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慶德四年夏.珍珠

第三十二章慶德四年夏.珍珠

“錢浦……你無需自責。一個人不管地位如何高貴亦是卑賤,境遇如何顯達或是不順。隻要活著才有希望,即便是輸亦還有贏的機會。可若放棄了,自己輕生。試問一個連自己都愛惜自己的人,又憑什麽指望旁人對她心生憐愛呢!就像你說的那個丫鬟,她可以選擇自己的路或者選一條活得更好的路。可是她放棄了,又哪裏是你的錯!”不知沉默了多久,李貞忽然淡淡的對著錢浦道。

錢浦不禁用帶著淚痕的眸子望著眼前神色淡漠的少年,忽然間有些恍惚。依舊是那雙桃花眼,卻不再是惑人心智的迷離之態。而是帶著一種被歲月洗滌的滄桑。“可是……可是她本與我表哥兩情相悅,卻因為表哥今年定親不得不避諱才被舅母安排在我身邊……那時候,他們說好的等開了春就將繡兒接回去。那時候……繡兒姐姐總是在做活計,做著做著就流淚了……”

少爺與丫鬟的兩情相悅?!李貞望著錢浦專注的眼神,卻冰冷的打斷道“知道嗎?那個繡兒之所以會是這般結局,因為她太不自知。一個丫鬟向來隻有被主人選擇寵愛或是遺棄,而沒有權利選擇她的主人是誰?那些名節操守之說,隻對於大戶人家的小姐女眷而言。而並非是那些地位卑賤的女人有資格去守!或許,你一直看不起像馨奴一樣的女人。你心中敬佩繡兒為人守節自盡的操守。可是錢浦,你錯了……全錯了!”

錢浦被李貞這番話說得愣住,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李貞知這些話對於一個半大的孩子而言過於殘忍,可是錢浦內心禁錮自己的道德若再這般下去遲早會將自己逼入絕境。混沌與俗世之中,誰又能做到真正的自尊自愛……

他們必須為順應這個世間的事理而活,而不是活在那個被聖人們勾畫的過於美好的幻境裏。錢浦之才,自是前途光明他日入仕官場不在話下。何況亦有嚴久寒極盡心力的栽培和日後幾位師兄的扶持之說。錢浦小小年紀不是不懂這些汙濁之人,隻是她尚有道德束縛,讓自己在兩端掙紮苦的卻是自己……

“什麽?”錢浦喃喃的望著李貞問道。

“道德隻是上位者的道德,操守之說亦是如此。一個丫鬟她不管跟了誰,都是她的造化。人必須學會認命,她死是因為她沒有按照她應該遵守的規矩活著。處在低位之下的人,沒有選擇命運的機會!就像馨奴,她今夜屬於誰,明夜要同哪個男人歡好都由不得她自己……或大腹便便,或蒼老醜態,那都是她的命。因為她的身子尊嚴都由不得自己主宰。如果,你不能主宰別人,就注定被人主宰!”李貞的話,回蕩在書房之中。

一字一句像一把尖刀刻在錢浦身上,疼……沒來由的讓她很疼……終於她揚起淚痕未幹的臉握著李貞的手道:“謝謝你……”

李貞望著她臉上露出倔強的眼神,心中卻是一片悵然。或許有一日他會後悔,後悔將一個孩子的心徹底的代入不堪之地。將動搖的,掙紮的錢浦推向一條無路可退的險境。麵對她的感激之情,李貞卻搖搖頭道:“你不必如此,我勸你的這番話……是當年林琰告訴我的。這麽些年過去了,我們都在變化……卻總有些東西在我們心中沒有變過。其實,他原本不是現在這樣。他今日之語也並非惡意,你自是不必介懷。”

錢浦猶豫的望著李貞,卻緊咬著牙口默默不語。李貞見狀從懷中掏出一顆珍珠擺在她麵前道:“這是什麽?”

“珍珠……”

“你又可知這珍珠如何而成?”李貞的話卻並未難住錢浦,她思量了片刻答道:“自是海中蚌殼所產,由沙粒多年在體內淤積加之體液分泌所成。”

李貞點點頭,將珍珠遞在她手中道:“我爹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這人活一世便似珍珠。由一文不值的沙粒到價值連城的寶物,人世間的成敗起伏,卻皆有這些歲月中的積累所致。便好似那些難熬的苦難與挫折,匯集在一起鑄就了珍珠的光滑與細膩。便好似一個人的心,在時間的沉澱中漸漸領悟真諦而不失去本心。如果沒有那些痛苦,我們便永遠不知珍惜有限的安樂……所以要去原諒那些傷你的人,因為是他們鑄就了你日後的堅韌,你日後的成功……”

她望著手中那顆珍珠,光滑之下亦是那暗無天日的海底歲月的沉積。想到這裏她不由一歎,終於對林琰之事有些了然。露出淡淡的笑意又恢複了往日的認真與刻板道:“多謝敏之師兄一番教誨之言,錢浦自當銘記於心。”想到那個少年也曾溫和的對待過自己,錢浦心中不禁有些茫然。

李貞望著眼前錢浦,忍不住憐愛的摸著她的頭道:“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錢浦疑惑的望著李貞,讓人心疼是指自己嗎?

或許隻是因為李貞和自己皆是孤兒的原因而同情自己,錢浦小心翼翼的爬出書桌。腳有些麻木,她雙手扶著書桌緩緩站起來背對著身後的李貞低聲道:“謝謝你這番勸慰之言,可惜我不會接受旁人的同情……”

隔著一扇門,他望著屋內的兩人。剛才兩人的對話他雖然隻聽了幾分卻猜出了大概。原來,即使沒有酒醉她也會向旁人袒露心事。什麽時候李貞居然有如此博愛,關懷弱小的一麵。這樣的場景,讓他不禁想起兒時的畫麵。兩人都想要那件青瓷碎花的酒碗,可惜隻有一個……

於是,它在他們的謙讓中摔碎在地上。

可是那個叫清樂的女孩不是那瓷碗……碎了便是了結。

三日之後,林琰不告而別離開東學書院。他的房中卻遺留下一幅名為《殘荷》的畫卷。枯萎的荷葉,殘敗的蓮花,一片秋寂之相的荷塘中一個側著半臉的女童坐在船中。額頭上那一抹嫣紅的點妝,將一片黯然之色的水光照亮。

花比人美,還是人比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