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桂花油

沈采蘩書法比試的那一日,沈采薇也被帶去圍觀了。

自來都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琴棋書畫這四門裏,隻有書法這一門最是枯燥也最是沒有花頭。不能如同比琴一樣曲曲繞耳,招蜂引蝶;不能如比畫一樣濃墨重彩、幾可勝真;更加不能如圍棋一般步步為營,路人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隻是,這卻和沈采蘩的性子一模一樣。她生來便不喜歡麻煩事,越是簡單直接越好。再說,她讀書練字亦不是嘩眾取巧而是真心喜愛,想要如同她父親一樣在學問一道上有所成就。

書法比試的題目也很簡單:一炷香的功夫抄一篇評委抽出的文章,由六位作為評委的書法大家評判出寫得最快最好的優勝者。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才能看出真功夫。一筆一劃都去了雕琢,還原本真。

沈采薇一動不動的看著沈采蘩在台上拿筆揮灑,筆下如飛。

沈采蘩的容貌隻能算是清秀明淨,但她凝眉執筆之時卻是屹然不動的大家風範。那纖長的秀美,明亮的黑眸,因此而顯得無比的動人。叫人神為之奪。

這才是真正的才女,真正的美人。

昔日秦皇儀仗過,項羽情不自禁的發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沈采薇雖不曾有過這般的雄心壯誌,但此時卻覺得心口砰砰亂跳,油然而生出一種向往:等我考女學時,或許也是如此情景。哪怕有萬萬人,我亦不會落在人後。

沈采薇隻覺得有什麽從心底竄出來。就像是一股熱氣,被冬天的大雪埋在地底下,等到了春天,凍土化了,便又忍不住冒出頭來。

沈采薇一時間忍耐不住,悄悄拉了拉還望著台上的沈采蘅的手,小聲道:“我有事,先回去啦。”

沈采蘅吃了一驚:“現在有什麽事比大姐姐的比試還重要的?”她嘟起嘴,嬌俏俏的模樣,很是不高興地說道,“再說,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裏算什麽?”

沈采薇一時也說不清,隻是抓著心裏的那一點感覺,急匆匆的道:“這次是我不好,下次一定給你賠罪。我瞧著這一場沒人能比得過大姐姐,你記得幫我也給大姐姐道聲喜。”

沈采薇說完話,帶著綠焦和綠衣急匆匆的往外走,上了馬車便急忙道:“回府去。”

外邊圍著一群的人等著女學加試的結果——畢竟裏麵的都是閨閣小姐,為了聲譽著想,除了參賽者邀來的親屬外也隻有那些被邀請來作見證的大家名士們才有入內的請帖。那些人也沒想到會碰上沈采薇這樣半途而出的,一時間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

“裏麵比的如何了?”

“那沈家小姐可是奪魁了?”

種種不一。

沈采薇心裏急,便是連沈采蘅都拋下了,自是不會理這些的。她隻讓仆人去打發了,自個兒坐著馬車直接回了沈家,甚至來不及去向長輩說話請安,就直接回院子去摸自己那架粗糙的木琴。

她情不自禁的在琴案前坐正身子,把手按在琴弦上,深深的吸了口氣。

那忽然浮上心頭的熱氣仿佛還未散去,就像是曾經聽到的樂曲一樣,順著心跳流到血液裏,隨著血液流到指尖上,仿佛隻要她願意就叫可以那樂曲降臨人世。

沈采薇不自覺的指尖輕輕一動,那從未有過的動聽曲聲就從她的手下流瀉而出。

那是一種重生他鄉的彷徨,一種能夠重獲新生的慶幸,一種不辜負生命認真生活的喜悅,一種對美好未來的期待和渴望。想來,鳳凰涅槃重生,每一次都是嶄新的開端,每一次都是喜悅的。就像是綿綿細雨化了凍土,野地上長出嫩綠的青草;就像是縷縷春風暖了冰麵,春江上遊著毛色油亮的白鴨。

她的琴聲裏,一切都是如此的叫人期待,一切都充滿了生機。那是叫人歡喜雀躍的琴聲。

沈采薇彈了一段,慢慢舒了眉頭,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輕輕一撥,曲調漸轉,從從容容的收了音。

本來去給沈采薇端茶的綠菊正掀了簾子進來,正要行禮卻吃了一大驚,險些連手上的托盤都要端不住了:“小姐,你的臉!”

綠菊一臉激動莫名,口上卻頓了一下,都要收不住聲了。

沈采薇隻覺得她的目光看得自己麵熱,心下一動,起身拿起菱花銅鏡一看,不禁也怔住了。

她麵上的胎記竟然不知何時褪了大半。瓷白的麵頰光潔如玉,乍一看上去毫無瑕疵,唇邊梨渦淺淺仿佛盛著柔光,那一雙眼睛亮的奪人心魄,依稀含著幾許激動歡喜之情。

這樣一瞧,已是和她前世幼時像了個八分,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而且她養尊處優又有美人鏡洗凝脂,肌膚映著光,便如雪上浮光一般的清透。比之前世竟是更勝一籌了。

沈采薇拿著鏡柄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顫了顫,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伸手拂開額前劉海再細細一看。

果然,那胎記還是十分頑固的剩下小半塊,胭脂一樣豔的顏色,留在麵上格外顯眼。隻是,這樣小的胎記,放下留海便可以遮住了,適才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曾見到。

沈采薇悄悄鬆了口氣——真要是全去了,她才要擔心呢。美人鏡明顯是得了多少才給多少的主,她適才的琴聲乃是出自心聲,一時激情意氣上湧,要是再來卻是不能夠了,實乃天時地利人和所致,顯是不值得這麽大的回報的。美人鏡這回替她去了一大塊胎記,已經算是買一送一、物超所值了。大約也是鼓勵她,告訴她所思所想所行並無錯,隻要堅定心誌往下走,必是可以完完整整的去了一整塊胎記,重拾美貌。

沈采薇往日裏隻安慰自己就算長得不好也無事,學問深了做才女也無需美貌。可是此時看著鏡中的自己卻依舊歡喜難以言語。

大約,隻要是女子都會對容貌在意的吧。尤其沈采薇前世還是個叫人看了都不忍心眨眼的大美人。

沈采薇努力靜下心來,認真想了片刻,便抬腳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她這胎記一事必是要找個好說法的,若是惹了閑話就不好了。這種正事上麵,裴氏顯然就有些不夠看了,偏偏宋氏又去瞧沈采蘩比試去了,如今家中自然還是沈老夫人靠譜。

沈采薇心情歡快,走起路來也是高高興興的。她幾乎是小跑著去了沈老夫人院裏,頂著一眾人的目光撲倒沈老夫人懷裏。沈老夫人的發上摸了桂花油,聞起來香香淡淡的,沈采薇嗅著這熟悉的香氣,一下子放下了大半的心。

“祖母,祖母。你看,我的胎記隻剩下這麽一點了。”和親近的人分享自己的喜事,自然隻有更加高興的。沈采薇抬抬手,撥開留海給沈老夫人看。

饒是沈老夫人久經世事,此時看了也忍不住大吃了一驚,正著臉拉了沈采薇到眼前,上上下下的認真看著。她看著看著,眼睛一紅,竟是差點落下淚來:“這樣一瞧,二娘與你母親,果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顫著手摸了摸沈采薇的頭頂,隨即便抬起眼看著邊上伺候的人,猶如錦繡叢裏透出的刀鋒,“都吩咐下去,今日的事情若有哪個漏出半個字,看我饒了哪個。”

雁回作為大丫頭,此時聞言也禁不住顫了顫身子,連聲應了是,起身去交代下邊的人了。

沈老夫垂眼看著窩在自己懷裏跟牛皮糖似的沈采薇,戳戳她的麵頰,又氣又喜的道:“也不帶個東西遮一遮,這樣急匆匆的來,一路上也不知叫多少人見了。前日才誇過你乖巧,現在卻這樣冒失。”

沈采薇知道她是關心自己,隻是低頭認錯:“好祖母,是我錯了。隻是我一高興,就想著要先告訴祖母。再說這一路走得快,許是沒多少人注意到的。”她拉長聲音撒嬌道,“反正沈家家教嚴,有祖母發話,誰也不敢多嘴。”

沈老夫人被她哄得緩了麵色,這才問起本該問的重要事情:“你這是出了什麽事,怎麽忽然就沒了大半的胎記?”

沈采薇想了想,還是老實的把事情修飾一下直說了:“我在女學試場時候不知怎的心血**,跑回家撫琴一曲以抒胸懷,撫完琴後便沒了胎記。”

“阿彌陀佛,可不是佛祖保佑嘛。你這猴兒怕是福緣深厚呢。”沈老夫人信佛,禁不住的念了聲佛,然後道,“你等會兒拿麵紗罩麵。左右你大姐姐這回兒必是魁首無疑,明日我便帶你們姐妹去城外青山寺還願。等回來再叫人放出說法,說你在寺裏遇見了流浪和尚,給了你藥膏,一抹就沒了大半。反正你自幼長在沈家,也沒多少人真的見過,不知道的聽過就算,知道的聽了也有借口解釋。”

沈老夫人一席話說下了,沈采薇自然是連連點頭稱是:“嗯,都聽祖母的。”

沈老夫人忍不住又拿眼細細瞧了瞧她,笑著道:“哎呀,我家二娘生的真是俊俏,就跟玉雕出來的一樣。”

沈采薇麵紅耳赤,低了頭不說話,隻是羞羞的道:“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