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慶德四年夏.李貞

第三十一章慶德四年夏.李貞

“她隻是一個孩子,你不該用世俗的眼光去揣摩她!太……殘忍了……”終於李貞望著那背影無力的辯駁道。

隻是他沒有回頭,漠然的離開了李貞的視線。殘忍嗎?他莫名的抬起頭望著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片雲朵很幹淨……可是那種幹淨不屬於他們。

李貞轉身朝著書房走去,那書房的門半敞著果然錢浦躲進這裏了。李貞終於在書桌底下尋到了她顫抖的身體,望著錢浦蒼白的小臉李貞心中不禁湧出一陣愧疚之感。

“對不起,我有負與你師傅的托付。”李貞見她紅著眼睛,將手中的絲帕遞給錢浦。

錢浦慌張的望著那隻晃在自己眼前的手,潛意識的向後躲去。李貞彎下腰趴在地上,與她的目光直視,收起了平日的輕浮慵懶,帶著真摯的神色道:“我是替林琰道歉,對不起……”

她搖搖頭,又垂下了眼眸道:“我……我想回去……”

“回去?!你想回家嗎?”李貞帶著幾分疑惑問道。

回家?!她隻是想回去,離開這裏。回錢府,可錢府並不是她的家啊!想回家嗎?忽然這個問題在她腦海裏一遍遍回響,可是她已經無家可歸了啊!她的家在哪?從前的殷府,如今的錢府……是她的家嗎?對於她來說隻是一個棲身之地,一個生存之地,那些所謂名義上的親人……非友亦敵。

錢浦忽然帶著幾分疑惑眼神望著李貞問道:“什麽是家……棲身之地嗎?”

“家……就是有親人的地方啊!小呆……你離開家這麽久難道不想家嗎?”李貞被她的問題愣住,思量的片刻帶著暖暖的笑意回答道。

“那你想家嗎?”錢浦不禁反問道。

“想啊……隻是我的父母已經故去……這個世間至於我而言,已經沒有家了。不過,我父母在世的時候很疼愛我。所以,就算他們離開了……有那些美好的記憶陪伴我,我也不會感到孤獨。何況,伯父一家也待我甚好。”李貞語氣平淡,那一雙桃花眼閃動著別樣的迷離之色,微微揚起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那些美好的記憶嗎?她忍不住追憶起曾經在殷府成長的過往,她美麗高貴謙和的母親,她隻見過幾麵的親生父親,還有年幼時總是陪伴她的名義上的父親……一個很溫和的男人。隻是片刻的功夫她回想起太多八歲以前的記憶,極力的去尋找李貞所言的美好……可是她是如此茫然,那些畫麵在她腦海中一幀一幀的浮現。到最後,卻隻剩下一片空白……隻是一片空白。

李貞見她眼神越發的空洞,原本如水的眸子好似凝結在一起像凍結成冰般的寒冷。他不禁搖晃著她的肩膀道:“你們……林琰怎麽欺負你了?!”

“林琰?”錢浦回過神,在腦子搜索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林琰就是青霄兄,青霄是他的字……被禦封為神筆的林安溪……你沒聽說過嗎?”李貞趕忙解釋道。

“林安溪……就是他?!”錢浦終於從一片茫然中回過神來,一向自視清高的李貞會如此放低姿態招待一位友人,連韓學士也一直給兩人一次次給特例,錢浦不是沒有揣摩過這個貴客到底是什麽來曆。隻是一切都與她無關,在書院的日子她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包袱專心求學。林安溪以一筆絕妙的丹青而被譽為百年難見的奇才,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此人的名號。隻是她一直以為這樣的修為必是經曆歲月雕琢之力,如何能和一個少年聯係在一起。終於錢浦從一片驚愕中回過神來道:“哦……我還以為林安溪是個老頭呢!”

李貞聽到她這答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敲在她頭上道:“也不知你這榆木腦袋怎麽長的,他到底怎麽欺負你了?你剛來的時候水土不服,天天上吐下瀉受了那麽多罪也沒見你嚷著要回家。怎麽……就受不住了?況且,你這四年之期才過了半年而已。”

“他……”錢浦想到剛才的尷尬,不禁憋紅了臉道:“他羞辱我!還冤枉我……”

李貞見她緊張的神態,以為她受了什麽侵犯不禁心中一緊趕忙握著錢浦的手安撫道:“他怎麽羞辱你了?你放心,我一定為你討個公道!”

“他誣賴我勾引他……”錢浦因為氣憤已然顧不得臉麵,憤憤然握著拳頭一臉嚴肅帶著幾分戾氣的眼神道。

李貞聽到錢浦這話,望著她認真的神情……終於,憋了好久還是未忍住笑意。漲紅了臉趴在地上大笑不已,錢浦望著李貞又恢複了往日的無賴樣兒心中自是忿忿紅了眼更覺委屈低聲嗚咽起來。

李貞笑過了,才知自己是來勸解的卻不該如此失態。雖然這怕是林琰的玩笑之詞,可對於平日裏極為刻板比那些老夫子們還要守禮的錢浦來說或許真的構成侮辱了。想到那日花船之事,亦是讓她心中構成了沉重的負擔。眼神怪怪的看了自己好久,終於李貞正色道:“既是這樣,我幫你將他罵回來如何?”

錢浦別過臉不去理他,李貞將身子湊過去道:“我幫你罵他……罵他yin……亂!”錢浦聽到這兩個字不禁紅了臉,尷尬的瞪著李貞。口出如此不堪之詞,她自是後悔不已,羞愧難當。

李貞見到錢浦這般害羞的樣子不禁調侃道:“你平日那麽守規矩的,怎麽會知道這麽一個詞?莫非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書……還是你平日裏的正經都是裝的?”李貞自十三歲成名之後,便誤落花叢之中亦是花名與才名一般惹人注目。雖說世家子弟十三四歲便通曉人事皆為常情。便是錢浦年紀尚有亦有錢氏安插繡兒之心,不過因守孝之期而不能過於張揚罷了。書院生活過於清淡,李貞也隻能在書中聊以慰藉。

錢浦被這話羞紅了臉,尷尬的答道“這詞……是聽別人說的,我那時是一時情急才口不擇言……”

李貞卻哼了一聲道:“你這老實人也有哐人的時候,你這詞難道是你嚴師傅教的不成?”

錢浦見李貞這般聯想毀了師傅的清命,趕忙解釋道:“是我三伯母罵繡兒的時候……我不小心聽見的……”

“繡兒?繡兒是何人?你三伯母好歹是大家的女眷怎麽會口出如此不堪之詞?”李貞雖然沒有細問過錢浦的家世,卻也知若沒有像樣的家世怕是連嚴師傅學堂都難入更何況被收為弟子。

“繡兒本是伺候我的丫鬟……是因為我堂哥在我屋裏……所以,三伯母才會如此……後來繡兒姐姐死了,我才明白是我誤會了她。”錢浦終於將壓在心中的秘密說了出來。

李貞望著錢浦異樣的神色,也猜出事有幾分蹊蹺,拍著她的肩膀勸解道:“不過是一個丫鬟,賤命一條你又何須如此……”

錢浦緊張的抓著李貞的胳膊解釋道:“不是的……當日之事我本可以救她清白之身,可我娘勸我不要誤了她的前程。是我太齷齪,便將所有人想得和自己一樣功利算計……結果,春天的時候她投井死了,我才明白是我想錯了……”

“她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我不該那般揣度她……是我害死了她,害死了難得對我好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的人,為了自保對我惡的人,對我好的人我都可以置之不顧,都可以眼睜睜的舍棄一切,可是我不敢得罪三伯母。如果惱了她,我和慈兒就會被趕出錢家……我們隻是被收養的孩子,寄人籬下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活。”

話到這裏,錢浦忍不住輕聲一歎。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理由原諒自己的自私,不禁又顫抖著嗚咽“……連我都厭惡這樣的自己……可是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保護我……我不能失去一切,回到從前……”

逃難時那些清苦的生活,讓她生活在患得患失之間的日子。她是真的怕了……或許她可以忍受這樣的一生,可是她不能將慈兒的一生也毀在自己手上。所以,她怕……她怕自己毀了慈兒的一生,怕失去苦心得來的一切。

李貞見她神色渙散的顫抖著身體喃喃低吟,第一次他終於看到了眼前這個弱小的身軀下擔負著怎樣的沉重。錢浦平日的沉默,平日的順從,平日的漠然,當他真正了解的時候忽然有種莫名的心痛。當她向自己坦白一切的時候,他應該像一個道德的捍衛者一樣去指責眼前這個瑟瑟發抖的孩子。

因為不管她如今是如何的自責,她的自私都害死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她的自責換不回,一個人的重生,挽回不了任何後果……可是他早已不再是那般光明磊落的君子。反而,他對錢浦身上所背負的一切湧出一股深深的同情。他同情一個半大的孩子不能在父母的庇護下成長而要卷入家族內部醜惡的紛爭之中。他可憐一個半大的孩子像一個成人一樣背負著一切辛苦的活著。因為……這樣的日子,他曾和她一樣踩著荊棘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