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二日坐在岐黃課的教室裏,沈采薇罕見的感覺到了一種緊張,這是十分微妙並且少見的情緒。她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其實她的習慣還算好,不僅課前會複習一遍書本,還會查一查其他資料。現在馬上就要上課了,邊上還坐著鄭午娘那些無事也能生非的家夥,沈采薇幹脆安靜的坐在書桌前一邊翻看著眼前的《本草綱目》一邊回憶賀先生上節課所說的要點。

她看得眼睛微酸,抬手捏了捏眉心,眼角餘光瞥見鄭午娘麵上那淡淡的笑容,忽然覺得心上一跳,仿佛有了某種不太好的預感。很是緊張。

這種緊張在鍾聲響後,台上的賀先生拿起一本《本草品匯精要》時升到了極點,就差一點火花就能把沈采薇的腦子炸成空白。

沈采薇想:完蛋了,這回真是被坑到洞裏去了。

賀先生還和上次一樣,長發微挽,簡樸素衫,微黑膚色,肅然而冷淡。

她走上講台,在台上隨意的掃了台下一眼,隨即便垂下眼瞼看著手中的書冊,淡淡出聲道:“今日講《本草品匯精要》,如果有人沒帶書,現在就可以自覺出門了——既然記不住我說過的話,還不如不聽。”

沈采薇咬了咬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起身來,認錯道:“先生,學生上次課上來遲,不曾聽到您的要求,所以這次沒能帶書來。”

她這會兒不說,邊上的柳於藍肯定是要把事情給揭出來的,說不準還要火上添油,所以還不如沈采薇自己先認罪自首來的好。

賀先生聞言稍稍抬眼,瞥了她一眼,不輕不重地說道:“你上次遲到,的確可能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可是課後沒有向同窗詢問課上遺漏之處,是你自己不用心;在座的同窗沒有一人願意主動和你說這事是你為人處世上的失誤。”她頓了頓,一字一句的下結論道,“無論如何,這是你的錯。”

沈采薇隻覺得字字如刀,鋒利的刀鋒就那樣刮在臉皮上,避無可避,鮮血淋漓。她都快要被賀先生兵不血刃的用言辭給就地解決了。

許久,沈采薇才咬咬唇,認真的雙手交疊,舉手過頭,鄭重一禮道:“是學生錯了,請先生原諒。”

賀先生沉默片刻,濃黑的長眉就像是兩條刻板的線條,看上去冷淡而苛刻,她的目光在沈采薇往下的脊背上掠過,緩緩而道:“既然沒帶書,那就出去。”沒有半點動容的樣子。

沈采薇的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臉皮亦是漲得通紅,可她卻依舊站著沒動——說她臉皮厚也好,若是現在出去了,說不定就成了沈采蘅嘴裏退選修課的女學生了。反正,隻要留下來,日後總有能夠讓賀先生改變印象的時候。

賀先生冷淡的瞥了眼一動不動的沈采薇,居然也沒再說什麽。她自顧自的低下頭,冷著臉打開書冊,慢條斯理的開始說起《本草品匯精要》。台下的諸人皆是寂然無聲,根本沒人敢去觸賀先生的火氣。

整整一堂課,賀先生連看都沒再去看羞窘尷尬的沈采薇一眼,直把人當成了空氣撇在一邊。

沈采薇甚少被人這樣冷待,且這事有大半都是鄭午娘她們刻意造成的,她心裏說不出的委屈卻還是咬牙忍了下去,認認真真的賀先生說的話全都記了下來,想著回去再對著書重新再學一遍。

好不容易等下課的鍾聲響了,賀先生出了門,邊上的方盈音憋了一節課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了:“看她那樣子,真是好笑。我就沒有見過臉皮這樣厚的……”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故作的驕矜,趾高氣揚的,甚至連聲調都不願意壓低,“先生都讓她出去了,還要厚著臉賴在這裏。”

鄭午娘一貫是會做表麵功夫的,這會兒便上來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采薇,你別聽她的,她這人一貫的心直口快。可她心也是好的,你別怪她。上次是我忘記和你說了,要怪便怪我好了。”

沈采薇彎了彎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樣。她那一雙眼睛烏黑明亮的就像是落下的星子,隻是拿眼定定的看著說話的鄭午娘。

鄭午娘被沈采薇看得心頭一跳,雖然麵色不變,語聲卻頓住了,拉著沈采薇袖子的手也不易察覺的鬆了開來。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鄭午娘,微微一笑間眸光流轉,梨渦清淺,就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樣天真純潔,語聲聽上去就像是葉尖滑落的露珠一樣水潤:“誰說我怪她了?我怪的明明是你們三個人。”

柳於藍此時卻是上前一步,小小聲的道:“采薇,我知道先生適才說得有些嚴重,你心裏不好過。可你也不該遷怒我們啊。”

柳於藍在柳家那個大泥潭裏活了十多年,最擅長的就是言語官司。她這話先是把賀先生抬了出來——既然賀先生親口說了是沈采薇的錯,“尊師重道”這頂大帽子下麵,沈采薇必是不能否認。後麵那句卻全然把自己三人放在了無辜遷怒的位置上,叫邊上的看客和輿論偏向自己。

沈采薇差點要被氣笑了——這算是車輪戰?一個一個來?她這是倒了什麽黴?沈家修身養性這麽久,一出門就遇上三個賤人。

真是“抬腳入女學,對麵三賤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沈采薇心裏燒著火,麵上的笑容卻越發的好看起來,眼睫纖長濃黑,眸光清亮,說不出的溫柔動人。她看著麵前神色各異的三人,然後收回視線,慢條斯理的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淡淡說道:“於藍這話我倒是聽不懂了……賀先生說我有錯,我確實是幹幹脆脆的認了,半點也不曾攀扯又何來遷怒之語?岐黃班裏總共也隻有我們四位甲班學生,按理我們是再親近沒有的。隻是,你們明知道我來遲了,不知先生吩咐卻還是三個人‘一起’忘了告訴我這事。現在想想,也難為你們這樣有默契了。”

“我這可不是遷怒,是怕了……”沈采薇掩唇一笑,眉眼彎彎,仿佛是不好意思開口似的輕聲笑語道,“下回你們三個再挖個坑,豈不是也要一句話不說的看著我掉下去?”

鄭午娘沉了沉臉,隨即便笑著打斷了沈采薇的話:“采薇,你這是誤會了,我們都是朋友……”

沈采薇收拾好東西,起身打斷她的話,徑直往外走走:“可不敢當午娘你這‘朋友’二字。我雖不才,但身邊還是有幾個能夠稱得上‘朋友’二字的人,她們無一不是以誠待人、心地純善之人。和午娘你相差遠矣。”撕破臉就撕破臉,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和這三個人虛與委蛇了。這樣直接把事情挑破,日後鄭午娘她們也不能再厚著臉皮來惡心人了。

鄭午娘到底是鄭家女,在京中的時候固然因為二房勢弱,在長房的堂姐麵前要低一頭。可出門在外,有聖人的名頭鎮著,沒有一個人會不給她麵子,全都要恭恭敬敬的供著她。到了鬆江這樣的小地方,就更是如此。

哪裏知道,沈采薇會這樣直接的把話丟到她的臉上,叫她顏麵無存。鄭午娘定定的看著沈采薇的笑容,一時之間隻覺得屈辱至極,幾乎離開就想要拿起桌麵上的書冊丟到沈采薇的臉上。好一會兒,她才低下頭,伏在桌麵上輕輕哭了起來,仿佛是被沈采薇給氣到了一般。

女人的眼淚可算是天生的武器,人的天性都是同情弱者。鄭午娘這一落淚,香肩微顫,邊上的人的心都軟了,適才那些事無理也成了有理。說話的沈采薇活活被映襯成了凶神惡煞的壞女人。

邊上一直不曾插話的女學生不禁有幾個打著膽子插話道:“沈姑娘的話也太過分了些,還是先和鄭姑娘道了歉再走吧?”

沈采薇轉過頭,居高臨下的看了眼鄭午娘,挑了挑眉,對著邊上人的話充耳不聞,腳步也不頓的往門口去了。

柳於藍就站在鄭午娘身側輕聲安慰她,這時候正好瞧見了沈采薇那眼神,心裏一跳,清楚的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除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還會什麽?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柳於藍撫著鄭午娘肩頭的手微微僵了僵,心中一時複雜至極。

她亦是佩服鄭午娘這“能屈能伸”的本事,沈采薇剛才那話分明就是直指她是“既不以誠待人、也不心地純善”,加上還有前頭的事做事例,鄭午娘肯定是要被人說閑話的。可她這一哭卻是全都不一樣了。

換了柳於藍也會如此。

但適才沈采薇的目光卻像是刺一樣刺在心尖上,叫她心上生疼、生疼。

她知道沈采薇想要說什麽——首先把自己放到弱者位置博取同情的人,一輩子都是成不了強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