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草樹依依東風起(下)

她心頭紛亂迭雜,腦中一陣陣轟鳴,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四肢僵硬地站不起來。

沈天媱連忙扶起她,“四妹妹怎麽了?”

“我……”她臉色泛著幾分白,牙齒死死咬住,才忍下心頭翻湧的浪潮。她下意識抓住沈天媱的手,穩了穩身子,“姐姐,我身子忽然有些不舒服。”

沈天媱見沈天璣著實神色不好,便扶了她在石凳上坐下。

正巧那東兒沏了茶過來了,沈天璣忽然站起來,“東兒,今日你府裏的賓客中,可有沒有一位叫孟庭雨的?”

或許是她眼花了?亦或許是另外一個同名之人?她不相信,她如何都要再確定一次。

那東兒道:“有的,昨兒我們夫人還說了呢,把些年紀與我們姑娘相仿的都邀了來。也好給姑娘早早瞧著哪家好的。這位孟大人也是在征北軍裏立過功的,如今在京畿軍中任職,這會子就在府裏呢,大約隨我們老爺去書房了。四姑娘怎麽問起他來了?”

沈天璣咬唇,“沒什麽,隻是曾經聽過這個名字,所以問一問。”

二人又等了一會兒,柳清萏都未曾到來。沈天媱便讓東兒給柳清萏回一句話,她們二人先行回府了。

回府之後,沈天璣每隔小半個時辰總要派人去驕麟院問大少爺回來沒有,可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見沈天瑾回來。最後是柳府傳來消息,說沈天瑾還未離開柳府時,就被皇上召進宮了。

皓月初掛枝頭,夜風輕暖細細。沈天璣一身桃粉色單衣坐在窗邊,也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待發覺青枝和碧蔓關切擔憂的眼神時,她定了定神,讓她們取本詩詞來給她讀。

碧蔓將沈天璣上回未曾看完的書送到她手邊,又去廚房端了碗老參湯過來。這老參湯是沈老夫人特地囑咐給四姑娘燉的,說是春寒時最易生涼,該多吃些熱性的東西才好。

瑩潤光潔的青花瓷小碗放到沈天璣手邊,喚了幾句“姑娘”,沈天璣才猝然一驚,撫了胸口道:“出來怎麽也沒個聲兒?可嚇死我了。”

“奴婢站在這裏許久了。”

沈天璣一愣,笑道,“都是這書惹的禍,看得迷了去,未曾注意到你。”

碧蔓指了指她手上的書,“姑娘可不是迷了,連書都拿倒了呢!”

“……”沈天璣啞口無言,心頭一煩,便將書重重扔到桌上,“不看了!”

這一日生生的焦灼煎熬,她隻覺得心念不在,神思潰亂,什麽事兒也做不了,滿心迫不及待,隻想要一個答案!

偏偏哥哥不知什麽時候才回得來!

碧蔓極少見過她這樣脾氣發作的。也不敢多言,隻默默將書疊好後,提醒沈天璣用那山參。

沈天璣如今本就心火難耐,哪裏肯用這個?她不及細思,嫌棄地看了一眼那山參湯,伸手往邊上一推,不想用力過猛,那湯啪嗒一聲正好砸到碧蔓的身上,登時濺了一身。

碧蔓這兩年來被沈天璣寵得厲害,何曾曆過這樣的委屈?當下連身上的水漬都忘了擦,隻呆呆立在那裏,雙眼紅紅的。

沈天璣一愣,望見碧蔓神情,登時靈台清明幾分,站起身來急道:“怎麽還不去換了衣裳?我是不小心而已,並非要責罵你。”

“姑娘……”碧蔓臉色這才好了幾分,可又忍不住委屈道,“這是奴婢新置的衣裳呢,奴婢愛得不行呢,姑娘下手忒狠了。”

“回頭我賞你兩套,可滿意了?”

碧蔓這才收拾了一番地上的碎瓷,笑著去換衣裳了。

經此一鬧,沈天璣心情驀然平靜了些,找回了幾分平時的淡靜。屋裏的熏爐未熄,燒得溫暖舒適。她卻推開窗子,讓泛著早春涼意的風吹進來,也讓她能更清醒幾分。

窗外一輪皎月,照亮滿院的新綠草木。

她忽然自嘲一笑。

原說此生要保持本心,隻求得家族平安,自己一生康泰即可。她如今才發現,原來這顆心,早在她未曾覺察時,就已被那個身影逐漸占據。

他是誰,他為何總是出現在她麵前,又為何要欺騙她?她大可因此而對他憤怒甚至厭惡、怨恨,可是如今她心頭卻滿是莫名的委屈,她多麽希望他此刻立刻出現在她麵前,然後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同時,心頭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說,他身份未明,一直以來,或許都隻是在戲弄你而已,說不定,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樣的念頭讓她極難受,心口處仿佛被燒出一個洞來。這也讓她知道,他對於她的意義,早已不是萍水相逢的普通人。

她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西山圍場上他縱馬馳騁的卓然英姿,將她從天辰餘孽手中救下時的淩厲身手,他對她的眸光總是幽深而執著,他用低醇沉緩的聲音對她說他喜歡她,他用霸道而堅定的動作地奪走她的初吻,以及,他給她做的那盞美人花燈。

她忽然發覺,自己仿佛一隻懵懂的蝴蝶,不知不覺,正要陷入他編造的網中。

今日之事仿佛當頭一喝,讓她登時了悟。

沈天璣啊沈天璣,重活一世,沒想到還是要犯蠢。好在,如今這愚蠢心思尚且處於萌芽階段,她定不會讓今生同前世那般蠢鈍,為了個男子放棄一切!

她還是她,還是那個想要活出自己的精彩的沈天璣。

時間倒退到沈天瑾進宮時。

今日是休沐之日,沈天瑾一身常服,本欲回沈府換了官服,那傳話的公公卻道無妨,腳步匆匆就把人一路帶進宮,入了勤政殿。

一身明黃的男子尚且伏案批著朱字,聽到沈天瑾的叩拜聲,抬眼,放下手中的筆,駿挺昂揚的身姿靠坐在龍椅金背上。

淩厲幽深的眸子在他身上凝了半晌,未曾叫起,眸光泛著幾分凜然。

沈天瑾額角冒出幾滴冷汗,默了半晌,又再次低頭拜道:“臣,有罪。”

座上男子繼續不言語,神情微凜,不怒自威。

“臣……臣不該忤逆皇上的意思。”他隻得再次請罪道。

今日忠勇侯府一行,他早就知道孟庭雨會去,所以刻意邀沈天璣一道去的。他原本想著,隻是帶她去而已,給她發現真相的機會,這樣一來,是她自己發現的,他也算不得違逆聖旨。不想今日倒這樣巧,真被她撞破了。

那杏花疏影下,他眼風早就發現了隱在暗處的沈天璣。

那日上元燈節,他回府本是極晚,沒想到沈天璣比他回的更晚。他哪裏猜不到各中緣由?瞧妹妹自然不過的神色,他知道皇上定然還在欺騙妹妹。

他沈天瑾這輩子就這麽一個嫡親妹妹,如今這麽被人“欺負”,他哪裏會舒服了?

盡管這個人是當今天子,他也要護一護妹妹的。

故此,才有今日之事。

他自知瞞不過英明神武的皇上,可也沒想到,皇上覺察的這樣早。不過今日本是柳大人生辰,忠勇侯府引來送往的王公貴府那樣多,皇上大約是派人盯著的。

座上人沉默良久,這才淡淡開口,“起來吧。總要讓她知道的,如今這樣也算不得不好。”

沈天瑾這才起身。

“承鈞愛惜妹妹之心,朕十分欣賞。朕本欲待她心中願意,再立她為後。”他冷厲的眸光泛著幾分柔和的氤氳,心中憶起去年姑蘇時,被她丟掉的那塊玉佩。

他送她那玉,本極是鄭重的。她丟得那樣隨意,其實很傷他的心。他素來驕傲卓然,那時候他想,區區一個女子都拿不定,談何平定天下,有生之年爭得四海歸一?

隻是,後來的數次相遇,倒讓他逐漸忘記了這份驕傲意氣,說不出什麽原因,這小小少女,讓他放不開,讓他想要掬在手中,好好疼愛。

越來越強烈地希望,她有一天也能對他露出滿目的眷戀。那時景,定是美得動人心魄。

他頓了頓,淡淡續道,“如今隻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她那性子,不喜皇宮鬥爭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卻生來就處在鬥爭的漩渦之中,如今正立在鬥爭的頂峰。

沈天瑾一愣,皇上這是預備……

皇帝瞧他一眼,未再說什麽。眸中因憶起沈天璣的幾分柔和悄然散去,回複平時的清淡冷光。

“今日急召你來,還有另外一件事。”他抽出一隻奏章來,周寧福恭敬取了,呈到了沈天瑾跟前。

“自從天辰太子伏誅,北邊安定不少,沈相所奏,在天辰舊地建立關外都護府,朕已經準了。隻如今這都護一職,朕思慮良久,認為滿朝武官中隻你最適合。”

沈天瑾心頭一凜。

天辰雖已歸入大昭,但畢竟曆經血戰,人心不穩。早在征北軍回京時,就已在天辰設立了關外路,並將其納入河北諸路總督季修允大人的管轄範圍內。如今再設都護,正是皇上重視北邊安定的象征。都護一職,集籠合天辰舊部、穩定關外人心的重責大任於一身,非聖上心腹之臣不可當。

“你父親奏章中也有此意。”他又淡淡道,“關外之地,畢竟荒涼貧瘠,放你外任,終是委屈了你。”

低沉淺淡的話語回蕩在鳳舞龍騰的殿宇中,愈顯空曠悠遠,又透著天生的凜冽威儀。

沈天瑾何嚐不知這其中蘊含的諸多信任?當即心中幾分激蕩,伏身叩拜道:“臣定不辱使命。”

“你出京在即,與熙華的親事須緊著辦。朕已吩咐太史局定下日子,你回去好生準備。”他頓了頓,又續道,“莫要委屈了朕的妹妹。”

沈天瑾額角青筋一抽,朗聲道:“是!”

第二日清晨,沈天璣因昨夜睡得不好,起得比平日晚些。方清醒片刻,她就猛地彈起來,撩開帳幔,“青枝,大少爺可回府了?”

“自然回府了。可是大少爺今兒下朝回來就與老爺在書房中議事,如今還沒議完呢。”青枝說著,又急道:“宮裏一早就來了懿旨,太後召了幾位姑娘進宮賞花,讓您也去呢。如今時辰已晚,姑娘可要開始準備了。”

沈天璣一愣,歎道,“這次又是賞什麽花兒?太後姑姑倒是好興致。”可她今日著實沒什麽興致。

青枝噓了一聲,神神秘秘湊到沈天璣跟前,“這回可不同上次的梅雪節,據說這次皇上也要到的。”

“你如何知道的?”

青枝道,“是碧蔓不知從哪裏打聽來的,說是新年裏進宮的宮嬪都不得皇上喜歡,皇上甚少入後宮,太後有意再從京中貴勳小姐裏麵多挑幾個。”

沈天璣嚇得一驚,瞪了眼睛道:“那讓我去做什麽?難不成太後姑姑以為皇上有可能會看上我?”

府裏的意思,不是從來就不囑意她進宮麽?也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太後的意思。

當然,她也並不想進宮。

青枝搖頭道:“今日來傳懿旨的是與咱們夫人相熟的宮人,私下裏與夫人說了,姑娘此去隻是充充數罷了,太後早知姑娘不願意進宮,不會委屈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