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的名字

第四章你的名字

又過一周,高三三班有件事被傳的沸沸揚揚。

說是由一場賭局引發,高三風雲人物莫可焱,輸給了年級裏十分活躍的馬小也,當真在身上刻了對方名字,而且是永久性的。

有些人沒親眼看到,根本不相信,畢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有些印記一旦刻上,就要跟隨一輩子;有的人羨慕她那份勇氣,說她打球那天故意輸掉,借身體刻字之名,其實是為追求馬小也;還有人說,兩人僅僅是好朋友,莫可焱個性強硬,說一不二,她在身體刻字,隻為兌現承諾。

總之,眾說紛紜,一時間湧現好幾個版本。

馬小也最先知道這件事,那天是傍晚,周末的校園相對寂寥。

他約來梁旭打了會兒籃球,兩人正坐場邊休息。

莫可焱從遠處走來,講出這件事的時候,梁旭差點驚掉下巴,搶著要看她把名字紋在了哪兒。

“胳膊。”

莫可焱說。

“快給我看看。”

“你滾蛋。”

她笑著罵:“大冷天的怎麽看?”

“就看一眼,咱見識見識。”

“剛文的,裹著紗布呢。”

馬小也站旁邊始終一言未發,麵色有些嚴峻。

幾句話先把梁旭支走,兩人找個背風的地方坐著,莫可焱半褪外套,撕下肩膀的紗布給他看。

“馬小也”三個字,龍飛鳳舞,周邊是一些繁複花紋。

剛剛刻完,皮膚紅腫未退。

印象中那天似乎沒說幾句話,但馬小也第一次吻了她,有些衝動,有些亢奮。

她和李久路不同,久路像水,平淡無奇默默流淌,自身像藏著一股強大力量,能載舟,當然亦能覆舟。

她從他的指縫溜走,抓不住,好像也從未屬於過他,她身體裏總透著一股陰鬱,缺乏這個年紀該有的陽光跟開朗。

但可焱卻完全相反,她像一把烈火,大膽地、熾熱地燃燒自己的青春,連親吻都能釋放一種能量。

這使他心中剛剛破土的幼芽迅速生長,十七八歲的年紀,向往跟探索,經不起半點**。

馬小也騎車回家時,頭腦才冷靜下來,突然想到李久路,心中充滿愧疚感。

車子一拐,便騎到老人院門口。

已深秋,天色黑的愈發早,牆邊停了輛摩托,有個男人從上麵下來,借著前鏡弓身整了整鬢角。

他穿黑夾克和牛仔褲,邊敲門邊點一支煙,半靠牆邊,長腿交疊。

馬小也往後縮了縮,認出他是雨夜接走李久路那人。

他離得遠,隱約聽見他應聲,那人隨後迅速掐掉煙,又去照摩托前鏡,舔了舔手指尖,在頭發上抹兩把。

不多時,那扇小門從裏麵推開,李久路探出頭來。

久路心中有種預感會是他,所以開門時並未驚訝。

一股煙味兒衝鼻,久路拽著門把,身體擋住縫隙,很官方的口氣說:“老人院關門了,探望要等明天。”

馳見挑眉:“裝不認識?”

久路停頓半刻:“我們的確不怎麽熟。”

“那天你要我保守秘密的時候,可不是這態度。”

他指下雨那晚,目睹兩個人當街親吻。

“你想拿這個威脅我多久?”

馳見半真半假:“到你結束早戀。”

“……”

李久路瞪著他,半天沒挪眼。

馳見領教過她微慍的眼神,讓他難以直視又不舍離開,這種心情太矛盾,想不透這雙眼怎會那樣清澈,同時又像藏著無限內容。

他莫名想起那天水中自由擺動的黑色身軀,溫順、沉默,同時又充滿神秘感,那種感覺像極了海洋深處並不時見的龐大生物。

馳見被自己的想法搞得鮮花怒放,不禁拳頭抵住嘴唇,暗笑兩聲。

久路更不爽,唇線抿筆直:“我關門了。”

她悶聲說。

“別,別。”

馳見心裏有根羽毛掃來掃去,繃住表情,“不鬧了,我來看外婆。”

李久路擋著沒有動。

他舔舔嘴角:“別拿你那小眼神兒看我,容易壞事兒。”

馳見手掌罩住她眼睛向後輕輕一推,握住她手腕,將她手指和門把分離。

李久路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間掉了個個,他手拿開時,人已經進入院子裏。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久路很是難為情,更別扭的是,他剛才說話那種語氣,有些低沉,有些無奈,還有些……蠱惑人心。

“外婆呢?”

他卻沒事兒人一樣。

李久路調整自己:“在看電視。”

她扭了下手腕兒,掙脫他鉗製的另一隻手,看了看他,從口袋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遞過去:“你煙味兒太大。

對了,”她淡淡的說:“其實我已經十八了,不存在你說的早戀。”

“哦?”

馳見挑著眉毛接過口香糖,笑得人畜無害。

“我上學晚。”

“哦。”

馳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一抬眼,李久路沒等她,早就進去了。

有些老人習慣晚睡,聚集到活動中心,正看電視。

寬敞的大廳,中間擺一張通長木桌,一側是窗,相對的另一側牆上掛著電視機。

老人們圍繞長桌而坐,目光齊刷刷望著同一個方向。

馳見一眼瞧見坐在最後麵的外婆,快步走過去:“呦,我瞧瞧,這是誰家老太太?”

外婆昂頭辨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小見來了啊!”

她偶爾不糊塗時,也會認出他。

“是我啊,外婆。”

馳見蹲下,輕聲說。

李久路站在不遠處,第一次聽他用這麽溫柔的口氣說話,不帶一點流痞和輕浮。

她搬來凳子,放在他身後。

護工還在後麵的桌上切水果,久路本來在幫忙,被敲門聲打斷,水果隻裝了一半。

她把裝好的水果端到長桌,分給每一位老人。

分完一圈兒,她走到馳見旁邊:“奶奶,吃蜜瓜。”

多出一人,久路自然而然又拿出兩條,放在外婆麵前的碟子裏。

馳見抬眼,衝她笑起來。

李久路視線便被吸引過去。

他淡笑的時候,嘴角半寸的地方有個小小的窩兒,而且隻有左側有。

久路忽然手癢,想拿指尖戳得更深些。

意識到有這念頭時,她背過手去,偷偷蜷縮手指並握緊。

馳見:“給我的?”

“你不想吃?”

他眼睛定在她臉上,咬著瓜:“甜麽?”

久路目光淡淡:“你嚐不出來?”

她說完轉頭要走,被外婆喊住。

住進來這段日子,也偶爾有交集,李久路在這群老人麵前,反而心無芥蒂,笑容也會真誠許多。

外婆時糊塗時清醒,卻也認得了她。

她隔著馳見拉她手:“丫頭,坐下一塊兒吃。”

身後孫奶奶也說:“好幾天沒見你,學習很忙嗎?”

久路說:“是啊,馬上月考了,今天在房間做一天習題,我媽讓我放鬆一下,來這兒陪陪你們。”

“好孩子。”

孫奶奶道:“快坐,我們看電視。”

久路笑笑,剛想拒絕。

馳見長腿一伸,從後麵勾過來一把椅子,頂到她膝窩的位置。

又往前輕輕一撞,久路膝蓋彎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為保持身體平衡,她扶了下他肩膀,兩人緊挨著,被夾在孫奶奶和陳英菊中間。

坐下就不好意思馬上起來。

她往旁邊挪了挪。

“真做一天題?”

馳見微弓著身,湊到她耳邊。

“是啊。”

“謊話精。”

李久路沒理他。

幾秒後,唇上一涼,她本能抿唇舔了下,一縷甜絲絲的味道。

馳見見她不動,又遞了遞:“吃瓜。”

李久路後撤著腦袋接過去,半天才咬了口。

側麵的視線一直在,她漸漸抵不住,轉頭:“幹嘛?”

“甜嗎?”

“……”久路看著他嘴角,悶悶道:“嗯。”

她很不習慣這種視線不受自己控製,輕易被別人吸引的感覺,所以後來馳見再說什麽,她都沒看他,也愛答不理。

電視正放一擋娛樂節目,裏麵主持人和嘉賓歡聲笑語,把氣氛搞得很熱鬧。

這裏的老人和外麵生活的老人有些不同,即使在看很歡樂的節目,也目光呆滯,笑意不達眼底,鬧騰的聲音和他們的安靜狀態形成強烈對比。

久路習以為常。

馳見卻是第一次感受,難免覺得氣氛壓抑。

他忽然有些慶幸外婆得了這種病,最起碼糊塗的時候,什麽都放下了。

沒等節目結束,久路就找借口回了房。

偷著翻了會兒雜誌,洗完澡,很早就睡下了。

轉天禮拜一,到班級時聽見梁旭瞎嚷嚷。

隻要他知道的,就不是秘密,李久路很快聽說莫可焱在身上刻字的事兒。

一整天,馬小也異常沉悶,沒跟同學踢球去,不斷做著習題,很少和莫可焱說話,更不敢看李久路。

下晚自習以後,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

天黑透,冷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樹枝枯敗,行人稀少,月光也顯得又白又慘淡。

馬小也終於開口:“本以為鬧著玩兒的,誰想到她來真的。”

“你被嚇到了嗎?”

久路問:“還是有點感動呢?”

馬小也欲言又止,但最終沒說出一句話。

久路看著地麵,然後輕輕笑了下:“如果因為這個感動,我也可以的。”

“什麽?”

馬小也扶著車把停住。

久路回頭看他,搖了搖頭:“我是說,別人對你的態度我無法幹涉,關鍵是你的態度,你懂嗎?”

馬小也心虛的很,手心裏全是汗,直視她那雙眼睛的時候,下意識點了下頭。

久路說:“從初三到現在,我記得你說過,希望我們能陪伴彼此,更長久一些。”

兩人站在冷風瑟瑟的胡同口,對視幾秒,馬小也跨上自行車:“上來吧,送你回家。”

一路無話。

馬小也把她送到老人院門口,車把轉了個方向,腳掌穩穩踩在地麵上。

李久路說:“那……明天見。”

“等等。”

一股衝動湧上來,馬小也打算把事情說清楚。

這時候,老人院的大門從裏麵拉開,周克一身休閑裝束,插兜走出來。

門外的兩人本能退開一步,彼此之間保持得體距離。

周克明顯愣了下,隨後笑著:“你們放學了?”

久路點頭,也客氣的說:“周叔叔,這麽晚還出去。”

周克沒說幹什麽,含糊道:“去辦點事兒。”

馬小也看一眼李久路,又去看周克:“叔叔好。”

周克點點頭,衝久路:“快進去吧,時間不早了。

也讓你同學早點回家。”

交代幾句,周克離開。

他坐進路邊轎車裏,一路向西,去了與鄰鎮交界處的鬆鶴墓園。

車子消失,馬小也收回視線,見久路望著周克離開的方向愣了神兒。

他胸口稍微有些憋悶,兩車輪無意識前後滑動著,低頭不說話。

過了會兒,久路終於開口:“你剛才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事兒,就告訴你早點睡。”

晚一些時候,久路洗完澡出來。

回想這些天馬小也的變化,心中有了算計。

擦頭發的動作緩下來,坐床邊安靜一會兒,久路打定主意,從抽屜裏翻出記錄同學電話的小本子。

電話接通那刻,梁旭很興奮:“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李久路,你可從來沒給我打過電話。”

久路直接問:“上次你說……你有朋友會刺青,等考完試能帶我去一趟嗎?”

梁旭滿口答應,問東問西。

久路隨便敷衍了兩句,求人辦事,也不好說完直接撂電話。

通話結束時,已經十分鍾以後。

頭發半幹,久路拿來吹風機,嗡嗡電流聲中,隱約聽見幾聲脆響。

她關掉開關,又仔細聽,的確有石子兒輕輕打在窗戶上,似乎還有人低聲呼喚她名字。

李久路幾乎瞬間聽出是誰。

清掉窗台的東西,她推開窗,昏暗的視線下,果然看到馳見站在那裏。

李久路下意識看一眼掛鍾,時間不早。

下麵叫:“李久路”。

聲音刻意壓低很多。

久路探出頭:“有事嗎?”

“你下來。”

“我要睡覺了。”

“就說幾句話。”

馳見轉動幾下脖子,“兩三分鍾的事兒。”

李久路想了幾秒,關窗,往身上套了一件厚大衣。

樓下全黑,主臥的房門關著,裏麵半點動靜都沒有。

她沒開燈,輕手輕腳開門出去。

馳見站在不遠處的槐樹下,抱著手臂,斜靠著。

李久路本來就心虛,裹緊大衣,弓腰,悄聲跑過去。

馳見:“做賊呢?”

這次是比平常略大的語調,句尾一貫上揚。

她愣了下,本能回頭往後看,怕他這一嗓子驚動江曼和周克。

馳見看著她,閑閑的笑:“怕什麽?

你媽還在三樓辦公,周校長出去沒回來呢。”

李久路抬眼,果然見老宅三樓的燈還亮著。

她腰板挺直了:“你怎麽比我還清楚?”

馳見輕哼了聲,站直身,走過來。

“你還不回去?

快十點了。”

久路說。

自打江曼和那些護工以為他是她同學,這仿佛成為特權,亮出那張臉,比有通行證都管用,進出老人院的時間也比別人自由些。

知道他們要上晚自習,一般不太晚,都會讓他進來。

但今天離開時間的確太晚了。

馳見走到她對麵,高高的個子,遮住遠處那盞照明燈。

“剛哄外婆睡著。”

李久路又走神,腦中不由想象,他這種油腔滑調的男生,哄著一位老太太睡覺時是什麽樣子。

馳見:“想什麽呢?”

“……你外婆又糊塗了?”

“嗯。”

馳見衝天上噓一口氣,香煙含在嘴角,能看出來,他心情不是很好。

久路腳尖蹭了蹭地麵,聽他問:“跟我待一會兒?”

她其實不太想。

兩人站在老宅和居住的房子中間,待會兒江曼下來剛好能看見,雖是“同學”,但男女有別,她不想惹麻煩,更不想聽江曼講那些大道理。

還在猶豫,馳見已經先一步往後院走。

這所宅子其實很大,占地麵積足有兩千平方米,主宅占去一半,前院寬敞,宅子後麵還有個內院,四周是一些廢棄的雜物房,也是人字形脊頂,隻是高低不同,顯得錯落有致。

空置很久不用,此時一盞照明燈都沒有,窗口黑魆魆,看久了會覺得有些陰森恐怖。

李久路一直都覺得,這所老房子更適合做西方吸血鬼的城堡,尤其在晚上。

她收回視線,適時阻止自己的想象,鬼使神差跟上他腳步。

後院當中設置一些運動器材,久路手肘撐著單杠,抬頭望了望天,今天無月,烏雲遮住所有的星。

不多時,“嚓”一聲輕響,眼角一道火光,她側頭看過去,是馳見點著了香煙。

他久久不出聲,久路隻好先開口。

“其實我不懂,你為什麽把你外婆送來老人院呢?”

他懶懶的靠在另一邊,看她一眼:“這是我能力之內,現在能給她最好的生活。”

“為什麽不帶她回家?”

“我借住別人那兒,不方便。”

久路說:“可以去外麵租房子住。”

馳見低頭吸了口煙:“外婆這種病,需要時刻有人照顧,我白天工作,晚上回去更沒點兒,這麽辦顯然行不通。”

久路抿一下嘴,認同的點了點頭。

“我也不懂,你好像總想往外攆生意?”

馳見歪著頭:“跟錢有仇?”

久路說:“我隻是覺得這裏缺少家庭溫暖。”

馳見冷笑一聲,語調帶著微微嘲諷跟憤懣:“有家又怎樣?”

李久路覺得,她今晚適合做個聆聽者,於是並沒吭聲。

忽然間,起了夜風,帶著殘葉張牙舞爪在天空中飛舞。

馳見把最後幾口煙抽完:“我家在榆村,出生沒多久父母就出了意外,所以對他們沒印象。

我是我外婆帶大的,一直到十四歲。”

他頓了下,“後來我離家,外婆跟著舅舅舅媽過,剛開始她身體好還能幹農活,前年從地裏回來找不到家,去醫院一查才知道得了老年癡呆。

人不中用,多張嘴吃飯不說,還需要別人照顧。

這次回去,村裏鄰居反映,舅媽經常朝她大聲喊叫,有一次還動了手。”

久路:“然後呢?”

“上個月來消息,說外婆走丟了,我趕回去,她已經走三天。”

“你舅舅舅媽沒找嗎?”

馳見搖了搖頭;“不知道。

後來還是集上的菜農給送回來,她瘦得沒有人形,衣服破破爛爛,鞋都磨漏了。”

“所以你把外婆帶來小泉鎮?”

馳見點頭:“她今天又犯病,嘴裏一直念叨逢山,就是我舅。

有時見著我也喊逢山。”

他說:“所以挺氣的。”

久路裹緊身上的大衣,輕輕歎了聲:“‘人不孝其親,不如草與木’,他們會受到懲罰的。”

馳見看她一眼,驀地笑了:“到底有文化,安慰人都這麽好聽。”

“……”

不知為何,李久路過於沉重的心情竟隨著他的笑輕鬆下來,這種莫名的感染力讓她很詫異。

冷風穿過幾棟老宅,帶來一陣詭異似哭嚎的聲音。

忽然間誰都不說話了。

對視一眼。

馳見;“聽見了嗎?”

李久路抿著唇點頭。

“砰砰砰砰……砰砰砰……”

風聲中摻雜著若有似無的擊打聲,像兩種硬物相撞,又像敲打的聲音,節奏很慢,每一聲頻率和力道都相同。

馳見直起身來,望著對麵那排雜物房,聲音似乎是從那個方向傳過來。

後院很黑,也沒有月光照明,那排舊房死寂的矗立著,此刻就他們兩人,氣氛立即變得陰重。

馳見往她身旁挪兩步:“去看看?”

李久路咽了口唾沫。

他抬腿衝那邊走過去。

久路猶豫兩秒,但是好奇心作祟,最終跟上他。

期間風一直吹,發出變調的嘶吼聲,越往前走,久路心中退堂鼓敲得越厲害,再大膽也畢竟是個女生。

“要不我先回去吧,也沒什麽好看的。”

她悄聲說。

說完轉身,還沒邁步,就被馳見抓住手腕:“你可不像膽小的人。”

李久路有些無語,不明白自己哪種表現,給了他這樣的印象。

被他拉著走了幾米,來到那排房子前,離得越近,那股老舊木板的腐朽味越明顯。

不知不覺,除了風聲,沒有任何聲音,剛才的動靜像幻聽。

麵前是刷著紅漆的木板門,插銷上布滿鐵鏽,馳見摸了摸鎖頭,同樣鏽跡斑斑,應該許久未開啟過。

連續看了兩間,基本情況相同,前麵還剩一間,但兩人沒再向前。

馳見目光上移,木門、窗戶、房簷……旗幟、繩索。

“應該是……”馳見倏忽轉身,往前一跨,便與李久路撞到了一起。

他下意識扶住她雙肩,沒想到她會跟的這樣近。

李久路也明顯一驚,睜大眼睛,昂頭看他。

馳見低語:“害怕了?”

三個字,是飄過來的,用一種前所未有的低柔語調。

李久路心髒沒來由收縮了下,她將這感覺理解為是一種不可控的生理變化,不參雜任何感性因素。

她往後退後一步,拉開兩人距離:“鎮上人都說這兒鬧鬼,你信嗎?”

馳見看了她幾秒,低聲:“信。”

久路一抖。

他沒像其他男孩子一樣,在這種時刻,建立自己無畏無懼的男子漢形象,而是說:“這老宅怎麽說也有一百多年曆史,住過洋鬼子、軍閥,到你們家已經不知道多少代。

那年代不太平,沒多少能壽終正寢,所以有幾個冤魂亡靈也並不奇怪。”

李久路聽得脊背發涼,感覺後脖頸嗖嗖冒涼氣,下意識往前挪了挪,把剛剛拉開的距離又縮回去。

一抬頭,見他背著手,嘴角上挑,眼中笑意滿滿。

李久路有些氣惱,又立即往後退了步。

馳見又笑,輕了輕嗓子:“不過這次沒事兒,可能是繩索打在欄杆的聲音。”

他指指頭頂:“就那麵旗。”

李久路順著看了眼,沒吭聲。

“那……還回去待會兒麽?”

他朝院子當中抬了抬下巴。

她說:“我明早要上課,你也早點兒回去吧。”

馳見仍意猶未盡,垂著眼,兩手收入褲兜裏:“那行吧。”

“先送你回去。”

李久路沒異議。

兩人轉身往回走,中間隔著一臂距離。

勁風吹開一點兒烏雲,天空黑沉,露出三兩顆星。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旗幟飛揚,繩索緊緊纏繞在欄杆上,哪發出半點兒聲音。

樹葉簌簌響,伴隨另一種響動——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晚過後,很久沒遇見他。

緊接著迎來月考。

月考過後第三天,數學老師最後一個發成績。

叫到名字的去前麵領試卷,按分數排順序,先去的是高分,老師難免誇讚鼓勵兩句。

全班六十四人,剩下成績低的沒必要去前麵領,交給一位同學代為分發。

李久路拿到試卷,正中間醒目的兩個數字,三十八分。

老師在講台上係統總結、分析難點。

下課鈴聲已經響過十分鍾,他才停下喝口水,宣布放學。

久路把試卷折起來,放入書包裏,她沒上晚自習,也沒和馬小也打招呼,從後門偷偷溜出班級。

沒多會兒,梁旭追過來:“走那麽快幹什麽,倒是等會兒我啊。”

久路問:“地方難找嗎?”

“還行,就在百花路最裏麵,有點兒隱蔽。”

兩人步行過去,穿過前麵小吃街的擁擠,漸漸安靜下來。

地方的確挺隱蔽,從一條不知名的胡同穿進去,又拐了兩道彎兒。

這一路梁旭叨咕個沒完,非要知道她找刺青店做什麽。

久路說朋友讓她幫忙打聽的,再問什麽,就不答。

梁旭一看探不到口風,又找話題說別的:“今天莫可焱沒來上課,你知道她幹什麽去了嗎?”

“不知道。”

“她雖然人挺混,但是學習好,還沒逃過課呢。”

久路對這人完全不感興趣,更沒好感,緊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又走幾分鍾,終於看到一家刺青店。

這家店很不起眼,黑底白字牌匾,刻著“文人天下”四個大字;窗戶不大,牆麵也彩繪一些圖案,骷髏鬼臉,凶神惡煞。

店裏燈火通明,放著勁爆的音樂,不時能看到有人從窗邊一晃而過。

梁旭:“走啊,裏麵都是我朋友,不用客氣。”

“今天不了,改天帶我朋友來。”

李久路當然不會傻到同他一起去,作為回報,問他:“你吃飯了嗎?

我請你。”

第二天,李久路同樣沒上晚自習,背著書包獨自過來。

今天不同昨天,文身店裏的燈開著,卻沒放音樂,好像也沒人。

這種地方久路很少接觸,又抬眼瞧了瞧,才跨上台階。

“有人嗎?”

她小心翼翼的問。

外麵的房間一目了然,幾把椅子,一個八仙桌,對麵是整麵牆的文身圖案。

盡頭的洗手池上有鏡子,右側是樓梯,左側一扇門,門虛掩,掛著青色麻布短簾,裏麵有燈光透出來。

李久路走過去,又問:“有人嗎?”

不多時,裏麵懶懶應:“嗯。”

猶豫一陣,她走過去,輕輕推開那扇門。

裏麵這間比外麵小很多,燈光刺眼的白,擺滿從未見過的刺青器材。

正中一把軟椅,上麵坐個女人,翹著腿,細卷長發隨意挽腦後,她開衫前襟遮住重要部位,其他地方全部**著。

李久路迅速移開視線,女人對麵的凳子上還坐個男人,手握類似一種筆的工具。

久路覺得他背影有些眼熟,來不及琢磨,那人頭也沒回:“去外麵等。”

他帶著手套和口罩,所以聲音有些悶。

李久路抿了抿唇,撂下簾子:“哦。”

久路褪下肩頭書包,放椅子上,在旁邊規規矩矩坐下。

剛開始很安靜,她抬著眼,把對麵的刺青圖案從頭到尾看過來。

過了會兒,裏屋電流嗡嗡作響。

可能為了轉移注意力,又隱約傳出交談聲,女人大概問一些問題,男聲基本“嗯”、“啊”應答。

後來久路坐的腿麻,站起來活動了下,又過十來分鍾,幾個男人才說笑著從外麵走進來。

先進來是個胖子,後麵緊跟的男生年紀也不大,人瘦,頭發略長,手裏拎著幾個餐盒。

最後進來一男一女,樣貌都不錯,無論穿著還是舉止,都成熟許多。

久路立即站起來,看著他們。

幾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她身上。

胖子問:“你找誰?”

“……”久路愣了下:“這家不是刺青店嗎?”

“你來刺青的?”

那胖子略微誇張的大聲問,忍不住又上下看她一遍。

李久路從學校直接來的,大衣下麵還穿著校服,頭發鬆散,發辮稍稍向左歪過來,脖頸很長,也很細,一張明淨的臉上,稚氣未脫。

一看就是個乖孩子,不像出入這種場所的人。

久路輕輕點了下頭。

萬鵬照胖子後腦勺狠拍一巴掌,把餐盒放桌上,朝裏麵喊:“見哥,飯給你捎回來了,完活兒吃。”

裏麵沒應聲。

李久路覺得這稱呼有點耳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萬鵬緊跟著拿了幾本冊子,招呼她:“請坐。”

久路在桌邊坐下。

他問:“想刻在什麽地方?”

久路說:“沒想好,有好的建議嗎?”

“一般女孩子都選擇在虎口、手腕、上臂、腳踝、胸部或是腰部。”

他比胖子專業很多,也更認真。

李久路點點頭,沒做表示。

“喜歡什麽圖案呢?”

萬鵬翻開一本冊子,調轉方向,往久路身前推了推:“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

久路擺手,“不用那麽麻煩,其實就刻一個名字。”

“那就簡單多了,我拿張紙,你把要刻的名字寫下來。”

她一筆一劃寫完馬也的名字,然後交給萬鵬。

又等幾分鍾,裏屋終於有了動靜,那女人穿戴整齊先出來,天氣很冷,她卻熱出一腦門汗。

萬鵬說:“走吧,跟我進去。”

李久路本來是不緊張的,但聽那女人叫過以後,心裏也沒了底,不禁搓了搓手,隨萬鵬往裏走。

在門口與人碰上,是先前的師傅。

久路讓步,卻見他挑著簾子,一動不動倚在門框上。

“李久路?”

久路抬頭,馳見摘下口罩。

“是你!”

馳見慢悠悠拽著手套,眼中閃過驚喜:“來找我的?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她沒等答,萬鵬先說:“你們認識?

那好辦了,她想刻個名字。”

萬鵬把紙遞過去。

馳見沒接,就著他手看了眼,嘴角的笑漸漸收回去,抬眼看她。

他模糊地記得,江主任好像提過,和她初中一個班級,天天送她回家,因為走得近,被高中班主任叫去談話的男生,好像就這名字。

如果沒猜錯,很久前在餐館門口親她的人也是他。

萬鵬:“見哥?”

馳見動了下,抽出那張紙,問她:“在身上刻字終身去不掉,你知不知道?”

“知道。”

她說。

“那刻字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

“我……”

不等她把話講完,馳見一轉頭,從旁邊走過去。

李久路:“哎——”

這張臭臉擺得太明顯,以往的了解,她覺得他雖然不算溫和,最起碼挺好相處的,但這回第一次見識到,他翻臉其實比翻書還要快。

萬鵬趕緊解圍:“麻煩你先去裏麵稍微坐一會兒,馬上就來。”

他追上馳見:“見哥,咱就算認識,也不能轉頭就走不是。”

“用你教?”

“不敢,不敢。”

萬鵬笑嘻嘻的說:“我的意思是,把人小姑娘自己晾那兒不太好吧。”

“你們吃完了?”

馳見停下來,抽出一根煙咬著。

萬鵬沒明白,還傻不拉幾的答:“啊,吃完了。”

“老子他媽的沒吃呢。”

馳見淡淡說,拿了火兒往後門走:“不晾著幹什麽?”

萬鵬:“見哥,這……”

“找洪喻。”

洪喻一般都接大活兒,擅長男人那種滿背滿腿的,耐心不多,一些細致的小圖案有點兒文膩了。

所以久而久之,男的都找洪喻,剩下小來小去的活兒都拋給馳見。

每到秋冬兩季,生意格外紅火。

以往忙起來三餐顧不上,但也沒瞧馳見撂過臉子,琢磨來琢磨去,都覺得他今天有點借題發揮了。

萬鵬看著他背影,撓了撓腦袋,隻好上樓喊洪喻。

馳見出來沒穿外套,被風一打,瞬間就凍透。

“文人天下”的後門在一條胡同裏,盡頭是死路,往外隔幾間有家KTV,那邊生意紅火,後門時常開著,這時旁邊正蹲了三五個年輕人,邊抽煙邊大聲嚷叫。

這片胡同太亂,三教九流,幾乎什麽人都有。

馳見習以為常,找個避風的地方靜了靜,靠在牆上,環手點著了香煙。

KTV隔音效果做得不好,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清晰傳過來。

馳見頭倚著牆壁,慢慢吸了會兒,這是他今天下午抽的第一根,現在空下來才覺得渾身酸痛。

他閉著眼活動了下脖子,又連著吸兩口,才把煙卷咬在齒上。

馳見舉起手裏那張紙,借著屋內的燈光眯眼看,上麵字跡工整,十分秀氣。

腦中的記憶不合時宜浮現出來,初見時,她在水中遊弋的樣子,總是揮之不去。

馳見視線變得迷離。

那天的遊泳館,李久路突然闖入他的異世界。

她紮入水中那一刻,光束被打破,幻化成一線碎金,如同魚尾般,追隨在她身後。

吐氣間,每個氣泡都閃爍光芒。

她無骨般遊動,周身散發柔軟卻不柔弱的美。

馳見看她慢慢靠近,像從光中遊來一隻深海精靈,溫順的、神秘的、遙不可及的。

那一瞬間,周圍聲音都變得很混沌,他隻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十分強勁。

不遠處,那幾個年輕人弄出不小動靜,馳見目光終於聚焦回來。

他視線轉向手中那張紙,吸煙的動作放緩,過了會兒,不由直身,驀地彎唇笑了下。

馳見掐滅煙,揉掉紙團進屋去。

洪喻已經準備好工具,拿著冊子跟李久路討論選用哪種字體。

馳見抽出冊子,一把合上:“我來吧。”

洪喻起身,罵了句:“你小子又他媽抽什麽瘋。”

馳見當沒聽見。

有顧客在,洪喻也不好說太多,把自己那一套工具收起來,轉身出去了。

安靜了幾秒,李久路找話題:“我都不知道,你原來在這兒工作。”

馳見拿出一張轉印紙,用筆勾圖案。

李久路揉了揉鼻子:“對了,認識這麽久,一直忘問你叫什麽?

聽別人都管你叫見哥,那姓什麽呢?”

馳見輕哼一聲:“少套近乎。”

他看她一眼,笑著說:“該疼還是疼。”

“……”

這會兒心情又好了?

轉變似乎快了點兒。

久路不禁想。

他把轉印紙邊緣修整了下,帶上黑色塑膠手套,去消毒櫃裏取麵巾、一次性針頭、手柄和色料。

“脫衣服。”

李久路抿了下唇。

馳見裝好針,把轉印油的瓶蓋扭開,一回頭,見她還傻愣愣的站著。

“怎麽,要往衣服上文?”

他晃晃手指:“繡花我可不會。”

“……其實我還沒想好文在哪兒。”

馳見看了看她:“手腕、胳膊、腳踝之類的地方太顯眼,你媽一眼就看見,胸部、臀部、腰部這些倒是看不見,但是不太適合你,也挺疼。”

他說著走近,手掌搭著她兩肩,故意把她轉兩圈兒:“就左後肩,蝴蝶骨上麵吧。”

他考慮的挺周到,久路點一下頭。

馳見手沒放開,壓在她肩頭,帶著沉甸甸的力量。

他彎身,視線與她拉平:“想好了?

真要文?”

久路稍稍動一下腳:“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你現在還有機會後悔。”

李久路想了想,淡淡的說:“就文吧。”

馳見看了她一會兒,轉向別處點了點頭,把手放開。

久路背過身去脫衣服。

她今早特意多穿一件吊帶背心,褪下毛衣,冷空氣一激,不禁抖了下。

她下意識回頭看馳見,他好像並沒關注她,房門卻不知何時被關嚴。

他指揮李久路反坐著軟椅,趴在椅背上,自己拎了把凳子,坐她身後。

轉印完畢,文身機連上線路,蘸了色料,發出嗡嗡電流聲。

久路忍不住回頭:“會很疼嗎?”

馳見抬眼。

她馬尾鬆散,脖頸處小小絨毛貼著皮膚,燈光下,耳朵近乎透明,身上的味道幹淨又清新。

馳見一時沒說話,勾起她柔順的馬尾送到肩膀前麵去,那些調皮絨發動了動,又貼住脖頸。

馳見沒有帶口罩,他不由自主撐住她兩邊椅背,傾身過去,對著她脖子吹了口氣兒。

久路本能一縮,一股清涼的風拂過,癢如觸電,身上立即浮現一層小疙瘩。

馳見愣了下,立即直身。

此刻屋中的氣氛說不清道不明,以往麵對女顧客,更敏感的部位都見過,卻因為她小小的瑟縮,他整個心髒都**漾起來。

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

久路緊張彈起:“礙事吧,我重新綁一下。”

“不用。”

他按住她,緩緩噓口氣,“你剛才問疼不疼?”

“嗯。

疼嗎?”

“因人而異。”

停頓幾秒,房中氣氛稍微恢複正常。

“哦。”

李久路點點頭:“我剛才聽見出去那人喊疼了。”

“她刻在上腹部,不疼才怪。”

他一本正經的說;“也取決於文身師的手法。”

某個字眼兒讓她十分難為情,久路轉回頭,壓低聲音:“那你手法怎麽樣?”

“不怎麽樣。”

“……”

這話沒法兒接下去,她趴在胳膊上,不吭聲了。

過程出奇順利,第一針未知的驚嚇居多,特別疼以外,之後的痛感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她清晰的感受到針刺和擦抹的過程。

很長時間,房間裏隻有單調的電流聲。

馳見:“睡著了?”

久路稍微抬起下巴:“沒。

快完了嗎?”

“快了。”

“一個名字需要這麽久?”

“看你就沒見過世麵,步驟複雜著呢。”

馳見一本正經的胡謅:“……我又加了點兒花紋。”

“哦。”

她停頓幾秒,好奇的問:“你身上有刺青嗎?”

“別人的名字?”

“類似吧。”

她側頭:“都算上。”

“沒有。”

這一點倒挺令人意外,一般都是因為熱愛才做刺青這一行,天天鼓弄這些東西,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一兩處圖案的。

久路:“是因為不喜歡嗎?”

“喜歡。”

他摩挲她背上的皮膚,指尖在那名字的位置停留片刻:“我身上隻給一個人留位置,所以挺慎重。”

李久路動動僵硬的肩膀,難得八卦:“那個人還沒出現?”

馳見敷衍道:“也不是。

差不多了。”

李久路聽出他回答的心不在焉,索性閉口,不說話了。

“你呢?”

馳見冷聲開口:“文身之前不需要慎重考慮麽?”

她目光很直,望著前麵的某個位置:“一個圖案而已,我覺得沒什麽所謂……啊,好疼!”

久路一抖,馳見幾乎咬牙切齒。

“是你小初戀的名字?”

她咬住下唇,沒吭聲,算是默認。

“很喜歡他?”

“喜……嘶……”

久路抽口氣,咬住指關節:“怎麽忽然疼起來呢?”

“說了我技術不好。”

他真是絲毫沒手軟,仿佛想用刺骨般的疼痛,讓她永遠記住這一刻。

也是她對別人和自己這種輕率並且漫不經心的態度,所付出的代價。

不知過多久,馳見終於放下筆,抬起眼,見她腦袋埋在手臂裏。

他手指戳戳她:“好了。”

馳見拿麵巾將她皮膚上多餘的色料抹去,取來一麵鏡子。

“看看,怎麽樣?”

久路擦把汗,緩慢看向身後的鏡子,便忘了疼。

她原本以為隻是個刻板的名字,誰知他自作主張竟在她背上刺了一隻巨鯨。

鯨魚頭朝下,尾部高高揚起,寬闊的尾扇翻天覆地般拍起海浪,斷了線的水珠栩栩如生。

特別之處在於,鯨魚周身纏繞櫻花,柔軟的花瓣緊密簇擁著,將它吻部輕輕托起,藤蔓間隱約藏著一個名字。

這種硬朗生物與粉嫩花瓣交相纏繞,縱使再龐大危險,也帶幾分柔情。

整個刺青占據她左後肩,每個線條都處理的幹淨利落,用稀釋的黑色和白色色料打霧,加入一點點紅,層次感分明,活靈活現。

巨鯨遊弋在她年輕瘦削的裸背上,別樣性感。

“藍鯨?”

“對。”

久路看他:“為什麽是它?”

“覺得你像。”

李久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兩者的共同之處,不知自己哪種行為,給他帶來這麽粗獷的印象,但不可否認,它是漂亮的。

久路:“可我沒說要這個。”

“不喜歡?”

“……也不是。”

她抿了下嘴,又背過身看那圖案:“我隻是覺得,在這之前你應該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馳見舉著鏡子看她,聳聳肩:“抱歉啊,麵對你的身體,突然來了靈感。”

久路心跳快幾拍,他嘴角的笑意壞透了,道歉的誠意沒看到,說出的話也曖昧不明。

“行了,沒管你多要錢呢。”

“你……”

他要收鏡子。

久路:“等一下。”

她稍微扭動肩膀,“而且這名字有點別扭,好像……”

“看習慣就不別扭了。”

他適時打斷。

沒再給她觀賞的機會,馳見收了鏡子,在刺好的圖案上塗一層凡士林,並裹好保鮮膜:“三個小時後拆掉,記得溫水衝洗。

這幾天衣物保持寬鬆透氣,禁吃海鮮,禁用沐浴露,禁止用指甲亂撓。”

久路小心翼翼套上毛衣:“哦。”

馳見倚在櫃子邊,輕抬眼,看她動作。

他摘下黑色塑膠手套,隨手扔到垃圾桶,隨手點了根煙。

久路拉上校服拉鏈,悶聲道:“那我走了。”

他輕聲哼笑:“又逃課?”

久路糾正:“晚自習是自願的。”

“哦。”

馳見看一眼窗外:“走吧,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