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薄荷糖

夏日光陰長,正是會友時。

青山寺。

一身青衣的年輕書生低頭手捏著棋子,正和穿著僧袍的青山寺主持方心大師對弈。

方心大師生的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笑起來時就如一尊彌勒佛。他含笑落下一子,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棋盤,漫聲道:“數年未見,李施主棋藝更加精進了。”

那年輕書生用棋子敲了敲桌案,那握著白子的手指修長而白皙,語聲清淡的一如茶水:“數年未見,大師這的茶水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

方心大師瞥了眼案上沒動過一口的茶水,心知對方這是反語譏嘲。他涵養極好,聞言也不生氣,反而不動如山的道:“李施主一貫不愛出門,這回怎有閑來此喝茶?”

這時候,姓李的書生才懶懶的抬起頭來。

窗外的陽光被窗欞擠成一束一束的,將整個房間都照得透亮。當光影流轉在那書生的麵上的時候,那浮在空中被照得如同金粉的塵埃仿佛都要綻出花來,一朵一朵,美得令人戰栗,猶如電光撫摸過神經末梢。

蓬蓽生輝,陋室見光,不過如此。

姓李的書生的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慵懶自然的語調,慢悠悠的:“那鄭家小姐也不知從哪裏知道我會醫術,尋人找了我好多次。我嫌煩,想著家裏的小子馬上就要十歲了,幹脆帶他出京見見世麵。”

方心大師靜靜的看了他一眼,啞然失笑,搖搖頭道:“李從淵啊李從淵,你這脾氣果然是一點也沒變。”

李從淵對於很多大越人來說乃是活著的傳奇。

他出自隴南李氏,其父李文衝乃是永承年間的狀元,現今的禮部尚書。然而,李從淵之天資卻更勝其父。他自幼過目不忘,聞一知十,筆下文章如錦繡,字字珠璣。他五歲誦讀經策,七歲通曉經義,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的得中進士,金殿之上力壓鬆江沈家的沈承宇被點為狀元,成就了李家“一門四進士,父子兩狀元”的美名。

然而,世人口裏說的最多的還是李從淵的容貌。想當年,春風得意馬蹄疾,李從淵策馬自京中過,不知多少少女迷了心,亂了神。那時候,京裏傳的一句話就是:不識李郎之才者,無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由此可見,在時人眼中,李從淵之貌美更勝過其才。

還有傳言說官家的外甥女臨平郡主當時就瞧上了李從淵,非他不嫁。可惜李從淵早有未婚妻,轉頭就娶妻生子。因為這個,李從淵得罪了官家與溫靜大長公主,硬是在翰林院裏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

李從淵聽到方心大師的感歎,輕拂長袖,灑然一笑:“脾氣天生,何必為了旁人去改?”

方心大師不覺也跟著莞爾一笑,隨即又蹙眉微微歎氣:“這麽多年了,你那心結,還未解?”

旁人不知道,方心大師卻知道——李從淵學醫不是為了別的乃是為了他的發妻許氏。

許氏和李從淵指腹為婚,自小一起長大,兩情相悅,真正的良緣天定。隻可惜許氏體弱,乃是胎中帶的病,久治不愈。李從淵為了替許氏治病不知尋了多少神醫靈藥。後來,眼見著許氏受盡病痛折磨,李從淵幹脆辭官閉門,自己拿起醫書自學,隻盼著能設法為愛妻解除病痛。李從淵天縱奇才,一心專研之下居然也頗有成就。隻可惜,許氏意外有孕,撐著病軀為李從淵留下個兒子便抱憾離世了。

自此以後,李從淵就再也不碰醫書了——他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自然也不願再去費心。

“那倒不是,年紀大了,也沒年輕時候那麽偏激了。這些年,我閑了也會去郊外替人義診什麽的。”李從淵搖搖頭,頂著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說著老氣橫秋的話,語氣依舊是沉靜無波,“隻不過那鄭家小姐才十歲。你覺得她是從何處聽到我的事的?”

方心大師沉吟片刻,沉聲道:“你是說,是她背後的鄭家借著她的名頭找你?”

李從淵淡淡一笑:“那也不一定。不過這時候找我,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圖——太子病重,聖人和鄭家都已經病急亂投醫。我這人閑雲野鶴慣了,不想去趟那渾水。”他懶懶的伸了個懶腰,幹脆的丟掉手中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我先去眯一會兒眼。”

方心大師正要起身卻忽而道:“景行呢?”

“怪道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原是那小子不在。”李從淵若有所思的自語著,隨即又漫不經心的道,“怕是亂走迷路了。你尋個人去把他叫回來便是了。”

方心大師隻得搖頭苦笑,歎氣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迷得一手好路。

雖是夏日炎炎,但山水之間那渾然天成的秀色卻是半點也不會因此減色。那一片一片的綠連在一起,濃而翠,灑下一大片的綠蔭,看著便叫人覺得涼爽。

沈家三姐妹今日正好跟著沈老夫人一起去青山寺還願。幾人在路口下了馬車,一起沿著青石鋪砌的石道走著,邊上都是討生意的小販,男女老少都齊全,熱熱鬧鬧的。

沈采蘩性子靜又有長姐風範,側頭輕聲和兩個妹妹交代了一句:“跟緊,別亂走落下了。”她已經十歲了,不宜叫外男看見,這時候自然是帶了帷帽的,說起話來也輕的隻有邊上的人聽得見。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沒見過這場景,一邊悄悄打量著,一邊趕忙點頭。沈采蘅心最活,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忽而指著那站在邊上提著個竹籃子賣用細竹條編出小玩意的婆子小聲道:“大姐姐,你看那些東西,編的真好玩。”

沈采蘩沒答話,隻是塞了顆薄荷糖到她嘴裏,牽了她的手,跟在沈老夫人後麵往裏走。

沈采蘅頓覺無趣,抿抿唇,垂著頭不再吭聲。

等入了內殿,因為此處具是女眷,總算可以摘了帷帽,寬鬆些了。沈老夫人要去尋主持,想著許是還要說些什麽,便叫小沙彌先領了三姐妹去內殿上香,拜一拜。

沈采蘩跟著沈老夫人來過幾次,輕車熟路拉了兩個妹妹一起進殿,然後帶頭跪在青色的蒲團上,似模似樣的拜了三拜,頭點地,一點也不摻假。

香燭供品都是沈老夫人早就令人備好了的,邊上的小沙彌小心接過,加了香油點了蓮花燈,十分鄭重。

沈采薇在這上麵倒是典型的現代風格——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她拜完了菩薩便毫無心理負擔的側頭去看內殿擺設:

大殿恢弘,多是朱色。上頭的菩薩端坐蓮台,高高在上,垂眸笑看世人。因為常年點著燈和香,佛像前麵都是一層薄薄的煙。一個穿著袈裟的和尚寶相莊嚴的坐在蓮花蒲團上,垂首敲木魚,似在念誦經文。

那小沙彌在邊上侍候,見她們拜好了才細聲問道:“可要求簽?”

沈采蘩沉吟片刻,終是頂著兩個妹妹興致勃勃的目光點了點頭。

那小沙彌便從身後的案上拿起簽筒遞上來。

沈采蘩先來,閉著眼搖了搖,便掉出了一根簽來。沈采蘩拿起簽,看了眼是第十三簽。她不說什麽,隻是依著順序把簽筒遞給沈采薇。

沈采薇早就巴巴等著了——雖然知道這種寺廟為了多求點香火錢,多是好簽,但是想著討個好彩頭也是好的。她學著沈采蘩的樣子閉著眼搖了搖,也掉出一根簽,她連忙拿起一看,上麵寫著四十四。

沈采蘅掉出的則是八十九簽。

她們依次將簽遞給那等著的小沙彌,從他手裏取了簽文。

沈采蘩的是中簽,上麵寫著“自小生在富貴家,眼前萬物總奢華;蒙君賜紫金角帶,四海聲名定可誇”;沈采薇的也是中簽,寫的是“棋逢敵手著相宜,黑白盤中未決時;皆因一著知勝敗,須教自有好推宜”。沈采蘅的倒是上簽“出入營謀大吉昌,似玉無瑕石裏藏;若得貴人來指引,斯時得寶喜風光”。

那小沙彌笑著雙手合十念了個佛,說道:“有支上簽哩,倒是少有。”又引著三人往側殿去,“解簽還往這邊走。”

解簽的是個老和尚,也不知多少歲了,坐得隨意,解得也隨意。他看了看簽文又看了看沈采薇,滿是皺紋的麵上笑了笑:“此簽‘喻世事如棋,一子莫錯’,女施主棋逢對手,日後行事,還需三思而行。再有,此簽婚姻上頭雖是未合卻應了那句‘赤繩係足有情恩,不用求謀事已成;明月夜深絲竹下,靜中琴瑟鳳凰鳴’,姻緣一事,莫急莫急。”

沈采薇才六歲,被人當著麵說什麽婚姻、姻緣,麵上不覺紅了紅。她急忙拿回簽文和沈采蘩道:“我先去殿外透透氣。”

沈采蘩見她小小人兒也知羞,隻得忍了笑,故作不在意的點點頭說一句:“別走遠了”,她想了想又細心交代了婆子丫頭小心伺候,這才放心的陪著沈采蘅上前解簽。

沈采薇出了殿門,便見有兩顆菩提樹挺直的立在邊上。綠葉發華滋,已然亭亭如蓋。不遠處是個放生池,波光粼粼,有許多香客專門買了龜或是魚來此處放生祈福積德。

放生池的邊上站著一個綠衣少年,手裏拿著一根樹枝比劃著,不知在做些什麽。

風從遠處吹來,拂起他的烏發和繡竹紋祥雲的袍角,仿若仙人淩風欲去。他似是注意到沈采薇等人的視線,漫不經心的轉過頭來。

便如天光乍現,幾乎要疑心是那菩提樹生出的精怪或是佛前仙童化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