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上林春暖細風晴(上)

禁中,上林苑。

雖是早春,上林苑中花草佳木已初露繁榮,晴空如洗,香風細細,不遠處有太液池水碧波如傾,水上有數重宮闕樓宇,隱在絲絲縷縷的輕煙漫霧中,若影若現,恍如蓬萊仙境。

蘇雲芷今日一身雪鍛宮裝,烏壓壓的發上一支點翠金鳳步搖,垂下的珠光寶石泛著點點瑩光,愈發襯得肌膚細致雪白。她坐在石凳上,正聽著另外幾位宮裝美人閑聊些女工刺繡之事,偶爾應和幾句,神態舉止無不雅致端容,透著隱隱的高貴與傲人之態。

盡管皇上從未去過她雲深宮,可作為在場眾多妃嬪地位最高的一個,她告訴自己,需拿出該有的端儀來。

“蘇嬪姐姐。”楊敏心坐在蘇雲芷旁邊,本一直靜默無語,隻看著遠處風景發呆,這會兒眾女子的談話剛好靜下來片刻,她忽然開口道,“若說刺繡,妹妹覺得林貴人的繡活兒最精致了,你可還記得那日昭陽殿中,林貴人一身彩錦繡花的裙子?那樣複雜的花樣兒和色彩,卻能繡得那樣好,真是難得。”

一說到林貴人,登時眾人一個個靜了下來。又有一女子撲哧一聲輕笑,“繡活兒好又有什麽用。”還不是留不住皇上。

昭武帝至今隻進過翊錦宮的門,半夜卻又走了。自那以後,林貴人一直臥病在床,今日太後讓眾妃都來太液池邊賞花,她也未曾出現。

這女子語中的言外之意誰都清楚,當下因皇上獨獨去過翊錦宮的忿忿也消停下來。楊敏心擔憂道:“林貴人病了這麽些日子,不知可好些了。”

蘇雲芷瞧她一眼,淡淡道:“明日隨我去看看她就是了。”說著,眼風又掃向方才說話的方才人,“我記得太後曾說過,如今咱們大昭女子並不講究無才便是德,女子有些才藝總是好的。”

那方才人動了動唇角,想說什麽又隱了下去,隻低頭不再說話。

心中卻想著,這蘇嬪如今不過一個嬪,倒把自己當轄管六宮的皇後了,真是可笑。

蘇雲芷低頭細細抿了口茶,麵兒上淡然,心卻飄遠了。

皇上去了一會兒又走了,總比其他宮裏,皇上一次未去過來的強。這位可算得上是她夫君的英武天子,她也隻見過昭陽殿那一麵。不知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對她們這群女子厭棄至此。皇上不進後宮,太後心裏也著急,這才尋了個名目讓她們都能見一見皇上,至於是否會有人抓住機會得入皇上的眼,就端看個人本事了。

幾個人正說著,就有太監高聲通稟太後到了。

眾妃嬪起身行禮,蘇嬪站在最前麵,盈盈起身之時,眼風飄過太後身後跟著的幾個人比花驕的年輕少女,眸光閃了閃。

沈天璣在慈毓宮中見到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頭就讚歎了一番,如今一下子見到這許多環肥燕瘦且各有千秋的美貌妃子,更是驚歎不已。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麵的蘇雲芷,正是如今後宮中位分最高的妃子。上回在繡月軒的一麵之緣,她對蘇雲芷那盈盈動人的舉止步態印象深刻,隻未曾見到正麵,如今瞧她五官,倒生出幾分失望來。

蘇雲芷的容顏算不得驚為天人,至少比不上她那位如今是林貴人的表姐。但蘇雲芷卻勝在氣質端淑,渾身都散發著優雅盈盈之氣,讓人見之難忘。

前世的寵妃之一,果然名不虛傳。

說是賞花,可大家的心思明顯都不在花上。對於這群妃嬪而言,平日連皇上的麵兒都見不著,寵愛和榮耀都遙遙無期,如今能見到太後一麵,自然要抓緊機會表現一番,俱圍在太後身前說笑的說笑,孝敬的孝敬,十分盡心;更多的,則是心頭焦急於皇上何時出現。

跟沈天璣站在一處的幾個姑娘,顯然定力差些,那位刑部侍郎朱遷府裏的嫡長女,如今時不時焦急伸頭遠看,眸中流露出幾分急切來。

今日日光正好,那朱大姑娘本與沈天璣站的近,沈天璣瞧見她挺翹的鼻尖透出幾分汗珠來,心頭覺得好笑,卻隻能生生忍著,低下頭去故作淡定地喝了口茶。

若說她心中絲毫不期盼,那也是假的。畢竟這位皇帝表哥是位魄力非凡的年輕天子,傾世明君,世上有哪個人能不好奇?這對於她,就像是仰望古籍中流芳千古的人物,而這位人物與她是毫不相幹的。

茶水入喉,甘甜清冽。沈天璣觀望一番四周景致,心下讚歎,又遠遠望到太液池中的如仙如夢的島嶼閣樓,生出幾分神往。若是有機會,她也要在府中鑿個大湖,雖然比不得太液池麵積廣博,但總能摹出幾分風貌。再把瑩心院整個挪到湖中小島去,閑來泛舟遊玩,該有多輕鬆愜意。

“妍兒,哀家記得你還未曾見過皇上呢。”太後的聲音忽然響起。沈天璣立刻從幻想中回神,回到:“妍兒未曾見過。不過,妍兒早就聽聞,皇上勤政愛民,恩澤天下,受萬民景仰,今日妍兒若能得見皇上一麵,是妍兒之幸。”

太後點點頭,心下卻有些疑慮。

今日賞花,她最初並未將沈天璣納入。卻是在她同皇上提起此事時,皇上親口提出的,讓沈相府裏的姑娘也參加。

那一刻,她驚訝歸驚訝,卻也十分感激。她因難解心結在棲隱寺潛心禮佛多年,皇上幼年時,她多有對他不住的地方。如今他君臨天下,與她關係淡些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如今獨掌乾坤,對她一向是以禮相對,論感情親密著實比不上自小養育他的順溫太妃。她這個太後,做得也須幾分謹慎。如今皇上特地想起沈府,多少也是對她這個太後的尊敬。她那時心裏一高興,就答應了。可後來細細一想,總覺得有些不妥。

她自棲隱寺回宮,與沈府娘家的關係逐漸修好,對這個侄女兒了解逐漸多了,由衷生出喜歡來。她每每憶及當初進宮種種,也不願將這孩子推進禁宮這座牢籠。可如今這情勢,她還真摸不透皇上的想法……

沈天璣看了一會兒美人,又看了一會兒風景,等得久了,連對這一代明君的仰望之情也失了幾分,隻想著早些散了回去的好,她也好早些去逼問大哥哥那人的身份。

一園子的鶯鶯燕燕,脂粉香撲鼻。太後等了半日不見皇上來,又讓人去催了一番,宮人回稟說朝中有些急事,皇上要晚些時候過來。

沈天璣眼瞧著那朱大姑娘的眸中亮光像兩團被雨水澆滅的火,撲哧一聲熄滅。她又忍不住樂起來,覺得這朱姑娘的表情實在豐富又有趣。

在場眾女子,失望的又何止是朱姑娘。沈天璣心中暗歎,不過一個沒見過麵的男子,何至於此呢。

皇上啊皇上,你可要快些來,不然這群嬌滴滴的姑娘,要為你心焦而死了。

這個“晚些時候”並沒有太晚,她也不過又喝了一盞茶,就聽到太監的高聲通報。

“皇上駕到!”

綿長悠遠的音調,劃過清脆舒朗的早春氣息。沈天璣隨眾女子一道,盈盈下拜,登時的鶯鶯燕燕的美人兒們跪了整整一片,上林苑的花團錦簇中,一個個人比花嬌。

明黃色的卓然身姿一路分花拂柳,不疾不徐走過跪地相迎的眾宮嬪美人,仿佛閑庭信步淡看雲起花落,又帶了幾分安穩沉著,就像他在勤政殿批下的那一筆筆朱字,隱隱透露帝王的縝密心機和凜冽機鋒。

行至某一處時,他腳步滯了半刻,眼風一掃,卻見垂頭跪地的女子一身比桃花還明媚的嬌嫩粉紅,墨發輕挽,發髻上幾隻珠玉玲瓏釵,瑩瑩流轉,仿佛要滲進他心裏。

卻也隻有片刻,他目光掠過眾人,仿佛不曾注意過任何一個人。

“平身。”冰雪般冷冽的音色。眾女子起身,皇帝與太後相互一番寒暄。

沈天璣隔得遠,聽得不明晰。可那聲頗響亮的“平聲”她覺得說不出的熟悉。她也顧不得不可直視君顏的規矩,抬眼朝那明黃的身影望去,霎時如雷擊中一般,再動彈不得。

眼前的春花美景,嬌豔美人,都一一化作昏黃的背景,獨有那身著傲然明黃的男子,映在她的瞳孔裏,讓她覺得自己恍入迷幻夢境之中!

雖然隔得遠,可是他在她心裏刻下的痕跡是如此之深,他與生俱來的迫人氣勢和沉穩威儀,他傾世無雙的俊美雍華和貴氣傲然,讓她即便是這樣遠遠瞧著,也能一眼認出,他就是他!

往事在眼前一遍遍重現,她幾乎是直直盯著座上男子,完全忘了周邊情景,甚至連自己都忘了。

好在沈天璣此刻本就淹沒在諸多女子當中,她這樣放肆的舉動並沒多明顯。

今日這太液池邊的似錦繁花,大抵是要白白辜負了。妃子們的心意都綁在座上男子身上,而座上男子呢,姑且不論心念如何,賞花的心思是肯定沒有的。

一雙似乎幽深無底又似乎淺淡無物的眸子仿佛是隨意看著眾人,他並沒有說什麽話,臉上少了些朝堂之中的冷厲威嚴,就這樣淡漠沉靜著,過分俊美的容色愈發耀眼,生出無限迷人的光華來。

這一刻,蘇雲芷忽然覺得,難怪那林貴人要病了去,被這樣的男子選中了,卻又厭棄了,心頭該有多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