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裴越從天一樓下來,便徑直回去了,隻是心裏存著事,刻意緩了腳步,倒是晚了些時候。結果回去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的見到了裴赫那張拉長了的臉,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千八百兩似的。
裴越壓下心頭複雜心緒,一張臉冷得看不出神情,規規矩矩的上前見禮。
裴赫卻十分不耐煩這些俗禮,扶了他一把,順勢把手上的信遞給他:“你娘給你的信,你先瞧一瞧。”
裴越心知,裴赫此時提到的“你娘”大約就是汝陽王妃。也隻有汝陽王妃會愛梅成癡,連信紙都熏了梅花香,脈脈餘香,清寒入骨。
他的心被這信紙上的香氣勾的輕輕一動,舊日那些事仿佛影子一般的掠過心上,不由的耐下心來徐徐展開信紙去看。果然看見開頭那一行用秀麗的簪花小楷寫著幾個字:阿遠吾兒。
是的,他名遠,前頭冠了個大越最尊貴的姓,蕭遠。早前汝陽王還想著他是官家長子,擬了個名叫元,後來聽說皇後誕下太子,便又加了幾筆改成了遠。
蕭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生母在生他的時候就過世了,至於是意外還是人為,便是蕭遠本人直到現在也都不知道。汝陽王本就是官家器重的胞弟,又無甚野心,看著被兄長塞來的孩子便如看著塊燙手山芋似的,生怕招了宮中聖人的眼,把自己的手燙傷了,什麽也不敢多說、不敢叫他進宮,隻是把人丟到王妃那裏,好好教養。
最初的時候,蕭遠也以為自己是汝陽王妃的孩子,他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樣,又嬌氣又淘氣。隻是下人們不知究底,私下裏常有咬舌根的,一個說“還是王妃賢惠,連個庶子也養得這樣小心精細”,一個說“哥兒可要好好聽話討王妃喜歡,你可不比世子,日後前程還需王妃和世子照顧呢”。蕭遠年紀還小,隻覺得氣不過便去尋汝陽王妃說話。結果,那些下人全叫發落了,汝陽王和汝陽王妃也趁著這個機會把他的身世說了。蕭遠知道,他們這樣做既是斷了他那胡思亂想的念頭,又是將那“君君父父子子”的話刻到他的骨子裏,叫他不要生那些不該生的念頭。
有句話說的好“有秘密的孩童是沒有童年的”,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蕭遠仿佛一夜之間便長大了。那種感覺,便如同骨子裏頭有刀在往外戳,叫他時時不能安眠,恨不得一下子就長大。隻是,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能如舊日一般開懷,不知不覺間也跟著膽戰心驚、自厭自棄……
太子蕭天佑的身子本就不好,初時宮裏養得精細,雖然偶爾病一病,但聖人看得嚴倒也沒有傳出消息到外邊。後來太子一朝病重,消息再也瞞不住了,汝陽王和王妃卻是又驚又怕——就怕他這根刺戳到聖人的眼睛,叫聖人忍不住動手,他們夾在中間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們早早就打點著要把他送出京,還特意借了裴九郎的名頭。
這樣一來,知道內中之事的,如聖人或是官家,自然明白蕭遠並無野心,也能知道汝陽王府的忠心。不知道內情的人,便也可以借著這麽個幌子瞞了過去。
隻是,那樣出京的他便如可憐巴巴的喪家之犬。哪怕聖人始終高高在上、一聲不出,但無形之中仿佛也有一根鞭子抽在他本就薄弱的自尊心上。離京而去的那一刻,他望著那漸漸縮小不見的皇城,第一次深刻而自厭的感覺到自己的多餘,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在鬆江熬了過來,不願再理京中諸事,這時候京裏卻先是送了鄭午娘後是寫了信來,示意他做好回京的準備。
裴赫見他看完了信,臉色微微有些沉,但還是耐下心來說道:“等太子親事訂下之後,你兄長的親事也可以著手準備了,你正好能借著這機會回去。”他心裏其實也不太高興自己妹妹這樣“呼之則來,招之則去”的待人,隻是這卻也是沒辦法的事。
蕭遠垂首沉默片刻,抓著信紙的手指繃得緊緊的,指尖泛白。他猶豫片刻,低聲答道:“我不太想要回去。”
裴赫側頭深深的看了他一樣,眼眸深沉如同暗夜裏的暗星,語聲卻是不急不緩的:“這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問題。你看了這麽久的書,可知道什麽事‘天地君親師’?君父君父,自來都是先君後父。你難不成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蕭遠全身都有些僵硬,好一會兒才應聲道:“那,至少等年底吧,也好叫我念完今年的課。”
裴赫歎了口氣,揮揮手:“那就再等等吧,若是不急,那就年底再回去好了。”他看著蕭遠那微微有些倔強的眉目和瘦削的肩頭,心中一軟又歎了口氣,伸手將人攬到懷中撫了撫頭,輕輕道,“京裏傳來的消息,太子的病已是好不了了,現在不過是拖時間罷了。你要做好心裏準備。”
感覺到蕭遠幾乎立刻僵住的身體,裴赫的聲音越發的輕了,他仿佛耳語一般的和蕭遠說話:“阿遠,你聽我說……”自來鬆江,他第一次這樣稱呼蕭遠,遊離的聲線仿佛被陽光照得沒了起伏,平靜之中自有一分崢嶸,“你若是真的厭惡活在刀尖之下,那就去試著握住那把刀。還記得孟子裏那句話嗎?”
蕭遠默然點了點頭卻沒應聲。
還是裴赫把那話接了下去:“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眼瞳在背光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深黑的,語氣近乎冷漠,意味深長的道,“你要把目光放得遠一些。”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的壓下來,蕭遠的肩頭僵了一僵,好一會兒才緩緩的鬆了下去。他被裴赫攬到懷中,身形清瘦,分明就是一個還未長成的男孩。
花開二朵,各表一枝。此時天邊的熾日才稍稍滑下了一點,天邊的白雲被照得紅豔豔的,再過不久就是用午膳了。而京中的東宮人聲寂寂,太醫進進出出,宮人滿麵肅然,正準備給剛剛醒來的太子送藥。
聖人坐在床頭,看著太子那消瘦的麵龐,來回細細的看著。看著看著,她眼眶微微紅了紅,聲音也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去:“我兒今日可是好些了?”
官家也在一邊,才下朝不久,連朝服都還未換下,現下亦是滿麵關切看著蕭天佑:“昨夜睡得可好。”
蕭天佑肌膚蒼白如紙,光線下麵幾乎可以看見下麵青色的血管。可是即使如此,現在的他整個人也依舊如同一副潑墨繪出的江山圖,有一種秀美壯麗。看著他,便仿佛是看著那世間至美之物一點一點的消散開來,乃是不能言語的痛苦。
“勞爹爹和娘掛心了,”他低頭咳嗽了一下,麵色泛起潮紅,好一會兒才緩了聲氣,語聲輕的仿佛每一個聲節都是在呼吸,“比昨日是好多了……”
當下便有宮人上來替蕭天佑喂茶潤喉。
聖人瞧著心酸,拿著帕子替他擦了擦麵上的冷汗,又伸手替他捏了捏被子,看著兒子邊上那瘦的幾可見骨的手臂,忍不住垂下淚來:“你自來隻說好話安慰人,卻不知道你爹你娘看著多難受……”她性子強硬,隻是對著兒子卻少有硬起來的時候,好不容易止住泣聲,柔聲和他道,“賜婚的旨意已經下了,也好叫你和寶儀安心。”
蕭天佑再早熟也不過才十二,本不該怎麽早論親。隻是這事一是鄭寶儀已經及笄又已是下了決心,二也是聖人和官家實在病急亂投醫,想著衝一衝喜氣。
蕭天佑垂了頭,細長的睫毛幽幽的垂下來,一根一根的,那樣的黑更加襯出了麵色的蒼白。他沉默了許久才低低道:“這事再等一等吧,寶儀年紀還小,日後若是後悔了,那便是我害了她……”
這話便如同一根針紮在人心上,隻把聖人一顆心戳到鮮血淋漓。聖人又苦又痛,抬眼看著他,硬著聲音道:“你既然不放心她,那就好好把病養好。為了寶儀,也為了你爹你娘。哪裏能說這些喪氣話?!”
官家聽著話音不對,連忙上前拉了拉聖人,將她拉到自己懷裏,撫了撫脊背:“好啦,好好說話!你自己心裏難受,怎麽拿二郎撒氣。這又不是二郎自己要生病的。”
正好外頭送了藥來,官家便讓宮人上前喂藥,自己拉著聖人去偏殿安慰。
蕭天佑接過藥碗卻不喝藥,隻是垂眼端詳著褐色藥水上自己的投影。
他這一生,出身尊貴,父慈母愛,天資出眾,周歲便封太子。仿佛再沒有不如意的。隻是,上天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既不能報父母生養之恩,亦不能護著喜愛之人長大,更不能親眼去看那大越壯麗山河。
所有的一切,都隻能留給那個遠在鬆江的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