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第三章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轉天一早,在學校門口遇見馬小也。
他也步行來的,從後麵快跑幾步,追上李久路。
兩人並肩往教學樓的方向走,他今天穿一件格子襯衫,搭配白色半袖,下麵是條牛仔褲。
這身裝扮很普通,穿在年輕男孩子身上,卻顯得幹淨又陽光。
久路打量片刻:“你自行車呢?”
“哦,昨晚落在百花路那邊兒了。”
他單肩背書包,緊挨她那側的肩膀稍微下垂些。
久路看他一眼:“你們不是打球去了嗎?”
“是啊。”
他撓撓後腦勺:“打完幾杆看時間還早,就去百花路吃夜宵了。”
上學的鍾點,同學三三兩兩衝到前麵去,有男生跳起來,摟住馬小也的脖子,糾纏著鬧幾下。
久路低頭走路,等終於隻剩他們兩個:“昨晚我還等你電話呢。”
馬小也腳步稍微頓了頓,盡量用自然的語氣說:“本來能早走,梁旭那家夥一直嚷嚷著餓,就去百花路吃了點兒烤串兒,聊著聊著就忘時間了。”
他低頭看看她:“等回家想給你打電話,但時間太晚,怕影響你睡覺。”
“是嗎?”
那雙眸子清澈黑亮,看著他。
“嗯。”
馬小也瞥開視線,又開始心虛:“你……不會等很晚吧?”
停頓了幾秒,久路鬆鬆的笑了下:“也沒有,十點就睡了。”
“那就好。”
馬小也不由緩一口氣。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兒,久路找別的話題,“馬也哥,下禮拜三是你生日。”
“你還記得?”
“當然了。”
他顛顛肩膀的書包帶:“打算送我什麽禮物?”
久路抿唇笑了下:“暫時保密。”
又問:“打算去哪兒過?
還要找梁旭他們嗎?”
“你討厭他?”
李久路繞了繞手裏的早餐袋,很裝假的說:“沒有啊。”
“他這人其實不壞,就是有點缺心眼兒,等到時候……”
兩人說著,邁上台階。
久路肩膀忽然一疼,下意識回頭,卻有人拽她另一側發尾,腦袋隨那股力量歪了歪。
梁旭從後跳上來,很是自來熟的搭著李久路的肩膀:“說什麽呢?”
久路眉毛微皺,梁旭可能把她當男生,肩膀這下非常疼。
她聳一下肩,他像狗皮膏藥一樣,甩不開。
兩個高大的男生把李久路夾中間。
“你輕點兒。”
馬小也拍掉梁旭胳膊:“這小身板扛你壓嗎?”
“我說,你管的太寬了吧!”
梁旭嬉笑著說。
其實兩人的關係沒人知道,不知出於什麽心態,在外人麵前,他們都很默契的注意言行,哪怕梁旭總跟馬小也混在一起,也沒察覺出半點貓膩,所以平時行為才不知深淺。
他抬抬下巴:“你們倆剛才說什麽呢?”
三人進入教學樓,教導主任背著手站門口,檢查誰沒帶名牌。
馬小也低聲;“講禮拜三去哪兒嗨呢。”
“禮拜三?
你生日?”
他點頭。
“那必須好好慶祝啊,先找個地方吃飯聊天,之後唱歌或去打兩杆……”
李久路知道這兩人聊起來,就沒自己什麽事兒了,步伐稍微提快了些,身後,梁旭興奮起來,嚷嚷沒完。
快進入教室的時候,她手一空,剛才還提著的早餐袋移了位。
梁旭呲著牙:“這給誰買的啊?
聞著真香。”
久路麵部表情控製的不是很好:“我還沒吃早飯呢。”
“真巧,我也沒吃。”
他直接用手拿包子,咬一口說:“你就當減肥吧,女孩子不都怕胖嗎。”
梁旭仔細嚼了嚼,低頭研究包子什麽餡兒,他皺眉觀察,將整個包子塞入口,“給你吧,太素了。”
李久路肺快氣炸了,努力控製自己別發火,“算了。”
她轉身回座位。
梁旭:“那謝謝啊。”
李久路笑笑,感覺自己快忍到極限了。
梁旭卻毫無察覺,搖頭晃腦,撿了大便宜似的回了座位。
久路悶悶的磨著牙,放書的時候帶出響動,她陰暗的想,早晚把他那張討厭的嘴給縫上。
一上午轉眼就過去,下午第二堂是體育課。
剛才還死氣沉沉的教室,下課鈴一響,立即有了靈魂。
男生的東西扔滿地,換了球衫球鞋往操場跑。
高三的體育課對女生放寬政策,集合報數、布置任務之後就能自由練習,但有一點,不準回教室。
這是學校強製高三學生勞逸結合新增的規定。
老師喊了解散以後,久路快速朝宿舍樓旁的小賣部走去,她買了兩瓶礦泉水,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離開前又加了一盒502膠水。
出來時,班級男生各自占據陣地,他們是AC米蘭的擁護者,尤其馬小也,對馬爾蒂尼有著近乎瘋狂的熱愛。
滿操場都穿著黑紅相間的足球衫,而其中,馬小也無疑是最耀眼的。
她在球場旁站了幾分鍾,見他隨風奔跑,朝她相反方向揮了揮手。
李久路順勢看過去,莫可焱和兩個女生湊一起站著,嘴角掛笑,不知在聊什麽。
足球恰巧滾到馬小也腳下,他單腳控球,一個帥氣的轉身,終於看見李久路。
仿佛愣了兩秒,同樣的,他也朝她擺了下手。
就是這幾秒的停頓,球被對方成員控走。
球場上立即一片笑罵聲。
李久路退到一旁,走了十幾米,在操場圍欄邊的草地坐下。
後麵是學校遊泳館,現在被鐵欄圍住,已經過不去。
鐵欄外一棵大樹,投下的陰影剛好能夠遮擋驕陽,久路背靠過去,扭開一瓶水。
場上踢得熱火朝天,十幾分鍾之後,梁旭滿頭大汗退下來,看到她,隨即往她的方向走。
果不其然,她就知道。
久路心中警鈴大作。
其實買膠水時,她也沒怎麽考慮後果,隻是早上那股氣壓在心理出不去,總想報複。
所以她自動放棄思考,扭開膠水,側過身,擠在礦泉水瓶口周圍。
“需要保密嗎?”
嗓音清透略低沉的問句,句尾稍稍上挑。
五個字,有些懶散。
久路觸電般抖了下,手上失了準,膠水擠掉半瓶,通明**順瓶口的螺旋紋路往下流。
她匆匆抬頭,身後鐵欄外站一個男孩子,他斜斜的靠著樹幹,正含笑看她。
“他怎麽惹著你了?”
他抬抬下巴。
李久路不由起身,迎著陽光:“是你?”
這次她成功認出來,他是昨晚見過那個“粉泳褲”。
“記得我了?”
久路來不及應聲,迅速看一眼梁旭跑來的方向,手指抵住嘴唇,朝馳見輕噓了聲。
綿軟的聲音飄過來,馳見一挑眉,也學著她的動作,將食指壓住嘴唇,輕努了下。
表示戰線統一。
梁旭一陣風似的跑到久路麵前:“馬小也那孫子太拚了,玩命一樣。”
他直接奪過她手中的水:“你看見沒,就見他滿場跑了。”
李久路盯著他手中瓶子,有一瞬間想上去搶下來。
可沒等阻止,梁旭一仰頭,嘴唇挨著瓶口,咕咚咕咚猛灌幾口,喝到一半,終於察覺不對勁兒,皺了皺眉,再無防備的情況下沒控製力量,把水瓶驀地放下來。
“這是什麽味……啊——”
李久路看得直吸氣,有些後悔。
他捂住嘴唇,再放下來時,一手的血。
梁旭瞪大雙眼,難以置信的看向李久路:“你、你、你……”他半天說不出話。
久路下意識狡辯:“不是我弄的。”
說完自己都覺得傻,她歎一口氣,索性什麽都不說了,從兜裏掏出紙巾,踮起腳,輕按在他下唇上。
這一下更驚到了他,梁旭竟有些臉紅。
空氣凝滯幾秒,操場有人喊他。
“就來。”
梁旭高喊,轉過頭,看了久路一會兒,似乎心情很低落的嘟噥:“這兒就你跟我,不是你,難道還是我自己?”
李久路無言以對。
“梁旭。”
梁旭尋聲抬頭,這才瞧見樹旁還站著一個人。
“見哥!”
他吃驚道。
馳見走出來,“開個玩笑。”
“……你幹的?”
馳見挑起嘴角,點點頭。
他笑的時候,門牙虛虛挨著下唇,一副壞透了的樣子。
梁旭卻出乎意料鬆了口氣,未見生氣,反倒捂著紙巾笑起來:“我說嘛,她不能這麽對我,好麽,這得粘掉多大塊皮,見哥,你太他媽陰險了。”
他把水瓶朝他擲過去。
瓶口打向鐵欄,水滴在陽光下連成一條弧線。
馳見手插著兜,繃直胳膊側身躲了下,大部分濺到他後背上。
梁旭往前走兩步,“來遊泳的?”
他點頭:“出來剛好看見你上體育課。”
“對,踢球呢。”
他說著,忽然想起來:“不對啊,你們認識?”
隔著鐵欄,馳見與李久路對視一眼,誰都沒應聲。
操場那幾人又在叫梁旭,罵聲此起彼伏。
他不耐煩的回了句,衝馳見,“見哥,等回頭我去店裏咱再聊。”
說完踟躕幾秒,管李久路要了張紙巾:“對不起啊,錯怪你了。”
梁旭跑遠,地上還留著染血的紙巾。
“你們是認識的?”
“路路?”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李久路閉上嘴,馳見又叫:“路路?”
他目光停在她臉上:“我聽江主任這麽叫你。”
“……”
“全名是什麽?”
李久路沒有告訴他,“你們既然認識,還看著我捉弄他?”
“想聽你之後怎麽解釋。”
“……”李久路臉不自覺燒起來,她發誓,這是一次衝動且不成熟的報複,非但沒起到震懾作用,還差點無法收場。
如果“粉泳褲”沒出現,她更不知怎樣和梁旭解釋。
久路問:“那為什麽又幫我?”
他輕輕嘖了嘖嘴:“不太忍心。”
李久路稍稍怔然了幾秒,抬起頭來,這是兩人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他個頭很高,身材要比同齡人稍微結實,單眼皮,睫毛短而稀疏,鼻梁卻又直又高挺。
久路不喜歡他嘴角的弧度,隻要很淺淡的彎上來,就會不自覺吸引別人目光,社會氣息太重,也太輕狂。
她問:“為什麽不忍心?”
馳見不由抬了抬下巴,意外她的直白,語塞片刻,反倒不知如何作答,目光上下擺動,仔細審視著她。
她看上去十分嬌小,小小的鼻、小小的嘴,一雙大眼,目光純粹。
可他有種錯覺,她溫順卻不容侵犯,身體裏似乎藏著一股勁兒,並不像表麵那樣簡單。
馳見:“怕你為難。”
他一句帶過:“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
她低下頭,腳尖蹭著地上的泥土,這時,操場遠處響起哨聲,久路回頭望了望:“我該集合了。”
馳見也抬眼:“行,那回頭見。”
李久路撿起地上沒開封那瓶水,走出幾米遠,又回頭:“你什麽時候去看你外婆?
我把泳鏡還給你。”
馳見還站在原地,目光碰個正著。
“沒事兒,不急。”
他說。
馬小也生日,在一個雨天到來。
課間休息,站在教學樓前看房簷的水柱,空氣驟然濕冷,說話間似乎起了白霧。
這樣的天氣,對原本計劃好的聚會,多少有些掃興。
直到晚上放學,雨沒見小,所以晚自習臨時取消,同學走光,座椅都反扣在桌子上。
二班趙輝他們來喊人,再加上三班的,一夥人浩浩****出了校門。
學校離百花路不遠,幾個有車的男生載著女生,女生從後麵為男生打著傘。
青春的年紀,即使在雨裏發著抖,也感覺冷的很愜意。
久路拉著馬小也衣角,雨傘高舉過頭頂,細弱的手腕內側迸出一條青筋。
馬小也和梁旭並駕齊驅,前車輪不時靠近、遠離。
她左肩被雨水淋濕了,上下牙齒打著顫:“沒聽你說莫可焱會來啊?”
馬小也稍微側頭,速度慢下來:“她本來不知道,這些天梁旭在班級裏瞎嚷嚷,估計全高三都知道了。
之前不是一起打過台球嗎,關係也不錯,就叫上她了。”
雨打在傘麵上,使整個世界都顯得很吵鬧。
李久路:“她台球打得好嗎?”
“挺好,上次還贏了我。”
“你和這種會打台球、愛說愛鬧的女生玩兒得來嗎?”
“嗯。”
馬小也這聲很輕,被雨聲掩蓋,隨後馬上反應過來,側頭說:“一般吧,沒有個女生樣兒,太粗魯。”
自行車拐了一個彎兒,馬小也:“怎麽忽然問這個?”
“沒什麽。”
他們去了百花路中最氣派的黑龍飯店,這裏有貴賓包間和宴會廳,專做當地傳統菜色,在鎮上算是很體麵的飯店。
馬小也爸爸提前定了包間,一共十三個人,又叫服務員多加兩把椅子。
久路剛想坐下,雙肩被梁旭托起,往左帶了兩步,將她按坐在莫可焱旁邊:“女生和女生坐,別影響我們喝酒聊天。”
二班趙輝煞有介事抬兩箱啤酒進來,在每個男生前麵擺了兩三瓶:“今兒可說好了,麵前的酒誰不喝完誰孫子。”
“看來你得先叫,沒跑兒了。”
有人機智的說。
趙輝笑罵幾句,又把兩大瓶百事推到這邊來:“你們喝可樂?
還是喝酒?”
莫可焱正和旁邊女生聊天,聽到他的話轉頭:“可樂。”
“呦,你可不像是個喝可樂的人,來,喝酒。”
趙輝笑著調侃。
“繞了我吧。”
莫可焱誇張的拱拱手:“長這麽大,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唯獨懼怕喝酒。
我酒精過敏。”
“你還有這毛病?”
趙輝撐著桌子:“要不少喝點兒?”
“犯病了,你送我去醫院?”
她向後梳了把短發,額頭光滑潤白,上挑的眼尾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風情。
趙輝不信:“你別忽悠我,能多嚴重。”
“我是迅發型,除了皮膚紅腫發癢以外,喉嚨水腫,嚴重了能休克。”
“我靠!”
趙輝嚇得張大嘴,趕緊把啤酒收回來:“那你還是別喝了。”
李久路聽他們說著話,這種場合,她一般不開口,也無話可說。
正式開席以後,更看出差別來。
莫可焱和對麵男生打成一片,同其他女生也有說有笑,唯獨不與久路交談,連眼神也沒甩過來一個。
這種相處模式就顯得有些刻意,其實心中關注和排斥並存。
某個瞬間,莫可焱忽然沉默下來,看一眼李久路:“你和馬小也什麽關係?”
她語氣輕飄飄,今晚第一次正視她。
久路喝著杯中額可樂,目光依然很淡,沒答話。
莫可焱不耐煩:“問你話呢,什麽關係?”
“為什麽告訴你?”
久路輕輕答,是聽不出情緒的語氣。
這是兩人今晚唯一一次對話。
包間裏亂亂哄哄,吵得像鬧市。
久路中途去走廊透口氣,大雨轉成綿密小雨,從開著的窗戶飄進來,細細涼涼。
回去的時候,馬小也正和莫可焱拚酒,兩人隔著圓桌叫板。
馬小也:“上次你贏我,是撿個大便宜,我那天狀態不好。”
莫可焱:“就你借口多,待會兒吃完比一場,不過這次有賭注。”
“怎麽來,全聽你的。”
“誰輸就往身上刺青,敢不敢?”
“一言為定。”
其他人拍手叫好。
梁旭不嫌事大,端著酒杯指兩人:“在座這麽多人作證,你們倆不許反悔啊。”
他大聲嚷嚷著:“輸的來找我,我有哥們幹刺青的,技術一流,還能打折呢!”
他得意的挑眉。
李久路深深看他一眼,他下唇已經結疤,方方正正一小塊聚在中央,說話時,糾著嘴,顏色要再豔點兒,臉再白點兒,跟日本藝伎別無二致。
當時怎麽就心軟呢!應該把他整張嘴都封起來,讓他再也說不了廢話。
李久路想。
她沒等飯局結束。
馬小也送她到樓下:“真不跟我們去打球?”
久路搖搖頭:“我不喜歡那個莫可焱。”
“……什麽?”
“沒什麽。”
細雨霏霏,夜間氣溫驟降。
道路兩旁聚起幾汪雨水,燈紅酒綠的招牌,在水裏倒映出一個背道而馳的世界來。
“久路,”馬小也忍不住說:“你其實,是不是應該跟同學多說說話,開朗一些……可焱人挺好,比較直爽,也比較講義氣。”
“是嗎?”
她抬頭看他,黑亮的瞳仁在夜色裏閃閃爍爍,那目光十分純淨,卻讓人無所遁形。
“莫可焱這樣的女生要比我討喜很多,這我知道。”
久路慢慢的說:“如果什麽時候,你喜歡她比我多了,請一定事先告訴我。
我接受得了分手,但很難原諒背叛。”
“……怎麽會。”
馬小也有些冤枉,也有些心虛,他緩了緩,兩手搭著她肩膀,視線與她齊平:“你最近怎麽了?
總是疑神疑鬼,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他口氣試著放輕鬆:“不聊這些。
我的生日禮物呢?”
久路緊緊肩上的書包帶:“早上起晚了,忘記帶,等回頭拿給你。”
“好。”
他看看街道:“真不用我送?”
李久路搖搖頭。
“那你路上小心。”
馬小也掃一眼周圍,把久路拉離門口,站到相對僻靜的牆根下:“等我電話。
這回多晚我都打。”
他在她臉頰輕吻了下。
男孩身上獨有的氣息伴隨酒氣飄過來,路燈下,他眉眼十分悅目。
“走吧。
我也上去了。”
“好。”
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門口,久路回頭看向街道,這才想起雨傘忘在樓上了。
正考慮要不要拿一趟,對街一陣急促又連貫的車笛聲。
李久路看過去,陳舊陰暗的矮房前停著一輛摩托,車燈在雨幕裏打出暖黃明亮的光,車上坐一人,朝街一側的腳掌穩穩踩著地麵,膝蓋微彎。
他穿著黑色外套和黑褲子,沒有戴頭盔,見久路不挪步,又按兩聲喇叭。
李久路回頭看看樓上的某扇窗,放棄回去拿雨傘的念頭。
她避讓開行人,雙手遮在額頭上,挑著幹淨的路跑過去。
馳見沒握車把,手臂鬆弛的搭在兩腿間:“你是不是傻?”
“……”
“喇叭快按半個小時了。”
他誇張的說。
“我沒注意聽。”
“太投入,可以理解。”
久路:“……”
馳見有幾秒沒說話,從上到下看了她一遍。
她穿一件青藍色粗毛線休閑連衣裙,黑色打底褲,一雙淺口運動鞋——顯得腿很細,腳腕一彎就折。
李久路挪步,及時打斷他的視線:“你叫我有什麽事?”
他目光抬上來:“你去哪兒?”
“回家。”
馳見:“那正好,我們同路,稍你一程。”
“現在去看你外婆?”
李久路從袖口撥出腕表:“已經八點多了,老人院七點就關門,要明天早上才能探望。”
“本來想碰碰運氣。”
馳見很是隨意的點點頭,一抬眸:“這不碰見你了麽。”
李久路抿抿唇,轉身走開。
“哎——”馳見愣了下,從車上跳下來:“你等會兒。”
她書包上的鯨魚鎖扣被雨水洗得黑亮,不斷晃**。
久路側頭:“我為什麽要幫你?
我們好像也沒多熟吧。”
“不熟嗎?
我可幫過你兩次。”
她看看他,又轉回視線,依舊避開水坑往前走。
沿途轎車、摩托飛馳而過,車燈下,雨仿佛下得更加綿密了。
馳見手插著口袋,腿長,跨開大步就能跟上她。
“不記恩也行。”
他說:“江主任好像知道我們是同學,上次聊得挺開心,她還要我去家裏找你玩兒呢。
剛才你從飯店出來,旁邊還有一個人,你們……”
李久路猛然停下腳步,馳見閉口,衝出半步,停下來轉頭看她。
“怎麽不走了?”
他嘴角漫不經心挑上去。
久路眼微垂,目光落在他唇角。
“……你。”
她頓了下,“剛才全都看見了?”
“你指什麽?”
馳見明知故問。
“能當沒看見嗎?”
“你說呢?”
他得寸進尺:“我這人吧嘴不嚴,尤其不爽的時候,就愛說廢話。”
李久路垂頭想了想,識時務的問:“現在不爽了嗎?”
“快了。”
兩人在濕漉漉的街頭對站著,今晚百花路格外冷清,不見行人,隻剩車輛跟霓虹。
馳見向後望了眼,說出的話特別大言不慚:“放心,你很安全,我對未成年人不感興趣。”
“……”
“走吧。”
他掐起一點兒她胳膊上的衣服:“我車要是被人開走,把你賣給我都不夠。”
“關我什麽事。”
她小聲嘟噥。
李久路不情不願跟他回到摩托車旁,兩人已經澆半濕。
馳見相對好些,衣服是防雨材質,腳上皮鞋不透水,隻頭發被雨打濕。
他拿肘上布料幫她劃掉後座的水,先一步跨上去。
這邊嗡嗡響了兩聲,馳見朝後揮頭:“上來。”
久路猶豫片刻,剛挪步,他道:“等等。”
“早戀了?”
李久路:“……什麽?”
他忍不住挑撥離間:“我以為,即使是普通女同學,這樣的天氣也應該送一送。
如果不送,最起碼遞把傘或者給披件衣服。”
他笑了下,客觀的評價:“你這男朋友顯然不稱職。”
李久路瞪著他,覺得他那笑容特別礙眼,一臉幸災樂禍。
馳見無視,把自己外套脫下來,手臂揚起,披在她身上。
久路仍然瞪著他,但那眼神半點殺傷力都沒有,她黑色瞳仁像雨一樣濕潤,比夜還深沉,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不知怎麽,馳見忽然憶起遊泳館遇見她那天,她一身黑泳衣,從他頭頂遊過,閉緊眼,軀體十分柔軟,像鯨魚歸海那樣自如。
他深深吸一口氣,抬起手,衣服的帽子一蓋,遮住她的目光。
“別看了。
上車。”
帽子很大,兜頭罩了下來。
久路視線變暗以前,看見衣角在燈火中飛揚的樣子。
她輕輕歎了口氣,落下眼,抓住座位邊緣跨上去。
摩托開起來,他身體幫她遮住風雨。
這個夜晚,她心是失落的、潮濕的、好像也挺溫暖的。
飯店二樓是有些陳舊的上懸窗,雨滴打在玻璃上,一道道水柱向下流。
這場雨反反複複,好像又大了些,聲音幾乎蓋過屋裏的喧鬧。
馬小也起身給梁旭盛湯,踢到腳邊的東西,低頭看,是一把白色雛菊圖案的雨傘。
他愣了愣,這才想起傘是久路的。
梁旭還舉著碗:“盛啊,想什麽呢?”
他驀地撂下湯匙,“我出去一趟。”
馬小也彎身撿起雨傘,搬開椅子,快速繞過餐桌。
他弓腰從窗戶往外看,剛想衝出去時,又飛快退回來。
眯眼努力辨認,對街停著一輛摩托,旁邊站兩人,一男一女。
男的褪下自己衣服,披到對方身上,那女孩穿青藍色連衣裙,背上一個黑書包。
他們不知說了什麽,女生也坐上摩托。
陣陣轟鳴聲中,摩托飛一般駛了出去。
速度的確很快。
李久路本來是扶著座椅的,某個路口,前麵的人突然提速,她身體後傾,險些隨慣性甩出去。
馳見感覺腰間衣服一緊,笑了笑,速度才穩下來。
兩人穿越無人的街道,百花路以外,夜色平添幾分黑沉。
風馳電掣的速度,和風雨同行,瘋狂的、刺激的,幾乎是一種新體驗。
李久路身體裏每個細胞都蘇醒,拽著他衣服的手搭到他肩上,帽子吹下來,頭發濕噠噠黏在臉頰。
“這是最快的速度嗎?”
她大聲說。
馳見偏頭,臉上水洗一般:“還能更快,敢不敢?”
“敢!”
“想不想繞著小泉鎮飆一圈兒?”
“想!”
“下次吧,快凍出人命了。”
“……”
抗風的衣服給了她,馳見裏麵隻穿一件薄T恤,還是寬領的。
冷雨鋪麵而來,衣服緊緊裹在身上。
李久路:“要不外套還給你吧。”
“穿著,反正都濕了。”
摩托從壹方街駛出,轉個彎兒,老人院沉悶的大門出現在眼前,兩盞孤燈下,密雨如針。
將摩托停牆邊,李久路翻出鑰匙,插入鎖孔的一瞬,門從裏側忽然打開。
江曼撐著一把黑傘,神色焦急,見外麵站的兩個孩子,先是愣了愣。
“媽。”
江曼反應過來,把李久路一把拽到傘下:“你這孩子,幹什麽去了,給你們老師打電話說晚自習取消,看看時間還早嗎?”
她表情明顯帶了慍怒。
“我……”
江曼看著她。
“哦,是沒晚自習。”
她轉向馳見。
馳見不慌不忙的解釋:“過幾天有個老師過生日,所以班長組織我們偷著開班會,後來看雨下太大,就上了會兒自習。”
李久路抬起眼偷瞄他,他鎮定自若,表情變都未變。
江曼問:“真的嗎?”
李久路使勁兒點頭:“我應該事先打個電話,讓您擔心了。”
江曼表情這才緩和下來,忍不住埋怨:“你們班長也是的,都快高考了,隻會搞些沒用的。”
她看看兩人,終於意識到馳見還站在雨裏,連忙道:“快進來吧,這孩子怎麽穿成這樣啊。”
久路:“媽,他來看外婆。”
三人快速跑到廊下,江曼注意到女兒身上的衣服,目光不動聲色在兩人之間掃幾個來回。
“外婆應該還沒睡,快去吧。”
江曼笑著說:“路路,把衣服還給同學,你也趕緊進去洗個澡,不然會感冒。”
“哦。”
她脫下外套,遞給馳見。
兩人在回廊裏分開,一個進老宅,一個順小路回了房。
外婆在走廊,她手扶窗台,正努力往外張望。
馳見腳步頓了頓:“外婆。”
外婆回頭,起先目光有些茫然,看他走近後,笑容立即堆滿臉:“逢山啊,下這麽大的雨,怎麽還來呢……我又糊塗了?
昨天不是才來過?”
“那是昨天,今天又想您了唄。”
馳見摟住外婆肩膀,臉蹭了蹭她頭發:“我們進去吧,小心著涼。”
外婆動作遲疑了下,又望向雨幕:“等等,逢春還沒回來呢。”
馳見哄騙:“我媽在外地,今天雨太大趕不回來了。”
外婆沉默一順,跟著他轉了個方向:“是嗎……那逢山呢?”
馳見臉色不由黑沉,繃緊唇線:“外婆,我不就是嗎。”
“……哦哦,你是逢山,你是……”
馳見哄著外婆進去,房間沒開大燈,一盞壁燈發出幽幽光芒,臨床的馬奶奶睡得並不安穩,許是老毛病犯了,不時傳來壓抑的低咳聲。
幫外婆洗完腳,逗著她說了會兒話,時間越來越晚。
她快睡著的時候,江曼端一碗薑湯進來。
兩人低聲交談,江曼:“把湯喝了,驅驅寒,這衣服褲子是你周叔叔的,等下換上再走,要不這一身濕的,回去路上肯定會感冒。
路路這孩子也真是,哪兒能穿你衣服,都是孩子,誰感冒了都不好。”
馳見動作頓了下,衣服沒接,隻接了薑湯:“謝謝,江主任。”
“叫阿姨就行,快喝。”
她語氣自帶家長的威嚴,有幾分強勢,這一刻卻是真心實意的關心,叫人不討厭。
馳見捧著海碗,熱氣鋪麵,微辣的**衝入喉嚨那刻,涼氣瞬間被逼退出來。
他一鼓作氣,碗見底時,出一層薄汗。
兩人一同離開,悄悄關上房門。
走廊仍舊燈火通明,此刻卻極靜。
江曼看看窗外:“雨停了,趁這會兒趕緊回去。”
馳見應聲。
她又轉過頭來,欲言又止的說:“今天也多虧你來看外婆,順道送路路回來,要不我們還真是不放心。”
馳見說:“順道而已。”
江曼笑了笑:“女孩子就是麻煩。”
她頓幾秒:“你們班那個馬小也,你知道吧?”
馳見不動聲色。
“他之前跟路路是初中同學,兩人關係不錯,他就經常送路路回家,高一沒分班之前,你可能不知道,因為走得太近,被老師叫去提醒了兩次,哎,現在這群孩子,性別界限太模糊,阿姨上學那會兒啊,跟男生說句話都臉紅,更別提一起回家了。”
這話說的再明白不過,聽不懂的是傻子。
馳見:“今天真是順路。”
“阿姨沒別的意思,你千萬別多想。”
江曼狀似恍然的解釋:“不是不讓你們交朋友,隻是要注意分寸,千萬不能越線。”
馳見插著口袋:“我明白,學業為重,考大學是正經事兒。”
這話取悅了江曼,他沒父母疼愛,難得又懂事,她發現有點兒喜歡這孩子了。
送走馳見,江曼回房去,甜湯已經溫好,她朝樓上喊了聲,叫久路趕緊下來喝。
李久路應道:“就來。”
她擦著頭發,衝電話說:“我媽叫我,先不聊了。
那人是老人院一個奶奶的外孫,順路回來的。”
馬小也那頭亂哄哄:“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他們也叫我呢。”
“你別玩兒太晚了。”
久路問,“今天你們說打賭,輸了真會去刺青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馬小也說:“在身上刻字可不是小事,哪兒能輕易來,開玩笑的。”
李久路沒再多問,道了聲晚安,掛掉電話下樓去。
江曼煮甜湯是一絕,但幾年前搬到周家,知道周克不喜甜食後就很少做。
今天煮的紅豆圓子湯,圓子軟糯,湯汁清甜。
母女倆難得安靜坐在餐桌前,以往都忙忙碌碌,吃飯像打仗,每個人都爭分奪秒,有自己的事要忙。
江曼給久路盛了第二碗,快吃完的時候,周克從書房裏出來。
他端著杯子,鼻梁上架一副無框眼鏡,白色家居服下,健朗的身材是長期運動保持的。
他去廚房倒滿水,走到久路旁邊:“媽媽煮了甜湯?”
“嗯。”
“味道怎麽樣?”
他喝一口水,無事閑聊。
久路攪著碗裏的圓子,稍稍抬頭:“周叔叔,要不要給您盛一碗?”
周克一聳肩:“太甜了,吃不慣。”
之後忽然安靜下來,他靠在桌角,若有所思的喝著水。
江曼拎著垃圾要出門:“工作完成了?”
周克動了動:“沒有,喝口水歇一歇。”
李久路勺子放到碗裏,趁機逃走,接過江曼手裏的垃圾袋,披了件衣服代替她出門。
雨後空氣清新,院子裏水洗一樣幹淨。
門前是一條單行道,路麵鋪著粗糲不平的條石,路燈掩在梧桐樹間,把葉子照昏黃。
這裏一百年前被淪為殖民地,很多建築都是英式住宅。
老人院對麵也有一間,酒紅色遮陽蓬下,開一扇小小的窗,販賣煙酒汽水。
李久路出了門,抬眼看見對麵站的人。
他倚在一旁路燈下,正吸煙。
李久路原地站了片刻,扔掉手裏垃圾,過馬路。
“你還沒走?”
“抽根煙,歇歇。”
馳見修長的手指夾著煙,一直看著她走來:“洗完澡了?”
她頭發散下來,半幹狀態,乖順的搭在肩膀上。
久路沒回他的話,問;“你家在哪兒住?”
馳見說:“百花路。”
“那為什麽你外婆要住老人院?”
馳見撥了撥有些潮濕的頭發,瞥來一眼:“你不願意?
不是給你家送錢嗎?”
久路低聲說:“關我什麽事。”
她拿腳尖點著麵前的水坑,腳下如小魚吐泡般,泛起圈圈漣漪。
馳見從她腳上移回視線,說:“這兒的環境總比我那兒好。”
久路動作頓了下,沒再問。
想想也是。
老人院無論設備還是服務,在臨近幾個城鎮當中屈指可數,用錢堆砌起來的,自然不會差。
李久路陪著他站了會兒,大雨中走過一段相同的路,這人似乎不再那麽陌生了。
久路想起他對江曼說的話,笑了下:“你撒謊時候一點不心虛,好像真上了晚自習一樣。
撒謊是慣犯吧。”
“你不也一樣?”
他淡淡挑著眉。
“我也一樣?”
“你不是慣犯嗎?”
馳見輕彈煙身,煙塵撲簌簌往下落。
好像是一樣。
她也經常撒謊,久路想。
她抿唇笑笑。
馳見也笑,垂眸一直看著她,看著看著,笑容慢慢收回來,風帶著她頰邊的發絲飛舞,他聞到一陣淡香。
馳見轉開目光,回手將煙蒂按熄在欄杆上,鬆散的身軀終於站直,情不自禁抻了個懶腰。
“進去吧,我該走了。”
“好。
今天謝謝你。”
久路衝他擺擺手,往回走。
“路路。”
李久路停在路中央,如此親切的稱呼,在雨後清新的夜晚裏,怎麽聽都讓她後頸泛麻。
她回身:“我叫李久路,長久的久,路途的路。
你以後可以直接喊我名字。”
“哦。”
馳見點點頭,唇間慢慢吐出這幾個字:“李久路、久路……很好聽。”
她笑笑,沒問他名字,揮手告別。
拉開老人院大門的時候,後麵喊:“李久路。”
她下意識應:“啊?”
“明天加衣服,會降溫。”
久路沒說話,想起一件事:“泳鏡還沒有還給你,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來。”
“改天吧。”
他先一步離開。
第二天果然降溫,出門前,李久路在毛衣裏麵加一層保暖。
到學校,發現同學都添了衣服。
離上課還有段時間,馬小也那一桌都還沒有來。
梁旭見久路出現,立即跳過去:“你昨晚幾點走的,也不提前打聲招呼,那麽大雨,我送送你也好啊!”
她隨便敷衍一聲。
梁旭懊惱的說:“昨晚喝大了,要不然肯定知道你什麽時候走的。”
“沒事兒,我自己行。”
他見久路興意闌珊,絞盡腦汁:“對了,”他敲著桌子:“之後打球你走了太可惜,馬小也和莫可焱比得相當激烈,馬小也那孫子一點都不讓著女生……你猜最後誰輸了?”
久路擦桌子的動作停下來,聽他口氣已猜出大半:“誰?”
梁旭挑挑眉,一臉看熱鬧的表情:“莫可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