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溯洄
第十六章溯洄
周克眼睛盯著一個方向,隨後端起酒杯抿了口:“既然路路不想去,我們在家過年也一樣。”
“小孩子聽她的幹什麽。”
江曼說:“結婚好幾年我就去過你家一次,每年春節都是在院裏,時間長了,恐怕二老有想法。”
這次回老家過年是江曼主張的,前幾天和周克提起來,他反倒沒什麽表示。
周克說:“工作太忙,都能體諒,春節讓他們過來也一樣。”
“怎麽能一樣。”
江曼看他:“我看你啊就是個工作狂,認識你這麽久,就看你把心思放在院裏了,沒旅遊散過心,離家一天也著急往回趕。”
“顧家不好麽?”
江曼笑道:“當然好。
不過這次聽我的,機票已經提前定完了,你就好好放鬆幾天,別想那麽多。”
她拿起酒杯,朝他的方向舉了舉。
周克低垂著眉眼,口中慢慢咀嚼食物,過幾秒,抬起杯子和她輕輕相碰。
後來餐桌上沒怎麽說話,江曼吃著飯,隨手打開電視機。
其他兩人卻各懷心事。
春節的腳步一天天臨近,一轉眼,就到大年二十九。
這天馳見來看外婆,剛走入大廳,腳步一頓。
大廳靠左側牆壁擺著會客沙發和茶幾,旁邊有台公用電話,他正好瞧見陳英菊弓著腰,正笨拙的按數字。
馳見腳步一轉:“外婆?”
陳英菊忽地抖了下,把聽筒扣回去,做錯事一樣抬頭看馳見。
這通電話不說他也知道打給誰,馳見麵色有些冷,站幾秒,盡量調整情緒。
“外婆,您幹嘛呢?”
他笑著問。
“啊,沒什麽事兒,就閑溜達。”
陳英菊起身,馳見過來扶。
她沒提,他也就沒提。
兩人穿過安靜的走廊,往房間方向走。
陳英菊忍了幾分鍾,最終還是囁嚅著:“小見啊,我想給你舅舅打個電話。”
馳見坐在對麵的床鋪上:“不是我不讓,是他們家換了號碼。”
“那……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兒,別再你弟又闖禍了吧。”
他兩手撐著床沿,看了會兒地麵,緩緩搖頭。
“要不,我們今年回家過年吧。”
兒無情,母卻掛念,女兒死得早,家裏隻剩翟逢山一棵獨苗,陳英菊連同想念再擔憂,怎麽可能放下心。
“我不回,要回您回。”
馳見賭氣的說。
“那你去跟院長說一聲,我自己回去。”
“您知道怎麽走嗎?”
陳英菊皺著眉,回憶道:“坐火車到平衍,然後再坐長途客車就能到家。”
這會兒她沒犯糊塗,能將回去的路說得一清二楚。
馳見看了她幾秒,忽地笑笑,來到外婆身旁,眉目柔和起來:“外婆,我們不鬧了,我保證在這兒讓您同樣開心。”
“小見我……”
“外婆,我不是您的好外孫了嗎?”
他語氣帶著賴皮和撒嬌的味道。
“當然是。”
“那您聽我的好不好?”
費了好些功夫,哄著外婆睡午覺。
他坐床邊,盯著老人爬滿皺紋那張蒼老的臉,她眼周已經長了不少老年斑,皮膚蠟黃,一點光澤都沒有。
不知不覺外婆就快七十了,好像這些年她老人家從未享過福,早年白發人送黑發人,一生都在為生計和兒女奔波,甚至到晚年親生兒子也容不下她。
馳見心中不是滋味,握住外婆的手,心中暗暗保證,將來一定給她一個家。
在房中坐了十來分鍾,馳見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在走廊碰見一個人,他心中被陽光一照,眉尾立即挑上來。
久路這會兒也看見了他,一抿唇,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兩人做賊一樣藏在角落說話。
今天年味兒已經很重了,由於明天要啟程,江曼特意把清掃和其他準備工作放在了今天。
這會兒窗明幾淨,陽光透進來,玻璃上的窗花在地上印出橢圓形的影子。
久路說:“我明天還是要走的。”
“什麽時候?”
“早上就走了。”
“這麽早?”
久路點一下頭:“開車去齊雲要三個多小時,航班時間是下午三點,晚上就能到,剛好去吃年夜飯。”
馳見倚在對麵的牆上,無奈的笑:“還想著明天能見著你呢。”
他用這種口氣說話,總讓她覺得心疼,他平時都是玩世不恭、一副大意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也是個缺少家庭溫暖,特別渴望親情的孩子,要不然也不會對外婆那麽細心那麽依賴。
她是舍不得的,本來平時就聚少離多,這麽特殊的日子要分開,李久路一百個不情願。
“其實我也不想去。”
她過去拉他。
他斜斜靠著,手臂就垂在身側,兩人的手牽在一起,晃來晃去。
馳見輕歎口氣,另一手揉揉她頭發:“沒事兒,不用擔心我,你能和父母在一起過年總是好的。”
李久路張了張嘴,馳見弓身看她,一笑:“我還有外婆呢。”
“對不起。”
“傻瓜啊你!”
馳見捏她臉。
“明年一定一起過。”
“那今年先給我親一下。”
他貼過去。
“別鬧別鬧,被人看見了。”
馳見逗她,久路終於露出點兒笑容。
他又靠了回去,安靜片刻,平定地看著她:“明天沒機會見麵,那就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大年三十的早上,在一片炮竹聲中,周克開車帶著兩人前往齊雲市。
江曼坐副駕位,她心情似乎不錯,一路上都在和周克說著話。
久路坐後麵,眼睛望向窗外,看外麵的景物由高矮小樓變成白茫茫一片雪原。
車子開上了高速。
坐著無趣,中途久路睡了會兒,起來時嗓中幹澀。
她拿出保溫杯喝了口水,江曼遞來一袋零食。
久路接過,卻沒吃。
中午在休息區吃過午飯,大過年奔波在路上的人仍然有很多。
久路坐在那兒,暗暗想著他們從哪兒來,要去哪兒,有誰在等著他們,或是等著去見誰。
江曼拍拍她:“問你話呢,去趟衛生間嗎?”
“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麽回事兒,心不在焉呢。”
“沒有啊。”
她起身跟上。
車子再次上路就沒多遠了,下午一點到達齊雲機場。
所有手續都辦完,過了安檢,就剩下等待。
久路沒和他們坐一起,在旁邊店鋪買了本雜誌看,翻來翻去也不怎麽感興趣。
她將雜誌合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窗外,平地上停著幾架飛機,走在它腳下的工作人員小得像蝦米。
地勢廣闊,天空昏沉,沒多久竟飄起鹽粒般的雪。
她看得入迷。
漸漸忘記時間,不知過多久,江曼叫她。
久路回頭,看見整個候機室的人都起身望著登機口的顯示屏,抱怨連連。
“媽怎麽了?”
久路走過去。
“航班有延誤。”
“多久啊?”
“還不知道。”
很快就有工作人員抱歉的通知大家,說對方地麵突降暴雪,天氣情況很糟糕,飛機過去恐怕無法停靠。
歸家心切,有人沒好氣:“大過年的,多久能起飛啊?”
對方說:“很抱歉,遇到暴風雪等不可抗力的天氣因素,我們也不能確定,請您耐心等待。”
人群中怨聲載道,隻有李久路眼睛是亮的。
這一等就是四個來小時,晚上七點鍾時候,機場貼心地為乘客送來豐盛晚餐。
有人仍然不斷抱怨,有人改簽離開。
久路暗暗看表,走過去說:“我們還要再等嗎?”
江曼抬頭:“累了路路?”
“嗯。”
久路說:“看來那邊雪不會停,今晚要在機場過嗎?”
“再等等。”
久路建議道:“要不我們退票回家吧,還能去院裏守歲。”
沒人說話。
李久路偷瞄一眼周克,自言自語:“這邊的雪也越下越大,再不走,高速公路恐怕也要封掉了。”
她說完誰都沒應聲。
幾分鍾後,周克整了整西裝站起來,“走吧,回家。”
另一邊老人院裏,今日氣氛同去年一樣熱鬧,顧曉珊帶領幾名護工,和大家聚集在一樓的活動室,包餃子看晚會,不時爆發一陣笑聲。
十點鍾時候,外婆哈欠連天,身體有些熬不住。
沒等守歲,馳見把她攙回房間睡下,看了眼時間,也實在沒有待下去的理由,便穿了衣服回家去。
“文人天下”黑著燈,今年洪喻也回老家過年了,整間房子冷冰冰,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他在屋子中轉悠幾圈兒,鎖門去對麵買來啤酒零食和兩盒方便麵。
把一堆東西扔到八仙桌上,開了電視,調到最大音量。
小時候沒覺得,但現在越發害怕這樣的節日。
記得去年這時候正和李久路在河邊,他們看完馬蓮出來,他還安慰她別怕孤單。
但現在自己卻畏懼得像個膽小鬼,心中又慌又空**,感覺每過一分鍾都是種煎熬。
他心裏惦記著她,拿起手機想發條短消息,可盯著屏幕猶豫不決,末了又放回去。
他像個病態的人一樣反反複複,最後將手機扔出老遠,眼不見為淨,開了瓶啤酒,窩進沙發裏。
夜裏十一點,疲憊的三人終於返回老人院。
周克直接去了辦公室,江曼想去活動室看一眼,久路自然是跟著的。
但她沒能看到馳見,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今晚想見他的欲望十分強烈,在凳子上坐片刻,借口說:“媽,我想回去先睡了。”
“不是要守歲?”
久路捶捶肩:“有點累。”
“行吧,媽跟你一塊兒回去。”
李久路直接回了房間,她沒開燈,和衣躺在**,被子蓋過頭頂,靜靜地等待著。
樓下電視歡歡鬧鬧,沒多會兒,周克回來,江曼準備給他包餃子。
時間一分分流逝,不出所料,江曼來叫她吃飯。
她屏住呼吸,立即閉緊眼。
江曼小聲喚著她名字,見她毫無反應,便輕手輕腳關門出去了。
江曼知道她睡熟,便不會再進來。
久路迅速從**坐起,看了眼時間,還有一刻鍾到零點,看樣子樓下兩人還要活動一陣子,她心中焦急萬分,目光驀地落在不遠處的窗戶上……
當她逃出老人院,一路疾跑,身體傳來的鈍痛提醒她,今夜她必定會為自己的瘋狂付出代價。
但是,都沒所謂了。
她不會再像齊雲那晚一樣假裝矜持,有些代價,她想她此刻願意。
久路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跑得這樣快,遠處有鞭炮聲傳來,近處隻剩她的呼吸,還有迅速呼出然後向後飛舞的團團霧氣。
一路跑到“文人天下”,屋裏的燈開著。
她推門而入。
沙發上的人受到驚嚇彈起來,啤酒撒一地,當看見門口的她,他瞬間怔住。
電視裏,節目主持人開始激動倒數,門外的炮竹聲已經此起彼伏。
久路氣息不穩:“馳見,新年快樂。”
她聲音很輕,但確信他聽清了。
鍾聲敲響,世界變得喧囂又浮躁,外麵震耳欲聾,仿佛到處都是笑聲還有歡呼聲。
他們終究陪伴著彼此,跨越新年。
久路衝他微微一笑,瀟灑的聳一下肩,然後露出牙齒。
一瞬間,馳見濕了眼眶,這個笑足夠他為她赴湯蹈火、傾盡所有。
他低頭看著地麵,終究無法克製,上前一把抱住她。
這個擁抱,他用盡所有情感跟力氣。
“你怎麽回來了?”
他竟然帶了鼻音。
“航班延誤。”
“為什麽?”
“那邊暴風雪。”
馳見手臂又緊了緊:“感謝暴風雪。”
久路一笑:“我猜,你會開心。”
“你猜對了。”
馳見鬆開手,捧起她臉頰去吻她,久路勾緊他的腰回應。
這一天有多難熬此刻兩人就有多激動,馳見突然托住她腰臀,將她騰空抱起,然後在屋中不停旋轉。
她的腳掃掉桌上的零食跟啤酒,還有角落裏的花盆。
久路笑著尖叫:“你瘋啦,放我下來!”
馳見也裂開嘴大笑,早已高興得忘乎所以。
當外頭的動靜真正平息,馳見舉抱著她,久路說:“幫我把身後的文身補全吧。”
小小的文身室裏亮起燈火,暖氣十足,房門關嚴後,站在裏麵十分溫暖。
馳見背過身準備工具,嘴中不忘犯賤地占便宜:“脫衣服吧,李老師。”
後麵沒吭聲,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文身時,她像受驚兔子似的表情,戲弄的心思越來越高漲。
他在戴手套的間隙回了下頭:“最好全脫……”
久路背著手,臉頰染上紅暈。
她走過去,按照他的指示,背著身騎坐在椅子上。
馳見收起那些玩笑話,拎了凳子坐在她身後。
久路今天梳著高馬尾,此刻發辮順右肩搭去了身前,幾乎光裸的後背展現在他眼前。
頭頂白光晃眼,但她的膚色更晃眼,馳見反複清嗓,命令自己拿出點專業態度來。
店裏其實備有幹淨浴巾,但他沒給她拿,她也沒要。
半遮半掩,馳見眼熱。
之後轉印,裝針。
“那我開始了?”
久路嗯一聲。
下第一針時,久路細細顫抖。
“疼?”
她說:“沒事兒。”
他今天眼有些花,手也不穩,被膠皮手套包裹著,出了汗,像被膩在膠水裏。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隻剩電流聲。
“見”字的比劃很簡單,要在以往,很輕鬆就能搞定。
可現在他視線總被什麽吸引,無法集中精神。
“嘶……”久路低呼。
馳見反射性一彈,針走偏了,他手中的文身機立即離開她身體。
他吸氣,放下機器,往下褪手套。
“文完了?”
久路稍稍偏頭。
“沒,還差最後一個筆畫。”
“那怎麽停下了?”
馳見目光幽深:“路路,我今天手抖。”
一種微妙的氣氛在溫暖的房間**漾開,久路沒動,他也沒動,兩人好像都在期待著什麽。
馳見最後整張臉埋進她脖頸間亂亂摩挲:“我想——”
最後兩個字吹在她耳邊,久路咬緊下唇。
他小心翼翼的問:“可以嗎?”
“聽你的。”
聲如蚊呐。
馳見幾乎同時將她提起,一個公主抱,將她帶往二樓。
天空將將泛白時,馳見把李久路喚起來。
久路渾身散架一般,跳窗落地的鈍痛、背上刺青的灼痛,加之他給她帶來的疼痛,全部交疊在一起,她感覺自己快要升天了。
久路小聲哼著疼。
馳見將人抱起,低低的說著對不起。
兩人溫存了一會兒,久路問:“我睡多久了?”
“一個來小時。”
“你睡了沒?”
“沒。”
他嘴唇蹭著她額頭:“剛剛把你背上的刺青清洗過了,這幾天洗澡要多注意。”
久路說:“還沒有文完呢。”
“下次吧。”
頭腦清醒以後,馳見才恍然發現自己過分了。
她現在就像個軟綿綿的小布偶,叫他還怎麽忍心讓她疼。
馳見說:“我真混蛋,你……哪兒疼啊?”
“哪兒都疼。”
“你打我兩下吧。”
他握著她手腕往自己臉上抽。
久路笑笑,往後繃了下勁兒,抬起腦袋在他下巴上親了口:“臭混蛋。”
馳見吻她。
過了會讓,久路:“幾點了?”
“五點一刻。”
久路說:“我該走了,要在他們起床前回去的。”
“要不要洗個澡,我來幫你。”
“不要,我回去洗。”
“那……我送你。”
馳見下床撿起衣服幫她穿戴好,自己去衛生間抹了把臉,之後把她送回去。
久路回家一頭倒在**,這一睡就是一整天。
江曼進來看了兩次,她賴著不起,她以為這孩子昨天在路上累著了,也就由她去。
之後沒什麽機會見麵,兩人隻在入夜後,躲在老人院大門口互訴衷腸。
馳見暗示她兩次,問她身體好沒好。
想起那晚,久路還是有些畏懼的,所以狠心回絕他。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到了開學的日子。
在網上查詢上學期的考試成績,很幸運,整個宿舍的人都打著擦邊球及格了。
新學期開始,又加入新課程,她們比上學期要忙碌。
但這並沒影響馳見獻殷勤,他跑齊雲的次數比上學期還頻繁。
起初久路還有所顧忌,隻在周末謊稱回家,然後和馳見跑出幾條街,去春橋路的老地方。
馳見終於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潛心研究,變換花樣,從技巧到時間上都有巨大提高,融會貫通的同時也解鎖許多新姿勢。
現在麵對著李久路,馳見心裏隻裝著這件事,他們肆無忌憚,夜夜笙歌,真真正正萎靡放縱了好些日子。
五月的一天,下起小雨。
馳見打著雨傘來看李久路,本就是臨時起意,所以並不是周末,她實在找不出夜不歸宿的借口,便吞吞吐吐說今晚不用等她。
舍友們自行理解,舉一反三,“參透天機”以後,轟一聲炸開鍋。
大菲抱著她胳膊,欲哭無淚:“路姐啊,我還沒有男朋友!”
久路給她一個扭曲的表情,沒說出話。
上鋪的涵涵滿臉壞笑:“姐夫那麽帥,你們那個那個的時候,他什麽表情啊?”
久路:“……”
“你們懂不懂什麽是重點?”
羅芬一揮手,拉過久路:“來路姐,講講感受?”
她歎氣:“……”
最後還是馳見一通電話幫她解的圍,久路掛斷通話,匆匆逃出門。
他們去北門外吃晚飯,然後去春橋路的老地方。
等到坐下來,那幾人的短消息還狂轟亂炸沒完沒了。
久路索性關掉手機,落得清靜。
可誰成想,厄運從這一刻就悄悄降臨了。
舍友們有睡懶覺的壞毛病,一般早上沒課都不起來吃早飯。
今天的幼兒保健學十點上課,所以沒人早起。
她們正睡得昏天暗地,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大菲迷糊著從**爬起來,“誰啊?”
眼睛睜開條縫兒,看見對麵整齊的被褥,才想起可能是李久路。
“等會兒啊。”
她慢騰騰穿好鞋,晃**著去開門。
門口卻站著一位中年婦人,一身得體套裝,手上拎著精致的挎包,微笑著問:“路路在嗎?”
“阿、阿姨。”
大菲睡意全無。
“你們還在睡覺啊,沒有早課嗎?”
江曼繞過她走進來,環顧一周:“路路沒在?”
大菲杵在門口,早被嚇傻了,不知怎麽答。
這時候另外幾人也起來,羅芬腦筋靈活,立即道:“路姐幫我們買早飯去了。”
“對,對,買早飯買早飯。”
大菲跟著進來:“……阿姨,大早晨您怎麽來了呢?”
江曼說:“我來齊雲辦點事兒,其實昨天就到了,但時間太晚沒過來,今天準備回去,就想著順便看一眼路路再走。”
她走去窗前,將窗簾向兩側拉開,窗子打開縫隙換空氣。
背後幾人比手畫腳,羅芬示意大菲出去打電話通風報信。
涵涵和羅芬開始穿戴疊被子,輪番和她說話,隻為分散江曼的注意力。
不一會兒,大菲回來,她指指自己的手機,猛搖頭。
羅芬閉了閉眼,電話聯係不上,打算自己下去,到大門口堵兩人。
她們住四樓,現在時候不早,宿舍樓前進進出出的人有許多。
江曼站在窗前喝水,突然間,身體僵住,眼睛望著一處不動了。
她把水杯重重撂在桌上,提起挎包,快速下樓。
舍友們一愣,紛紛跑到窗前,看見樓下抱在一起那兩人。
大菲:“壞了。”
她們互相看了眼,連忙跟著跑下去。
馳見下午還有預約,吃完飯,將久路送回來,還要馬上趕火車。
兩人站在宿舍樓前,馳見抱了抱她,照例囑咐她一些事情。
久路點頭:“知道了。”
“記得好好聽課,進去吧。”
“好。”
久路揮揮手,一轉頭,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江曼。
李久路停在原處,心中咯噔一聲,整個人如墜冰窖。
“媽……”
她半天才發出這麽一聲。
江曼朝她走來,語氣沒什麽起伏:“李久路,我想聽一下你的解釋。”
她緊緊盯著她,麵上表情鎮定,氣氛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我們……”
“你們在談朋友?”
半晌,久路垂下眼,點一下頭。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媽,我……”
“回答我的問題。”
她厲聲。
“去年。”
江曼渾身都在顫抖:“發展到哪一步了?”
久路沉默不語。
她們的交談聲引來學生側目,室友們站在後麵不敢上前。
江曼閉了閉眼:“昨晚在外麵住的?”
“媽,能不能回家再——”
“啪——”
江曼突然一個巴掌扇過來。
久路腳步踉蹌,在場的人全部抽了口氣,很快就有學生駐足看熱鬧。
“你還要不要臉了。”
江曼抬起手,再次向她扇過來,但這回卻沒有落到李久路的臉上。
馳見將人拉到身後護住,頂著她的位置擋上去,由於身高的差距,這一巴掌刮到馳見的下巴跟脖頸。
馳見歪了下頭,皮膚上立即浮現一道紅痕。
江曼看他過來更加氣憤:“給我走開。”
“江主任。”
馳見麵色冷峻:“你先冷靜冷靜,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我跟你沒話說。”
馳見壓低聲音:“學校你和我都不長待,但李久路未來還要在這兒念書,你應該考慮一下她的處境。”
“你帶她出去的時候,怎麽沒考慮……”
她話沒說完,馳見一把拉住她提著挎包的手腕兒,另一手環緊她後背,將人規矩又強勢地往人群外麵帶。
室友們這才敢上前,要拽久路回宿舍。
久路搖了搖頭,淡淡開口:“你們先回去吧,下堂課幫我請個假。”
馳見一直把江曼拉到球場才放手,上午這裏沒有多少人,陽光烤灼著地麵,四周一片寂靜。
“阿姨。”
他改口道:“剛才對不起。”
江曼冷冷瞥他一眼,打算走開。
馳見伸臂擋了下,表明態度:“我對李久路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將來一定會對她好。”
江曼好像聽了天方夜譚,輕輕一笑:“你拿什麽對她好?
別說你現在是社會從業人士,就算當初誤以為你們是同學,在不知道前途和發展的情況下,我也會慎重考慮的。”
她目光輕蔑,換了一種說法:“李久路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你們在一起,我是不會同意的。”
“媽,我願意。”
有道聲音飄過來。
久路終於追上兩人,停下時氣息還不穩,她頭發有些亂,右臉的紅色痕跡也很重。
江曼看向她,“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久路望著她的眼睛,毫無畏懼:“媽,還有兩個月我就滿二十歲了,希望你能給我自由選擇戀愛的權利。”
江曼像是聽不懂一樣搖搖頭,停頓幾秒,又笑著點頭:“好啊,給你這個權利。”
久路靜靜地望著她。
江曼說:“別人可以,但他不行。”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真的很脆弱,往往改變就在一夕之間。
從那一天起,馳見跟李久路的關係就不那麽純粹了,除了彼此喜歡,戀愛中其他必要因素也摻雜進來。
兩人中間好像隔了一層紗,總要撥一撥,才能看清對方。
李久路體會不到馳見的心情,卻知道江曼那番話給他帶來的傷害,他這人其實挺敏感,也挺傲的。
江曼當著她的麵抵觸和否定他,他能做到沉默以對,已經是極限。
之後半個月,馳見都沒來看李久路。
今天天陰,外麵飄起小雨。
室外很暗,宿舍裏開著電燈。
久路望著電話出神,屏幕按亮又滅,滅了又按。
她吸一口氣,終於編輯一條短消息過去:你在幹嘛?
消息石沉大海,好半天都沒得到回複。
沒多會兒,羅芬回來了。
“涵涵和大菲呢?”
久路回頭問。
羅芬把傘拿進衛生間:“她們去圖書館上網了。
給路姐,你的米粉。”
“謝謝。”
久路接過,沒吃,放在桌子上。
“動筷啊,一會兒涼透了不好吃。”
“又不太餓了。”
羅芬回過頭來,看她低落的樣子歎一口氣,忍不住拉張凳子坐到她旁邊,問道:“你最近狀態不太好,是不是因為姐夫和你媽媽?”
久路看她,笑了笑:“那天讓你們看笑話了。”
“你這說的什麽話。”
羅芬氣得打她一下:“我們幾個是真的擔心你,這種事情更不想它發生,怎麽還會看熱鬧!”
“謝謝。”
久路低頭擺弄著手機。
羅芬歎一口氣:“那後麵你是怎麽打算的?
我是說你和馳見……?”
“沒什麽打算啊,還和以前一樣。”
久路抬起頭,罕見提起兩人的事兒:“我和馳見在一起其實挺不容易的,所以不會輕易分開,隻是……給他一點時間吧。”
羅芬理解的點點頭。
久路手上一震,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她低頭看向屏幕,眼睛亮了亮。
和羅芬示意以後,她開了門,去走廊接聽。
馳見:“在做什麽?”
“打算吃飯,羅芬幫我帶了米粉回來。”
馳見說:“哦,那你先吃,我待會兒再打。”
“不用,也不是很餓。”
她立即道。
那頭安靜了幾秒,沒再說什麽,久路聽見擦開打火機的輕微響聲,他應該在點煙。
她走到走廊盡頭,推開窗,立即湧進一股潮濕的味道:“今天這邊下雨了。”
“是嗎,大嗎?”
“很小。”
久路問:“家裏沒下麽?”
那頭明顯頓了幾秒,久路仿佛聽見香煙燃燒的聲音。
馳見說:“我沒在小泉,回了老家。”
久路沒說話。
“回來找外婆。”
他輕輕吹走口中的煙,聲音聽上去很疲憊:“前些日子外婆偷著跑回老家了,這一次倒是清醒,在房間留了字條。
我不放心就跟著回來,她想以後都留在舅舅家,但舅媽不讓,這幾天鬧得挺凶。”
久路很想問他為什麽沒和她說,但開口卻是:“我都不知道。”
馳見笑笑:“說了你也幫不上忙,還白擔心。”
“那你打算怎麽解決?”
“帶她回去。”
馳見很堅定:“這件事不能聽她的,舅舅一家不是什麽善茬,外婆在這會遭罪。”
“嗯。
你別發火兒,萬事都好說好商量。”
“行。”
馳見鬆鬆籲一口氣,聲音輕快了些:“不說這個,你想我沒?”
“想。”
久路望著窗外,淡淡答。
“我也想你,想疼你。”
“……”
馳見彈掉煙灰,淡淡笑了,他同平時一樣捉弄她,卻是心不在焉:“等忙完外婆的事,我就去齊雲找你。”
“好。”
掛了電話,久路伸出手掌,感覺到細密的雨絲像無數銀針一樣紮在掌心上,冰冰涼涼。
她嘴角掛上一絲微笑,陰鬱的心情終於明朗許多,卻總感覺差點什麽,好像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心無雜念,也並未覺得輕鬆。
一根煙的時間,馳見打完這通電話,屏幕退到屏保,他盯著上麵的照片瞧。
是他給李久路拍的,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黑龍”飯店門口,那天下雨,她和馬小也分開後,她兩手遮住頭,站在街邊猶豫著沒有走。
就在她微微側頭,向飯店裏張望的時候,馳見拍了這照片。
當時他騎跨著摩托等在街對麵,她穿著青藍色的連衣裙黑色打底褲,很乖巧很淑女的打扮。
畫麵上雨夜很大,她的身體卻很小,安靜站著,周圍一片暗色,她衣服發亮,整個人好像飄在雨霧中。
這一直是馳見最滿意的照片。
後來兩人在一起,他還酸溜溜地問她:“你當時想什麽啊?
是不是還戀戀不舍流連忘返啊?”
久路當時的表情很無語:“我隻是在想,要不要回去拿雨傘。”
屏幕黑掉,馳見笑了笑。
他折身返回屋裏,碰見舅媽迎麵走來。
她很瘦,一臉尖酸刻薄相,不用深接觸,就知道是個凶悍潑辣的角色。
馳見目不斜視。
舅媽走過去又轉回頭,惡聲惡氣:“沒教養,小雜種。”
馳見當沒聽見。
“你不用跟我裝傻,趕緊把那老東西給我弄走,不然別怪我哪天不順心打死她,家裏沒幹飯給她吃。”
她壓低著聲音,追在馳見後頭說。
馳見腳步一停,她也立即停下。
“怎麽,還有意見啊,你媽倒是早死躲清淨,這麽多年吃我喝我,不都是我們養?”
馳見沒說話,稍稍彎腰,撿起旁邊瓶口粗的木棍,大力掄起,那棍子便在牆頭一折兩段。
木齒形狀像把利劍。
舅媽駭然一縮,提著的一口氣沒敢鬆下來:“你、你想幹什麽?”
馳見轉身,尖銳的利刃直對她的臉,他語氣陰沉又緩慢:“你說,我現在捅下去,能不能弄死你?”
舅媽向後退去,磕磕絆絆便跌坐到地上。
這回不得了,她玩起撒潑打滾那一套,大聲哭嚎著:“翟逢山你快出來看看啊,你親外甥要殺我了,我辛辛苦苦為你們翟家一輩子,最後誰都不念好,還要殺我!”
馳見覺得可笑,從前隻聽鄰居們講過,這次見識到,真是大開眼界。
舅媽:“翟逢山!你死啦!你給我出來,快瞧瞧你親外甥在幹什麽?”
沒多會兒,一個矮個中年男人跑出來:“怎麽了這是?”
“他要殺我。”
她指著馳見。
翟逢山看向他手裏的木棍,少年氣盛,做出點衝動事兒也有可能,他一時不敢上前,隻道:“小見,你把棍子放下,這麽對你舅媽要遭報應的。”
木棍一變方向,對準翟逢山:“有你在前麵擋著,我怕什麽。”
“你、你……”他往後退兩步,說不出話來。
“我的小見啊,你這是幹什麽!”
陳英菊聽見動靜,扶著牆壁從屋中出來,被這陣勢嚇壞了:“快把棍子放下,可千萬別傷著人啊。”
馳見回頭,語氣不輕:“外婆您進去。”
陳英菊哪兒聽他的,上前緊緊抱住她的手臂,硬是把那木棍奪下來。
馳見從不知道外婆有這麽大的力氣。
“小見你別做傻事,傷人犯法的。
那也是你舅,你不能動手……”老人抹把眼睛,哽咽起來。
馳見趕緊摟住外婆,輕聲勸道:“您可別哭,我不來真的,就嚇唬嚇唬他們。”
這時候地上的女人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灰塵:“別在這唱戲了,禍不都是你惹出來的。”
翟逢山也道:“是啊媽,您說您在小泉待得好好的,小見現在條件比我們好,您在那兒我們也放心……您一回來,家就不消停。”
陳英菊抹掉眼淚,連連點頭:“是,是……”她看向對麵的兒子兒媳:“明天我們就走。”
第二天清早,久路睜開眼就給馳見發信息,問那邊的事情解決沒有。
馳見告訴她,他和外婆正坐在去平衍的長途客車上,大概下午就能到小泉。
久路這才稍稍安心。
兩人又隨便聊了幾句,久路放下手機,從**坐起。
她的床鋪挨著窗戶,隻要稍稍抬手,就能把窗簾拉開。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太陽升到老高,光線充足,企圖要把潮濕的世界快速曬幹。
對麵床大菲抱著被子滾兩圈兒:“路姐啊,這才幾點,快把窗簾遮上,怕光怕光。”
久路這會兒心情似乎不錯:“別睡了,我們去食堂吃早飯吧。”
“不去不去,要睡覺。”
羅芬揉揉眼,趴在**抬頭看她。
隻見一束陽光照射進來,剛好籠罩著**坐的少女,不,說少女不確切,她目光中透出屬於女人的嫵媚。
長發蓬鬆,穿著細肩帶的綢子睡裙,露出筆直秀氣的鎖骨,笑容卻幹淨、靜美,好像天使與惡魔的結合,外麵陽光也失去了色彩。
羅芬說夢話:“路姐你好美!”
久路笑笑,又看向窗外,今天的藍天和白雲也很美,但願一切都會慢慢變好吧。
她給江曼撥了通電話,那邊照舊沒接。
李久路在**呆坐片刻,告訴自己別多想,下床洗漱。
馳見來看她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中旬,對北方人來說,是一年中氣候比較舒服的季節。
兩人去了海洋館,聽說館內新運來幾隻鯨寶寶。
幸好不是周末,海底隧道的人特別少。
馳見帶著她走下水平扶梯,站在玻璃罩子前,看魚群遊過。
“沒看見鯨魚啊?”
“這隧道這麽長,哪兒那麽容易就碰見。”
馳見拉住她往前走:“去前麵看看。”
結果鯨魚沒找到,先看見一隻“美人魚”。
她的魚尾是紅色,上麵鑲嵌著閃亮銀片,長發海藻一樣飄舞,魚群全部圍繞著她。
馳見忍不住駐足欣賞,好一會兒沒挪開眼。
久路掐他,“那是鯨魚?”
他將她往身前一帶,環抱在懷裏:“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她輕輕一努嘴:“長得漂亮,身材好。”
“我有那麽膚淺?”
馳見輕哼一聲,手指撥了撥她耳垂兒:“我在想啊,要是裏麵的‘美人魚’換成我媳婦,準比她遊得好看。”
久路側頭:“為什麽?”
“你腰多細啊。”
“還說不膚淺。”
他一笑,在她耳邊說了句葷話。
久路臉熱,用手去推他。
裏麵的“美人魚”注意到他們,雙手比劃幾下,隨後手指擺出愛心的形狀。
她本來看不出是何意思,馳見卻指指自己,又指向懷中的李久路。
“美人魚”點頭。
馳見捏起久路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下。
“美人魚”朝他們豎起兩個大拇指,然後帶著魚群遊走了。
“什麽意思?”
久路昂頭看他。
“祝福我們呢。”
她眨了眨眼:“這都能看出來,真的假的?”
然而馳見沒有回答她,拉緊她的手,向前走去。
海底隧道是個迂回的橢圓形,他們走兩圈都沒看到,後來詢問工作人員,才知道幾隻鯨魚寶寶在特定的水箱裏,是為遊客提供表演用的。
兩人在二樓找到那個水箱,它們是群體動物,聚攏到一起,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循環遊動。
鯨魚通體黑色,在水中擺尾時,毛皮很亮。
十分震撼的是,它們體型太龐大了。
久路有點兒犯傻:“這鯨魚真的是寶寶?”
“你以為?”
他刮她鼻子。
“好大。”
鯨魚遊得休閑又自在,速度不是很快,所以兩人牽著手,慢慢跟它走。
“它跟我背上的藍鯨不是一類的。”
她肯定的說。
馳見點頭:“這是偽虎鯨,又叫黑鯃,屬於海豚科。”
“偽虎鯨?
虎鯨倒是聽過。”
馳見解釋:“它和虎鯨外形類似,但沒他威風。
虎鯨在鯨類裏屬於小型鯨,但生性凶殘,以企鵝、海豚、海豹為食,所以不適合圈養。”
他看她一眼:“而藍鯨被認為是世界上體積最大的動物,最長有三十多米,重一百八十噸,卻隻吃小型甲殼類生物。
藍鯨顏色跟這隻完全不同,是青灰色的,但在海洋裏看上去會感覺比較淺。”
“你對鯨魚好像很喜歡。”
“因為你才喜歡的。”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甚至語氣也鬆散隨意,眼睛望著鯨魚,表情很認真。
李久路心裏百轉千回,輕輕顫動。
馳見說:“當初在遊泳館第一次遇見你,其實就想到了虎鯨。”
“那怎麽又文了藍鯨?”
“後來查了些資料,感覺藍鯨更適合你。”
“為什麽?”
“虎鯨是高智商大型鯨類……”
“你是說我蠢嘍?”
“自己體會。”
他側頭親她。
“嘁。”
馳見拉著她停下來,忽然用催眠的語調說:“藍鯨更神秘,它在海洋深處很少被人見到,獨來獨往,默默無聲,體積雖然龐大,卻很溫順。”
他此刻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這樣的你,讓我很想去了解。”
他說完便沒了聲音,兩人看著彼此,任憑藍色波光在臉上輕輕浮動。
魚群從頭頂遊過,海龜、水母、蝙蝠魚,還有很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他們置身在一片神秘而深邃的藍色海洋,總讓人有一種夢幻跟虛浮。
“最重要是它稀有。”
在這種氛圍的襯托下,他目光去掉不羈,多出幾分柔情跟專注,“你對我來說,也一樣。”
久路踮起腳,輕輕吻他。
嘴唇觸碰的一瞬間,馳見便摟緊她腰身,纏綿地回應。
過很久,馳見把她放開:“以後帶你去看真正的藍鯨。”
“海洋館?”
“怎麽裝得下。”
馳見好笑的說:“這種地方下次不來了,人類太殘忍,鯨魚的壽命本來有七八十年,這種生物很敏感,如果圈養,抑鬱會導致它們最多隻能活到三十歲。”
久路有些震撼,抿了下唇:“那去哪裏看呢?”
“北太平洋。”
她又是一愣,卻沒把他這話當真,因為太平洋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晚上回到酒店他們都有些激動,省去前麵的流程,直接奔向主題。
他們將對彼此的思念,用這種方式發泄的淋漓盡致。
馳見輕輕拍著她的背,拉過被子遮住兩人身體:“洪喻要走了。”
久路反應片刻,抬起眼:“他要去哪兒?”
“想跟著親戚搞水產。”
“那‘文人天下’怎麽辦?”
馳見從床頭櫃夠了根煙;“說想低價轉給我。”
“你同意了。”
“嗯。”
他腦袋懸空,用打火機點燃香煙,撐著身體看她:“所以,我想讓外婆搬出來跟我住。”
聽他說完這話,久路心中一涼,掙紮著就要坐起來。
久路顧不上接茬,隻問:“你說要外婆去外麵住?”
他又重新靠回去,煙拿下來吸了口:“洪喻離開就騰出一間房,再讓外婆住在老人院沒道理。”
久路別開視線,一時忘記自己是什麽形象坐在他麵前。
馳見後腦抵著牆壁,欣賞了會兒:“想什麽呢?”
久路這才掀開被子遮住自己,思考幾秒,決定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一談。
“是因為我媽,你才做了這個決定的?”
馳見沒答,將最後一口煙吸完,撐起身體坐正。
久路沉默片刻:“其實這是兩碼事兒,我媽雖然強勢不講道理,但她在對待院裏老人的態度上,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不會厚此薄彼的。”
“這我知道。”
馳見想了想措辭:“你以前也勸過我讓外婆跟我住,對不對?”
那還是很久以前,剛認識那會兒久路提過。
她點頭。
馳見拉起她的手,送到嘴邊輕啄了下:“所以你別想太多,不是因為江主任,院裏再好,但不是家,你說呢?”
這點久路認同。
“可是,你自己能照顧好外婆嗎?
萬一她又犯糊塗怎麽辦?”
馳見說:“看條件吧,實在不行就臨時請個阿姨。”
久路沉默。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她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不可否認,這樣的安排對誰都好,要是任何一個人願意把老人接回家,她都會為此感到高興,哪怕是幾年前剛認識那會兒,他要帶外婆離開,她都不會有想法。
但處在這樣一個緊張的時期,久路心裏總揣著不安,害怕外婆走了,兩人之間的某種聯係就淡了。
久路恨這樣的自己,自私、慌亂、彷徨,從前的灑脫不見了,一遇到馳見就改變了原來的樣子。
可她剖析自己,卻忘了揣測對麵這個人,她顯然低估了馳見對她的忠誠和執念。
馳見刮一下她鼻頭:“想什麽呢?”
“你要照顧好外婆。”
“那是自然。”
馳見往前湊了湊,想趁著未涼透的火氣再沉淪一次,然而唇剛貼上她脖頸——
“馳見。”
他動作中途停下。
久路稍微躲開,兩手捧起他的臉正過來,“我有話說。”
“嗯。”
“不管別人什麽態度,我都喜歡你。”
在他心裏,這是全世界最令人澎湃的表白。
或者換種說法,澎湃的原因,是因為表白的人是李久路。
那天酒店的小屋變成了天堂,她那麽美好,吐出的每個字都是甜的。
這段記憶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他忘不了她說話時的堅定語氣和認真神態。
馳見很感動,被她迷惑了心智,以至於讓他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我喜歡你。”
“聽見了。”
他眨了幾下眼,喉結輕輕滾動。
“哦。”
“路路。”
馳見聲音很輕;“你信麽,我能給你幸福。”
他給出的承諾,她從未懷疑過。
隻是,哪怕未來的路稍微平坦一些,她都能看到幸福的樣子。
年少輕狂,不曾知道這個世界有多瘋狂,他們四肢單薄,羽翼未豐,又拿什麽去跟它抗衡呢?
第二天馳見走了,久路又恢複到三點一線的生活中。
七月初,梁旭來找過她一次。
齊雲大學和齊雲師範隻隔了兩條街,所以梁旭是騎著自行車來的。
他穿一身紅色球服,抱著足球等在宿舍樓底下。
梁旭說:“我們學校體育場翻修,所以來這兒踢球,順便看看你。”
“還是喜歡AC米蘭?”
久路笑著問。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洋洋得意:“永遠的馬爾蒂尼,我和小也……”
梁旭話說一半,忽然掩唇咳了咳。
久路表情卻比他自然:“馬也哥現在怎麽樣?”
梁旭見她不在意,便接著說:“混得不錯,弄了個信息學院的副主席當,整天招蜂引蝶,還和從前一樣。”
“那莫可焱呢?”
久路側頭:“他們好像考去一個學校了吧。”
“對,同校不同係,她在英語係。”
久路點點頭,問了兩句就沒興趣了,兩人往食堂的方向走:“我們二食堂的小炒不錯,去嚐嚐吧?”
“行,聽你的。”
梁旭跟著她走,停頓片刻,忽然說:“小也和莫可焱分手了。”
李久路對此未作表示,隻了解的點點頭。
兩人進去食堂點菜。
上初中的時候,久路沒想到有一天會和梁旭這麽平和的相處,因為她那時太煩他了,覺得怎麽會有男生如此討厭,老是搶女同學的零食吃,又借了東西不愛還。
等到漸漸長大,才知道這隻不過是男孩暗戀女孩耍的一些小把戲,不懂怎麽表達,隻能靠這種方法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每個人都在默默成長,梁旭也一樣,他曾經那些越舉的行為不再有,變得彬彬有禮,很有紳士風度。
大學被賦予了改造人的能力,無論性格還是樣貌。
誰從裏麵走這麽一遭,基本可以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後來,江曼終於肯接她電話,卻每次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她們對馳見閉口不談,久路明白,這件事已經是一個死結,如果沒人讓步,便永遠不會被解開。
紛紛擾擾,日子總在過,月底的時候進入考試周。
和第一學期相比,舍友們學習態度疲遝了許多,宿舍裏沒有出現廢寢忘食挑燈夜讀的戰況,大菲甚至直接縮印了小紙條,人手一份。
考試那兩天涵涵來了例假,她疼得滿床打滾,吃了止疼片才勉強撐起來去考場。
幾人對男女之間這種不公平的分配,進行了深惡痛疾的討伐,但發現氣憤過後,仍然改變不了這種自然法則。
最後隻能深深歎上一口氣。
久路沒有加入討論,她望著桌角那兩片水粉色包裝的衛生棉,一時有些怔忪。
目光又落在窗台的日曆上,她每月向來準,這次卻晚了快十天。
放假以後,久路硬是又挨了十天,例假還是遲遲沒有來。
兩人每次都有防護措施,久路想不通是什麽時候出的差錯。
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她跑去離家很遠的藥店,硬著頭皮買來了試紙。
途中馳見給她發消息,問她在哪兒呢。
久路正心煩,便沒有理。
此時馳見剛到老人院的大門外,他停好摩托,按門鈴,等著護工來開門。
夏日裏太陽毒辣,一路過來已渾身汗透,馳見三兩步跨上台階,直到進入走廊,才拎起前襟的衣服抖了抖。
他進入房間,正趕巧外婆慌慌張張往外衝。
馳見把老人扶住:“您這上哪兒去啊?”
“小見啊。”
老人家急得滿頭大汗,抓住他胳膊:“你舅舅剛才往院裏來電話,說你弟把同學打壞了,急需一筆錢。”
馳見一聽這話,臉色當即陰沉下來:“那跟您有什麽關係?
您還想回去遭人煩?”
他鬆開外婆,側身進屋去。
陳英菊跟進來:“不是,我就想讓你給你舅舅匯點錢過去,我存折上……”
說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從小到大,馳見沒有對外婆發過一次火兒,這天卻不知道犯了什麽邪,見外婆這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就沒來由火大。
他一把抽走外婆手中的存折,扔到桌子上:“這錢我不會給,您也甭想給,他們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兒,您還看不出好賴麽?”
馳見倚著桌子:“您對他們好,他們根本不領情,隻知道伸手要,什麽時候管過您?”
“可那畢竟是我兒子……”
“我就不是您外孫?”
馳見心中有委屈:“您是怎麽做到這樣偏心的?
您就不怕我傷心麽?”
“不能比,你不是在外婆身邊嘛!”
馳見一頓,低著頭看地麵:“反正這錢不能給。”
“那我自己去銀行取。”
“您去吧。”
馳見咬了咬牙:“別怪我不理您。”
他撂下這句話就匆匆走出去,甚至沒回一下頭,等到站在大門外,被熱辣的太陽一烤,才慢慢清醒過來。
可終究年少氣盛,他顧及不值一毛的麵子不肯回頭,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沒見外婆出來,便以為老人家被他幾句話震懾住。
馳見翻出手機,並未收到任何信息,他這會兒心煩意亂,一時間等待李久路的心情也沒了。
於是騎著摩托離開,走到半路,到底是去銀行給翟逢山轉了一筆錢。
天氣預報今天有雨,直到晚上,北方的烏雲才慢慢向這邊靠攏。
幾聲驚雷過後,雨便淅淅瀝瀝的下起來。
今天沒生意,馳見早早關門。
他去二樓收拾洪喻的房間,打算把多餘擺設清理掉,再換上淺顏色的被單和窗簾,老人家喜歡幹淨整潔,這樣外婆住進來也會舒適一些。
這一忙對時間就沒了概念,等停下來,才想起到樓下找手機。
上麵有兩通未接來電,都是久路打來的,一通是在晚上九點十分,一通九點半,而現在已經快到十一點。
馳見按了回撥,將手機用肩膀夾著,這邊開始往胳膊上套T恤。
可沒等接通,忽然想起一陣敲門聲。
馳見想到是誰,按掉電話,立即去開門。
久路撐著一把黑雨傘,低頭站在門外,肩膀和褲腳被雨水澆濕,臉有些白。
“呦小祖宗,冒雨怎麽還來了!”
他上前接過她的傘,趕緊把人拉進屋:“剛才在樓上,我沒聽見你電話。”
這會兒雨下得已經十分猛烈,落到地麵,砸出一個接一個的水泡來。
“我剛想去找你。”
馳見說。
“馳見,我有話跟你說。”
“怎麽了?”
他抹了抹她嘴角:“坐下說,我先給你找件衣服換。”
“別……”久路拉住他:“不用。”
他終於發現她語氣中的不同尋常,垂下眼,靜靜等她開口。
“我……”
電話鈴聲驀地響起,她的話被阻斷。
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是老人院座機打來的。
那一瞬間,馳見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竟猶豫片刻,才舉到耳邊接聽。
窗外一道炸雷,像要把天空劈成兩半兒,烏雲壓頂,暴風雨來得那樣快、那樣猛。
馳見僵硬的站著,半晌,手機掉下來,砸到了地上。
外婆走了,她從老人院三樓的天台縱身躍下,當場斷了氣。
那夜雨很大,掩蓋世界所有聲音,隻剩他撕心裂肺的大聲喊叫。
稀釋的血液像河流一樣蜿蜒流淌,外婆靜靜躺在地上,眼睛沒有閉嚴,無論他怎麽喚她,她都決絕地不肯給他一絲回應。
暴雨如注,不斷擊打著外婆的身體,他想幫她遮一下,一群圍觀的人以為他要挪動屍體,將他緊緊固住。
他歇斯底裏的掙紮,隻為再看一眼外婆。
他聽見勸慰的話,聽見李久路的哭聲,也聽見警車鳴響,卻不願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馳見從未想過,災難一樣的悲劇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的天快要塌了。
漸漸的,他放棄掙紮,力氣全無地仰躺在地,任憑瓢潑大雨洗刷著身體,好像那一瞬間,所有不羈與逍遙的日子都將分崩離析。
誰的青春落幕,隻需老天眨一眨眼。
暴雨變成一把把利刃,紮向他胸口。
馳見闔上眼,手被握住。
“馳見。”
那聲音既近又很遙遠,他不想動,也不想睜眼。
所有一切,從這夜開始,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