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十年

棋局十年

想著以前人是恍恍忽忽的,車走得再怎麽平,我也暈。突然車子一個不大不小的動作,停了下來。

“皇上。”

蘇蘇湊近車簾,壓著聲音,不失柔和。

“前麵有車隊經過,看那旗幟,應是閭西的修王,溯以暗。”

我皺了皺眉,有點驚訝,手便習慣性地撫摸上了小白貓。

這次雖說國無大小,全算邀請了。可明眼人一看,其實這會也就是個企圖修複六個大國間的和平的會罷了。按提議國摩巴的說法,就是希望各國通過大大促進商旅交流,增加商道,最終達到四海升平的美好結果。

……摩巴的那個少年皇帝,真是個傻得可以的孩子……

此時天下,閭西與銀古正打得好不熱鬧;摩巴與頁雪是大摩擦沒有,小摩擦不斷;再加上我朝與明瀛自十二年前的桂明之戰以來,宿怨早就結下了……嗬嗬,這場祈求“和平”的大會怎麽看怎麽不和平。來的都恐怕另有目的吧。

暗潮洶湧哦。

所以呀,各國派出的使節,必須舌頭是三寸不爛的才行,要死的都能說成是活的。

可這個修王,乃是天下有名的“閭西戰鬼”。所謂的“天下第一將軍”。他來幹什麽?不要告訴我,這戰鬼還有雄辯之才,能幫著說上兩句?又或者,他會是來護送使者的?嗬嗬,我記得正式名單上的那位閭西使節不過是個皇子,是溯以暗的眾多皇侄中的一個而已。沒聽說過有什麽作為,沒那麽大的麵子吧。

關於他,我記得,玉函子是這樣說的:

溯以暗,閭西三王爺,封號“修王”。

手握閭西統領帥印,治軍奇嚴,武功高強,不好言談,為人冷漠,高傲,在大事上十分謹慎。

但在私生活方麵,卻不見他在大事上的慎重。他的情人如過江之鯽,男女皆有;而其中最得寵的,應是位於我朝梅國落枝鎮綺香居的可若姑娘。因此,修王每年會來我朝三至四次,如此如此。

“皇上,這個,請問是否回避?”

“可以。”

頓了頓,我又說:“還有,來得倉促,沒提醒你。別再稱孤皇上,孤也不再稱自己為‘孤’了,叫我酥紅就行。”酥紅,母妃起的小名,據說因為母妃很喜歡他們家鄉的酥紅糖.

母妃是個可愛的女子,被父皇一見鍾情誘拐進皇宮,造就人間一大悲劇,而當中最可悲的一環便是順帶連累了我。

“是,酥紅公子。”

我淺皺了下眉,臉往右邊一埋決定不再回話。我也是個怪人,心是不重要的存在,這我是知道的。卻還是會為了他一個小小的舉動胸口結氣,略感悶。就像這會兒,他也隻不過是語氣尊敬了點而已。

罷了,不想蘇蘇了,這種東西多想無益。我決定在大軟墊上翻個滾以示本人還是個活物。

……

蘇蘇現在待人接物還真的跟十年很不同了呢。若非過份無聊回想起那個小蘇蘇,對這個日夜相對的人,竟是沒怎麽察覺到他漸漸積累的變化的。血氣方剛化為了柔巧婉應,不知進退變成了考慮周全,他變強了。

不過都過了這些年了,大家是該變了,不是嗎?為了生存下去。

這便是世物變化之道:隻要你還想活著,流流歲月便會教會你什麽叫“物仍是,人已非”,於是大家開始改變。

一身大紅袍,頭戴明珠冠,邁著我自認為“很大”的步子走進了洛神殿,後麵緊跟著蘇蘇,還有玫王斯多那對主仆,他們倒是威風,跟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而身後卻比我們多了幾個黑衛隊的領隊官————說是說他們現在登場的身份僅僅是玫王軍“領隊官”,卻把蘭朝五位元帥中的三位,十將軍中的五位湊了個整齊。

嗬嗬,玫王的實力竟強至如斯!我以為他有了那個“千古智者”的斯多先生,經已很了不起了。

那現在倒底是什麽狀況,沉龍隱?還是欲破雲?

守門的老侍從捏著嗓門嚷了聲“皇上駕到!”。略略停頓了一下,裏麵的喧嘩聲卻沒因此停下來。

那老侍從回頭躬著身,眼光越過來,衝著玫王討好地笑了笑。我回頭,看那個與父皇眉目相似的男子,他倒是一臉平靜的肅穆,點了點頭,於是那老侍從的聲音才敢又響起:

“玫、王、到~~~~~~!”

刹時,整個洛神殿像一個正在嘰哩呱拉聒躁個不停的人被突然點了穴,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六王叔瞥了我一眼,我也學著那老侍從朝他笑了笑,討好。轉身踏進了洛神殿,剛步入洛神殿正堂那光滑如鏡的黑石地麵,我就擠起了滿臉的肥肉,拚命吸氣收腹,掙紮地傾下些許身子,大聲說道:

“兒臣參見母後,母妃。願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願母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身後,玫王的聲音隨之響起:

“微臣參見皇太後,皇太妃。願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願皇太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眉梢一挑,不著痕跡。

是我站麽近還聽錯了?還是……玫王真的把“皇太妃”三個字,讀重了呢?

“哎呀,六弟怎麽沒知會本宮一聲就進宮了呢?弄得本宮沒能親自迎接六弟。”

看來還是皇太後率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在高高的寶座上似怨似嗔,也為打破滿殿尷尬的寂靜作了點貢獻。

我趴在地上無聊:進宮都不用通傳,他本事大。

“未敢勞煩皇太後,皇太妃。更何況已到二月了,奉祖宗法規,微臣是該回京述職的。”玫王的聲音繼續從背後傳來,還是沙沙啞啞的,不急不徐,應答得有板有眼。

“六弟快起來吧,別再跪著了,洛神殿的地板怪寒人的……也謝皇上的孝心了。”

不作他想,我又再深深打了個千,與玫王一起謝皇太後和皇太妃的賜起。卻在抬頭的一瞬黑冷的瞳裏倒映出母妃刷白的臉。

不是盯我,盯的是玫王,盯得這麽一瞬不瞬……看來有戲。

再看皇太後那女人,她的眼神流轉於母妃與玫王之間,似乎也想看出點什麽來。

晚宴到了一半,我就退了出來,打算再乘小木車,回東曦宮去。反正不會有半個人來恭送我。

就是來了,也不是為了“恭送”。

這長長的雲梯真的一點都不好走,為什麽要建這麽長呢?又不是真要升到雲之上去,我這麽胖,看到地麵是很難的,一個一個階梯踩準還別說有多耗眼力了。更別說是在現在宮殿漸荒,連盞宮燈都找不到了。

真是。這要是一個不小心滾下去,明天早朝時,我的臉恐怕會更肥了吧。

“皇上,還是讓奴才抱皇上下去吧。奴才的眼睛在夜裏也好使喚。”

“不必了,”我毫不在意地晃了晃手,“會有人來為我們撐燈的。”繼續搖晃著身上那一陀圓滾滾,去踏下一個台階,頗為艱難。

“好一個‘會有人來為我們撐燈’。”聲音依舊沙啞,比方才任何一次聽起來,都暗藏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力道。

眼角彎起————

撐燈的來了。

慢慢地轉過身子,離我就幾十個台階遠的地方,玫王正在向我走來————嗬嗬,看來他也是謹慎的,沒把那些元帥將軍什麽的帶幾個出來,隻帶了一個斯多,跟在後麵掌著宮燈。看來果然還是隻有斯多是他真正的心腹啊。

嘖,本來沒有打算讓他聽到那句話的,看來那時我算計人的功夫還未恢複。

蘇蘇立即上前一步,護在了我前麵。蘇蘇是不喜歡這個玫王的。

我從他後麵走出,蘇蘇立即有了動作。我抬起了手,輕輕揮了揮,他就停下來了,僵在那裏。我不理他,直接抬步就大無畏地向前走去。卻突然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氣聲,蘇蘇這才有了往後退的動靜。

我腳步停了下來,覺得那聲歎息讓我生奇,卻聽到玫王一聲冷笑。

“哼!”

打住了自己轉頭的衝動,我習慣性地挑了挑粗粗的眉,暗自啄磨起他這是什麽意思。卻突然發現領肩一重,我,堂堂蘭帝,又被人拎上了半空。

“玫王!”“你這王爺到底是怎麽回事?快放開皇上!”

斯多和蘇蘇的聲音同時響起。他們都想衝上來阻止玫王觸犯龍顏之舉。蘇蘇站得近,衝得也更快些,所以也就率先被玫王一記毫不留情,踹了出去,硬是飛到好幾十米外,沒了聲響。

我無法得知玫王的心腹,那位頂頂大名的斯多謀士,若是也衝上來是否會得到同樣的待遇。

因為斯多在看到剛剛那一幕時,來了個急刹車,再立即甩了個漂亮的彎,一下子彈回了原地,一臉正經,好像從來未曾動過。

不禁莞爾:不知問六王叔要斯多,他會不會給?

正笑著,襟口被狠狠一攥,人被扯到與玫王鼻息相纏的距離。曖昧氛圍頓時漫起。他眼裏閃著殘忍的藍光,唇薄薄的,抿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了幾個字:

“你究竟是誰?”

露出一絲微笑————

“我是誰?我是蘭帝呀。”

他眯了眯眼,繼而把眼合了起來,像在隱忍什麽:

“或許該問,你的背後那人,是誰?!”

一字一咬牙,玫王突然把我往上猛一攥,我離了他,上了半空。可見他手臂多麽強勁有力,重若本尊他居然也能輕而易舉單臂舉起,強。

又抿了抿嘴,笑了笑,我想轉頭,卻發現艱難,隻能用眼角向四下瞟去。

四周很暗,畢竟這裏離洛神殿有好一段距離了。那女人是沒有危機意識的家夥,除了靠近洛神殿有幾十個守衛外,其他地方哪裏有守衛哪裏沒守衛估計她是沒過問過的。更何況這雲梯長又長的————

原來的皇宮禁衛軍首領是上方王族的人,被她踹到了邊境小鎮上去了,庸人手下出庸材,她調上來的人是她二嫂那三侄子,一個沒能耐的種。皇宮的守衛也就這樣鬆下來了。

往斯多謀士那一看,借著他手中的宮燈,倒是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就是典型的一副想勸架又怕死的樣子。

剛剛的都是在石光火花瞬間一閃而過,我看回下麵玫王那張臉,又是那抹幽冰殘忍的藍光。像狼。

“你根本就不像你的外表那樣無用!”玫王眯起了眼睛,幽熒藍光更加明亮。

“你有出乎常人的冷靜,也有出乎常人的敏銳。或者該說你更厲害。說,你的背後到底是誰?”我難受,因為被大力地來回搖晃。

“玫王,不如先放下蘭帝陛下吧。反正他也跑不掉。而且,他大概也不會跑的————你這樣掐著他,他怎麽回你的話呀?”

斯多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溫和清晰,讓人心田一曖,不自覺地聽了進去。

玫王又怒瞪了我一眼,然後把我輕輕地放在了雲梯上。這時,蘇蘇也捂著被踹的肚子,一路快跑過來,抱起我,想弄清我有沒有受傷。

把蘇蘇的手推向一邊,用眼神示意他等一會兒,笑著,直接對上那像海似狼的藍眸---

“你真的想知道?”

他瞪著我沒有回應,我卻衝他抿了抿嘴,似笑非笑。突然一個俯身向前,打起千來:

“兒臣參見母妃。”

玫王滿臉不屑:“你認為我會相信你這隻小狐狸?”

我仍彎著身子,不為所動。

一把甜甜的聲音此時響起:“玫王,不知紅兒做錯了什麽,惹玫王生氣了?”

是蓮妃,我母妃。

玫王的步伐轉得快,快得掃起了一陣風,掃到我臉上。

我抬頭,看他的背,強硬的背部線條柔和了下來。甚至,仿佛有幾分顫抖。

我直起身子,站了起來,在心裏嗬嗬地笑了兩笑:

玫王席間瞄向我的那幾眼果真是有問題的,上一輩的事我都不清楚,沒興趣知道。他的眼光看似不經意,卻深藏了幾分,我當時還無法解讀的情緒。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有戲。

因為那幾眼讓我毛骨悚然。玫王在恨我?……有趣。恨我的生母是她,但生父卻不是他嗎?

於是我決定暫時不與他對上,他的軟骨是她,那我就找她來“救駕”。

席間,我在快退離前,與母妃說了些悄悄話。我叫她在我走後不久,若看到玫王也離席的話,無論他是用什麽理由,也要找個借口跟出來。我的解釋是:剛剛來洛神殿時不小心冒犯了六王叔,他很可能來教訓兒臣,請母妃幫我說情。

但他也未免太恐怖了吧,我和他相處才不到四個時辰,在他身上也就打了幾下算盤拔了幾個算珠而已,算計才剛成形。嗬嗬,敢情這六王叔是把我看透了?

我倒有興趣了,這位頂頂大名的玫王,是不是有那麽強悍看出我心底的另一個人?

我又朝蘇蘇揮揮手,示意他抱起我。蘇蘇趕忙上來把我打橫一抱,一個健步躍起,帶我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我不擔心母妃與玫王會否被人發現單獨相會,雖然那皇太後那女人見兩個人都離了席,這會兒肯定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派人出來探個究竟也未必不會。

但,從玫王在席上冷淡的神情來看,他定會保護母妃的。

被蘇蘇摟得緊緊的,夜風在耳邊嗖嗖作響。

輕輕地拔開咬進了嘴裏的發絲,我回過頭,望向那一方孤燈獨明,不禁心裏一緊————

暗處微微燈光上,是斯多那雙碧綠色的眼珠,緊緊地盯著這邊。

碧綠中,應是深不見底的算計。

十一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