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上林春暖細風晴(下)
暖風微醺,清風細細。
太液池邊,粉黛嬌顏,脂香盈盈,麗色無邊。太後瞧著皇帝今日情緒似乎不錯,心下寬鬆幾分。一一介紹過新帶來的三位姑娘,皇帝神色都頗為清淡,眸光若有似無,隻略略瞧了幾眼。那朱大姑娘也不知怎的,竟這樣不中用,生被瞧地軟了腿,若不是身邊丫頭扶著,就直接倒到地上了。
太後頗為不悅,吩咐將這朱家姑娘送出宮去。
皇帝倒是沒甚表情,照樣不動聲色坐在那裏,便是對著一群如花嬌豔的美人兒,也難改不怒自威的陣勢。
“母後,不知朕的表妹,可在此?”清淡低醇的聲嗓,蕩過層層春風和暖的氣流,不疾不徐,仿佛輕緩滌蕩的晨霧夕嵐,夜半凝霜的琴弦韻律。
太後心中微微一頓,朝遠處的沈天璣喚道,“妍兒,過來見過皇帝。”
沈天璣如夢初醒,卻又如墮夢中,霎時分不清周遭虛實,隻循著那聲音一步步走上去。路的盡頭站的那個人,一身威儀凜然,有著上位者天生的淩厲氣場和飛揚眉目。明黃衣袍上森冷猙獰的金龍夔紋,昭示著那人身份的尊貴無雙,也刺傷了她的眼。
早就該猜到的,竟然到現在才知道,是她太過愚蠢。
不長不短的路程,她卻仿佛走過了一個漫長四季,從迷蒙幻夢走了出,回到冰涼的現實。他的容顏越發清晰,身影愈發明朗,每一分每一寸,都熟悉又陌生。
周邊宮嬪雖然一個個婉然靜立,卻有不知多少道眼風悄悄望過來。
今日春色的確宜人,暖人的和風輕輕拂過她的麵頰,舒淡微溫。她一身粉色束腰襦裙,輕薄淺紗的裙擺在微風中蕩著輕緩的幅度,宛若清湖水上淺淺漣漪。腰間香玉色軟煙紗係成輕靈的蝴蝶結,隨意落下如絲如柳的緞帶,隨著輕緩的腳步款款而動,更襯得身姿輕靈婀娜,宛若九天仙子,盈盈踩在碧波之上。墨發間的珠玉玲瓏釵垂下一縷細細銀流蘇,在春陽下晶瑩璀璨。嬌顏略施粉黛,明眸燦然,攬盡錦簇滿園的秀色風光。
他從未見過這樣鄭重裝扮過的她。那張嬌麗雪顏愈發傾世絕美,透出絲絲惑人之意,一身靈動風華,傾世無雙。
眸光微微眯起,他掩在袖中的手掌輕輕屈起,極力掩飾將她立刻收入懷中的衝動。
二人目光相對,似乎在相互凝視著,又似乎都未曾在看對方。直到走到他跟前不遠,她才微微低了頭,斂下眸中萬千情緒,纖細身姿盈盈下拜。
“臣女……沈天璣,見過皇上。”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極淡,又仿佛極溫。半晌才道:“已經行過禮,無須再行了。”
她起身,螓首微低,視線落在自己的軟緞繡花鞋上。
“你就是沈相的女兒?敬國公的孫女?”他淺淡輕緩如平湖秋月的聲音,讓她心頭一愣。
“是。”
“多大了?”他語氣平和,仿佛在說一句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沈天璣頓了頓,隻得答到:“十五。”
男子頓了半刻,忽然淡淡開口,“抬頭讓朕瞧瞧。”
水燦明眸微微抬起,撞入他漆黑幽深的眼。他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氤氳和疏淡,眉宇間瞧不出情緒如何。她知道,這是他過去從未在她麵前表露過的另一麵。
他目光輕凝,她比胭脂海棠花還要動人的嬌豔容色,讓他心頭一跳。
他的嗓音仿佛帶了此刻太液池上的瀲灩明媚,“朕從未見過這位表妹,不想姿色竟這般豔麗無雙。”
一雙漆黑的眼鎖住她,仿佛疏淡輕柔,又仿佛用了某種蠻狠的力量。沈天璣忙低下頭,再不敢與之對視。
太後心下一凜,笑道:“皇帝可要嚇著她了。”又朝沈天璣招手道:“妍兒,到姑姑這裏來。”
伶俐的宮人已經在太後旁邊擺了一隻團花軟墊的楠木椅子。沈天璣低頭坐了。
太後又與皇帝說起別的話題,言語間頗有暗示須得多入後宮臨幸嬪妃之意。宮嬪入宮多日卻不被臨幸,這本於禮不合。但昭武帝勢威,她這個太後也隻得暗示暗示罷了。
至於能不能讓皇帝進後宮,還得看妃嬪自己的本事。她眼瞧了下下首諸多宮裝女子,隻覺得這些女子實在無用。不知什麽時候,她才能抱上孫子。
美人們暗地裏多多少少都投過來幾分幽怨。皇帝卻仿佛心不在焉,又坐了約摸一盞茶功夫,就推說勤政殿還有些事情待理,起身離開。
眸光有一瞬掠過一直低頭靜坐的沈天璣,又如春風輕絮般,輕緩滑了過去。
皇帝一走,諸嬪妃也再無心思逗留。一個個精致裝扮而來,又滿心失望而歸。皇上那森硬威嚴的氣息,帶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她們連靠近都不敢,又談何爭寵?
今日這場,也隻有沈相那女兒撿了便宜。皇上那樣的誇讚,莫不是有意立她為妃?
眾女子多般心思流轉,瞧沈天璣的眼中都掩不去的幾分異樣。
散後,太後並未立刻放沈天璣離開,而是與她說了許久的話。
“你過去可曾見過皇上?”
沈天璣一愣,低頭道:“未曾。”
太後歎氣道:“哀家與皇帝母子分離多年,對他的心思並無多少了解。本以為先帝遺詔中特別除去沈府女兒之名,皇帝與先帝一向父子親厚,必不會納你為妃,可今日瞧著……”她頓了頓,又續道:“倒是哀家的疏忽,皇帝登基已然八載,早就是自己拿主意。”
沈天璣心頭也暗自嘲笑,她自己不也是一樣?前世的記憶,讓她過於自信了。
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造成如今的局麵。
“哀家同你這般大時就入宮做了皇後,天下人女子無不豔羨。”太後的眸光掠過遠近怡人春色,眼神卻沒有焦距,腦海中一幕幕晃過多年前的往事。她頓了半晌,才又道:“你若是想要進宮,姑姑自然幫你。可哀家有言在先,這禁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些年來姑姑不在宮裏,在這禁宮之中並無多少根基,凡事還得你自己去爭。”
“姑姑……”沈天璣知道,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或許別人坐在她的位置上,會拚命拉了親生侄女兒進宮,鞏固自身勢力,也興盛家族門楣。但是她這位姑姑卻不會!
太後拍拍她的手,“你母親與哀家說過,你和安親王世子情投意合,與安親王府的親事算是私下定好了。若皇帝果真有讓你進宮的心思,哀家會盡量幫你避過。”
太後瞧著沈天璣的清麗眉目,隻覺得這侄女兒的命運與自己是如此類似,心下愈發憐惜。
她哪裏知道,與安親王世子的“情投意合”,本是沈天璣有意為之。一直以為沈府會被昭武帝削弱、打擊,她才早早謀劃好,以助沈家避過劫難。沒想到,兩世的差別這樣大,白費她一番打算。
沈天璣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太後看她神情,倒像是默認了。她又出言安慰了幾句,眼見著暮色四合,她才吩咐貼身宮人,也就是慈毓宮掌事宮女嵐秋姑姑將沈天璣送出宮去。
徒步出了上林苑,繞過西宮諸殿宇,一頂軟轎早就停在慶華門外。沈天璣上了轎,轎子沿著長長的朱紅圍牆行了不知多久,忽然停了下來。
熔金的落日將整座禁宮照得蒼茫莊肅,殿宇飛揚的屋角上,掛了漫天彩霞。
沈天璣以為是出了淩華門了,正要下轎,卻聽見外頭嵐秋姑姑的聲音。
“慈毓宮嵐秋奉太後懿旨,特送沈小姐出宮,還不快些讓路?耽誤了宮禁時辰,你擔待得起嗎?”
攔在小轎前麵的,是另外一頂金頂朱漆的大轎子,四角垂下琉璃燈盞,長長的明黃色流蘇在暮色微風中蕩著細紋。
嵐秋原以為是某個勳貴家眷的轎子暫停在此,才有此一言。不料,轎子後頭走出一個人來,神情嚴肅莊重。
“奉皇上聖旨,接沈小姐回宮覲見。”常懷拱手言道,不帶任何情緒的聲嗓回蕩在長長的朱紅宮道中,有沉沉的回聲。
嵐秋目露驚訝,還來不及再開口,常懷已經大步走到那小轎子跟前,對這厚重的轎簾子,恭敬道:“請沈小姐換轎。”
常懷帶著的小黃門也極有眼色,低頭小跑著立在小轎前,等了許久,才見沈天璣掀開簾子時,遂擎起手臂讓她借力。
她的目光淡淡掃過低頭斂眉的常懷,自己下了轎,朝數步遠的大轎子行去。
聖上旨意,無人敢逆。嵐秋眼睜睜看著那隱隱尊華的轎子將人沿原路抬了回去,心念一轉,匆匆回去慈毓宮。
暮色煌煌,宮牆幽深。
轎子回到慶華門處,換成了車輦。沈天璣透過挽起的朱黃細紗簾子,望見暮色下的重重宮闕,華麗莊肅的禁宮高牆這樣龐大,一眼望不到頭。殿宇頂廡上凜然的貔貅,睥睨世人,與天邊夕陽交相呼應,無盡蒼莽。
眸光在這重重宮闕中逐漸暗淡,心頭微微涼。
車輦終於停在東華宮前。禁宮之內,宮殿樓宇無重數,除去東西遙望的摘星攬月兩座樓台之外,最高的便是帝王所居東華宮,象征著君主至高無上的權利與無限威儀。
偌大宮殿外,數根朱漆通天柱上鳳舞龍騰,她望著怔怔出神。
“沈小姐,皇上已經等您多時了,您進去吧。”
候在殿外的周寧福朝她打了個千兒,微笑著輕言催道。
沈天璣點點頭,走進東華宮。
天色尚未暗下,殿中已掌燈。兩側矗立了無數屏座燈架,通明的燭火中,映下帝王高大的身影,透著隱隱的高貴與威儀。
“妍兒。”
殿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男子出言喚了一聲,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就像上元燈節那夜寧謐沉靜的月色。
那夜,他也是這樣喚她。他說,他希望她一直歡樂無憂。
自她進殿,他的目光就凝在她身上,再也放不開。燈火中,她輕盈的身姿如同下凡而來的九天仙子,嬌色容顏愈發明豔動人,勾動他心弦。
沈天璣停在距他數十步遠的地方,又伏身叩拜道:“臣女沈天璣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出自勳貴之家,名門望族,典儀禮數從來牢記於心。麵見君王,理當如此。
男子靜默片刻,幽深的眉目在火光中微微一擰。
她這樣,是在與他賭氣?
在太液池邊那樣一番生疏客套,已讓他很是難受。如今哪裏容她還這樣一副冷漠疏離的形容?
他大步朝她走去,微微俯下身,沉穩的大掌伸到她麵前欲拉她起來。
沈天璣頓了頓,忽然就想到去年秋天,她被天辰人綁架之時,也是這樣一隻沉穩修健的手,將她拉上了馬,阻隔了風雨險境。
緩緩抬手,下一刻,她顫抖遲疑的蔥指已經被他緊緊握住。
他的溫度一如既往的讓她安心。可如今這安心之上,又生出重重顧慮。
“手怎麽這樣涼?”他拉她起來,將她兩隻小小涼玉般的手包在溫熱的大掌中。
她低頭不語,想縮回手,他卻蠻狠地抓住不放,還放肆地揉捏了幾下。她張口欲言,可礙於他如今的身份,隻得默默受著。
他牽著她,走到當中書案處。案角上一隻美人花燈,花燈四壁上女子嬌美的容顏,被通明的燭火照得愈發明豔。
“上元那日,你說舍不得那花燈,朕特地為你再做了一隻。”他將那花燈遞到她手上,“朕作這畫時,已覺畫中女子動人之極,可每每瞧見你,這畫便黯然失色。再好的丹青妙手,也描摹不出妍兒的美。”
這花燈,與上元那日的一模一樣,隻是那畫畫地愈發好了。沈天璣伸手撫摸著畫上女子容顏,心中卻覺得他把她畫得過於美了。
“皇上親手所做之物,臣女受之惶恐。”她低低言道。
男子卻忽然輕輕笑起來,低低沉沉的回音蕩在宮殿中,透著舒朗。“惶恐?”他將她拉近,低頭凝視她水潤的明眸,唇間滿是溫然笑意,“那日卻是誰把朕親手所做之物砸壞的?”
“臣女……當時並不知皇上身份……”她不敢與他幽深的眸光對視,再次低頭斂目,盯著手上的花燈。
男子頓了一會兒,忽然輕輕一歎,“心裏可是在怪朕的欺瞞?”
“臣女不敢。”
他望著她墨黑的發,沉默良久,緩緩言道:“若是朕一早挑明身份,隻怕妍兒在朕麵前早就是此刻這副恪守禮數滿心戒備的模樣,又哪裏能見到真正的妍兒?”
她的善良柔軟、慧黠通透以及她的小脾氣,無一不是真實的她,也無一不讓他珍藏於心,視若瑰寶。
沈天璣一愣,忽然放下手中花燈,跪地請罪道:“不知者無罪,先時臣女對皇上多有不敬之處,還請皇上寬恕。”
她雙膝還未觸地,就被他及時拉起來。
“這樣動不動就行禮的性子,須得改改。”他淡淡道,“給朕行禮的人太多,朕不喜歡看見你也如此。”
“……禮不可廢……皇上九五之尊,萬民仰慕……”
“萬民仰慕?”他打斷她的話,“那妍兒可有仰慕?”
她心頭一頓,臉頰上登時幾分熱,咬了咬唇,低聲言道:“皇上是千古明君,日後定會流芳萬代。臣女……臣女自然也是仰慕的。”
他忽然伸手,抬起她低垂的臉龐。那小小容顏嬌嫩動人若晨霧蓮花,燭火映襯出幾分若彩霞的嫣紅之色。
“除了仰慕呢?”他嗓音低沉輕緩,宛若月下曇花,帶著絲絲的蠱惑,“可還有別的什麽?”
漆黑的眸子沉下萬千星光,氤氳回轉著隱隱渦流。他看她的目光這樣專注,仿佛一張無形的網,帶著蠻狠的溫柔。
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這樣近的距離,她落在他清冽如秋水的氣息中,被他的目光所捕獲,睜眼一望,滿滿都是他蓄意製造的惑人氛圍,幾乎將她沉溺。
殿中燈火盈盈,一片靜謐。他此刻極是有耐心,幽深柔情又帶著隱隱壓迫,隻等著她回答。
“除了仰慕,沒有別的了。”她輕輕言道。
猶如輕緩柳絮劃過清波碧湖,落下微動漣漪,一層層劃過男子的心頭。
“你撒謊。”他緩緩吐出三個字,伸手托起她雪白精巧的下頜,俯身襲上她嫣紅的嬌唇。
她毫無防備,眸光驚動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