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暖暖
第五章暖暖
李久路不想再麻煩他,連聲拒絕。
馳見含著煙,拎起外套往外走。
久路整理好衣服,付過了錢,出去時,馳見已經坐在摩托上等她。
摩托打著火兒,前燈把胡同的路照亮。
她慢吞吞從台階上下來,準備挎書包:“真不用,天還沒黑透呢。”
“書包給我。”
她動作一頓。
馳見伸出手臂來,兩根手指勾了勾:“別碰到後背。”
他接過,拎著兩條帶子掛在摩托車把上,調整了下位置:“走吧。”
李久路心裏微妙的動了下,看著車把上的書包,想起剛上小學時,父親接她下課也像這樣,把書包套在自行車車把上,然後抱她坐上後座。
那時候父親穿海軍衫和牛仔褲,發絲總是洗得很順滑,中分,遮住眉尾,再配上一副蛤蟆鏡,是當時最時髦的打扮。
他的背十分寬闊,在後麵摟著他腰身,基本是看不到前麵風景的。
車鈴叮叮響,父親吹著口哨。
他能吹出一首完整曲子,十分婉轉動聽。
夏天的風黏膩,發絲貼在臉頰,裙擺掃著小腿。
口哨和風,是她對那個夏天所有的記憶。
摩托沒多會兒就轉出百花路。
李久路:“你會吹口哨嗎?”
“大點兒聲。”
馳見沒聽見,迎著風回頭。
他們從育英高中前麵飛馳而過,剛好是下晚自習的時間,學生三三兩兩從門口湧出來。
進入壹方胡同,周遭的噪音才降一些。
“你剛才說什麽?”
馳見偏頭。
“問你會不會吹口哨。”
“那有什麽難。”
馳見兜唇,含住中指跟食指,冗長而明亮的哨聲響徹整條路。
李久路不由閉上一隻眼,揉了揉耳朵:“不是這樣的。”
“那怎樣?”
久路不會吹口哨,輕輕哼唱起來——親愛的小妹妹,請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裏,我會帶你帶你回去,哦,不要不要悲傷……
馳見第一次聽她唱歌,清透柔軟的調子傳入耳朵,他感覺身體一陣酥軟,她抓著他衣角,外套下墜的力量感似乎更加強烈了。
前麵道路筆直,他第一次希望,就這樣,別有盡頭了。
久路說:“這首歌。
用口哨吹出來。”
前麵的人沒動靜。
久路:“你會嗎?”
“……不會。”
“哦。”
她有些失望。
摩托停在老人院對麵的小賣店門口。
路燈下趴著一隻懶狗,聽見動靜抬起腦袋,又很快落回去。
馳見撐著腿,讓她下來。
久路:“不進去看看你外婆嗎?”
“今天先不去,餓了,回去吃飯。”
馳見摸著肚子。
他這麽一說,李久路驀地想起來,忙活一晚上,他好像連飯都沒來得及吃。
心中是有些歉疚的,她想了想:“要不……我請你吃飯?”
馳見兩手搭在腿間,一抬眉:“吃什麽?”
“你說吧,什麽都行。”
“我想吃海鮮。”
馳見一點都不客氣:“不過改天,等你背上結痂以後再說。”
“那好吧,我回去了。”
她接過書包,拎在手裏。
馳見視線下垂,勾了勾她背包上的鯨魚鎖扣:“你遊泳很好?”
“還可以。”
“那改天比試比試?”
“我從小練的。”
久路笑了下:“你好像贏不過我。”
馳見挑眉:“比了才知道。”
他準備離開:“記得三個小時後溫水清洗。”
“哦。”
她穿過馬路,沒有回頭。
馳見顛幾下煙盒,把露頭那根直接咬上:“李久路。”
久路一條腿邁進門裏,回頭:“啊?”
“你剛才哼那什麽歌?”
久路說:“路燈下的小姑娘。”
馳見動作一頓,板著臉抬頭,看一眼腦袋正上方那盞路燈,目光警告的眯了眯。
久路說:“沒開玩笑,真叫這名字。”
“知道了,走吧。”
他不耐煩的揮幾下手,腦袋湊下去點煙。
再抬頭時,前麵已經沒有人,厚重的大門阻隔住他的視線,院子裏一片寂靜。
馳見坐在摩托上,頭頂的燈在地麵映出橢圓光圈,他抽完整支,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一路飛馳,夾克裏兜了滿滿的風。
馳見想,從小到大,好像還沒什麽是讓他勢在必得的。
李久路開門的時候,屋裏沒人在。
飯菜做好,擺在廚房的餐桌上,待會兒需要自己熱來吃。
她提著書包上樓,背上不時傳來灼燒的疼痛感,反鎖房門,先翻出試卷,熟練的改分數。
數學老師寫字還算規矩,把3變成8基本沒什麽難度。
改完以後,她把試卷拎遠了看,差不多可以以假亂真。
久路是學理科,除了語文英語,其他一竅不通。
如果不用這方法,她放學後肯定還得去上各種補習班,所以她什麽方法都用,能騙一時是一時。
結果當天江曼沒來她房間,隻在久路吃飯的間隙叮囑兩句,之後又回了辦公室。
久路晚上洗澡想起馳見的話,衝後背時,把水溫降低了幾度。
擦掉鏡子上的熱氣,久路聳著肩回頭,那隻冷硬藍鯨被粉色花瓣纏繞,竟帶一種難言的性感。
久路輕輕歪著頭,有些喜歡,手指覆上去,觸到略微的凹凸感,它即將跟皮膚融為一體,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久路目光上移,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旁邊竟然映出一個人——他總是略勾著唇角,一臉壞笑。
她不知道他名字,甚至兩人的關係也沒法定義,久路甩甩頭,快速抹掉再次凝結的水氣,這時候響起他根本不合時宜。
現在文身有了,第一件事不是應該告訴馬小也麽。
她擦掉身上水珠,光著腳出去。
電話撥通那刻,另一邊卻是馬小也媽媽,說他去同學家裏做作業,到現在還沒回來。
久路沒打第二遍,剛才那股衝動冷卻,已經沒有了說給他聽的欲望,打算再找機會。
這一晚,輾轉難眠。
她無法忽視背上那種翻來覆去的疼痛感,最後心煩意亂,在**坐了半宿。
窗外月光依舊涼淡,周圍很黑,也很靜,她忽然想起那天少年站在窗下叫她時的樣子。
久路轉開視線,無力的歎氣,她的心一半平靜一半熾烈,被淩亂的思緒折磨著,被疼痛烤灼著……
如錐刺骨,幻化成鯨。
那時候,沒人告訴她值得不值得。
轉天上學,大家都在議論一件事,說莫可焱幾天沒來上課,是因為她爸爸在小泉鎮的工程結束,回了齊雲市,她也一同轉走了。
久路起先沒太上心,預備鈴打響以後,馬小也身邊的位置仍然空著,班主任走進教室,正式宣布莫可焱轉學,回了城裏。
同學竊竊私語。
老師敲兩下黑板,開始這堂課的內容。
久路托腮看向窗外,走了會兒神。
莫可焱的離開,她除了有些吃驚,還有種白費心思的感覺,除此之外,心情上沒有任何波動了。
而馬小也也沒表現出任何異樣,隻是不像以前那麽忙碌了,兩人相處的狀態仿佛回到以前,偶爾接她上學放學,中午一同吃飯,或閑暇時間去趟圖書館。
兩人沒有提起過莫可焱,這個人好像從未出現一樣,在記憶裏開始變得模糊。
這期間,她身上的刺青也在經曆一個蛻變過程,從發癢泛紅到結痂,之後脫了一層皮,半個月後,藍鯨的顏色終於變得光澤飽滿,比剛文那會兒自然許多。
久路對它漸漸著迷,這意外的收獲似乎勝過去刺青的初衷,而她也一直沒同馬小也講過。
考前的最後一個周末,久路見到了馳見。
馳見這天有空,從老人院回來剛傍晚,冬日夜長,天空已經灰蒙蒙。
他按照萬鵬指的道兒,從壹方巷的一條岔路拐進去,這附近有家音像店,在一個沒有名字的胡同裏。
地方不太好找,馳見索性鎖好摩托,在幾條胡同裏隨便轉一轉。
結果音像店還沒找到,先碰見一個熟人。
其實算不上熟,沒說過話,在黑龍飯店門口見過一次便印象深刻。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人應該是馬小也,他正跟個短發女孩摟一起,親得難舍難分。
天色不算黑,馳見幾乎一眼認出來。
那是一個死胡同,旁邊堆著木料、水泥板,還有幾棵枯樹做掩映。
親吻這東西像吸毒,有第一次就有無數次,而既然吸上了毒,一次和無數次也沒什麽差別。
那晚坦白的話沒說出口,之後馬小也對莫可焱的感覺像開閘的水,無法控製,也索性不管不顧放任自流。
兩人太忘情,以至於沒發現有人靠近。
馳見轉身走。
又拐兩個彎兒,終於找到那間不起眼兒的小店。
這種地方他第一次來,抬頭看兩眼,慢慢脫下皮手套。
上麵牌匾是通達影音公司,對開的兩扇藍色大門,玻璃上貼著兩排小字:雜誌、小說、明星海報;唱片、磁帶、最新電影。
他推門進去,門上風鈴清脆的響起來。
店內很小,東西堆得又滿又雜亂,老板從一堆碟片裏抬頭:“買什麽?”
馳見拿手套拍打著手掌,四下看看:“找盤磁帶。”
他轉向老板:“叫……燈光下的小女孩?”
老板:“……”
“燈光下的小姑娘?”
老板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詞曲庫:“是路燈下的小姑娘吧!”
“對對,就這個。”
老板無奈的笑笑,伸手一指:“繞過去,在第二排貨架背後,靠牆那麵。”
小店總共兩排貨架,第一排迎著大門口,擺放各類雜誌和海報。
他往後走,路過兩排中間時驀地駐足,往後退幾步。
“李久路?”
久路站在架子旁,手上正翻看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封麵畫著嬌俏的女孩兒,題目是霸道……
他沒等看清,久路背過手去。
馳見頭擺正,淡笑著,往旁邊一靠:“你媽說你去學校上自習了。”
李久路問:“你有沒有亂講?”
“倒是說了會兒話。”
馳見沒正麵答,把手套塞進口袋,也從貨架抽出一本小冊子:“還真是巧,在這兒也能遇見你。”
久路轉回頭,把手上東西塞回架子上,轉個身,在對麵那排翻磁帶。
他也跟著過去:“這地方你常來?”
久路說:“隨便逛逛。”
“身上的文身好了麽?”
“應該好了。”
她頓一下:“我待會兒打算去遊泳,沒關係吧?”
馳見仔細數數日子,點了點頭,沒說話。
久路:“但是顏色好像變淡了。”
“正常現象。
不管色料多好,都阻止不了皮細胞的新陳代謝。”
他客觀的解釋。
“以後會淡得看不見?”
“那倒不至於。”
他答的漫不經心,微皺著眉,翻開手上那本小冊子,低聲念:“他目光灼熱似野獸,手指狠狠捏住她的小臉:女人,你在玩兒火。
說著吻住她,一路舔……”
他手上一空,李久路猛地抽走那本小冊子。
“哎你幹什麽,沒看完呢。”
“無聊。”
她臉頰泛紅。
馳見嘴角眉梢都透著愉悅:“你們女孩都喜歡男人來硬的?”
李久路白他一眼,走去後麵一排,當他是空氣。
馳見向相反方向轉了個身,從另一側過去。
音像店裏放著李克勤的《一生不變》——
憂憂戚戚循環?不斷
冷冷暖暖一片?茫然
視線碰上你?怎不心軟
……
懷舊的曲調,伴著音響的滋滋雜音,在這間不大的小屋裏流淌。
頭頂燈光幽暗。
發黃的牆壁、未修整的水泥地麵、牆角木桌堆放的過期雜誌,這一切都顯得小店擺設簡陋又陳舊。
即便如此,它卻是柔和的、溫暖的。
凍僵的手指恢複知覺,馳見幾乎瞬間喜歡上這地方。
他看著她,她卻隻專注於手上拿的磁帶。
她還是往常那副裝扮,背著沉重書包,站在那排密密實實的磁帶前,周身染上一股懷舊味道。
馳見插著口袋:“李久路。”
“嗯?”
馳見問:“你自己來的?”
“難道這屋裏還有別人?”
久路小聲說。
“我的意思是,你和你那小男朋友分手了?”
久路目光從手上磁帶挪過來,側頭瞪著他。
“那是沒分了。”
馳見肯定的說,忽然有些幸災樂禍。
“我跟你有仇嗎?
怎麽老是詛咒我?”
她氣惱的問。
“那倒沒有。”
馳見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兒:“去個地方,給你一個驚喜。”
久路來不及拒絕,還拿著磁帶,被他一路拖出音像店。
老板反應幾秒,穿著拖鞋從屋裏追出來:“錢,錢,沒給錢呢……”
馳見速度太快,老板聲音漸漸遠去。
外麵天寒地凍,奔跑中帶起一陣勁風,久路不禁打了個冷顫。
“你要帶我去哪兒?”
“很快。”
不過幾分鍾光景,天完全黑透,胡同裏飄出各種飯菜香味兒。
呼出的氣體像霧一樣蒙住雙眼,和冷凝的風相互糅雜,一瞬間的錯覺,李久路竟然享受飛速奔跑帶來的放肆與心跳。
不問來路和去路。
前麵的男孩,給她帶來各種新鮮體驗。
久路心底冒出一股難言的情愫,對她來說,算是陌生的。
最後,兩人在一個胡同口停住,再往前走是死路,借著身後住戶屋裏的一絲光線,隱約看見枯樹、木料和水泥板,除此之外半個人影都沒有。
平複了幾秒,久路微微喘著氣,看看前方,又側頭看他。
馳見眨了眨眼,緩半刻,暗暗低罵:“這動作也太他媽迅速了。”
李久路目光澄澈地盯著他:“驚喜呢?”
馳見拳頭掩住嘴唇輕咳了聲,無辜地聳聳肩。
“……”
靜了片刻,久路扭開他鉗製的手腕兒,悶頭往回走。
“你上哪兒去?”
“去付錢。”
馳見幾步跟上,掏出皮手套來帶。
他這人喜歡裝酷耍帥,冬天穿得從來都比別人少,一件夾克式羽絨服,拉鏈一直拉到嘴唇下;下麵是黑色休閑褲,裏麵卻隻穿一條秋褲,一雙腿筆直修長,沒有冬天應該有的臃腫:皮鞋擦鋥亮,似乎也是單的。
不過不可否認,這樣子確實蠻帥氣。
久路懶得看他,去音像店把錢付了。
老板插著腰,鼻子往外噴氣:“良心發現給送回來了?
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平時少吃幾塊兒糖,磁帶的錢就省出來了。”
“我不吃糖的。”
門外的人噗嗤一聲笑出來,手指蹭了蹭眉頭。
老板氣得直咬牙,把錢從她手上奪下來,沒好氣的扔進抽屜。
久路抿抿唇,九十度深鞠躬:“對不起,我剛才真不是故意的。”
老板看她態度誠懇,硬撐著哼了聲。
久路:“我以前常來光顧的,買過好多磁帶,還有那邊的小說也經常租……這次有人著急拉我出去,”她說著指了指外麵:“所以來不及付錢……真的是意外。”
老板表情鬆動:“行了行了,我看你也挺眼熟的,下次別犯就行。”
“謝謝。”
久路又鞠一躬,轉身出去。
輕輕關上身後的門,一陣煙草味道飄過來,她腳步停下片刻。
馳見懶懶靠在牆邊,捏著煙身向下彈了彈。
李久路毫不掩飾地白他一眼,一腳踏進夜色裏。
馳見不緊不慢跟在她後頭:“你怎麽不付錢就跟我跑出來了啊?”
他句尾輕飄飄,好像剛才拉她出去的不是他,臉皮簡直厚得可以。
久路又翻了下眼睛,沒碰到過他這麽嘴賤的人。
“現在去哪兒啊?”
久路說:“遊泳館。”
“那遊完一起吃個飯唄。”
“不了。
太晚了。”
馳見食指穿插,扣了扣皮手套:“百花路新開一家火鍋店,聽說老板是內蒙人,羊肉特地道。
大冷天兒的,嚐嚐去?”
久路搖頭,馳見看見他小辮子跟著晃了晃。
他上前一步,抓住久路大衣後頭的帽子,往回拉了把。
久路向後跌去,連人帶書包撞入他懷裏。
馳見扶住她肩膀:“還欠我頓飯呢,打算什麽時候兌現?”
低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團熱氣攏向眼前,李久路不禁側頭避開,這承諾她記得,文身當天晚上兩人說好的。
她掙紮了下:“你先放手。”
久路轉回身,退後一步:“你想什麽時候吃?”
“現在。”
李久路有些為難,撥出腕表看了看:“我今天上午就說去班級上自習,太晚回去我媽肯定要問的,你看……能不能改天?
我一定請。”
雖是詢問的口吻,語氣卻不容商量。
“你騙你媽,那總要為撒謊付出點兒代價吧。”
她抬頭看著他。
目光相碰。
最後,馳見敗下陣來,歪頭吐了口氣。
“那行,改天。”
久路:“好,再見。”
“等會兒。”
“還有事嗎?”
馳見兩手在衣服口袋裏摸索一陣,不大會兒又拿出來,安靜的胡同中,有拆塑料包裝的悉率聲。
天太暗,久路看不清那是什麽。
他歪垂著頭看手上動作,語調漫不經心:“你那小初戀今天也去班級上自習?”
久路微微一頓:“我沒問,怎麽了?”
“沒事兒。”
他抬起頭來看她:“你回去問問他,今天下午是不是做題做嗨了。”
李久路並不理解他的意思。
馳見:“有一句古話,什麽來著……書中自有顏如玉?”
“你到底想說什麽?”
暗巷中,周圍更悄寂。
馳見手臂衝她伸過來,一個硬硬的物體抵住她嘴唇:“別緊張,吃顆糖。”
李久路感覺上是向後撤頭躲開的,但糖塊還抵在唇上,所以她那個動作好像是做了,又好像沒做。
馳見輕輕一笑,微弓身:“來,張嘴。”
聲音低到融進風裏,她下意識張嘴,一絲絲甜味兒在口腔蔓延開。
這種搞氛圍的伎倆他手到擒來,久路想,如果他專心追哪個女孩,那對方必定潰不成軍。
她偷偷蹭掉手心的汗:“我不喜歡吃糖。”
“剛才聽見了。”
馳見下巴縮進衣領裏:“這個味道淡,薄荷的。”
“你怎麽會有糖?”
馳見又摸了摸口袋,自語道:“誰知道哪兒來的,可能去年還是前年剩下……”
李久路瞬間石化,半張著口,呆呆的看著他。
馳見不可抑製地放聲大笑。
久路表情嚴肅起來。
他勉強忍住,拍了拍她的頭:“逗你玩兒呢,放心吃,昨天飯館給的。”
“……”
李久路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轉身走掉。
快到胡同口的時候,他又追出來:“你去遊泳?”
“嗯。”
“反正沒事兒,一起吧。”
她看向他。
“那天不說切磋一下麽?”
馳見回視過去:“怕了?”
久路嘁一聲。
她沒表示什麽,但馳見死皮賴臉的跟著。
他先纏著她一同回“文人天下”取來遊泳用品,之後載著久路前往遊泳館。
七點到八點是今天的最後場次,冬天天冷,所以場館內遊泳的人並不多。
久路還在池邊熱身,馳見早已跳入水中遊一個來回,他舒展開的身體浮在水麵尤為碩長,蹬水時大腿肌肉緊繃,充滿力量。
他遊回她腳邊,站起身水剛到鎖骨:“下來吧,活動幾下就夠了。”
“你這樣很容易抽筋。”
久路十指穿插,繃直腿,手臂向地麵緩緩下壓,她無論態度還是動作都挺專業的。
馳見目光落在她圓圓的腳趾上,靠著池壁,心思不太健康的觀察她。
但久路沒給他多少機會,很快熱完身,往手臂和胸前撩了幾下水,慢慢滑入泳池中。
她按照自己的節奏遊起來,沒理會他的挑釁。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馳見全程跟在她後麵,透過泳鏡觀察她動作,雖然沒比試,但可以看出李久路水準並不低。
沒多會兒,閉館音樂聲響起,兩人靠向池壁。
“牛啊,練過?”
運動過後,久路臉頰紅撲撲:“我從小專門學的。”
馳見豎起大拇指:“走吧,還有二十分鍾閉館。”
“你先上去,我等一下。”
李久路身體再次沒入水中,腳掌蹬住牆壁劃出去,卻久久沒露頭。
水麵平靜無波。
馳見眉尾稍稍一挑,沒想到李久路也有這愛好。
他深吸一口氣,跟著她沉入水中。
最後閉氣馳見輸給了她。
馳見上岸,穿好拖鞋,順便把她的遞到她腳邊。
“最長閉氣時間是多少?”
久路邊走邊摘泳帽:“十四歲時是兩分五十秒,後來不經常練,退步了。
你呢?”
“不到一分半。”
馳見掃掉胸膛的水:“那很不錯了。”
她點點頭:“我十四歲以前都在接受專門培訓,那時候我爸有意願把我往這方麵培養,所以每天至少訓練四小時。”
“專業遊泳?”
“算是吧。”
久路回答的模棱兩可:“我家人這麽希望的。”
激烈運動導致神經亢奮,這晚久路失眠了。
第二天上課她提不起精神,中午時,和馬小也在學校食堂吃飯。
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周時間,每個同學都神情緊張、來去匆匆。
馬小也把吸管插入牛奶紙盒裏,推到她麵前:“快考試了,補補腦。”
久路抬眸看了看,推回去:“還是你補吧,我補腦好像也沒什麽用。”
“考不好你媽又要發火。”
她撥幾下飯粒,歎一口氣:“根本不是學習那塊料,逼死我也沒用啊。”
“那你不想上學,到底想幹什麽去?”
馬小也順口問。
李久路動作停了下來,看他一眼,沒有回答。
兩人沉默吃了會兒,她慢慢撥開菜裏的胡蘿卜:“馬也哥,你昨天來學校自習了?”
“啊。”
馬小也腮幫子鼓起來,男生基本都沒吃相:“怎麽了?”
“沒,就問問。”
久路收回目光,趕緊吃兩口。
解決完午飯,兩人去小賣部買汽水。
出來時碰見梁旭,看見他們,離老遠就咧著大嘴跑過來。
久路下意識緊了緊手裏的瓶子,迅速昂頭喝了一大口。
梁旭:“原來你們倆在這兒啊。”
他氣喘籲籲,滿頭是汗,伸手就要奪李久路的汽水瓶。
馬小也一把攔下來,笑罵著:“你總喝女生的水,惡不惡心啊,趕緊自己買去。”
“沒帶錢。”
梁旭笑嘻嘻:“再說了,久路也不是外人啊,這一大瓶她又喝不下。”
“別不要臉了。”
馬小也真是服了他,從口袋掏出五塊錢,“明天還十塊。”
他向後跑去:“咱倆誰跟誰。
在這兒等我一起走啊。”
兩人沒等,繼續往教室的方向走。
到半路,梁旭追上來,手裏汽水已經喝掉大半瓶:“真不夠意思,都說讓你倆等我了。”
馬小也拍掉他的手:“你複習的怎麽樣,大中午還出去踢足球?”
“就那樣唄,勞逸結合效果更好。”
他毫不在意:“怎麽樣,晚上來幾杆?”
“我可沒你那麽閑。”
“別在這裝孫子,我可聽說了,昨天莫可焱回來,你陪著人家逛了一下午。”
馬小也腳步猛地停下來,看向李久路,和她目光撞個正著。
氣氛瞬間安靜,隻有梁旭分不清狀況:“怎麽停下了?”
馬小也這才邁步,摸了摸後脖頸:“昨天還有趙輝他們呢,也沒一下午,就晚上隨便吃了頓飯。”
這話說得還算淡然,也不知解釋給誰聽。
走了幾步,他看李久路:“想什麽呢?”
久路抬起頭,笑了下:“莫可焱還好嗎?”
馬小也停頓了幾秒:“還行吧。
我也沒細問。”
一周後,迎來期末考試。
為期兩天,四個月的努力,是好是壞,都會在這幾張薄紙上體現出來。
李久路倒沒多大感覺,恍惚間就考完了。
照例休息幾天,等成績出來,學校就會安排回去繼續上課,再放假要等過年時候了。
江曼也特赦讓她放鬆一下,準她出去找同學,或者去老人院幫幫忙。
久路沒什麽朋友,大多時間混在遊泳館裏,其餘時間都用來睡覺。
這天,她打算去老宅那邊轉一圈兒,剛下樓,就有電話打進來。
房中沒人,她接起。
“喂?”
那邊頓了兩秒:“李久路?”
她也稍微停了停,靠在桌上:“是你啊。”
馳見笑著:“聽出來了?”
“嗯。”
那頭沒說話,隱約傳出一些音樂聲和交談聲。
應該在店裏。
李久路:“你找我有事?”
她忽然想起來,連著問:“你怎麽知道我家號碼的?”
馳見極輕的笑了下:“傻吧你,老人院一樓的負責人公告欄上寫著呢。”
她鞋子搓著地麵:“那你找我什麽事兒?”
“就幾天沒見著你,想問問你忙什麽呢。”
“忙考試。”
久路說。
“考完了?”
“嗯。”
“考得怎麽樣?”
她輕輕歎了聲,無奈的說:“能換個話題嗎。”
久路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鍾,琢磨了下:“上次說請你吃飯,你什麽時候有時間?”
“我隨時。”
他那頭似乎推開了門,背景中的噪音消失,能聽見單調的呼吸聲。
“那就今天晚上吧。”
“這麽急?”
馳見有些意外。
李久路拽著衣擺的毛線頭:“等我媽看見成績,估計什麽事兒都沒戲了。”
約在五點見麵,兩人真來吃了海鮮,就在黑龍飯店旁邊。
找了張靠窗的位置坐,馳見點菜的時候一點兒沒客氣。
點完自己的,把菜單推過來:“看看你想吃什麽?”
久路搖頭,摸了摸衣服口袋。
馳見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服務員走後:“心疼了?”
久路沒否認。
馳見摸了摸肚子:“中午吃多了,現在時間太早,要不還能多點兩個。”
久路低下頭,默默翻了下眼睛。
對麵傳來輕笑。
馳見把羽絨服脫下,搭在椅背上。
他裏麵穿了件黑色雞心領薄線衫,露出整個脖頸和一點點鎖骨,男人的骨骼特征和女人截然不同,缺乏柔和度,卻更加剛毅、性感。
他皮膚還算白,這件衣服顯得他脖頸很長,喉結的地方十分突出,要比她們班的男生略微成熟。
久路聞到一點點香味,他應該提前做了準備,頭發也特意抓出造型。
馳見饒有興味地看她一眼,動作緩慢的清洗餐具,先放到她麵前:“我臉上有花?”
久路這才收回目光,視線轉向窗外。
快到百花路最熱鬧的時候,移動鐵皮車棚一輛輛推了出來,整齊的擺成一排。
等到天色擦黑時,棚子裏的燈燃起,能從街的這邊亮到那邊。
各色小食擺在攤位上,風鼓把火苗吹起,整個街道都彌漫著爆炒的香味,做熟盛盤,再拿到裏麵去吃。
兩瓶啤酒,幾碟小菜。
是整個小泉鎮生活氣息最濃鬱的地方。
等菜的時候馳見點了一根煙,垮肩靠著椅背,有種年少頹懶的美感。
他吸了兩口才問:“不介意吧?”
久路沒說話,指了指頭上的禁煙標誌。
馳見順她手指抬眼,又看了看她,點兩下頭,把煙掐了。
久路撐著下巴:“你幾歲開始吸煙的?”
“十六。”
馳見說。
“那你現在多大?”
馳見稍微前傾,懶洋洋的撐著桌邊:“你看我像多大。”
老實說,馳見長相蠻幹淨,短發清爽,膚色白淨,身上沒有亂七八糟的裝飾,也沒有提早進入社會那種世故圓滑的油膩感。
或許是有,但他掩藏的挺深,最起碼淺顯的接觸察覺不出來,否則江曼也不會誤以為他是她同學。
久路說:“十九?”
馳見意外的挑挑眉。
“猜對了?”
“嗯。”
他從嗓子裏哼出來。
點好的菜依次端上桌,冒著熱氣,味道聞上去很誘人。
久路要去拿筷子,對麵提早一步遞過來,包裝的塑料套已經拆去,筷尾朝著她。
馳見:“趁熱吃。”
久路想,他對照顧女生這種行為一定習以為常,所以才會做得那麽順理成章。
她猶豫幾秒,放下手裏的筷子,接過他的:“謝謝。”
“應該的。”
他笑了下。
兩人都把注意力移到餐桌上。
馳見好像真不餓,隻動了兩下就撂了筷,坐對麵看著久路吃。
有雙眼睛盯著,總不大自在,李久路問:“你吃完了?”
“沒有,我先歇一會兒。”
他將視線轉向窗外。
對麵那排鐵皮車棚後麵有幾家旅館,空隙裏隱隱約約站個男生,不斷張望,似乎在等什麽人。
馳見忽然頓了下,小泉鎮是彈丸之地,有時候小得讓人出乎意料。
他忽然覺得這時機不錯,看了看她:“李久路。”
久路抬頭。
馳見說:“認識這麽久,你好像還沒問過我叫什麽呢。”
她捏著筷子;“問了,你沒告訴我。”
馳見說:“你猜的準,要不再來猜猜?”
又看一眼窗外,視線裏果然多出一個人,他神色自如的說:“算了,還是我告訴你吧。”
李久路覺得他特別奇怪。
馳見凝視著她,氣氛忽然變得安靜局促起來。
他前所未有的認真,一字一句說:“我叫馳見,馬也馳,相見的見。”
“啪”一聲,她筷子掉到桌上,腦後那根弦像被人狠狠扥起,身上汗毛瞬間立起來。
她沒說話,靜靜的看著他。
馳見身體前傾,聲音放低:“你那麽聰明,知道我名字,一定也明白我的心意了。”
久路心跳快得不行,刺青過的地方仿佛蒙上一層塑料膜,用源源不斷的悶熱感來證明它的存在。
她命令自己冷靜,低垂眼,幾秒鍾的沉默:“我有男朋友。”
馳見就等她這一句,在這麽久的曖昧相處中,到底是他技高一籌。
他說:“馬上就沒有了。”
李久路驀地抬頭看向他,他卻平靜的看窗外,於是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便見到那兩個熟悉身影,籠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
他們沒有太過分的舉止,但看上去心情不錯,交談了兩句,一同往百花路路口方向走去。
馳見打個響指,把她思緒拉回來:“帶你從音像店出來那晚,其實就看見他們……”
“湊巧的吧。”
她忽地一笑。
這笑容讓人捉摸不透,馳見搞不懂她在裝糊塗還是真糊塗。
他無所顧忌的點了一根煙,兩指夾著,手臂隨意搭在椅背上,另一手拿起筷子,筷尖兒點了下桌麵。
“還繼續吃麽?”
“繼續唄。”
漸漸的,天色完全黑透,外麵夜市的喧鬧聲蓋過了這裏。
兩人好像都有意等著什麽,所以這頓飯吃很慢,到最後菜冷掉了,馳見叫來服務員結賬。
久路後知後覺:“我來。”
“不用,我來。”
他不容拒絕,把錢遞給服務員。
直到這時,那兩人才姍姍出現在窗口。
黑夜能掩飾所有見不得光的東西,也能讓人肆無忌憚。
他們牽著手,在旅店門口駐足,馬小也手上拎著一個服裝袋子,那是小泉鎮頗有名氣的女裝店,當時來看,價格不低。
人群不斷從中穿梭,一輛人力三輪車慢慢駛過以後,兩人終於吻到一起。
久路看不出情緒,就那樣盯著窗外的馬小也和莫可焱。
很久後,他們分開,李久路也走了出去。
馳見沒動,坐在原來的位置往外看。
那個單薄身影被夜色襯托得更加弱小,她橫穿馬路,避開人群和車輛,背影孤獨。
馳見將手上煙頭緊吸了兩口,見李久路勾住馬小也的手指,他碾滅煙,拿起外套,也跟著出去了。
他沒想參與到他們中間去,因為有些事,必須她自己去解決,更何況,他現在沒有立場去指責或保護任何一方。
馳見倚著車棚,聽說話聲遠遠傳過來。
久路感覺馬小也的手非常涼。
三個人的位置發生變化,莫可焱站在他們對麵,麵色陰沉,一語不發。
李久路先開口:“我吃飯出來,看見這邊說話的好像是你們,沒想到,還真是。”
“你……什麽時候看到我們的?”
馬小也不安的問。
“剛剛啊。”
久路轉向莫可焱:“挺巧的,你們那邊也放寒假了麽?”
莫可焱微抬下巴看著她,目光輕蔑,並不答話。
馬小也趕緊解圍:“是啊,可焱回來看看,之前不是走得太急嗎,幾個同學說辦一場歡送會。
這不剛跟他們商量完,我順道把她送回來。”
莫可焱眼中藏著慍怒,極力隱忍。
久路晃晃他的手:“歡送會呀,那我能去嗎?”
馬小也狠狠吃了一驚,喉結滾動了下:“……你?”
李久路點點頭,滿臉無害地看著馬小也,等他回答。
四周好像隻剩下令人煩躁的喧鬧聲,場麵緊張的陷入僵持。
莫可焱打破沉默:“好啊,歡迎。”
她拍兩下手,嘴角掛一絲譏誚的笑:“下周二,晚六點,黑龍飯店103。”
久路衝她笑笑,點一下頭,又指了指馬小也手中的袋子:“這個是買給我的嗎?”
“……啊?”
這一次,莫可焱沒忍住笑出聲:“對對,他買給你的,還是我幫的忙呢,看你喜不喜歡。”
像一場戰爭,掌握主動權的人沒有發號施令,大家伺機而動,等待戰火點燃那刻。
李久路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那晚平靜過去。
三天後成績出來,立即召開家長會。
老師和學生家長的溝通,每學期隻有一次,所以這半個小時顯得尤其珍貴。
先從下學期的教學計劃入手,又講作為家長應該怎樣關注跟配合學生的學習情況。
江曼坐在最後一排,用本子一條條認真記錄下來。
最後公布成績,馬小也的名字早早念到,李久路卻排到班級後十名。
江曼見到馬小也媽媽笑容洋溢那張臉,隻感覺後背冒汗,簡直無地自容。
到家後,她狂風驟雨的發怒了。
久路肩膀挨了兩巴掌,服軟說:“媽,我錯了,你消消氣。”
江曼掉了淚,坐床邊冷靜好一會兒。
房間噤若寒蟬。
李久路站在她麵前,輕輕拉著她衣服;“媽,要不你再打我幾下吧。”
江曼拂開李久路的手,坐那兒生悶氣。
久路蹲下來;“其實我很努力了,隻是老師進度太快,我跟不上。
媽,都是我的錯,你別氣壞身體。”
江曼目光緩緩轉向她,把她拉到身旁,抹把眼睛,好像重新振作起來。
“你們老師講,寒假期間晚上五點就放學,媽媽幫你聯係了一個數學老師,補課時間從七點到九點。
你上課聽不懂,那麽課餘時間就要比別人多花幾倍的功夫,我們克服克服,爭取開學時,把你數學成績提升一下。”
李久路低著頭:“媽,其實我……”
“沒有其實。”
她嚴厲的說:“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你哪兒都不能去,趕緊給我上課考大學。”
久路抿了下唇。
“還有,”江曼說:“你天天跟馬小也混在一起,人家成績好,混得起。
而你呢?
在班級墊底的,墊底呀知不知道,這不是傻嗎?”
李久路清楚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低頭摳著手指。
“以後不許跟他說話。”
江曼下了死命令:“聽見嗎?”
“……聽見了。”
江曼頓了下:“對了,今天怎麽沒看到那個叫馳什麽的家長呢?”
“馳見。”
“對,馳見。”
江曼拍拍腦門:“被你氣暈了,忘記他隻剩個外婆。
我沒注意聽,他考得怎麽樣啊?”
“……比我好。”
江曼瞪她一眼:“你後麵就八個人,那是肯定的。”
她對馳見沒太掛心,站起來說:“無論是誰,總之以後都少接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