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碧月冷 千峰寒
冬月夜,寒氣襲人,才過初更,整條大街便已燈火闌珊,行人稀少,這在帝都應天並不多見。顧秋寒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踩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聽著腳下那“嘎吱、嘎吱”聲,心情十分愉快。因為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又下了一場雪,玉梅山莊的梅花提前開了,他的好友梅大官人邀他去飲酒賞梅,喝到興起,梅大官人拿出本打算過年時喝的屠蘇酒,款待顧秋寒,不覺都多喝了幾杯。
雪晴之後,顧秋寒謝絕了梅大先生的挽留,向家中趕去。他家世不錯,資財頗豐,並且喜歡使槍弄棒,因此在江湖結交了許多朋友,玉梅山莊之主梅倦生,卻是與他最為投緣的一位。他父親對他的江湖習氣大為反感,為免他誤入歧途,生前曾破費幾百兩黃金,賄賂權相胡惟庸,為他謀了個刑部令吏之職,官雖不大,但已足夠束縛住他了。果然,顧秋寒失去了跟狐朋狗友玩樂的時間,但是與梅倦生,卻從未斷過往來。
顧秋寒這時餘興未衰,一邊走一邊自吟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語音含糊,果然醉的不輕,大概對玉梅山莊的梅花仍念念不忘。正哼哼唧唧的念著,對麵忽地走來一人,是名女子,在這樣的冬夜,她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單薄,尤令顧秋寒吃驚的是,這女子竟似比自己還醉,腳步跌跌撞撞,每走幾步,便要扶一下身邊樓宇的牆麵,終於腳下一絆,栽倒在雪地之中。
顧秋寒停下來,前仰後合的看著她,“嗬嗬”一笑,“同是天涯淪落人,姑娘,下次少喝點酒,陪客人也不必拚了性命。”從她單薄、大膽的服飾,顧秋寒猜測她大概是哪家青樓的姑娘。四處望望,隻見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向這邊走來,看到顧秋寒便即停住,轉過身去。
顧秋寒心念一動:“那小子鬼鬼崇崇,非奸即盜,多半沒安什麽好心。哦,她一個姑娘家醉倒在這裏,的確很不安全,何況雪後天寒,還不凍僵了?”想到這他大發善心,上前架起那女子,拖著向前走出幾步,抬眼看時,隻見一幢二層樓的建築,匾額上書“雲錦客棧”,便推門走了進去。
大廳裏麵,胡亂擺了些桌椅,一名十八、九歲的夥計伏在櫃台上麵,正打著瞌睡。隨著樓門洞開,寒風肆無忌憚的湧了進來,那夥計一個機靈,抬頭四望。顧秋寒道:“小哥,開一間房。”夥計見這二人渾身酒氣,女的更是昏昏沉沉,暗罵道:“這些公子哥便隻會喝酒、玩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筆道:“姓名?”
“不知道。”因為顧秋寒是替這姑娘開房,便順口答道,隨後覺得不妥,搔了搔腦袋,道:“顧秋寒,秋天的‘秋’,寒冷的‘寒’。”夥計登好帳冊,顧秋寒放在櫃上一錠銀子,抱起那姑娘便走,卻忘了自己沒有鑰匙。
夥計叫了聲:“等等。”從抽屜出翻出一串鑰匙,過去將樓門關嚴,引著顧秋寒上樓,心道:“他還真是心急,不過這姑娘長的確也好看!”上樓之後左轉,夥計打開第三間房門,連句客套話也沒說,便下樓去了。
顧秋寒醉意熏熏,哪有工夫理他,將那女子放到**,雙手撐著床沿,喘息不止。這女子並不重,若在平時,顧秋寒抱著她跑二裏地都沒問題,但醉酒之後腳步踉蹌,頭腦昏沉,便感覺吃力了。
他距那姑娘的臉僅僅咫尺之遙,笑吟吟的端詳起她來。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尤其喝了酒,臉龐紅豔,就像一朵靜靜綻放著的海棠。顧秋寒愜意的舒出口氣,心道:“再累也值了。”忽然他覺得這姑娘有幾分麵熟,遂又湊近一些,訝然道:“怎麽是她?”就在這時,突聽“咚”的一聲悶響,接著眼一黑,撲倒在那姑娘身上,徹底知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顧秋寒神誌漸複,第一個感覺便是自己正浸在水裏,一種刺鼻的腥味直鑽鼻孔。他奮力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大片紅色,那不是玉梅山莊的紅梅,而是……人的鮮血!顧秋寒驚叫一聲,跳著退開,隻見那姑娘橫陳在血泊之中,從胸至腹,共有五、六處傷口,血已流幹,已凝固,而他也驀然驚覺,自己手中正握著一把尖刀!
他伸出手,想又觸摸**的屍體,胳膊卻已不聽使喚,停在中途,隻啞著嗓子叫了聲:“沈……沈姑娘!”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顧秋寒猛一回頭,隻見客棧的夥計站在門前,呆若木雞,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顧秋寒從未有過這種經曆,一時間頭皮發麻,腦子一片混亂,也來不及多想,把尖刀丟在地上,破窗而逃。
天已亮了,街上稀稀拉拉的走著些人,看到顧秋寒滿身鮮血,沒命價飛奔,俱都嚇得瞠目結舌,躲向一邊。顧秋寒逃回家中,不敢叫門,直接逾牆而入,進了自己的臥房。他先脫了那身血衣,然後打一盆冷水,將腦袋浸在水中,盡管如此,仍無法讓自己的情緒寧定下來,睜眼閉眼,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
“糟了,糟了。”他胡亂想著,“記得我隻是把她送到**,怎麽便死了呢?”醉酒之後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他努力回想,突然從水中拔出腦袋,一摸後腦,果然有個雞蛋大小的包,至今還隱隱作痛。“是了,我聽到‘咚’的一聲,便即人事不省,我一定是被人打昏了!”
顧秋寒心中竊喜,“那姑娘不是我殺的!一定是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進入房間,把我擊昏,然後殺了那姑娘,卻將凶器放在我手裏,分明就是栽贓陷害!”確定自己並沒有殺人,顧秋寒舒了口氣,精神大振,但轉念一想,自己拿刀站在那姑娘屍體前,被客棧夥計瞧得清清楚楚,而後自己又驚惶逃命,隻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顧秋寒剛剛轉好的心情,遂又陰暗下來,後悔自己不該驚慌失措,逃回家裏。不過如今胡惟庸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明斷是非的清官少之又少,即便自己留在客棧,能否洗脫清白也不好說,唯今之計,隻有查出真凶,方可挽救自己了。主意一定,他將身上血漬洗淨,換了身衣服,拉開抽屜,隨便抓了把銀子,又帶上一把刀、一柄匕首,向外便走。
才一出門,迎麵恰好撞見老管家,便道:“我有急事要出去幾天,你多費心,照看好家裏。”他不敢耽擱,匆匆交待幾句,不待管家細問,他已一溜煙的去了。
雲錦客棧的掌櫃報了官,刑部侍郎張敏中親自率人來到現場。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乃是天下名妓沈碧桃,先前曾棲身於應天府最負盛名的青樓“醉花陰”,後誠意伯劉基欣賞其才色,為其贖身,並將小粉橋附近的一幢宅院相贈,供其居住。可惜好景不長,劉基死後,其家人討回房宅,沈碧桃便又暫時寄居在“醉花陰”,直至今日。
“女屍一具,小腹左側、右側、偏上刀傷各一處,寬八分,深三寸二分、三寸五分、三寸六分,左胸刀傷兩處,寬八分,深三寸三分、三寸六分,致使;尖刀一把,長三寸六分,寬八分。另,屍體衣衫淩亂,但並無**跡象。”仵作向張敏中報道。
張敏中今年四十三歲,在刑部供職多年,屢屢查破大案奇案,口碑極佳,隻因他性情剛烈,正直不阿,在權相胡惟庸的排擠下,出任刑部侍郎後,便再未得升遷。聽罷仵作的稟報,他微微頷首,撚須沉吟:“幾乎每一刀都與尖刀等長,看來凶手一非圖其美色,二非圖其錢財,目的正是要致她於死命,而且極其殘忍的連刺五刀,若非凶手跟她有血海深仇,斷不會如此。”
這時客棧掌櫃拉著一名夥計進來,道:“大人,他便是得福。”張敏中點點頭,看著那夥計道:“你見過凶犯?”他雖不複壯年,目光卻仍犀利異常,得福不禁向後縮了縮,捧起一份帳冊,指著上麵一個名字道:“他叫顧秋寒。”
“顧秋寒?”張敏中倒吸了一口冷氣。跟隨而來的刑部令吏、捕快及仵作立時嘩然,都道:“顧公子!怎麽可能?”一名令吏喝道:“人命關天,休要亂說,你親眼看見顧秋寒殺人了嗎?”
得福本就膽小,給他這一喝,登時嚇得麵如土色,口齒也不甚清楚了,“沒……沒……小人什麽都沒看見……”
張敏中瞪了那令吏一眼,溫言道:“小二哥莫怕,當時的情形,你細細道來,不得有半句假話。”
“是,是,”得福嚅嚅的道,“昨晚亥初左右,小人正在櫃內打盹……”當下戰戰兢兢的把顧秋寒帶沈碧桃來客棧開房,直到次日清早,他去樓上打掃走廊,發現顧秋寒和沈碧桃所在的三號房門戶大開,顧秋寒手持利刃,滿身鮮血的站在床前,之後聽到他的呼叫,破窗逃走,所有經過都詳細說了一遍。
張敏中與顧秋寒並無交情,但同在刑部為官,一個上司,一個下屬,時常接觸是在所難免的。給他的印象,顧秋寒放浪不羈,為人極是豪爽,跟尋常的富家子弟大相徑庭。據說顧秋寒雖是少年風流,卻對煙花之地極為鄙薄,很少涉足那種地方。張敏中依稀記得,顧秋寒與沈碧桃初次相遇,還是在六年前。那時顧秋寒剛剛到刑部赴任不久,便抓獲了京畿一帶著名的悍匪賀三刀,並因此查破了幾件與其有關的積案,應天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朱元璋龍顏大悅,令誠意伯劉基宴請刑部全體官員,以示表彰。這次宴會,劉基攜他的紅顏知己沈碧桃同往,顧秋寒正與沈碧桃比鄰而坐。那時的沈碧桃正值豆蔻年華,不但年輕貌美,而且見識非凡,顧秋寒立刻驚為天人。不過出於對劉基的尊重,席間二人談笑風生,此後卻並無過從往來,甚至可以說,他們隻是有過一麵之緣的陌生人。但是這件血案的發生,卻讓張敏之不得不疑慮重重,顧秋寒家財頗豐,而且本性善良,絕非窮凶極惡之輩,那麽他殺死沈碧桃,便隻能是因為一個“情”字了,難道這些年來,兩個人表麵上素無瓜葛,暗地裏卻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私情?否則他們怎會在一起喝酒,並喝到爛醉,來此開房尋歡?顧秋寒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卻仍未婚配,是不是也因為沈碧桃?
“大人,下一步該當如何?”一名令吏小心翼翼的問。
張敏中尋思顧秋寒並非等閑之輩,他在刑部供職達六年之久,其間破獲不少大案,不隻武藝超群,而且思維敏捷,堪稱智勇雙全。若是尋常宵小,犯法之後肯定拚命外逃,但顧秋寒多半會反其道行之。試想應天乃帝王之都,屋密人多,魚龍混雜,極易藏匿,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裏有很多朋友,他若能冷靜的思考其中利害,便會選擇暫時蟄伏不動,待風聲不那麽緊了,再伺機外逃。
想到這,張敏中果斷下令,“封鎖各個城門,將顧秋寒畫像發出去,全城搜捕!”之後令取棺木,將屍體暫厝。
話音甫畢,隻聽樓外馬蹄錚錚,止於客棧門前,接著樓梯上響起隆隆的腳步聲,一隊頭戴黑色氈帽,身披青色鬥篷的官差湧上樓來。張敏中皺了皺眉,向為首那老者拱手道:“木檢校。”此人正是大內親軍都督府檢校木天雄。
木天雄還禮畢,從仵作手上搶過屍格,看了一遍,收於袖中,道:“相爺有令,凶犯顧秋寒乃張大人下屬,故請張大人回避此案,由大內親軍都督府全權緝拿、審理。”他所說的“相爺”,便是當今權傾天下的左丞相胡惟庸。
張敏中詫異的道:“此等民間凶案,居然驚動了胡相爺?”礙於上司和下屬這層關係,讓他回避此案倒不足為奇,可都督府作為皇上的親信,雖行巡查緝捕之職,但那是針對在京官吏而言,似這種民間凶案,卻是與都督府不搭邊的,更何況還是胡惟庸親自過問。
木天雄冷笑道:“張大人是不相信,還是別有私心?”張敏中額頭刷的布滿冷汗,道:“不敢。”
木天雄一揮手,幾名校尉抬起盛有沈碧桃屍體的棺材,一行人下樓而去。張敏中不住搖頭,自己忙活這半天倒沒什麽,隻是他總感覺,這件案子似乎沒那麽簡單。木天雄一介莽夫,靠對皇上的諂媚取寵,及胡惟庸的抬舉,才坐上都督府檢校這個位子,他抓到顧秋寒,不過是暴打一頓,推上法場,又能如何用心審理?但這是胡丞相的意思,他也無力違拗,隻得率領眾人,悻悻而去。
這時的顧秋寒,正坐在玉梅山莊梅大官人的書房裏,他並沒有幻想在這裏躲過追捕,隻是請梅倦生幫他去雲錦客棧包個房間,以便他暗中查找線索,為自己洗刷冤屈,現在,梅倦生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了。
“雲錦客棧?”梅倦生覺得顧秋寒落到這步田地,自己難辭其咎,若不是興致勃勃的邀他前來踏雪賞梅,又怎會碰到這麽倒黴的事?隻不過他感到疑惑,凶案正是在雲錦客棧發生的,顧秋寒怎麽還有膽子回去?但隨後他便會意,笑道,“不錯,沒人想得到你還敢待在那裏。”
二人相視一笑。就這樣,顧秋寒用圍巾裹住半張臉,一路上戰戰兢兢,跟梅倦生來到雲錦客棧。梅倦生用十五兩銀子的價格,包下凶案現場隔壁二號房,把顧秋寒送上去,便回玉梅山莊去了。
“那女子竟是沈碧桃!”顧秋寒躺在**,但覺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刻般惶恐過。昨天酒喝得太多,以致當時並沒有認出她,早上醒轉,才看清她竟是沈碧桃。作為一名風塵女子,又能結下什麽仇家?沈碧桃曾受劉基寵幸,但劉基已亡故四年了,就算凶手因爭鋒吃醋而起殺心,也不該等到這個時候。這段遭遇他不知在腦子裏濾了多少遍,每一個細節都已十分清晰,想起沈碧桃倒地時,曾有一名男子快步走來,見自己在場,又忽然停下,轉過身去,會不會是他尾隨至房間,將自己擊昏,殺了沈碧桃?這是冬天,每個房間的窗戶都封死了,那人進來的唯一途徑便是正門,當時客棧的夥計正在樓下,絕不可能看不到他,隻須問那夥計,答案便即揭曉。可惜自己現在背負凶犯之名,那夥計見了自己,非但不會吐露了半個字,反而大喊大叫,引來麻煩,怎樣找他問話,還須計較個良策。
恰在這時,一名夥計灑掃至他門前,顧秋寒見不是早上那個夥計,心念一動,將發髻散開,遮住臉頰,問道:“小哥,聽說昨夜這裏出了命案?”那夥計躬下的身子像彈簧般彈直,滿臉恐怖之色,說道:“正……正是大爺隔壁那間房。”
顧秋寒故意“哎喲”一聲,連呼晦氣,道:“小哥親眼所見?”夥計把腦袋搖得波浪鼓也似,“是得福撞見的,這樣的血案,小的哪敢去看?”顧秋寒來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夥計得福,便道:“得福恐怕也嚇個半死吧?”那夥計道:“可不,早上官府來問過話,之後他便辭了這份差事,回老家去了。”顧秋寒眉頭一皺,自己能否洗清罪名,多半要著落在那個叫得福的夥計身上,哪承想這小子嚇破了膽,躲回老家去了。
“他是哪裏人呀?”顧秋寒為免夥計起疑,抓起茶盞輕啜一口,若無其事的問。
夥計搖頭道:“這卻不曉得,那小子新來不久,平時又很少說話,大家跟他都不熟悉。”這一點顧秋寒昨晚便已感覺到了,當時樓下隻有得福一人,有生意上門,他竟毫不熱情,每次開口,也都是惜字如金。
顧秋寒隨口問道:“此間掌櫃何方人氏?”
夥計道:“南陽武城人。”顧秋寒“唔”了一聲,嗬嗬笑道:“在下一時好奇,問了這麽多,打擾小哥了。”夥計忙道:“不敢當,大爺請自便,有什麽吩咐隻管叫小的。”顧秋寒道:“那便煩勞小哥送一壺酒、兩樣小菜上來吧。”在開心和惆悵的時候,他都極喜歡喝酒。
酒足飯飽,顧秋寒睡了一覺,以便養足精神,晚上行動。他打算夜裏會會那位掌櫃,以便從他口中,問出得福的下落。可是一覺醒來,天還沒有黑,顧秋寒隻得又要了酒飯,邊吃邊等,如此生生熬到半夜,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他悄悄推開門,探頭望了一回,樓上黑漆漆的,連個鬼影也沒有,他這才放心的掩好房門,向走廊深處摸去。
經過三號房時,他下意識的停住腳步,一時之間,心中百味雜陳,正是在這間屋子裏,自己從一名堂堂的刑部令吏,變成了為人不齒的“殺人凶犯”!
“啪嗒。”顧秋寒忽然聽到這樣一個本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聲音,那聲音正是從三號房裏麵傳出來的!
顧秋寒望著緊閉的房門,兩眼發直,冷汗霎時遍布全身。“難道又有客人住進這間凶房?就算客人不知情,夥計也不該這麽快便把這房間包出去呀,何況來的時候,分明瞧見那扇被我踢碎的窗戶尚未修好,大冷的天,哪個傻瓜肯住在裏麵?”他好奇之心大起,強抑著心跳,耳朵貼在門板上。不多時,又聽裏麵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雖然很輕,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貼在門上,還是聽得十分真切。
“會不會是凶手?那可是你自投羅網了!”顧秋寒來不及歡喜,輕輕一推,門居然開了。房間經過仔細打掃,已看不出發生過凶案的痕跡,**所有的被褥都換了新的,為了袪除血腥味,地上還灑了薄薄一層石灰,隻是被顧秋寒踢爛的窗戶,仍在風中搖擺不定。
令顧秋寒震驚的是,床邊竟然站著個人,上著綠色織花短襖,外罩狐皮比甲,下穿百褶裙,慘白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看起來那麽的妖魅、詭異。這時她正俯身到床下,似乎在尋找著什麽,聽到響動,她猛的轉過頭,四目一對,顧秋寒周身毛發同時豎起,眼前金星亂閃,在推門的一刹那,他曾想過裏麵可能是凶手,可能是捕役,也可能隻是尋常宿客,卻萬萬也沒想到,這個人竟是沈碧桃!
顧秋寒直如撞鬼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那人乘機身子一飄,從窗口逸出,待顧秋寒如夢初醒,追到窗前向外遙望,卻見十數丈外,僅剩一個飛速移動的黑點了。顧秋寒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確定自己並不是在做夢,莫非因為過度緊張,出現了幻覺?可是地麵上那幾個清晰的腳印,卻讓他隨後否定了這種想法。
他蹲下身子,仔細瞧那些腳印,長約半尺,寬不滿兩寸,沒錯,正是女子的腳印。顧秋寒也可由此斷定,適才所見到的並不是鬼,因為鬼是沒有腳印的。那便奇了,且不說自己曾經見過沈碧桃,單是血案發生後,自己向沈碧桃臉上瞄那一眼,便足以將她那張麵容深深印在腦子裏了,適才縱然驚恐緊張,也絕不可能認錯,難道沈碧桃沒有死?
當時顧秋寒確曾伸出手,想要摸摸沈碧桃脈博或者鼻息,卻因過於害怕,手停在中途,始終沒敢探下去,隨後聽那夥計尖叫,他便逃出客棧。但他清楚的看到,沈碧桃身中數刀,而且全是要害,流出的血幾乎把整床褥子都浸透了,如果這樣都能死裏逃生,而且盡快複原,那她豈非原本就不是個人?另外沈碧桃是不會武功,而方才那人卻能飄過窗口,飛落街頭,她既不是鬼,又不是沈碧桃,那她究竟是誰呢?是什麽東西,吸引她在深更半夜,光顧這間凶房?她的容貌,為何竟與沈碧桃極其相似?
一連串的問題,個個匪夷所思,顧秋寒隱隱覺得,在這血案的背後,大概還隱藏著許許多多鮮為人知的秘密,隻是自己找不到線索,理不清頭緒罷了。
在這間屋子待久了,顧秋寒相信自己一定會瘋,因此他盡快逃離出來,沒忘了把石灰拂平,隻留下那人的腳印,以便讓官府據此追查。按原計劃,顧秋寒摸到客棧掌櫃的房間,輕輕叩門,半天才聽腳步聲“踏踏”響起,一個聲音不耐煩的問道:“誰呀?”顧秋寒緊了緊嗓子,道:“是我,得福。”裏麵的人“噫”了一聲,“你小子還沒走?”
“咣當”,門閂抽開,顧秋寒迫不及待的推開門。掌櫃發現門前站著的不是得福,而是一個陌生人,登時大為驚恐,正要呼喊,卻被顧秋寒一隻大手捂在嘴上,接著凜凜的刀鋒壓在他頸間。顧秋寒將他一步步逼進去,沉聲道:“膽敢亂叫,老子一刀宰了你!”今天下午,大內校尉已經送來顧秋寒的畫影圖形,掌櫃的認清是他,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點頭稱是。
顧秋寒道:“早上這裏出了命案,對不對?”掌櫃再次點頭。顧秋寒道:“屍體哪裏去了?”這個問題本不在他計劃之內,不過適才驚見沈碧桃,他才詢問起屍體下落。
掌櫃戰戰兢兢的道:“被大內校尉抬走了,該當安置在都督府吧?”
“大內校尉?”顧秋寒心下一緊,尋思道:“都督府為何插手此事?”他自然曉得大內親軍都督府權力極大,隻要他們認準了,不管有沒有證據,均可獨斷,倘若落在他們手裏,難免凶多吉少。隻是都督府向來隻管監察在京大小衙門的官吏,自己的身份雖在此範疇,但畢竟這隻是民間案件,理應由刑部負責,幾時輪到都督府來主辦了?
顧秋寒暗暗慶幸自己選擇了逃走,否則進了都督府,便有天大冤屈,也無處申訴了。他定了定神,繼續問道:“得福去哪了?”掌櫃的道:“回老家去了。”顧秋寒道:“他老家在哪?”掌櫃的道:“在……”忽然顧秋寒側身一閃,與此同時,刀鋒撤離那掌櫃脖頸,向後卷去。此刻的顧秋寒,自然萬分警惕,雖在問話,卻仍察覺到身後有人偷襲。黑暗之中,一柄鋼刀從他腰畔掠過,刺入掌櫃的前胸,接著顧秋寒的刀也已斫中偷襲者的麵門。
兩聲慘叫,幾乎同時發出,瞬間打破了沉寂的冬夜。顧秋寒知道,這個人本來是想殺自己的,掌櫃糊裏糊塗做了冤死鬼。不過現在他來不及內疚,向那黑影的屍體望去,眼見他腦袋幾乎被劈成兩半,一片血肉模糊,也辨不出是誰。顧秋寒連呼可惜,閃身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房間。聽得門外腳步咚咚,接著喊聲大作,客棧立時亂作一團。
又是兩條人命,天明之後,官府勢必派人前來,雲錦客棧已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了,顧秋寒趁亂離開,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隻得漫無目的的信步而行。雲錦客棧的又一樁命案,並沒有吵醒沉睡中的人們,街頭冷冷清清,隻有顧秋寒形影相吊,走街串巷。他裹緊外衫,迎著冷風,蹀躞在雪地上,心底一片茫然。自從卷入這樁血案,顧秋寒便感到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頸,而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奮力掙紮,還是在跟著那隻手,一步步滑向深淵?
不知走了多久,隻見前麵山影起伏,由於雪還沒有融化,冷月之下,一片銀妝素裹。顧秋寒知道這是神烈山,山坳內,便是萬梅爭研的玉梅山莊了。大冷的天,終不能在外麵遊**這半宿,顧秋寒幾乎想也未想,便邁步向山坳走去。經過小半個時辰的跋涉,顧秋寒進入梅花塢,身邊的梅花或者嫣紅似火,或者冰清玉潔,但是這些都已勾不起他的興趣,盡管昨日他還在這裏興致勃勃的賞梅。
踏上石級,顧秋寒叩響了玉梅山莊的大門,開門的是個老家人,見顧秋寒深夜造訪,頗感驚異,但還是熱情的將他讓了進去。顧秋寒抱了抱拳,表示歉意,然後徑直來到梅倦生的臥房。
梅倦生被他攪了好夢,笑著咒罵道:“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孽,才罰我這輩子跟你做朋友。”顧秋寒揶揄的道:“上輩子你殺人,我替你做了冤死鬼,所以這輩子你必須助我洗脫罪名。”梅倦生一怔,幹笑道:“這話給官府聽到,我可慘了。坐吧,半夜三更的跑來找我,有什麽事?”顧秋寒便把適才遭人行刺,結果誤殺了掌櫃,殺手也被自己斬斃的經過說了一遍。
梅倦生咋舌道:“你最近真是災星高照,凡是你接觸過的人都要死,但願我命硬,能幸免於難。”
顧秋寒抗聲道:“還說是朋友,你不幫我想對策,便隻會拿我消遣?”
梅倦生聳聳肩,表示自己無計可施。顧秋寒振振有詞道:“今天那個殺手,一定就是殺沈碧桃的真凶,可惜情急之下,我出手太重,非但沒留下活口,還把他一張臉砍得稀爛,又不敢久留,仔細辨認他何許人也。”他滿麵倦容,眼中卻神光閃閃,顯然對自己的猜測信心十足。
梅倦生卻提出疑問,“倘若他是凶手,那麽他既然已成功嫁禍於你,時隔一日,為什麽又要來殺你?換句話說,他若有心取你性命,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顧秋寒一想果然,如此說來,殺手真正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客棧掌櫃?不對,那一刀明明就是衝著自己來的,隻因自己一躲,他才誤殺了掌櫃。思來想去,忽然之間,茅塞頓開,暗道:“隻有得福見過那真凶的麵目,他去找掌櫃,想必跟我抱著同樣的目的,便是找到得福,殺其滅口,那樣我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梅倦生見他良久未語,催問道:“你來找我,該不是隻為了告訴我這些吧?”
顧秋寒道:“兩件事,第一,想到你這裏躲躲風寒,睡上一覺;第二,想讓你去都督府走一趟,親眼看看沈碧桃的屍體,另外,最好能打探出那個殺手是誰。”
梅倦生沉吟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咱們是好朋友,我這裏隻怕不安全。”顧秋寒道:“這個我早想過,天亮之前我必須離開,最好你能幫我租間房子,暫時安頓下來。”梅倦生道:“沒問題,對了,你讓我看沈碧桃的屍體幹什麽?”
顧秋寒深深吸了口氣,道:“我今天看到沈碧桃了!”
梅倦生麵色一變,繼而嗤笑道:“胡說八道,我看你是暈了頭了!沈碧桃的屍體已由官府驗定,之後大內校尉盛棺抬走,若她沒死,官府還通輯你幹什麽?”顧秋寒道:“我也覺得奇怪,但我今天確實看到她了,就在凶案發生的那間房裏!至少,那是個容貌與她極為相近的女子。”把當時的情形又跟梅倦生說了。
梅倦生哈哈笑道:“如果不是幻覺,那便是你遇到鬼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死而複生,我卻從未聽說。”
顧秋寒不想再跟他爭辯,因為自己也是糊裏糊塗,解釋不清,隻道:“所以才讓你去看個究竟。”梅倦生歎道:“好吧,都說沈碧桃天姿國色,在她生前我未曾一睹芳顏,死後卻要瞧她的屍體,嘖嘖,不劃算,不劃算。”說著連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