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蘭舟節(一)
夜深人靜,皎潔的明月高懸於空,星辰在雲後隱隱。輕薄宛若細羽的月光灑落在水麵上,粼粼的水麵便如銀色的魚鱗一般泛起光。
幾艘船隻安靜的在水麵上行使著,其中一艘船離岸便近了,湖水怕打在岸邊,停歇在稻田中的水鳥便仿若受驚一般的“撲騰”而起,扇著翅膀往天上竄,瞬間就打破了這寧靜的夜景。
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仿佛也被這聲響驚動,不由暗罵了一句,然後便嘰裏咕嚕的教訓了一下下屬。甲板上守著的人都穿著長短不一的皮甲,腰間係了一把大刀,長長的刀刃映著月光,如同雪花一般的白。為首的男人卻帶著一把弓箭和箭囊,那弓箭想來是用慣了的,上頭的朱色褪了大半,看上去有些舊,細看卻含著刺骨的殺氣。
這些人來回的在甲板上巡視著,皮靴踩在甲板上聲音在夜裏格外的清晰。他們這樣小心翼翼的防範、戒備,顯然是擔心被人發現行跡。隻是,這些人都沒發現,船底下還有一個少年,正悄悄的貼著船底,緩緩的浮上水麵換氣。
月光將整片水麵都照得透亮,可船底的那一部分卻依舊隱在暗影裏,那少年身子大部分都貼在船底,此時也隻是僅僅露出個頭悄悄換氣。粼粼的波光左右搖晃,仿佛被打破的鏡麵似的將他的麵容照得七零八落,可是即使如此,他的五官也依舊是無法言語的英俊。
這少年正是李景行。
因為即將結業,他應了書院裏麵一位先生的要求陪著那位先生去寧洲遊曆。隻是,再過幾日就是他的結業考試,非得要趕回去不可,所以他便和先生請了個假,獨自先回鬆江了。隻是沒想到路上居然讓他遇上了倭寇!
南邊水鄉本就是倭寇橫行之地,非戰之時那些小股人馬常常東遊西蕩的,竄到一個地方就殺人掠貨,官兵趕到時又已經逃了,總之是難纏的很。
李景行少年心性又練過武,藝高人膽大,稍一猶豫就悄悄的跟了過來。他本是打算摸清楚倭寇的路線或是窩點就去找官府揭露。隻是連他都未曾想到,這一回他碰到的竟然不是往日裏那些紀律鬆散、如同散沙的小隊人馬,而是有紀律、有任務的精英隊伍。
李景行不敢打草驚蛇又心知對方必有圖謀,幹脆冒著險跟了上來,想看一看對方到底要往哪裏去。
隻是,如今隨著船隻行使,想起當初李從淵的話,他心口也漸漸被湖水給浸涼了——按照倭寇往日的行事,一般沿途所過鄉鎮都會燒殺擄掠一番,可對方這一回卻按兵不動,不僅為了隱匿行跡隻在夜裏行船,更是嚴加約束船上之人,如此隱忍不發,必有所圖。看這行船路線,對方分明是往鬆江城去的。
夜裏的湖水本就有些涼,李景行泡在裏頭不禁打了個寒戰,臉色微微有些白。
他的手指緊緊抓著船底板,心裏默默的想了一下:對方既然是有備而來,此時趕往鬆江的肯定就不止這麽一隊人馬。倭寇近來偃旗息鼓這麽久,就像是李從淵所猜測的,一場大戰必然是在所難免。這已經不是他這麽一個學生可以解決的事情,必須要等著白日靠岸的時候尋機早點去點了鬆江城外的烽火台,讓官府有所準備。
而且他還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三日後乃是育人書院的結業禮也是鬆江女學的結業禮。而結業禮前的那一日在女學生嘴裏又有一個分外雅致的名字“蘭舟節”。
那一日,許多女學生都會泛舟湖上,吟詩作畫,而那些詩作、畫作最後都會拿去由書院裏的男學生們評比,從而選出那一年的“韶華主”,比的是才氣和人氣,也算是女學和書院間的盛事。
李景行怕的是倭寇專門挑那一日突擊,能入鬆江女學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家世顯赫。若真是亂起來,官兵們肯定要投鼠忌器,反擊起來也要麻煩。
那些女學生怕是都要危險了。
李景行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過沈采薇了,此時想來卻是滿心擔憂。
她那麽一個小姑娘,最多隻會一點箭術,若真是遇上了這種事情,該怎麽辦?
深夜寂靜,唯有水聲潺潺,李景行的滿腹憂心此時卻無人知曉。哪怕是早已料到會有一場大戰的李從淵或是正被李景行掛念在心上的沈采薇都隻當這是個平常的夜晚。
沈采薇如今想的也是兩日後的蘭舟節。
裴氏最喜歡的就是顯擺,顯擺吃、顯擺穿、顯擺丈夫之後又開始顯擺兒女。蘭舟節這樣的日子在她眼裏就是不容錯過的好日子,早早的就叫做了新衣裳和新首飾給家裏的兩個姑娘。裴氏財大氣粗,不提珍珠發簪上頭的珍珠,單單是裙裾上釘著的珍珠都是蓮子大小,走路來珠光爍爍、光華熠熠。
倒是大伯母宋氏更細心有經驗些,挑了個會泅水的仆婦跟著伺候:“你們乘著船出遊最要緊的就是安全。有個會水的跟著,家裏也能放些心——你們大姐姐過蘭舟節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說的。”船上的姑娘要是掉下去了,仆婦在邊上正好就能把人救上來。要是換了個男的來個英雄救美又被人看見,女孩家的名節怕是都沒了。
沈采薇知道宋氏的心意,連忙道謝:“那就多謝大伯母了。”
宋氏如今正在給沈采蘩備嫁——因為生了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兒,嫁的又是宋氏娘家,她打點起來自然是更加需要費心,事事都得要替女兒想到。這時候也能抽出空來關心下麵兩個姑娘,已經算是不錯了。
宋氏摸摸她的頭,溫聲笑著道:“一家人哪裏用說一個‘謝’字?”她和裴氏比起來,看上去既年長又莊重,說起話來也頗有些大家長的大氣,“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女孩家的快活日子也就這麽幾年。你要隨著自己的心意多開心幾年,等到日後想起來也覺得是盡了興才好。”
沈采薇深知此理,連忙點了頭,雙頰紅紅的就像是溫柔的霞光照在上麵。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老實的應聲道:“我還沒去城外坐過船呢,想起來就好高興。”
宋氏垂眼看著麵前和花骨朵似的嬌嬌嫩嫩的小姑娘,忍不住又摸了摸沈采薇的頭,笑了起來:“你還小呢,日後有的是機會……”
對於沈采薇和沈采蘅這樣的小姑娘來說,蘭舟節的確是個難得的節日。不僅沈采薇高興的麵頰微紅,沈采蘅更是興奮的睡不著覺。
等到蘭舟節的那一日,沈采蘅這個往日裏最會賴床的家夥居然早早的起了床來催沈采薇:“二姐姐,快一些,要是遲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有些無奈:“前後有好幾艘船呢,怕什麽?”為了這一日,女學專門租了三艘一樣的大船,官府那邊也有人專門守在碼頭維護秩序。那船上下共有三層,登高遠眺之時更可見碧波滾滾,天高地遠。
沈采蘅噎了一下,隨即便不講理的抱著沈采薇的胳膊撒嬌道:“我就喜歡第一艘,想坐第一艘船啦!二姐姐,快點、快點……”
沈采薇拿她沒辦法:“你別抱著我的手,你擋在這裏,綠衣怎麽給我梳發呀?”
沈采蘅嘟起嘴卻還是鬆了手。
綠衣連忙利落的給沈采薇梳了個雙螺髻——到底不是去人家家裏做客而是湖上出遊,風又大,還是簡單些好。
等沈采薇收拾整齊了,沈采蘅就急匆匆的拉著人去了碼頭集合的地方,結果正好遇上鄭午娘和方盈音,一腔興奮情緒全都被堵了回去。
比起喜形於色、天真爛漫的沈采蘅,鄭午娘的臉皮經了這些年的錘煉,早就已經可以麵不改色的和沈采薇等人敘話了,溫聲細語的:“你們來得也巧,咱們正好可以坐一起呢。”
沈采蘅勉強朝她一笑,忍不住拉著沈采薇的手,湊到她耳邊說起悄悄話:“早知道她來得這樣早,我就不催你了……”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麵頰:“俗話說得好‘千金難買早知道’。”
沈采蘅懊惱的吐吐舌頭,對著她一笑。
看著自顧自說起話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鄭午娘的眼裏掠過一絲惱色,但很快就壓了下來——她今年就要回京了,犯不著因小失大的和這兩人計較,現下最重要的是養出好名聲,回去京中也好接著經營。
隻是,眼角餘光瞥見周圍那些同窗的眼神,鄭午娘心裏壓著的火就更大了——自沈采薇同拜二師之後,女學裏頭大部分的人都把她視作這一屆女學生裏的第一人。那些人麵上恭維鄭午娘,背地裏卻都等著看她的笑話,何其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