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夏日炎炎,哪怕是還有些濕意的清晨,金色的陽光也依舊如往常一樣,慷慨並且毫無保留的灑落下來。山間有幾株木槿花樹,葉茂花瘦,顏色卻豔麗的一如陽光,幾乎要灼傷眼睛。山林茂茂,花葉交錯,青石山道青苔微濕,這樣凜然而鋒利的美依舊寂然無聲。

陽光猶如遙遠的天河之水悠悠然的從上傾落下來,淹沒了山間茂林那些樹木的樹梢,濺起一些暈染開來的水花。而那些金色的、柔軟的光映在碧葉或是花瓣上的露水上時,純粹的金色也折射出更明亮豐富的色彩,光影流轉,映照出這個美麗並且寧靜的人世。

這樣的清晨,鬆山後山的書樓裏已經坐了許多好學的學子。他們坐在紗窗邊上的桌案前認真的翻看著書籍孤本或是奮筆疾書。

裴越此時亦在此間。他隨裴赫住在育人書院的校舍裏,李景行喜歡山間漫步鍛煉身體,他則喜歡來書樓翻書。在這裏,所有人的眼裏都隻有書,不會認得他也不會沒話找話的尋他說話。這樣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真正自在,看自己喜歡的書,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路過擺著算術書的架子,隨手理了理,卻忽而發現裏麵塞了本琴譜。他漫不經心的抽出琴譜,正準備翻一翻,手肘卻被人推了一下。

裴越側頭去看,見是李景行便笑了笑。

因是夏日,李景行穿了件青色紗衫偏襟直裰,更顯膚白勝雪,風姿卓然。不免叫人想起韋莊的詩“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裴越不免想起家中長輩對於李從淵的評價,有些感慨的暗暗想到:景行如今年紀還小,隻有些輪廓罷了,尚存幾分少年的青澀和稚氣,想來當初李從淵金殿被點狀元,策馬遊街之時必是風采更盛。如此傳奇人物,倒是叫人不由心生向往,恨不能生於同時。

李景行倒沒想到裴越一時間轉了這麽些念頭,簡單直接的抬手做了個手勢,然後便拉著裴越去了門口說話:“裴先生一大早的收了封京裏來的信,起坐不安。躊躇許久還是讓我來尋你回去說話,你若無事便先回去吧。”

裴越想起京中近來的形勢,大約可以猜到裴赫是為了什麽。他心下隱有煩躁之意,想了想後還是將手上拿著的幾本書遞給李景行:“你幫我放回書架去,我先回去了。”

李景行點點頭,想了想又輕聲安慰道:“別想太多了,裴先生他們也不容易。你既然心思已定,日久見人心,他們到底還是能明白的。”他與裴越幾年朝夕相處下來,相知頗深,明白裴越倒是合了那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聖人那邊防著裴越,汝陽王府的人又小心照顧著他的心情、教他認命,那些人大約從未想過裴越本人對於那個位置從未起過念頭。

裴越心中微暖,勉強一笑,長眉微微蹙起,一言不出的轉身出了門。

師兄弟這些年,李景行看著他那樣子,心裏頗有些擔憂。他默然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麽,白皙如同美玉的麵頰仿佛被清晨的白霧都染成透白了,宛若露從今晨白。好一會兒,他才垂下眼,拿著裴越遞給自己的幾本書往裏走,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中的書冊歸架——他記憶力極好,書樓浩瀚如海的書架位置全都清清楚楚的記在腦裏,此時便如信庭漫步一般的悠然。

琴譜的書架在後麵,他特意將琴譜放到了最後。本是要就著順序放回去,他無意間看到書冊的一處折痕,便隨手翻開準備理一理。

結果,他隨手一翻卻瞧見了那書頁留白處被人用娟秀的字跡寫了一小段的曲子,墨跡還是新的,清淡的仿佛都能嗅到微微的墨香。他不自覺的詫異的眨了眨眼,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仿佛被窗外的燦然的陽光也染成了璀璨金色,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少見的笑意來——想不到如今還有這樣冒失的同窗。

李景行自小隨著無所不通的老爹李從淵學習,後來又被丟給一派名士作風的裴赫,琴藝上頭可以算是久經錘煉,一見這小半段曲子便察出了作曲者的心思,聯想起了夏日裏林中的涼風。這感覺就仿佛是好酒的人嗅到了新奇的酒香,他那一貫冷淡的心被個小勾子輕輕勾了一下,很有些癢癢。

他想了想,索性拿著琴譜坐到了邊上的書案上,隨手取了張紙裁作書簽。他提筆在書簽上把這小段曲子重新抄了一遍,另外還加了一些自己的小意見。

“古詩雲‘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景語亦情語……”書簽有些小,他寫一點又覺不夠,把那一小段他覺得不順的地方指出來,“此處可改為滑音,更為流暢……”

等書簽寫滿了,他覺出自己這難得的孩子氣,不免自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想著:看字跡,似乎還是個女學生,真是冒失得可愛。由於生母早逝,他自小便沒有太多機會接觸女人或是女孩兒,這樣一想,心情一時間竟是十分的柔軟。

李景行想象了一下那人看到這書簽時候的模樣,心中難得的升起一絲期待和興趣。於是,他便耐著性子等字跡幹了再把書簽夾到書頁裏,然後把書放回書架上。

可等書放回書架上了,他又覺得不放心——要是對方看到之前被別人看了怎麽辦?這就不有趣了。他猶豫了一下,想起裴越適才的那幾本算術書,便又拿著這本“加工過”琴譜放倒了一個算術書的最後的書架上,還用幾本冷僻的算術書遮著。

隨緣好了,要是對方因為不小心在書上寫字而覺得不安,肯定會四處去找這本書。說不準就給找到了呢……而且,裴越手裏那些大部分都是算術書,忽然多了一本琴譜,認真想想說不準就是從算術書的架子裏找到的。

李景行難得順著心意做了這麽件事,心滿意足。他慢條斯理的垂首撫了撫袖角,質地柔軟的袖子上暗紋華美,柳葉的紋路清晰而精致。他微微一笑,仿若夏日輝映其上,容色灼灼,抬腳緩步離開書樓往回走。

這個時候,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日藏的那本琴譜經過這麽一番波折,過了兩位熟人的手居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她正站在溫大家和李大家的麵前認真回話。

“學生想要拜溫大家為師。”沈采薇鄭重躬身一禮,女學校服的長袖優雅的垂下來,身姿如同被吹彎的柳條。柔軟又有韌性。

李大家深呼吸了一下,忍住去瞪溫大家的衝動,拿出天大的耐心問道:“你已經決定好了?”她麵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再想一想吧,改主意吧?

沈采薇已然心平氣和,沉靜從容的點了點頭:“是。”

其實李大家和溫大家都沒什麽太大的區別,這兩人都是博學之人,難得的良師,能拜任意一人為師都是沈采薇的榮幸。隻是沈老夫人昨日說了一些事,沈采薇這才知道溫大家竟是出身杏林世家,不知怎的做起學問來,後來便來了女學做先生。沈采薇既然選了岐黃課,雖然預計會遇上那麽些惹人厭的家夥,但心裏頭也是真心想要學好。

若是拜了溫大家為師,說不得還能在學經義的時候多學幾手岐黃之術呢。

好吧,這純粹是沈采薇貪心。不過,人不貪心枉少年嘛。

溫大家很是滿意沈采薇這決定,柳眉輕輕一揚,也不去管還在生悶氣的李大家,抿唇一笑,和聲道:“好了,你先回去吧,遲些拜師禮的事我會叫人安排的。”

因為後麵還有課,沈采薇應了一聲便也不再多說,安靜有禮的退了出去。

等關上了門,沈采薇才小小的鬆了口氣,至於門裏麵那暴風雨前一般的平靜,那就是目前的她管不了的了。

她快步往教室走去,忽然腳步一頓,想起件重要的事。

啊,那琴譜的事情還沒解決呢,明天得抽空把那琴譜找出來,順便去尋先生認錯才好。

沈采薇懶洋洋的抬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陽光,在心裏慢吞吞的想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