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采薇彈著彈著,忽然叫一顆莫名其妙蹦出來的蓮子給砸了。她呆了呆,捂著額頭,彎腰從地上拾起那顆蓮子,然後怔怔的朝著對麵瞧去。

隻見翠竹搖曳,唯有清風縷縷,遠處的石道上此時隻有幾個丫頭拿著東西匆匆而過,全然沒人注意到這裏的樣子。

“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沈采薇倒不是為了這麽點小事就生氣的人,默默的坐了一會兒,就順手把這顆蓮子丟到自己的荷包裏。她就像是和自己生氣似的,鼓著雙頰氣呼呼的哼了一聲,悶著頭重新把那被打斷的曲子往下記。

另一邊,做了壞事的李景行心裏卻頗有些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你身上癢癢的,於是動手撓了撓,結果卻更癢了。

他適才遙遙望見到沈采薇,想起天一樓那稱得上有緣的筆墨往來,又被琴聲一引,這才心裏一動。正巧腰間荷包裏有昨日采來的蓮子,他手一癢,就那麽順手一扔。扔完之後,他心口好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說不出的惴惴然,夏日高陽懶洋洋的照下來,仿佛熱血上湧,叫他臉上燒得熱熱的。

不過,李景行到底算久經考驗,他漫不經心的收回視線,負手於後,端著一張清風明月一般的君子臉,趁著沈采薇還未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跟著丫頭往李從淵的住處去了。

因為他走得快,到了李從淵住的青鬆閣的時候,李從淵還宿醉未醒,正披著件外衣,烏發垂垂的坐在桌前給自己倒茶。

美人如詩亦如畫。

遙遙望去,李從淵本人就是一副足以流傳後世的傑作。隻是,任是如何的妙筆丹青都無法描繪出他那上天所賜的風采與神韻。正應了京中曾經廣為流傳的話“不識李郎之才者,無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郎獨絕豔,世無第二。

好在,李景行早已對老爹這張臉看厭了,半點也不受影響,步子也沒停的往裏走。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禮,然後十分熟練的伸手去拿李從淵手裏的茶杯:“這茶怕是冷的吧?父親一大早就喝冷茶可不太好。”

茶水的確是冷的,李從淵抿幾口,蹙了蹙眉,精神卻是清醒了許多。他也不介意兒子這沒大沒小的動作,順手把杯子遞了出去,抬眉微微一笑:“來得倒是早……正好,來幫我換身衣裳,洗漱一下。”

李景行默不作聲的站在那裏不動。

李從淵卻是挑了挑眉,不緊不慢的開口敲打道:“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看吧,這種爹的存在意義究竟是什麽?

李景行扯出一絲笑容,上前服侍著李從淵更衣洗漱。他以前經常做這些事,雖然多年不做,還未荒廢,不過一會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從淵瞧了他一眼,見兒子比之當年似乎有些長進了,於是起身往邊上的書房去:“聽裴兄說你這些年也頗是用功,正好,讓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頭隨著李從淵往書房去,心裏不知不覺的開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現在在做什麽呢?還在彈琴?

他這一出神,正好被李從淵抓了個正著,問道:“在想什麽呢?”

李景行回過神來,隨口扯了借口:“別院那裏已經收拾好了,父親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李從淵擺擺手,一臉風輕雲淡:“我看過曆書,近日不宜搬遷。”

李景行簡直累覺不愛——他自己那裝神弄鬼的一套就是從李從淵那學來的,一聽就知道對方這是推托之詞。

李從淵也計較兒子那張冷臉,狀若無意的開口道:“我讓你好好習武,這些年可有荒廢?”他進了書房,隨手從架子上拿起幾本兵書,又問了一句,“讓你看的兵法書冊可曾好好看過?”

說起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經了起來,恭敬的低頭回話道:“父親吩咐,不敢用心。”

李從淵點點頭,甩了甩袖子,廣袖烏發,宛若神仙中人。

他懶洋洋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手指在桌麵上敲了敲,不輕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東宮垂危,國本不穩。正所謂‘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今後十年,必是要大興武事,學文倒不如習武。”他一字一句的說來,語聲不急不緩,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圓潤,忽而又轉口說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時為了杜絕倭寇侵擾,行海禁之事。隻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漸鬆,沿海諸縣,民寇一家,大亂不遠矣。”

李景行聽得入神,也不計較李從淵之前那氣人的態度,虛心求教道:“可我聽說之前寧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從淵抬首看了眼兒子,淡淡的笑了一聲:“你可見過所謂的寧洲水師?寧洲那些軍械怕都要堆在庫中生灰發黴了,真比起來,連倭寇的都比不上。不過是兩邊做戲,演給傻子瞧罷了。”

作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態度,認真聽著李從淵說話。

李從淵也不賣關子,不知從哪拿了一塊地圖,攤開給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貪利無義之徒,我一路走來,瞧著那各地動向,怕是很快就要壓不住了。”他伸手緩緩一指,在沿海的幾個標了紅點的縣城上一掠而過,“寧洲估計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們要是從這裏進,經過靈、盧兩縣,估計馬上就能到鬆江了。”

李從淵抬頭看了看兒子,神色裏麵帶了點說不出的意味,冷靜的點評道:“不出兩年,鬆江必會生變。”

李景行把目光從地圖移到自己父親麵上,許久才道:“父親既然有此預測,為何不上報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長出來的毒瘤,可是這毒瘤卻是大越親自養大的。若是不開海禁,沿海諸縣還是會有人為了生計鋌而走險,甘為賊寇。不破不立,隻有挑破了這層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機會推翻先帝之令,重開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計,豈能隻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頓住了聲。

鬆江文事昌盛,人傑地靈,不知出過多少英傑。育人書院、鬆江女學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學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隻有當這顆明珠染上血汙,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夢裏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視起這件事,痛定思痛。

李從淵見兒子依舊不說話,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放心吧,鬆江邊上就是福州。我已看過,福州水師還算精良,那孫德輝也是個能將。到時候福州來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陽光悠悠的自刻著梅花祥雲紋的木窗口照進來,一切都是如此的寧靜安和。李景行卻忽然有些冷,他還是少年,熱血未冷,及不上李從淵這被世事世情磨練出來的冷心冷肺。

與此同時,沈采薇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叫丫頭帶上琴往回走:“這日頭倒是照得人頭暈。來時叫人熬的乳酪大概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瞧瞧,要不然三娘又要說我啦。”

她想起被丟到自己額上的蓮子,心裏一動,想起了件事:“現在倒是可以采蓮蓬了……”她玩心一起,笑著道,“等熱氣下去了些,正好能叫上三娘一起去荷花池瞧瞧。”

她以前夏天的時候也曾經沾著沈三爺的光坐著小舟在後麵的荷花池裏玩過。可以把手伸到水裏,雖然上麵被太陽曬得有些熱了,底下卻依舊冰涼涼的,低頭一瞧就能看見錦鯉遊過。舟從花葉叢中過,分花拂葉,隨手拾起蓮葉蓋在臉上擋太陽,便有水珠子滾下來,澆在麵上水潤潤的,說不出的愜意自在。

她一邊想著這事,一邊往回走,一進門就瞧見了沈采蘅的笑臉。

沈采蘅大約也是等了一會兒,一見著沈采薇便撲上來拉住她的手,搖了搖:“你昨日答應給我做的好吃的呢?”她笑吟吟的模樣,嘴邊的兩個小酒窩盛著明媚的光色,“可不許說話不算話。”

天大地大,到了沈采蘅這裏卻是吃的最大。

沈采薇不由失笑,點了點她的鼻子,笑道:“難不成會少了你的?”她叫人用乳酪澆到紅豆冰裏,拌了拌,盛在小小的水晶盞裏端上來,還多說了一句,“這可不能貪涼多吃,吃多了鬧肚子可還是要吃藥的。”

沈采蘅嘟著嘴,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知道啦。”話聲拖得長長的,很不情願的模樣。

她們一人一個水晶盞,並排坐著,一邊用勺子挖著吃一邊閑閑的說起來女學裏的事。

“二姐姐,上次都忘記問你了,你那岐黃課的賀先生是不是很凶啊?我聽人說以前還有女學生因為惹了她厭煩,不得已的退了選修課,結果都不能結業。”沈采薇舌頭凍得僵僵,說話卻還是清脆利落。

沈采薇想了想賀先生的模樣,咬著勺子道:“唔,看上去是有些凶。不過有才華的人都有些脾氣,能碰上好先生也是我的福氣呢。後日就有她的課,我還得好好準備準備呢。”

沈采蘅趁著她認真想事,偷偷湊上來用自己凍得通紅的手來探沈采薇的脖頸。

沈采薇被凍了一下,縮縮脖子,氣惱的把沈采蘅也拉了過來,兩人抱作一團,眼睛對眼睛,不自覺就一齊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