,還栽有一棵臘梅樹,這時花開正盛,一朵朵晶瑩剔透,仿佛白玉雕成,空氣中飄滿了淡淡的花香味。像這樣的臘梅,梅花塢遍地皆是,但這孤伶伶的一株,反而更顯卓然出塵,惹人愛惜。

梅倦生又叮囑中年漢子幾句,自回玉梅山莊去了。中年漢子推開右首廂房房門,道:“公子,這間屋子我已清理過了,寒酸了些,但還勉強住得。”顧秋寒道:“主人家客氣了,隻要能睡覺即可。”中年漢子笑道:“那好,不打擾公子了,公子有什麽吩咐,便到正屋找我。”顧秋寒拱了拱手。他安頓下來,心裏踏實許多,歇了一會兒,便掩好房門,來到街上。他已感覺到沈碧桃的死絕非普通凶案那麽簡單,幾時能查明真相,實在難說,也許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還須買些必備的起居之物。

上一場雪之後,連日來天氣晴朗,白天陽光普照,冰消雪融,空氣格外溫潤,街上的行人隨之多了起來。顧秋寒壓低帽沿,在人流中穿行,遇到身著官服之人,不管是不是查他這件案子的,都立即繞開,走著走著,又到了雲錦客棧附近。隻見幾名大內校尉抬著兩具棺材迎麵走來,後麵跟隨著木天雄、仵作等人,顧秋寒忙隨百姓閃到路旁,混在人群之中。

“唉,又是兩條人命!”、“最近雲錦客棧血光連連,聽說沈碧桃慘死的那間客房還鬧鬼呢!”、“嘖嘖,真慘,居然連掌櫃的也未能幸免,雲錦客棧怕要關門大吉了。”顧秋寒聽著眾人議論紛紛,目送一行官差遠去,心念數轉之後,邁步便往回走。

回到小院,見那房東站在門前,笑嗬嗬的道:“公子回來的正好,我燉了隻野兔,咱倆一起喝點兒酒。”顧秋寒欣然道:“好啊。”將買回的東西送回房去,便進了廳堂。中年漢子已擺好桌椅碗筷,灶下柴火燒得正旺,蒸蒸熱氣中,飄散著兔肉的香味。

中年漢子抱來一壇黃酒,憨笑道:“酒不好,實在虧待了。”顧秋寒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已令在下過意不去。”中年漢子“咕嘟咕嘟”倒了滿滿兩大碗酒,轉身掀開鍋蓋,揀了一盆兔肉。顧秋寒趁他背身之機,伸指蘸了滴酒放入口中,仔細品味一番,心下不住冷笑。

中年漢子轉身落座,道:“公子,請。”顧秋寒確也餓了,拎起一隻兔腿,幾口吞下肚去,這才舉碗道:“主人家古道熱腸,令人敬佩,在下先幹為敬。”這一大碗酒少說也有半斤,顧秋寒竟一口氣喝個精光,直看得中年漢子瞠目結舌,連豎拇指道:“爽快。”卻見顧秋寒雙眼一翻,“咚”的倒在桌上,人事不知。中年漢子撥了撥他的腦袋,叫道:“公子,怎麽了?”卻沒半點反應。

中年漢子起身離座,嘴角露出一抹陰冷的笑意,去櫃內翻出一條麻繩,回到顧秋寒身邊,嘿嘿笑道:“是你自己貪嘴,可怪不得我了。”拾起顧秋寒雙手,將麻繩往他雙臂縛去。哪知顧秋寒猛的睜開雙眼,手腕隻一翻,扣住中年漢子脈門,接著拔刀抵住其前胸。

中年漢子大吃一驚,一張臉頓時沒了血色,顫聲道:“你……怎麽……”顧秋寒喉嚨裏“咕”的一聲,將剛剛喝下去的酒又吐了出來,不多不少,恰好一碗。笑道:“區區蒙汗藥豈能瞞得過我?這一碗酒被我瞥在喉間,不會起任何作用。”隨後麵色一凜,喝問道:“是誰讓你這麽做的?”中年漢子強作鎮定,“為了官府的賞銀而已,哪裏有人指使?”

顧秋寒冷哼道:“尋常百姓人家,準備蒙汗藥幹什麽?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說實話了。”手腕一振,中年漢子一隻右耳應聲落地,鮮血立時濺滿半邊臉頰。中年漢子慘聲痛叫,哀號道:“我說,我說,是……”正說到這,忽聽“砰”地一聲,大門被生生撞開,一群大內校尉蜂擁而入,為首那二人正是焦正和苑風。

中年漢子見顧秋寒一呆,隻道有機可乘,揮拳擊偏指在胸前的刀尖,雙爪如鉤,抓向顧秋寒麵門。顧秋寒不及多慮,向後微一仰身,刀尖上挑,從中年漢子小腹劃到胸膛,來了個開膛破肚,鮮血狂噴中,五髒六腑一齊滾了出來。顧秋寒踢開屍體,以最快的速度關上房門,用桌子頂住,然後飛起一腳,將後窗踢個稀碎。

大內校尉以利刃劈開房門,搶入廳堂,苑風瞥一眼地上的屍體,指著破破爛爛的窗戶道:“他跑了!”焦正道:“留下兩個人把屍體抬回都督府,其餘的跟我去追。”

留下的兩名校尉當然不會為一具屍體耗費體力,索性拿麻繩捆住,拖了出去。待二人去遠,顧秋寒從東屋轉了出來,看了看後窗,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跡,連連搖頭。這大白天的,他若跟大內校尉在街頭比拚腳力,必然引人注目,極易受到攔截,所以造成破窗逃跑的假象,實則一直躲在東首屋子裏麵。雖然此計得逞,但他知道焦正和苑風並不是頭腦簡單的人物,追不到自己,必會去而複返。當下不敢久留,到了院子裏,望見那株臘梅,忽然覺得隻有它是那麽清白,那麽純潔,一時感慨萬端,隨手折一枝,湊到鼻前嗅了嗅,似乎要讓這花的清香,消除他的哀傷與疲憊。

走在街上,顧秋寒失魂落魄,原本隻想洗清自己的冤屈,可是現在,卻好像越陷越深,難以回頭了。應天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現在必須想辦法離開,去找到得福,問清那名凶手的相貌特征,確定是不是呂立,才能展開下一步追查。雖然掌櫃的沒等說出得福老家在哪裏,便遭不測,但顧秋寒猜想,客棧需要的是能說會道的夥計,而得福生性靦腆,不擅言辭,能謀到這份差事,多半跟客棧掌櫃著著非同一般的關係,或是親屬,或是同鄉,那天他問客棧夥計,得知掌櫃是南陽武城人,也正是出於這種考慮。雖然他不敢保證這種猜測絕對正確,但橫豎要暫時離開應天,便去武城碰碰運氣也好。

距小校場最近的是太平門,顧秋寒快步而行,不一刻來到門前,隻見出城的百姓排成長隊,守門官兵拿著畫像,盤查格外嚴緊。顧秋寒暗自苦笑,不用問也知道,畫上之人定是自己。這可讓他大傷腦筋,官兵用畫像逐一比對,如何能蒙混過關?他正絞盡腦汁苦想對策,忽聽身旁“軲軲轆轆”,一駕馬車馳了過去,停在他身前不遠處,車夫徒步上前,將一張黃綾紙遞給為首那官差。

顧秋寒心念一動,黃綾紙自非尋常百姓可用,那車夫既然將它出示給守門官兵,縱非聖旨,也是通關文牒,足可保證此車不必受到盤查。機不可失,想到這他一個飛掠,到了車前,挑簾鑽入車廂,看也不看便探出匕首,指住車內之人心坎,同時用另一隻手捂在她嘴上。這一連串動作都是他在進入車廂前那一瞬間計劃好的,車內之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為其所製,這時呼喊不出,隻瞪大了眼睛,怨忿的望著他。

顧秋寒在她耳邊低聲道:“帶我出城。”那女子點點頭。顧秋寒仍不敢移開手掌,豎起耳朵,傾聽車外動靜,如今他已成驚弓之鳥,比這命懸人手的女子還要緊張。車身猛地一晃,耳邊響起車輪滾動的聲音,果然沒人上來搜查。

顧秋寒鬆了口氣,約莫過了一炷香光景,他才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窺視,隻見波光瀲灩,倒映著藍天白雲,正是應天城外的玄武湖。

他這才徹底放心,將捂在那女子嘴上的手掌移開,說聲:“得罪了。”驀地發現,這名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妍姿俏麗,般般入畫,尤其這時過於惶恐,臉色蒼白,更顯得楚楚動人。顧秋寒不禁一呆,急忙轉開視線,收起匕首,心道:“這姑娘好美!”他所見過的女子,容貌最為出眾的非沈碧桃莫屬,這位姑娘雖不敢說比沈碧桃更美,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氣質,讓人不敢逼視。顧秋寒從耳際摘下那枝臘梅花,對,正是這麽一種感覺,她的淡定,她的脫俗,便如這晶瑩剔透的臘梅花一般。

兩個人都不說話,車內的氣氛格外沉悶,仿佛天地間,隻有車輪輾過石板路麵發出的“喀喀”聲。馬車駛出二裏多地,顧秋寒將臘梅花放在座上,向那少女抱了抱拳,本想說些什麽,安慰她一下,但話到嘴邊,卻隻變成了兩個字,“多謝。”言畢挑簾而出。

車夫聽到動靜,回過頭來,見一個男人鑽出車廂,不由得一驚,立刻揮鞭橫掃。顧秋寒未料到這車夫竟身懷武功,待要躲閃已然不及,被馬鞭抽在胳膊上,衣布盡碎,棉絮紛飛。顧秋寒強忍疼痛,一個筋鬥翻下馬車。那車夫勒馬起身,待要追擊,卻見那少女探頭喚道:“讓他走吧。”那車夫怔了一怔,想要說什麽,但觸到少女那冷厲的眼神,便不再多言,打馬而去。

少女又向路旁的顧秋寒瞥了一眼,放下窗簾,將他留下的臘梅花拾起來,凝神半晌,悵然若失。

直到馬車徹底化為一道煙塵,顧秋寒才長歎一聲,向前行去。都督府並未舉國通輯顧秋寒,出了應天府,便是海闊天空,雖然卷入這件案子僅僅兩日,但對時刻緊繃著每一根神經的他而言,卻顯得可格外漫長,這時他才發覺,不必躲躲藏藏的過日子,是多麽的難能可貴!

五天後,顧秋寒出現在南陽府武城縣,可是在偌大一座縣城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一連尋了兩日,毫無收獲。顧秋寒忽然想到,得福去投奔雲錦客棧掌櫃,做一名小夥計,其家世必定十分窮苦,又怎會居住在縣城?若將搜尋範圍縮小到縣郊鄉下,那便容易多了。第三天,顧秋寒起個大早,趕到鄉下,果然很快便得到了令人振奮的消息。據地甲說,得福是本村的農戶,因近年收成不好,便萌發了外出做工的念頭,可不知為什麽,才出去一個多月,又突然返回老家,終日閉門不出。他光棍一條,又沒什麽朋友,所以也無人究其原由。

顧秋寒大喜,問清得福住址,謝過地甲,急匆匆趕奔過去。那是一圈籬笆圍成的小院,裏麵蓋著兩間土房,早已破敗得不成樣子,似乎一陣風便能刮倒。顧秋寒手扶籬笆,客客氣氣的喚道:“得福兄弟在嗎?”連喚三聲,房門才“吱吱呀呀”的開了,得福沒精打采的走出來,也不說話,隻向顧秋寒臉上掃了一眼,便大叫一聲,轉身逃回屋子,將門閂死。

顧秋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縱身躍過籬笆牆,叩了叩門,心平氣和的道:“得福兄弟一定是誤會了,雲錦客棧那件案子的真凶另有其人,請得福兄弟打開房門,我們好好談談。”

裏麵傳來得福顫抖的聲音,“我什麽都沒看到,不知道凶手是誰,你……你不要來找我!”顧秋寒道:“我若有心殺你滅口,這兩扇破門板又能奈我何?隻要你打開門,我問你幾句話,你老實回答,便可保你毫發無傷。”

房中半天沒有動靜,顧秋寒知道得福膽小怕事,這時大概正舉棋不定,所以並不著急,站在門前靜候回音。又等了半盞茶工夫,顧秋寒附門細聽,裏麵仍悄無聲息,他實在按捺不住,在門板上重重擂了一拳,叫道:“再不開門,休怪我不客氣了!”然而得福就像死了一般,完全不予置答。顧秋寒隱隱察覺到不妥,抽刀插入兩扇門板間的縫隙,隻一撥,便將門栓撥開。他一腳踢開房門,但見屋內空空,冷風從敞開的後門灌進來,吹得他心底一片冰涼!

“臭小子,居然跑了!”顧秋寒心下怒罵,一個箭步穿出後門,卻見不遠處停著一駕馬車,乍一看去,十分眼熟,待看清那車夫,顧秋寒不禁驚愕莫名,這正是他離開應天時“借用”的那駕馬車!

車夫佝僂著身子,夾著馬鞭,眯眼睨著顧秋寒,嘴角含著一種促狹的笑意,看上去是那麽的猥瑣。顧秋寒心念電轉:“這車夫武功不錯,他在此地出現,必非偶然,那少女又是誰呢?”定了定神,笑道:“老兄是在這裏等我報那一鞭之仇嗎?”隻聽車內有人幽幽說道:“顧公子果然是個聰明人,竟能找到這裏來滅口。”

顧秋寒聽這聲音柔美嬌甜,眼前立時浮現起那張俏麗的臉龐,心弦不由得一震,道:“姑娘一直在跟著我?”車內少女笑道:“我們比你還要早到一天,應該不算跟著你吧?不過若沒有你,我還真沒這麽快找到得福。”顧秋寒道:“你認為我要殺得福滅口?”少女道:“不是嗎?我看過官府的畫像,那天顧公子在城門前上車時,我便認出你了,不出所料,我在武城又見到了你。現在我想知道,指使你殺沈碧桃的人是誰?你在沈碧桃身上找到了什麽東西?隻要你說出實情,我便當你將功折罪,保你不死。”

顧秋寒懊惱至極,但覺她這話說得蹊蹺,便問:“姑娘這口氣著實不小,不知是何方神聖?”少女道:“你可以叫我‘十三’,至於我的身份,你無須知道。”

“十三?”顧秋寒心存無數疑問,可這少女卻連身份也不肯見告,他便好像對著一團棉絮打拳,空有一身蠻力,卻無處施展。氣結半晌,他笑道:“我感興趣的,不是姑娘的身份,而是姑娘的人,早知姑娘要來武城,又豈肯錯過與美女同車的機會?”

車內一陣沉默,不知裏麵的人是在生氣,還是在沾沾自喜。隔了一會兒,少女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話吧。”顧秋寒歎道:“如果能夠說清楚,我也不必來找得福了。”他突然提高聲音道:“得福,那天我攙扶沈碧桃上樓後,是不是又有人進了客棧?”

車內“啊”的一聲,顧秋寒大喜,得福果然便在車上!他繼續道:“當時的情形,你給我詳細說一遍,敢有半句虛言,老子一刀宰了你。”為了起到震懾作用,他拔刀出鞘,讓得福聽到那嗆然之聲。

得福囁嚅著道:“是……是有人隨後上樓,小的問他幹什麽,他隻說找人,小的見他麵孔陰冷,眼神十分凶惡,便未敢多言。大約一盞茶的工夫,他又下樓離開了。”顧秋寒心下暗笑,“他便相貌和善可親,你又幾時多言過?”追問道:“那人什麽模樣?”得福道:“個子不高,但很結實,唔,是個酒糟鼻子。”顧秋寒一拍大腿,“果然是他!”得福所描述的,正是“半把刀”呂立的模樣,毫無疑問,呂立便是殺沈碧桃的凶手!顧秋寒本指望找到真凶,洗清自己,但是呂立已經死了。

從顧秋寒與得福的對話中,少女隱約聽出一些端倪,這時幽幽說道:“顧公子的意思,是說殺沈碧桃的另有其人?”顧秋寒歎道:“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確實如此,可惜真凶已經被我殺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我的一麵之辭。”他把刀往地上一插,沮喪的蹲下身去。

窗簾的縫隙間,眸光一閃,少女瞧見他這副模樣,許是於心不忍,道:“那你說說看,真相究竟如何?”顧秋寒道:“我原本好心,把醉倒街頭的沈碧桃送去客棧休息,卻忘了自己也已喝得爛醉,結果為奸人所乘,貪上這件冤枉官司。”陸陸續續,將當日的經過說了一遍。

車夫聽了冷笑道:“焉知不是你為自己開脫而編造的謊話?憑你的武功,能被呂立從背後擊暈?”

“老杜。”少女斥道:“當時他醉了。”

得福道:“顧公子和沈姑娘確實醉了,隔著老遠便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酒味,當時小的還以為他們吃飽喝足,來客棧尋歡作樂。”

少女沉吟道:“哦,他若想殺沈碧桃,沒必要帶去客棧動手,我相信他的話。”車夫老杜撇了撇嘴,不再作聲。顧秋寒哈哈一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覓,多謝十三姑娘信任。”少女低喟道:“我一個人信你又有何用?要想洗脫罪名,可沒那麽容易。得福,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車簾一挑,得福探出頭,誠惶誠恐的向顧秋寒望了一眼,這才鑽出車廂。少女道:“顧公子,請上車。”顧秋寒暗笑,“她驅趕得福,原來是要給我騰出位子。”飄身上了車轅,向老杜扮個鬼臉,矮頭鑽了進去。撲鼻而來的幽香,令顧秋寒心跳如雷,自從上次偶然的相遇之後,少女的容顏便成了顧秋寒魂牽夢縈的一部分,他渴望著再次與她相見,沒想到這麽快就夢想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