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奸佞妄為何可當
想當年韓山童和劉福通起事的時候明教的主要勢力範圍在以河南一帶為中心的北方地區,但由於遭受汝陽王察罕帖木兒的鎮壓,韓山童和劉福通相繼戰死,北方一帶便又重新被元廷占去,義軍力量被迫南移,主要形成了湖北徐壽輝、安徽朱元璋以及非明教教徒的江浙張士誠、浙東方國珍等義軍。
張無忌下得青城山後不久便與周顛回合,二人在那岷江邊上搭了船,順水南下到了宜賓,再換大船往東,順著滔滔長江直至渝州,然後又換乘小船穿越三峽。此行船資花費不少,尤其是出三峽那一段,船老大道下去時艱險異常,上來時又艱難異常,下去時固然不敢多載客,上來時卻又無力載客,小小一條船兒,若在尋常江麵上,隻需三四人就可以掌控航行,可是這條水路,沒有十一二人休想航行,再說了,三峽出口已被義軍徐壽輝占領,為了預防奸細,三峽出口處盤查甚緊,收費甚多,所以要坐此船,一人不出五兩紋銀的船資,便想也休想。
還好在張無忌隨周芷若離去的那三天裏周顛又去尋了一趟王公子的晦氣,敲了一百餘兩銀子來花,否則兩人又隻好邁開一雙腳板翻越蜀山了。張無忌二人上船時船上無甚坐客,船老大道現下交了定銀的已有十五人,隻要湊足二十四人的數便立刻準備開船。現下兵荒馬亂,船資又不菲,前來乘船的人當真少極,等到第二天張無忌就急了,問那船老大,船老大道:“想早點開船也不無不可,隻需客官能把剩下的船資補齊了,便可立刻開船。”聽到這話張無忌令周顛將身上的紋銀拿了出來,將剩下的船資補齊了。周顛收起餘銀時張無忌注意到船艙角落裏有兩條精瘦黝黑的漢子眼內精光一閃,臉現貪色,知道那兩人已經心懷鬼胎,但見兩人神形猥褻,量來不過是普通的潑皮混混而以,便沒有放在心上。
拜過了龍王水神,船老大大喝一聲:“水急浪大,峽穀萬險,個人生死各安天命,與本人毫無關聯——起錨——”
船夫們聽到這一喊,立刻扯帆的扯帆、起錨的起錨、撐篙的撐篙,那船緩緩而動,便欲起航。正在這時岸上飛奔過來兩條漢子,高聲喊道:“且慢!”
船老大頗顯尷尬地看向張無忌,張無忌微微一笑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載上他們吧!”船老大待二人上來,朗聲道:“船資每人紋銀五兩,敬請客官現付!”
二人一愣,其中一名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道:“老子沒有這許多的銀兩!先欠著,等到了宜昌後再說吧!”
船老大一怔,知道來了混賴貨,便向著張無忌一指,道:“那位大爺包了剩下的船位,在下這是在替那位大爺收銀子,能否拖欠還得看人家大爺的意思。”
絡腮胡子聽得此言向張無忌瞪去,見他是一個渾身獸皮頭戴氈帽的大胡子青年,渾身上下頗有風塵之色,不像普通獵戶,知是江湖中人,不敢輕易得罪,便緩和了眼神,抱拳道:“兄台有禮了!在下正好囊中羞澀,請兄台行個方便。”
張無忌初見他對船老大好生無禮,正自對他厭煩,這時卻聽他客氣起來,便又生出些好感,便道:“船老大,若隻是替我討錢便不必了,讓他二人上來吧!”
那兩人哈哈一笑走進艙來,在張周二人旁邊坐下。絡腮胡子道:“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張無忌頗感為難,說吧,那是騙他們,不說吧,又有些失禮。便這麽一猶豫,周顛便道:“殷沙、殷峰。你二人呢?”
“應殺?應瘋?”絡腮胡子心下暗笑:“這兩個名字的彩頭不甚好。”口中說道:“我叫劉鵬,江湖中人送了個諢號叫作赤目金鵬,我這兄弟名叫霍展,江湖人稱獨目狂刀。我二人原在湖北一帶做那沒本錢的買賣,後來有事來渝州,不曾想銀子盡數輸在了賭場裏,時間緊迫,不及再做買賣,便上了船來,若非二位台兄慷慨,隻怕我二人便要就地取材了,哈哈……”
聽到此話張周二人倒沒什麽,其餘乘客卻臉上紛紛變色,趕緊抱緊了自己的行李,往遠處悄悄挪移。兩名綠林好漢也不以為忤,反而得意洋洋。
這二人的名號連周顛也沒有聽過,便隻見這二人都甚高大強壯,絡腮胡子手提一根镔鐵齊眉大棍,滿口黃牙,噴著惡臭;霍展腰懸一柄厚背長刀,兩隻眼睛一黑一綠,綠眼顯是裝了貓眼之類的假眼,眼皮一開便就此一動不動,陰森恐怖。
順水順風之下船行甚速,行了大半天之後在江邊泊了一夜,第二日午後那江麵便逐漸變窄,兩岸山勢漸陡,水流越加湍急起來。船老大已經親自提了根竹篙站在了船頭,向著船內的乘客吆喝道:“船兒馬上要入峽口了!各位客官且坐好扶好!祈求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等平安渡峽!喲——喝!”
船老大吆喝一畢,滿船的船夫也都跟著喲喝起來,一時間人們睡意盡去,全都打起了精神。這時的船速早已超過了風速,那帆撐起來便起到了減速的作用,眾船夫除了一名掌舵的外,其餘分坐船兩側,在船老大的指揮下奮力劃槳,改變船的方向和速度。那船老大顯然已對這條水路熟悉以極,哪裏有暗礁、哪裏有險灘、哪裏有急旋都了然於胸,每每船隻將要碰撞礁石的時候他都能遠遠的以竹篙點之,將船改變了方向,滑將過去。
劉鵬頗為激動地道:“如此這般下去便快了!咱們轉眼便能到達宜昌!”
說道此處他忽然頗為神秘的伸長了脖子輕聲道:“你們兄弟二人不知是在哪條道兒上混的,看你們身體不錯,這位大哥又帶著單刀,感情也是會家子的,不如兄弟告訴你們一個好去處,隻要好好幹,保管二位吃香的喝辣的,前途無量!”
船身不斷顛簸搖晃之下周顛原本難受之極,不時地趴出船舷大口嘔吐,一直沒有精神開口說話,這時聽了劉鵬之言不禁笑道:“哦?什麽去處?”
劉鵬低聲道:“投奔明教義軍!此去一出峽口便是我家徐大王的天下,我家徐大王抵禦韃子,爭奪天下,帳中正自急缺能人誌士,隻要二位能夠忠心投靠,必受重用!”
聽得此言張無忌和周顛的心中都是一陣歡喜,原來現下明教如此興旺,各處義軍不斷壯大,竟有天下歸心之勢。一時之間周顛也不大暈船了,大聲道:“你二人乃是明教中人?”
一直臉上滿掛寒霜的霍展見他們說得太大聲了,便用右手肘輕輕的碰了一下劉鵬的腰,示意他不要亂說。可劉鵬興致所致那還憋得住,大聲道:“怕啥?現在都已經是義軍的天下了,難道還怕此船之中藏有奸細?我兄弟倆便是那陳友諒陳大帥麾下的大將!如何?”
張周二人一起“啊”的呼了出來,道:“陳友諒當大帥了!?”
劉鵬一臉得意地道:“那有什麽稀奇?想當年我們陳大帥混跡江湖的時候頗不得誌,自從投靠了徐大王以後渾身的才幹和抱負才終於得以施展,領軍打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終於升任了大元帥!”
明教中五行旗以上的職位都由教主分派封任,但教中起義舉事以後的軍功行賞卻從未重視過,什麽元帥將軍之類的封號均由地方頭領自行分派,教主和總壇極少過問。以前聽到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做了兵馬大元帥張無忌非但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反而心中沾沾自喜,引以為豪,直到後來濠州事變後才有所反省,此時乍聞連陳友諒也做了大元帥,便如心內堵了一塊汙物般難受。張無忌的心內隱隱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心想如果這次能碰到他,當順手將之除去。至於擾亂軍心,寒了天下誌士的心之類的事也無法顧及了。
此次張無忌並沒有想到再去提醒開導徐壽輝,因為他早就對他說過,但他非但沒聽還將陳友諒提到如此高位,委以重任,授予軍權,當真是不可救藥之至。
這次連周顛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了,他隻想說陳友諒這廝該殺啊,卻又怕張無忌責怪,硬生生的忍住了沒說出口來。
這時忽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陳友諒算是個什麽東西?若不是有兩個人一個婦人之仁一個瞎了眼都是沒用之至的話焉能讓他小人得誌?”
聽到此言,劉鵬和霍展的臉上同時大變,一齊向聲音來處看去,隻見是個一直坐在艙尾角落裏打瞌睡的中年乞丐說的。劉鵬立即一躍而去,抓起镔鐵齊眉棍便當頭向那乞丐砸去,口中喝罵道:“臭花子找死!”
那乞丐口裏嘿嘿冷笑,竟並不躲閃,左手向頭頂一伸便似要生生接住劉鵬的齊眉棍。劉鵬心中大喜,道:“當真找死!”一棍壓下。張無忌的心中剛閃了一個念頭“這乞丐好毒”時便隻聽那牯牛一般粗壯的劉鵬慘呼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嚇得周圍的乘客和船夫一起尖叫躲避。船內一時間大亂,劃槳的船夫八成離位,那船一時間失去了控製便順流直衝而下,向峽穀轉彎處的絕壁禿岩撞去。
原來適才劉鵬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乞丐舉起的左手上,不曾想他突然使右手抓了一根青竹杖猛地向上刺來,正中劉鵬下顎,穿過咽喉幾乎直入了後腦,狂噴鮮血倒地掙紮良久才亡。他的鐵棒雖仍然落下,卻沒了力道,被花子的左手輕鬆抓住。
霍展臉如死灰,手按刀柄走到了船頭甲板上,用獨眼瞪著花子一字字道:“川東毒丐麻尋天!”
川東毒丐麻尋天是丐幫川東分舵的舵主,身負八隻小布袋,由於自他在船上以來一直都在睡著,所以沒人注意到他。聽霍展叫出他的名號來時張無忌才猛然間想起彭和尚在大都和自己說起丐幫時曾經提到過此人,彭瑩玉對他的評價是武功高強但很少走動,為人俠義但出手狠辣。今日一見果然印證了武功高強和出手狠辣之兩點。此人雖隻背負八隻布袋,但張無忌隻一看便知其功力決不在九袋長老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之下,想是此人平日不喜出門又少理幫務是以便隻做了一名統帥一方的八袋長老吧。
便隻這一念之間,那船便斜刺地裏向那江邊禿岩撞過去了,眾船夫大驚失色趕去板槳,船雖偏過來了頭,但激流一去之勢終究難改,頓時幾乎全船人都失聲驚呼起來。那船老大雙手緊緊攥著竹篙,雙目緊盯著飛速接近的岩壁,咬牙切齒嗬嗬有聲,竟如不知身邊還站了一個手提長刀殺氣騰騰的霍展。
在這滾滾急流,毫無可攀之處的長江水中隻要翻了船,任誰都活不了!張無忌和周顛也大驚之下一人搶了一根竹篙站在了船側,隻等船舶撞崖之前便用竹篙支開。
麻尋天咧嘴一笑,柱了竹竿站了起來道:“是我,便如何?”
“呀!”霍展大喝一聲一刀斜上劈去,船艙頂棚嘩啦飛了一大塊去。眾人又是一聲大嘩。崖壁這時也已呼地壓到眼前了,船老大大喝一聲挺竹向崖壁戳去,這力卻大得超乎想象,他的腳下立時站立不住,立刻向後滑去。這時船身猛地一震,張無忌和周顛手裏的竹篙幾乎同時斷折,激流衝擊之下,船身稍得一緩依然向懸崖撞去。此時張無忌不及細想,雙足一彈飛身而出,腳蹬崖壁,雙掌推住船身,喝了一聲,乾坤大挪移第七重的真力發了出來,將那船隻傳來的數以萬斤的力量硬生生的移了開去,船身一晃之間,終於改變航向,向下遊繼續行去。張無忌抓住船舷跳進來時,船艙裏立刻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
船老大撲通一聲便給張無忌跪了下去,連連磕頭,張無忌忙將他扶起來時,卻見船艙裏已跪了一地了。船老大道:“恩公啊!你可救了我們一船人的性命!救了我們所有妻兒老小數十口子的命啊!”
張無忌窘道:“大哥言重了,我們同乘一條船而已!”
船夫和普通百姓都讚道:“真是壯士!”一名船夫道:“我們東家說得不錯啊,假若我等死了,留在家裏的妻兒老小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啊!”
張無忌正謙讓間,霍展已與麻尋天動起手來。張無忌和船老大站在船頭,那兩人便在身邊動武。船頭甲板狹小,同站幾個人都嫌擁擠,更不用說動刀動槍的大打出手。張無忌倒還罷了,船老大卻沒有辦法指揮行船了,又怕又怒之下毫無辦法。眼看水勢越來越險,船夫們也顧不著害怕,紛紛歸位持漿劃水,那船便好歹總能避開凶險順流而下。
地方狹小,麻尋天和霍展都盡量控製招數,不敢大開大合的出手。麻尋天倒罷了,霍展號稱獨目狂刀,刀法使將出來時要如狂風暴雨上下翻飛四方衝殺才能發揮到極致,如此這般縛手縛腳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但此人武功高出劉鵬甚多,又甚能沉得住氣,將一柄厚背長刀使得圓轉如意,緊緊的守住了門戶,一時間麻尋天卻也奈何他不得。
這時的船行得極不平穩,周顛終於忍受不住扔了竹篙又趴在船舷外嘔吐。麻尋天靈機一動往後退了兩步,下到船艙裏來,那霍展兩刀便又將船艙棚子劈飛了兩大塊,場地寬敞了許多,乘客們也大驚後退,船艙裏頓時又大亂起來。但百姓哪有麻尋天退得快?霍展的長刀一去之下便誤傷了兩名百姓,他雖是殺人不眨眼之徒,此時不免也微微一怔,在這一怔之間麻尋天便尋著了破綻,挺竹向他的丹田點去,眼見這招霍展萬難避過又不及格擋,卻見他的身體突然被繩子拴住了猛地被人往後一拉般的倒飛了出去,避開了這一擊。
霍展摔在了船頭的甲板上,卻是張無忌忍無可忍之下出手抓出來的。張無忌站在兩人中間道:“你二位便有再大的仇恨也請到了岸上以後再打!否則別怪在下不客氣!”
麻尋天向來對自己的武功都自負得緊,便是前任幫主史火龍在世時他也常自心有不服。這時猛地見到眼前這個青年漢子形若無事般地便出手抓住了比自己武功弱不了幾分的霍展隨手摔出,這份功力當真是從所未見,匪夷所思!自己與他相比起來簡直相差之遠不可以裏計!百感交集之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閣下便是明教張教主嗎?老丐麻尋天這廂有禮了!”說罷伏地拜了下去。
聽到此言霍展也大驚失色的望著張無忌。張無忌心下好生為難,道:“你且勿拜,即使我是張無忌也承受不了你丐幫長老的一拜!”
麻尋天道:“張教主於我幫有大恩!如何承受不起?”
張無忌不願和他說起這些,便道:“你為何卻出手便殺明教弟子?”
麻尋天道:“陳友諒算不得明教弟子,陳友諒的狗腿子更算不得明教弟子!是陳友諒的人老丐見一個殺一個!”
張無忌問道:“為何?”
麻尋天道:“陳友諒與我丐幫有不共戴天之仇!”
張無忌想起成昆、陳友諒師徒曾經害死史火龍夫婦,弄了一個假的史火龍妄圖控製丐幫的事來。心道卻然如此。同時他又想到丐幫三大長老又都死在峨嵋派之下,丐幫會不會向峨嵋尋仇?芷若又該如何處置?憂心頓起,微歎了一口氣。
麻尋天又拜了一拜抱拳道:“適才小人不知張教主在此,言語上多有冒犯,還望勿怪!”
張無忌想起他道若不是有兩個人一個婦人之仁一個瞎了眼都是沒用之至的話焉能讓他小人得誌的話來。心想自己隻怕便是那個沒用的婦人之仁的人。不禁感慨確然如此。隻聽麻尋天又道:“剛才小人是背後說,現在當著張教主的麵小人仍要說,張教主縱容陳友諒如此居心叵測的小人留在軍中卻左右為難不肯果斷除去,婦人之仁之極處古今罕有!”
聽到此言,周顛勃然大怒,抽刀便要砍向麻尋天,張無忌卻一伸手,阻止了周顛道:“你說得不錯。”
麻尋天又道:“徐壽輝更加是混蛋一個,養虎禍胎,極力相信和袒護這個奸邪小人,眼睛之瞎,又是後無來者前無古人!”
張無忌一聲長歎,心中幾欲滴血。霍展卻大吼一聲提刀向船老大砍去。原來他自認事到如今主子危險難免,自己也必無辛,不如殺了船老大,令船沉沒,落個大家同歸於盡。他的長刀幾欲砍到船老大的腹部時卻感大腿劇痛之下,一刀砍了個空。隻見張無忌的右手五根手指齊根插入了他的大腿裏,將他生生的拉了回來。剛才張無忌救他使的是普通擒拿手法,這次用的卻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九陰白骨爪!插入肌肉,刺裂腿骨!
霍展痛呼之下揮刀向張無忌的麵門砍將過去,張無忌的內力猛地一吐,霍展隻感五髒劇震,一口鮮血噴射而出,那刀就此軟了下去。張無忌再一次將他摔在了甲板上,提起掌來待要取他性命,卻見他滿眼驚恐,滿是乞求之色,這一掌便沒能打得下去。他心中道:“曾經爹爹和太師傅都曾對自己說過,凡事要給人家留三分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對麽?對麽?其實那該看對什麽樣的人啊!有的人你不能饒他,一次拿住他就應該果斷的製他於死地,不可猶豫,否則就是為害自己甚至為害世人!但……這個手我張無忌卻終於無法下得下去……”
思緒奔走間,張無忌聽到一陣輕微風聲,聽聲音來處,知道那麻尋天對著霍展的太陽穴射了一支鏢來——出手就是對方死穴,果然狠辣!張無忌一猶豫間,波的一聲響,鋼鏢刺入霍展頭顱,霍展連哼都沒哼出一聲便頭一歪,死了。
被霍展誤傷的兩名百姓一死一傷,張無忌替傷者包紮了傷口,麻尋天則一言不發的將三具屍首擲入了江水裏。然後對滿船人低聲喝道:“今日船上殺了徐壽輝的人,按照徐大王的脾氣凡是看見的和略有所聞的人都逃不了幹係,想活命的就給我趕快清洗船艙,不可留一絲痕跡,否則大家死路一條!”
船上清洗汙物相當容易,大家一齊動手,不一會兒便沒了絲毫血跡,隻是人人心中擔了極大的心事,沿途風景雖奇美賽畫,卻沒一人有心情欣賞。
三峽自古便是著名的凶險水路,此去雖然順水而下,但無奈險灘暗礁極多,船老大絲毫不敢怠慢,是以有時船行速度並不甚快。自白帝城下去沒多久就進入了瞿塘峽,自此巫峽、西陵峽,三峽合計四百裏水路,原本一天就可走完的水程卻行了約三天。其中以雄和秀分別著稱的瞿塘峽和巫峽隻一天便行完了,那以險著稱的最後一峽西陵峽卻頗費了一番周折,用了兩天時間。如水急礁多的黃牛峽,船行至此,必須小心翼翼,不敢稍稍快了,想當年李白過此,也曾賦詩曰:“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複三暮,不覺鬢成絲。”可見其難行而緩慢的程度!還有天下聞名的險灘——崆嶺灘,這裏水流湍急,礁石犬牙交錯,亂流翻湧,激浪如排山倒海之勢衝擊礁石,船行其中,稍有不慎,就會船毀人亡。因而流傳“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一說。
還好張無忌所乘的船乘客不多,又非汛期,船老大及船夫們又都經驗豐富,沉著冷靜,總算安然度峽。距離宜昌還有四十裏船老大便將船靠了岸,一人退了一兩銀子道:“船裏殺了人,船上刀痕累累,不敢再往前航行了,便請大家自己上路步行去宜昌吧。”
此去宜昌雖山多難行,但四十裏路退一兩銀子已是很不錯了,眾人便沒有什麽異議,告別了船老大等人,一齊結伴向宜昌進發。
張無忌、周顛和麻尋天三人腳下快,很快便遠遠的走在了前頭。心情頗為鬱悶之下張無忌和周顛二人都沒怎麽說話,但行出約二十裏後麻尋天突然緊了幾步趕到張無忌身側道:“張教主!”
張無忌微歎了一口氣道:“不要再叫我張教主了,現在的明教教主已經是楊逍。”
麻尋天忙改口道:“那麽張公子……”
周顛道:“也不要叫張公子,你看我等如此刻意喬裝,豈喜令人叫破本名?虧你還是江湖行家!”
被人搶白了兩句麻尋天也沒有著惱,更擠了笑臉道:“此間無人,實所無妨!”
周顛怒道:“那麽在船上呢?那可是滿船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聽到閣下叫張教主了!”
張無忌聽周顛說得有些語氣重了,忙道:“周大哥不可對丐幫長老無理!”
麻尋天依然笑嘻嘻地道:“那是老叫花子對張公子的敬仰之情如長江潮湧,興之所至無法克製,故而脫口而出!還望張公子勿怪!”
張無忌搖頭道:“前輩言重了,如此小事不必掛懷。”
麻尋天道:“張公子可曾聽說過神衣門?”
張無忌一怔,道:“打過幾次照麵,厲害得緊!”
麻尋天道:“我丐幫中有一個叛徒敗類曾經敗在張公子手下,並且斷了一條右臂,張公子可還想得起麽?”
張無忌道:“是八臂神劍方東白麽?聽說他已投效神衣門了。”
麻尋天頓杖道:“正是如此!張公子,不瞞你說,丐幫現下大難臨頭,看在張公子與我們丐幫頗有一些淵源的情份上,在下想鬥膽請張公子相助一二。”
張無忌奇道:“神衣門也跟貴幫為難了?假若如此,神衣門乃我們共同的對手,我此間私事一了,正要去會會他們,卻也談不上幫助貴幫。”
麻尋天歎道:“何止是為難?我聽丐幫弟子道,方東白那個狗賊前些時日回到丐幫總壇了,突然聲稱恢複丐幫九袋長老職位!”
張無忌喜道:“如果方長老能大徹大悟痛改前非正是一件大好事啊!”
麻尋天道:“若是那樣就好了,我隻怕他是受人主使,於丐幫不利啊!”
張無忌道:“此話怎講?”
麻尋天道:“每年臘月二十三,我丐幫總壇都要祭祀一番,恭送灶君菩薩上天,祈求來年丐幫弟子不愁吃喝。然後首腦人物匯聚一堂,向幫主匯報各地分舵一年來的情況,順便考較一番各弟子的武藝,以便賞罰和升降。張公子也知道我丐幫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幫主被害,被成昆陳友諒師徒找了個假幫主控製,後來識破那兩個惡賊的奸計後,幫中四大長老推舉史幫主的後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來做了繼任幫主。本來由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來做幫主也無不可,但少林一役後,傳功、執法二位長老和掌缽龍頭一起去世,總壇自此便隻剩下了掌棒龍頭一人支撐。掌棒龍頭有勇無謀天下皆知,由他一人輔佐小丫頭的結果可想而知!再者史幫主在任之時二十年不理幫務,幫中大多兄弟早有微辭,此時還如何能服那小丫頭做堂堂的丐幫幫主?所以今年的臘月二十三固然要討論升賞,但那重新推舉幫主之事也在所難免!”
張無忌皺眉道:“確然如此!那前輩此去所為如何?”
麻尋天道:“我麻尋天素來不喜走動,幫中本來若無天塌下來的大事我也懶得去那總壇和兄弟們浪費口舌,但這次神衣門有心指使方東白搶奪幫主之位,從此奴役丐幫,我卻絕不能置身事外了!”
張無忌想起在少林寺囚禁義父的山頂上那楊過大俠的後人黃衫女子曾托付自己道,今後丐幫大事要自己多所擔待。黃衫姊姊對自己和義父有救命之恩,看來這件事自己當真非管不可的。便點頭道:“前輩有何差遣直說無妨,隻要我張無忌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麻尋天大喜過望,跨越兩步,搶在張無忌身前,伏地便拜道:“有張公子此言,丐幫有救了!”
張無忌忙扶他起來道:“前輩如此,如何敢當!”
麻尋天道:“我叫化子是一個老實小氣的川人,原不懂得什麽客套,便是張公子口口聲聲地叫我老叫化子前輩後輩的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絕才好!但這次關係到丐幫的生死存亡的大事,怎不教我感激萬分!?”說著當真濁淚滾滾而下。
周顛一直忍著沒有出聲,這時見麻尋天落下淚來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對他周顛來說,丐幫縱然全幫覆滅也不打緊。
麻尋天抹淚道:“老叫化一時失態,倒叫周兄笑話了。不過大義當前,個人的一點虛名榮辱又算得了什麽?我便有一事相求,實盼張公子能夠應允!”
張無忌道:“但說無妨。”
麻尋天道:“請張公子屈尊做丐幫新幫主!統領丐幫群雄!”說到此處又抱拳跪倒在地。
張無忌一時間隻感兩隻耳朵嗡嗡作響,張大了口驚呼而出:“啊!”
周顛便如聽到了天底下最最可笑的事一樣笑得捶胸頓足,上氣不接下氣,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家教主連堂堂的明教教主、堂堂的開國君主都不願去做,還會去做你那什麽丐幫幫主?統領一群惡心疤瘌的叫化子?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麻尋天臉上滾熱,道:“老叫化原也不敢做此非分之想,但思之天下,並無一人可當此重任!張公子仁俠重義,武藝高強,實乃上上人選!”
張無忌連連搖手,道:“前輩若有其他差遣,我張無忌定當竭盡全力,但做那丐幫幫主之位的事實難從命!請前輩另請高明!”
麻尋天又求懇了幾句,見張無忌態度堅決,也就作罷了。但承了楊姊姊的恩情,不能負她所托,丐幫有難張無忌絕對是不能袖手不理的,想到那個小女孩史紅石小小年紀便當此大難,也不由得替她擔心。不過找敏妹也是在這段時間裏,如果順利的話當可有時間趕到丐幫總舵,但如果不能順利呢?張無忌當即停了下來寫了一封書信交給了麻尋天道:“在下內子有難,不能不顧,我此去以後若能趕得上臘月二十三前往貴幫總舵,定當鼎力相助貴幫抵禦外敵,但在下此去能否在貴幫事發之前辦完私事實在難說,我這裏寫了一封書信,請前輩順路帶去武當,交給我俞二伯,武當四俠俠義為懷,又念在大家武林一脈,必會施以援手的。”
武當四俠武功高強,個個都強於斷了一臂的方東白,這一點麻尋天心中有數,但接了信後滿臉的沮喪之色仍見於言表。張無忌知他恥於求人,微微一笑道:“江湖中人相互助拳甚為平常,再說衡量輕重之下,區區小節,麻前輩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麻尋天仰天哈哈一笑,道:“多謝張公子美意!丐幫大難之下,內部雖然不和,但教幫中隻要尚且活著幾個有血性的好漢子,神衣門卻也未必便就此把丐幫挑了!”說到此處豪氣頓生,挺胸大步向前。周顛大聲道:“好漢子!姓周的聽候你的佳音!”
麻尋天回首抱了抱拳,道了聲謝,長笑而去。
此去已經到了徐壽輝的地盤,張周二人為了爭取時間,避免麻煩,特意繞過了重重關卡,繞到了宜昌以東的荒郊野外。這一路上卻見那義軍軍容嚴整,大軍營寨依山傍水,相互呼應,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尤其是江邊的艦船,更是序列分明,排布於江邊,有門有巷,中藏小船,往來便利,起伏有序,雖是張無忌這等毫不懂水軍布陣的人看了也不由得心下暗讚。暗暗打聽,原來卻是自陳友諒統帥水軍之後,大加整改,嚴加操練後的結果。心中又不免暗歎陳友諒如此人才偏偏人品低下了。
那陳友諒原為漁家出生,自幼便頗有大誌,苦讀兵書,於水戰更有見地,投靠徐壽輝之時便助其打了一場長江上的大勝仗,得其賞識,一步步得意起來。
一路上並未見到陳友諒或者徐壽輝出來巡查,張無忌心道此間事一了,當要抽出時間去探視那陳友諒一番,能將他神不知鬼不覺的除去便算了了一樁心事。想到此處不禁苦笑,自己不是要退隱江湖嗎?怎的卻有這許多事放不下?如此下去何時才能退隱?
此後張周二人或乘船或乘馬,一路雖有不少關卡查察的阻礙,但二人武藝高強,或繞行,或硬闖,不一日便過了集慶到了高郵城外五十裏。
其時張士誠已在高郵正式建立政權,國號大周,改元天祐,自稱誠王。他下令放出元時入獄囚犯,免去民逋,征用儒士,下務農桑令,下州縣興學校令。前後近一年的時間裏,元廷對張士誠招降數次無果,繼而便不斷的發起進攻,先後有湖廣行省平章政事苟兒、達識貼睦邇、江浙行省參知政事佛家閭會同達識貼睦邇等等進攻張士誠,無不損兵折將大敗而歸。
當時南北義軍雖一度轟轟烈烈,但多得地不能守,元朝軍隊對義軍各個擊破,迫使南北義軍轉入頗為被動的階段。而張士誠卻在此時崛起於淮東,且占據運河要道,嚴重影響江南財富和糧食通過運河北運大都,等於掐斷了元廷的財源,因而出兵高郵已迫在眉睫。是年八月,元順帝命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親自掛帥出師高郵。察罕特穆爾總製諸王各愛馬、諸省各翼軍馬,董督總兵、領兵大小官將,號稱百萬,出師之盛,從未有過。察罕特穆爾一路浩浩****,至九月底抵達高郵前線,張士誠兵力不濟,連戰皆敗。《庚申外史》曰:“兵圍郵,日事攻擊,矢石雨注,城中幾不支,日議降附,又恐罪在不赦”。元軍又連破鹽城、興化等地,高郵城破隻在眼前而已。(筆者注:高郵之戰史上主帥為右丞相托托,發兵九月,開戰為十一月。)
這時張周二人登上了一座山頂,隻見高郵城外旌旗勝雪,營帳鋪天蓋地,將高郵圍了個嚴嚴實實,幾乎望不到邊去,兵士便如同螞蟻般密密麻麻。心下不由得頗為發愁,如此百萬軍中卻如何尋得趙敏去?總不能直上前去詢問吧,張無忌和汝陽王之間雖親為翁婿,但這個老泰山是否認他卻懸得緊。
大白天是不能輕舉妄動的,張無忌決定二更天後悄悄潛進營去探個虛實。兩人索性便在那山頂睡了,這一覺直睡到太陽西沉。兩人自夢中醒來,才吃得幾口幹糧,忽聞山下馬蹄聲驟響,嚇了兩人一跳,忙俯身去看,隻見數千騎元軍奔馳而過,向高郵方向去了。張無忌心想元軍忽出奇兵,或對張士誠不利。雖然張士誠並非明教中人,而且起兵以後曾與明教義軍為爭奪地盤數度交手,殺死殺傷明教義軍不計其數,實為與明教爭奪天下的一大對手。但張無忌敬他是一個英雄,義軍誌士,能據守一座孤城數月,以一當百抵抗元軍數月而不敗,不能不讓人心生佩服。
這時見到元軍反常,心道不能再等了,好歹也要混進去,看他們有何舉動,若有不利於張士誠的奸計,卻還要設法告知城裏。
其時張無忌武功雖高,卻絲毫不懂兵法,他隻看到了這一隊元軍如此這般狂衝而去便以為元軍要對張士誠有所舉動,實則卻錯了。因為即使元軍夜裏要襲城,卻也決不會如此這般派遣數千騎兵於陣外奔馳。張無忌久不見趙敏之下,實在想念得慌,心中一直暗恨太陽下山緩慢,頗有坐立不安之勢,這時見此異狀,便似突然找到了提前出發的理由一般,說來竟不由得很是興奮。
此去百萬軍中非同小可,張無忌獨自一人較為方便,將周顛留在了原地,自行潛下山去了。周顛自知武功和輕功相去教主都甚遠,自己去了隻有途添累贅而已,便沒有強求。心中隻道教主武功蓋世,此去雖為百萬軍中,實跟踏入草叢一般無異,最起碼他若求脫身是沒有人能擋得住的。便心下稍安,獨自飲食起來。
這隊元軍離大營尚有二十裏便有汝陽王大營營口守將領兵迎了上來,元軍當中一名萬夫長朗聲喝道:“聖上有旨!請汝陽王察罕特穆爾速速接旨!”
那守將大驚道:“是!”急命副將領了四名騎兵拍馬而去。
來使騎隊雖稍緩了緩但並未停步,就此直衝了進去。那守將不敢攔截,滿臉的愁苦見於顏色,眼睜睜的看著這三千餘騎奔馳而過。
張無忌尾隨其後,趁那些守兵望著來使騎隊目瞪口呆的份兒一指點倒了一個,抱了幾個縱躍便隱沒在了數十丈外的長草之中。又潛出了數百丈遠,來到一座廢棄了的破茅屋內,將那元兵身上的衣服扒下穿了,再把他塞入柴禾堆裏,向大營而去。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昏黃的晚霞糾纏著大團的烏雲擠滿了大半個天空,空氣潮濕而冰涼,大有要下雨的意思。
張無忌此去盡皆為大片的良田,如絲網密織般的河流溝渠,房舍隨處可見,想來此處當為富庶的的魚米之鄉,但放眼所見良田全部長滿了齊腰深的亂草,房舍盡皆破壞,沒有一個百姓,滿目淒涼之狀無法形容。
汝陽王接到飛馬來報,手中握著的兵書啪的落在了床邊上。此時他正躺在中軍帳內的病榻之上,身邊隻有一人捧湯藥照料。這個人便是趙敏。這時她穿著一身親兵衛士的服色。看到父親如此,趙敏心中也猜到了一些,手中的藥碗不由得微微發抖,道:“爹爹……”察罕特穆爾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鬢發,道:“爹爹出去接旨,你回自己的營帳不可出來。”
趙敏放下藥碗道:“不!爹爹,敏敏隨你同去!”
察罕特穆爾正色道:“你現在尚為戴罪之身,出去見朝廷來使多有不便!”
察罕特穆爾說著便掙紮著要起來,趙敏忙去扶他,察罕特穆爾終於微歎了一口氣道:“敏敏,拿了爹爹的鎧甲來替爹爹穿上吧。”
趙敏忍不住滾下了兩行淚來,不敢讓父親看到,忙轉過身去偷偷抹了,搬了汝陽王的鎧甲來,替父親穿上。汝陽王左肋中了嚴重的劍傷,稍一動彈便疼得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趙敏實在不忍心看著年邁的父親受此折磨,幾欲將那鎧甲奪過來扔掉,但她素知父親的個性及蒙古戰士的個性,連一聲勸也沒說得出口。這時猛聽帳外馬蹄聲亂響,接著又是靴聲咚咚,足有十多人向大帳而來。門外守將早已出口喝住,門外來人也大聲道:“大將軍拔速爾求見王爺!”“大將軍莫合朱旺求見王爺!”等等等等,喧聲一片。
趙敏麵露喜色,忙叫道:“請諸位將軍進來!”
不一會兒諸將軍便魚貫而入,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門外還不斷有人來見,偌大一個中軍帳直不夠用,許多職位較低的便跪在了帳外。眾人抱拳道:“王爺,朝廷忽來聖旨,恐於王爺不利啊!”
察罕特穆爾領軍攻打高郵已有三個月,每戰必勝,眼下高郵城中早已斷絕糧草,矢石短缺,城中軍民人心惶惶,高郵城破指日可待。但察罕特穆爾所帶兵士大多都為北方人,此時南征日久,日日睡在陰冷潮濕的水邊溝旁,飲食肮髒惡劣,跳蚤成群,幾乎人人均感不適,受傷者更是難以痊愈,傷口惡爛,多有不治而亡的。察罕特穆爾體恤士卒,又擬再多困敵人幾日,使敵軍不戰而降,是以上書朝廷請求暫且按兵不動,以逸待勞,修養數日再行攻城。如此原本乃上上之策,但向與汝陽王不合的佞臣哈麻等人竟乘機以汝陽王領軍百萬,苦戰三個月,傷亡慘重之下並無寸功,傾國家之財以為己用,帶去了一半以上的朝廷官員作為自己的隨從,無能、貪婪、傲慢、不臣之心之以極!向元順帝大大的參了察罕特穆爾一本。元順帝原本便對察罕特穆爾甚為猜忌,以往都在想方設法的削除察罕特穆爾的兵權,無奈此人甚有能耐,指揮作戰又幾乎沒有失敗過,竟抓不住他的什麽把柄,現下遇到此事怎能不乘機借題發揮?
察罕特穆爾在朝中也有相當的力量,這些事情自然早已傳入了他的耳中,也傳入了軍中,是以這時朝廷特使突然到來宣旨,人人均感不妙,才不約而同的趕到了中軍帳來。
元朝建國初期為了鞏固其統治,曾遷徙了大批的蒙古貴族散居於各地,分發土地山林,授以爵位,允許私養軍隊,以備不時之需。察罕特穆爾的軍隊便大多由這些力量組成,並且這些軍隊的號召和組織也均出自於察罕特穆爾個人的威信和力量,跟朝廷並沒有太多的直接關係,是以當聽到朝廷可能要降大罪於汝陽王時,這些將領便首先緊張了起來。
隻聽那大將軍拔速爾叩首抱拳道:“王爺有傷在身,切不可妄加活動啊!聖旨到來便由我等替王爺跪迎!若聖上怪罪王爺守而不攻,我等便道都是我等苦勸王爺才如此行事的!”
察罕特穆爾自然明白眾位屬下的心思,他也知道皇上甚是猜忌自己,如果這次宣旨自己不尊,便無疑更加讓皇上懷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如此這般可大為不妥,所以這聖旨無論如何也要接,一來表明自己並無二心,二來也看看皇上到底要如何對待自己。皇上隻是一時聽信了奸臣賊子的讒言而已,自己隻要上得金鑾殿,自有辦法重新說服皇上。是以他走上幾步道:“諸位愛將快快請起,皇上聖旨焉能不接?大家自管寬心便是!抬本王出去吧!”
說著察罕特穆爾跨入了虎皮軟椅,由四名壯漢抬了出去,眾將也一齊跟了出去。趙敏咬著下唇,悄悄地跟在軟轎之側,一手扶著轎杆,一手暗暗的握緊了腰間的劍柄。一行人還未走到轅門口,特使騎隊便已趕到了。隻聽一聲長呼:“聖旨到——汝陽王察罕特穆爾接旨——”察罕特穆爾便連忙翻身下椅跪拜下去,眾兵將等也一齊跪拜了下去,山呼萬歲。
其中一名盔甲鮮亮的武官自懷中取出皇帝詔書展開,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汝陽王、總製諸王征南大元帥察罕特穆爾,於本年七月受天子之命,率軍百萬,猛將千名,謀士數百,南征反賊張士誠。雖我軍之眾勝賊百倍,但三月有餘南征之戰未見絲毫建樹,但卻耗銀百萬,糧草無數,兵將傷亡慘重!現下大軍原可一鼓作氣破敵,然南征主帥察罕特穆爾卻突然停止不前,貽誤戰機,給敵以喘息的機會。其心叵測!天子震怒!特頒此詔,命現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中書平章政事月闊察兒、知樞密院事雪代將其兵,察罕特穆爾立刻交出帥印,攜己隨軍家丁前往淮安侯命!若膽敢抗命,即時處死!欽此!”
那武官念畢,嘿嘿冷笑兩聲,合卷送出道:“罪臣察罕特穆爾還不速來接旨?”
這時察罕特穆爾臉色蒼白,一口氣差點沒提起來,腦內一陣眩暈之後喉頭一腥,一口血湧了出來。他此時正拜伏在地,便順口一張,將滿口的鮮血暗暗的吐在了草地裏。他隻覺得身心交瘁之下,隻願就此趴了下去,永遠不要再起來了。他感到女兒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聽到了身邊的將士們一片嘩然。
察罕軍營裏的將士何其之多?數百人聽完聖旨呼喊起來以後,便如油海舉火,霎那間便燃燒了開去,聲震於野。若非察罕特穆爾治軍極嚴,各處軍士不得擅離其守,隻怕百萬大軍有一半以上要擠了過來。
見此聲勢來使騎隊人人臉上變色,心道,若察罕特穆爾當真趁此機會起兵造反的話,自己等三千來人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那武官強自收攝心神,鼓起勇氣大聲喝道:“察罕特穆爾,爾想抗旨不遵嗎?”
大將軍拔速爾也喊道:“皇上冤枉了王爺了!朝中不知軍中實情,怎可胡亂治罪於王爺!?”
大將軍莫合朱旺已經跳了起來喝道:“此乃朝中奸臣陷害!天下皆知啊!”
那武官左手平舉詔書,右手刷地拔出了一口鑲金嵌玉的寶劍喝道:“此乃天子禦賜尚方寶劍,凡抗命者殺無赦!”
拔速爾怔了一怔,莫合朱旺卻瞪目吼道:“我們百萬大軍全部抗命!你便來全部斬了罷!”
那武官氣得臉上發青,睚眥欲裂,狠狠道:“把此人給我綁了!”
左右親隨立刻湧出數騎來,但在人前呼呼喝喝,裝摸作樣,哪敢當真越眾上前?
其實元順帝此次委派來接掌察罕帥印的三大高官裏的其二者月闊察兒也在此行使隊裏,他一直居中騎在馬背上,一言不發地冷眼旁觀。直到此時他深感再鬧下去若當真逼反了他們可就無法收拾時才抱拳朗聲道:“眾位將士息怒!眾位將士息怒!此乃皇上的安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實屬無奈啊!眼前我等仍需齊心協力共抗反賊,若特穆爾王爺確有冤屈,待事日後我等群臣齊向皇上啟奏,皇上定會收回成命的!”
眾將士哪裏肯信他的鬼話,仍然吵嚷不休。這時察罕特穆爾已經暗暗地抹去了口邊的血跡,掙紮著要站起來。趙敏再也克製不住哽咽著叫了一聲爹,抱著他的胳膊淚水嘩嘩往下落。汝陽王強顏微微一笑,扶著女兒,扶著身邊的將士站了起來,他雙臂高舉微揮,不到片刻,四野便平靜下來。
他回頭看了一圈將士們,又遙望了一眼已然煙火高舉的敵城,緩緩道:“多謝將士們厚愛!大家跟隨察罕特穆爾受苦了!”說罷團團一揖。將士們呼呼啦啦地便跪了下去,個個虎目淚湧,拜伏了下去。有人便道:“能跟隨王爺作戰,縱然粉身碎骨都是樂事,何來受苦啊!”
參議龔伯遂大聲道:“王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詔書不可便接啊!且王爺出師時,嚐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進討,我等三軍便在今夜將高郵夷為平地又如何?那時大軍凱旋而歸,皇上自會明白王爺體恤將士的苦心的!”
龔伯遂的提議立刻引起群相呼應。月闊察兒暗擰眉頭,向察罕特穆爾抱拳道:“王爺世代忠良,乃我大元天朝第一忠勇仁義的大英雄,此時該當如何,全憑王爺定奪!”
月闊察兒的這一激將法察罕特穆爾如何聽不出來?他心頭苦笑,正想說話,卻見女兒撲通地跪拜了下去,粗著嗓子大聲道:“王爺!小人雖然隻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但也要請王爺您為著國家社稷著想,先破敵,後接旨啊!”
察罕特穆爾搖頭歎息道:“難道你們都不明白本王嗎?反賊張士誠已到強弩之末,誰來領兵攻之都可破,何苦非要如此不合時宜地強攻而害了千萬將士的性命呢?我個人的一點成敗榮辱又何足道哉?天子詔我而我不從,是與天子抗也,君臣之義何在?你們都不用再勸了,本王主意已定,接旨奉命!”
趙敏大聲喊道:“皇上不命王爺進京麵聖,而是流放到遙遠的淮安,這豈非明擺著有人作梗不使王爺有麵見皇上辯駁的機會嗎!”
察罕特穆爾臉色又一沉。皇上受奸人挑撥,必將製他的罪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流放淮安卻萬萬沒有想到。適才他心頭大震之下口吐鮮血便是為此。這果然是奸人們想製他於死地的毒招。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好在自己朝中也有得力之人,兒子王保保領軍鎮守邊關,也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將才,等此時風頭一過,他們定然會想辦法在皇上麵前替自己辯駁。是以他不再遲疑,拂開扶著自己的將士,強忍著傷痛,自己走過去單腿跪地,高舉雙手,接過了詔書來。
見到察罕特穆爾如此,一時間萬軍默然,一時間歎聲一片。跟隨察罕多年的一些老兵宿將都知道汝陽王的脾氣,知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禁不住都潸然淚下,委頓在地。月闊察兒生怕汝陽王觸景生情,突然改變主意,便抱拳道:“那麽請王爺立刻奉旨行事!現下將士們一時間感情不能自已,還請王爺速速啟程為妙!”
汝陽王本來頗不舍得立刻就走,但聽此一言,心下冰涼,微微一笑,抱拳道:“那麽軍中之事有勞大人了!”
說罷喚了親兵去取了帥印文書等物,現場簡單交割。
趙敏軟倒在地,心頭混亂已極,隻顧在想若掀起群憤當可阻止使者下詔,但如此一來父王定又不快,正煩惱間突感手掌被人輕輕一捏,忙扭頭看去,隻見一名頭發蓬亂,滿臉泥土的小兵跪在自己身邊正嘴角微笑地看著自己。略微一怔,當即認出這便是張無忌啊,隻差點兒便要放聲大哭撲倒在他的懷裏。這個念頭轉了一轉便收了回去,如此環境,便是她趙敏都不能顯露身份,何況張無忌?她扭過了頭去看向父親,但那手卻終於沒有從張無忌的手中抽了出去。好在現下人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汝陽王的身上,誰也沒注意到這兩個小兵悄悄的手拉著手的怪模樣。
對於張無忌來說能看到趙敏好端端的出現在眼前當真是無上之喜,至於汝陽王被皇帝革職流放卻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因為如果換了他是汝陽王,替如此昏君辦事,他自己便隻怕早已告退許久了,何必等到昏君先開口?而且汝陽王被革職後便不能再與義軍為敵,那麽於天下於他和趙敏之間都是一種好事。
匆匆交割完畢,汝陽王命趙敏點了幾名親兵,帶了四名家將出營而去。
趙敏所點的親兵裏自然有張無忌在內,而那四名家將張無忌卻也認得,竟是十八番僧中的四鈸金剛。不過這四名番僧個個手撚佛珠,雙目半睜半閉,一副對外界事物不聞不問的樣子,自然沒有留意到張無忌這個大對頭正混在自己身邊。
汝陽王跨進虎皮軟轎時張無忌搶去抬了後首的轎杆,趙敏一聲不響的跟在轎側,才起轎,三軍將士便呼呼啦啦的跪倒在地,拜伏下去,不少人失聲痛哭。
麵對此景汝陽王不便再說什麽,隻得一擺手道:“走吧。”
一行人走過三千騎隊,出了大營沒多遠,便隻聽得身後軍中吵聲震天,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端。這時營外卻另有一隊人馬橫衝直入地疾馳來了。趙敏害怕他們衝撞了父親的軟轎,忙帶領大家讓到了路邊荒地裏。隻見來者也是元軍,數十麵大旗之上繡了太不花和事雪的字樣,知道接替汝陽王軍權的大隊趕到了。
大軍發現停靠在路邊的這一小隊人後立刻分出了一支百人隊來,拉弓引箭,將汝陽王等圍了起來。一名百夫長厲聲喝道:“爾等何人?為何黑夜出現在軍營之中?”
趙敏粗著嗓子喝道:“大膽!見到汝陽王、征南大元帥還不快快下馬跪下!還敢在此大呼小叫!?”
眾兵將大吃一驚,拉弓的手便先行軟了。那百夫長更是驚得呆了,但他又絕難相信堂堂一位汝陽王會在這種時辰帶幾名小兵出現在荒郊野地裏。一時拿不定該如何是好。這時一輛錦繡豪華的四匹馬牽引的馬車在路邊停下,車上棉簾掀處,露出一張肥厚粗黑的老臉,上下打量了一番汝陽王等人,沙啞著嗓子道:“是何人在此?”
百夫長躍下馬奔上前拜稟道:“回稟大人,其人自稱為汝陽王、征南大元帥。”
那人道:“哦?是麽?那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下馬去磕頭?難道不要命了麽?”
此人正是原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此人雖是文官,但所識之字蒙文漢文加起來也難過三百,隻是因為元廷的選吏製度偏愛蒙古顯貴,家族與朝中大元哈麻又淵源甚深,所以才如此官位顯赫。這種小人察罕特穆爾平時從來瞧之不起,此時雖有虎落平陽之意,卻也不願下轎來與他搭話,受他那小人之氣。汝陽王到底是廋死的駱駝比馬大,雖被革職流放,但積威仍在,太不花心下很想大大的折辱他一番,卻非但沒有那個底氣,甚至還忍不住想下車去向他行那跪拜之禮。於是隻略一停頓便吩咐向前去了。耳邊聽得前方軍營喧聲大作,知道察罕舊部心下不平而吵鬧,心道不殺你幾個以振軍威你便不知老子的利害!吩咐全速前進。
汝陽王人等行出了三十裏,在一廢棄了的民房內安頓了下來。這時隻見高郵方向火光衝天,人喊馬嘶之聲隱隱傳來。汝陽王長歎一聲,胸腔急抽,頓時連連噴出鮮血,無法抑製。這時張無忌再也顧不得隱藏身份,出指如風點了他上身數處穴道,掏出幾粒治傷藥丸塞入汝陽王的口中,將他平平抱起,往室內木床走去。一個小兵如此舉動令四名番僧大吃一驚,以為又混進了奸細,來謀害王爺,想也不想,四掌齊上,向張無忌背上打去。趙敏此時喝止已然來不及,張無忌也不回頭,腳下向前猛地一躍,身體前衝,這四掌便紛紛落空,掌風擊在門框之上,那本已殘破不堪的門框哢嚓巨響間,垮了一大片。四僧還待追擊,趙敏已抽出腰間長劍一個急躍擋在了四僧之前喝道:“各位大師不得無理!”
趙敏女扮男裝混在汝陽王身邊四僧都知曉,聽她這麽說便都停了下來,向屋內張去,隻見那奇怪的小兵將汝陽王平躺著放倒在**,自懷中又取出十多根金針來,熟練以及地刺於汝陽王的數處穴道。看他那滿臉凝重的樣子,四僧始知此人果然是在救王爺。心中暗想剛才魯莽,差點傷了此人的性命。
張無忌用完針,又以柔和而雄渾的九陽真氣和九陰真氣,陰陽調劑之為,替汝陽王療了一遍內傷。功畢站起身來,看著被點了睡穴昏睡甚沉的汝陽王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趙敏語音顫抖地問:“如何?”
張無忌微歎道:“且先讓王爺好好的休息一會兒吧,我們到外麵去說。”
趙敏咬著下唇,抹去滾下的眼淚點了點頭,吩咐四僧道:“煩勞四位大師在此守候。”和張無忌到了房前荒地中。
張無忌道:“王爺肋上中劍傷了髒脾,原本經良醫療傷後早作靜養當無大礙,可是……可是……”連說了兩個可是之後終於不忍說下去了。趙敏絕頂聰明,當然猜到了張無忌的可是之後的話語。但她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張無忌輕輕的摟住了趙敏的肩頭,吻了吻她的頭發,道:“敏妹,你我現在已經結為夫婦,王爺便也是我的爹爹,我會盡全力救他的!”
趙敏伸臂摟住了張無忌的腰,趴在他的懷裏哭道:“你說爹爹的傷不礙事的!是不是?爹爹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張無忌道:“隻要嶽父他不被俗事煩心,不動怒,我或有把握。”
趙敏道:“可是現下太不花等人必會斬將立威,而爹爹素知這些老部下的性子,此時軍中火光衝天,大軍定然已經嘩變,爹爹能不急火攻心麽?”
張無忌點頭道:“那便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