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拜師宴
沈采薇的拜師宴正好是八月十八。是個晴天,萬裏無雲。
沈采薇身上穿的乃是女學裏統一發放的衣裳,素色袖角和裙裾都繡了梅蘭竹菊這四君子,腰間的腰帶上則是繡了鬆江女學的標記。
她正舉步緩緩而動,依禮拜過皇天、後土以及君上。
那是非常鄭重的三禮。對著後土的那一拜時,邊角繡著瓣蘭的素色衣裙在塵土上拖曳而過,袖角落在地上,沈采薇鄭重其事的額頭抵在被陽光照得又軟又暖的土地上,幾乎可以聽到那地底下的聲音。
她一上一下的拜了許久,灼熱的日光照在頭上,隱約有些暈,垂了眼的時候眼前的塵埃被陽光照得璀然耀眼,依稀是一朵又一朵盛開的金色花朵。
她在恍惚間想起前世的一場戲。
那時候,她演的是一個亡國公主,穿著一襲紅衣為侵略她家國的主角獻舞。舞畢,她亦是依次拜過皇天、後土以及君上,從容赴死。
導演選她來演自然是因為她那張臉。他要的是能夠抓住眼球、抓住人心的美麗,然後再冷酷的在所有人麵前毀去它,使人為之歎惋又覺得理所當然。那是輕描淡寫卻又濃墨重彩的一幕,以至柔襯托出至剛,哪怕是所有站在主角立場的人,看到這一幕可能都會反思戰爭的意義和戰爭的殘酷。
結果一上鏡頭,沈花瓶就現出原形了——她根本沒辦法演出那種感覺。導演提著她罵了好多次,一個鏡頭糾結了差不多三四天,最後終於認命,明白什麽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殺青宴上,導演喝醉了,大著舌頭拍著桌子她罵:“你這姑娘怎麽就沒長點心呢?但凡是人,對天地都要有敬畏,對親長都要有尊重,那種死而後已的責任感你懂不懂……”
那時候沈采薇是不耐煩的,她想:有什麽值得敬畏和尊重的?她能風風光光的活下來靠的是她自己和她那張臉,天地和親長全都是沒影子的事情。
可是,這一刻,當沈采薇伏跪在地上的時候,忽然抓到了那麽一點感覺。
前世,她孑然一身,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無所謂。這一世,她有親人和師長,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被他們護著長大。
她讀書、習琴、學醫,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由自在的去愛或是被愛。
她忽然感覺到了一點所謂死而後已的責任感,她想:要是是為了他們,我大概也是會心甘情願的死而後已的吧?
這一思一想不過是瞬息的事,沈采薇很快便回過神來,深深的吸了口氣,起身朝北而拜。
天子居北,她如是三拜,方才直起身子,抬步往前麵站著的沈三爺和裴氏走去。
素色的裙裾已經染了些塵土,隻是沈采薇的麵色依舊端正而認真,她鄭重而輕緩的交疊雙手,對著沈三爺和裴氏垂首拜下,三拜而止。
裴氏和沈三爺立在一處,都用和煦的目光望著她,依稀含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最後,終於到了拜師長的時候。也是拜師宴唯一的壓軸戲。
溫大家和周大家都坐在上首,安靜的看著她行禮,然後才先後給她寄語。
溫大家認真的端詳了一下沈采薇,遞給她一塊白玉佩:“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當以有涯隨無涯。”
這是莊子的話,原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其意就是:我的一生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知識,那就危險了。溫大家卻隻截了前半句,稍作修改。
沈采薇纖長的眼睫緩緩垂下,她雙手接過玉佩,鄭重應聲道:“謹受教。”她拿著玉佩的手亦是宛若雪玉雕成,握著玉佩恍惚看去便如一色一般。
周大家眸中掠過輕微的笑意,跟著也遞了快白玉佩給她,簡潔而有力的說了一句:“不急不躁,一心一意,方成大器。”
沈采薇抬頭看著周大家,認真垂首接過玉佩,聲音如同玉石相撞,清脆悅耳:“謹受教。”
她當著兩位先生的麵,認認真真的把兩塊玉佩係在腰間,如此方才禮成。
先生賜弟子玉佩乃是鬆江女學的傳統了,有句詩是“紉秋蘭以為佩”,送一塊雕著蘭花的玉佩是寄望學生此生能夠不負所望,品行高潔。
當然,雖然玉佩上麵雕著的都是蘭花,但每位先生的玉佩都是不一樣的,比如溫大家的玉佩上頭的蘭花花瓣舒展、正在盛放,周大家玉佩上的蘭花則是將開未開、含苞待放,而且玉佩背麵都留了她們各自的印記。大部分上過女學的人都能從圖案中認出每一位先生。
這拜師宴禮成之後也算是成了大半,沈采薇終於悄悄鬆了口氣。
周大家抬眼看了看自己新鮮出爐的學生,輕輕一笑,語氣溫淡的道:“你那曲子既然是為了拜師寫的,不如在宴上彈一彈,也不辜負了你前麵的辛勞。”
“敢不從命。”沈采薇沒有一點猶豫的點頭應下,麵上露出一絲笑容,頰邊梨渦淺淺的。她腳步輕緩的走到下麵的琴案上,對著眾人一笑,拂了拂袖子,手指撥動琴弦,慢悠悠的彈了起來。
她彈得的夏夜。如今卻已經是八月了,夏風早已吹過。但此時她徐徐彈來,靜謐而迷人的夏夜便如同畫卷似的,徐徐然的在眾人麵前展開,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唯有蟲草之聲竊竊私語。
那是自然的美,也是琴聲的美。
沈三爺靜靜的看著沈采薇,看著看著忽然就像是不忍再看一般的猝然闔上眼,情不自禁的歎了口氣:“二娘彈琴的模樣,就和二嫂一模一樣。”
林氏乃是他的表妹,自幼與他們兄弟一起長大,容貌無雙,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可是,他的兄長卻因名利而辜負她,使她華年早逝。然而生命的神奇就在於此,伊人已逝,血脈和魂靈卻是永存的。
一時間,堂上諸人神色各異,而沈采薇的琴聲悠悠而起,隨風散去,就像是湖心蕩出的水波一樣緩緩的傳了開來。
那微微的風吹過樹梢湖麵,吹過茂林山野,也吹過李景行窗前的竹林,發出簌然的聲音。
李景行此時正在自家別院的書房裏——他總算是把老爹請回自己家裏,自己也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的在家溫書了。
隻是離得遠,自然是聽不到沈采薇的琴聲。
他本就是能靜得下心的人,早上送了裴越和裴赫離開後邊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裏,伴著習習涼風翻著書卷,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桌上還擺了一張李從淵親手繪成的水路圖,水流路線圖畫的十分仔細,顏色鮮明。而且上麵留著李從淵的各種批注,字字清楚。
李景行明年十四,他雖比裴越大一歲卻是一起入學的,明年就要結業了。
李從淵養兒子一直都是簡單又粗暴,覺得男兒本就該是鐵血裏打磨出來的,不經些磨練,哪裏練得出一顆淩雲心?正好明年左右鬆江就會有場大戰,給李景行練練手,長一長見識。當然,李家本就是世家出身,如今又是重文輕武,若是讓李景行棄文從武,就是李從淵也得被李家上下給撕了。等這一戰之後,依著李從淵的意思,就可以去試一試後麵的科舉,隻要李景行得了他半分真傳,必是沒問題的。
李景行看書看得眼酸了,有些疲憊的抬手揉了揉眉心,挺直的脊背往後一送便靠在椅背上。他還記得今日就是沈采薇的拜師宴。
他當年拜裴赫為師的時候也曾依著規矩辦過一場宴,此時想來卻是乏善可陳,並沒有什麽值得說道的。反而是沈采薇,這同拜二師這樣的事不知有多少年沒有過了,也不知會是什麽樣的風光場景。
李景行愜意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細長的睫毛就像是被風吹到了一樣,輕輕的顫了顫。這樣的時候,他想起沈采薇那模樣和她那叫人從心底就喜歡的琴聲,忍不住又睜開眼,不自覺的笑了起來,情不自禁的想到那句詩——“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他把那詩念了幾遍,覺得再沒有比“采薇”更好聽的名字了,於是垂了眼,手指漫不經心的在桌上的地圖上緩緩的拂過,眼裏看的是地圖,心中想的卻是沈采薇。
這時候,窗外的天光宛若銀水一樣的灑落,將他的麵容照得透亮。這一瞬間,仿佛是玉石雕成的人忽然從死寂中活了過來,光華流轉之間,是一種纖毛畢現的俊美。
他唇邊的笑意便如初落了雪粒的花枝,化了雪粒,便會露出鮮妍的顏色來。
大約,這世上很少有女子能拒絕得了他這樣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