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草樹依依東風起(上)

風吹草芽新綠,雨灑柳條輕黃。今年春天來得早,上元節後幾日,一場新雨瀟然而至,到處都是早春的味道。

自沈天媱和柳清萏入京之後,沈天璣的日子又豐富起來,三人在一處總有新的消遣,又值院外草木新綠,花樹生機,她的心情也格外輕快。

沈天媱性子素靜端莊,頗得長輩喜歡。沈老夫人本欲留她在鬆鶴堂居住,沈天璣求了祖母讓二姐姐同她住在一處,沈老夫人瞧著這對姐妹感情好,自然一口答應。

兩姐妹同住一個院子,同進同出,幾乎無話不談。反倒是柳清萏,並未日日往沈府跑,神秘兮兮的不知在忙些什麽。沈天媱曾問及柳清萏心儀之人到底是何家公子,沈天璣搖頭道不知,心下也愈發好奇那人身份。

這日,沈天瑾一早就到瑩心院中,說是今日他要去忠勇侯府一趟,柳清萏有幾日未曾來沈府了,兩位妹妹是否要去瞧瞧她。若是去的話,可三人同行。

他來的倒及時,兩人正有這個打算。三人到了侯府時,那府門口已經停了好些馬車。問了哥哥,沈天璣才知道,原來今日是忠勇侯的生辰,京中交好的朝官故舊等都來慶賀。沈府早就送了重禮。沈天瑾此來,並非代表沈府,而是因在軍中與柳大人的私交頗厚之顧。

沈天瑾去前院拜會忠勇侯,沈天媱和沈天璣則進了後院去尋柳清萏。

早有小丫頭來報說沈府二姑娘和四姑娘到了。柳清萏將二人迎進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向二人炫耀昨日自己親手做成的一個繡品。

一隻墨綠銀絲的荷包,上頭繡著清麗雪白的芙蕖。沈天媱讚不絕口,沈天璣想起年前她那繡工,也驚歎她的進步之大。

“也不止你們吃驚。”柳清萏自豪笑道,“我告訴我爹娘,他們也不信呢。”今日因侯府宴客,她也穿得極是隆重,一件煙羅紫絲錦束腰襦裙,腰間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秀麗的臉上描了淡妝,笑起來時,一雙眼愈發光芒流轉。

沈天璣瞧她容色,總覺得哪裏有不一樣,想了半日,方想起來,過去她是從不抹粉描妝的,今日她卻描了個秀麗溫婉的妝,配上這樣一身秀麗溫婉的衣裝,整個人都端麗起來,不似以往的爽朗有餘和秀致不足。

“姑娘!”屋外守著的西兒忽然喚了一聲,“前麵傳話來了,夫人喚您過去呢。夫人還說了,兩位沈府姑娘也不是外人,和姑娘一並過去吃酒。”

“今日這都第幾趟了,總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叔伯讓我去行禮叩拜。”柳清萏對二人說著,語中卻並無不悅,反而似乎暗含期待。她問道:“這會兒又是哪個府裏的人?”

“奴婢還不曾打探。”

“清姐姐,今日來本就是瞧瞧你,你既然忙著,我們便先回府吧。”沈天璣和沈天媱對視一眼,都是同樣的想法。

“正是如此。”沈天媱也道,“侯夫人的盛情,我和妍兒心領了。”

柳清萏卻不同意,“我還有些話想同你們說呢!我曉得你們不耐煩見客,不如你們就在我書房裏看看書,煩了也可去園子裏逛逛,園子西邊長了幾株杏子,如今開了一樹的花,極好看的。我得空了再去尋你們,如何?”

沈天媱想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吧,你也不許太急了,左右我和妍兒也不是第一次來你府裏,無須如此客氣了。”

柳清萏走後,兩人便隨便取了書來瞧。沈天璣在書架旁轉來轉去,總覺得靜不下心來,眼皮直跳,總覺得要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

沈天媱倒是安靜得很,捧了本前朝人所撰寫的遊記,坐在窗邊案幾旁,就著窗外的旖旎春光看得津津有味。

那案幾上隨意擺了文房四寶並一疊書和一遝白紙,最上麵的紙上寫了一段話,沈天璣一瞧,卻是《詩經》中的名句。

心知這大約是柳清萏所抄,她瞧那字體十分清朗明麗,忍不住拿起來細細觀賞一番,“這是什麽字體,我倒是沒見過。二姐姐你來瞧瞧。”

沈天媱一看,了悟笑道:“這原是當朝大學士周衍璧周大人年輕時自創的一種字體,後來周大人漸漸不用,卻有不少年輕人喜歡這種字體。我那哥哥就曾經學過幾日。”她頓了頓,又續道,“這字體三分秀麗卻有七分舒朗,多為勳貴公子們所喜,沒想到清兒也喜歡這種呢。”

沈天璣未置一語,心頭暗道,她記得柳清萏曾說過她喜歡行草之類肆意瀟灑的字,可並不是眼前這種呢。

她正欲將紙張放上去,冷不防窗外忽然一陣溫暖春風,將案幾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張吹散了。沈天媱起身關了窗子,又把桌上的紙張整理一番,沈天璣則彎腰拾起飄到地上的一張紙。

攤開的紙張上有幾行字,開頭赫然兩個大字,登時讓她目光一凝。

她匆匆一掃那紙張,卻是當日柳清萏離京時二人合力討論出來的詩句。那詩句,正是柳清萏要送與她那心儀之人的。

原來,那人竟是明宣?

“妍兒,我瞧外頭春色極好,這暖風也舒服得緊。”沈天媱道,“要不咱們去園子裏逛逛?”

沈天璣快速起身,掩下心頭驚意,將那紙張放回桌上。又取了本書壓在上麵,這才朝沈天媱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呢。”

柳清萏早就留了東兒特地招待她們二人。東兒聽說二人意願,笑著在前頭引路。沈天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記得,你家姑娘年前離京時,曾送了封信出去。那信,可送了?”

沒想到東兒立刻笑容不見,朝四周看了看,看見並無旁人這才壓低聲音道:“兩位姑娘與我們姑娘素來要好,可得好好勸勸我們姑娘。上次那信,送是送了,可是又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就因此事,前幾日我們姑娘可傷心呢。那公子就是再好又如何?也不值得我們姑娘這般。”

“那公子到底是誰?”沈天璣急道。

那東兒咬了咬唇,“這奴婢可不敢違逆姑娘的意思告訴您。”頓了頓,又道,“總之那公子是皇親國戚,在朝中也有官職,身份極高。”

沈天璣腦中轟轟的,心知這說的定是明宣沒錯。方才那信中,白紙黑字,清楚得很。她隻是不想去相信罷了!

走了約摸一盞茶功夫,穿過一道月亮門之後,眼前豁然開朗,果然有幾株杏花,正開在暖色春光裏,絢爛而熱烈。

一樹繁盛花朵,粉薄紅輕,抬眼一望猶如冰綃暖雲,春分一吹,紛紛揚揚飄下輕絮般的柔紅花瓣,灑在路人的肩發上,零零落落的幾點粉白。

“這杏花果然長得好。”沈天璣讚道。

東兒笑道:“侯府院子裏本沒有這些,是我們夫人嫌太空落清冷了,早先就移了幾株杏花來,本來還怕長不好呢,沒想到這天兒一暖,就開了一樹。您瞧,那底下一間小屋,就是我們夫人特地做來看杏花的。”她指了指那樹下一件青瓦白牆的別致小屋。

“兩位姑娘便在此坐坐,奴婢去沏壺茶來。”

那杏樹底下,果然有一套石桌石椅,小巧光潔。二人坐了,沈天媱道:“以粉雲為天,以落花為地,這次第,倒真是別致有趣。”

沈天璣因心中雜念,難免幾分心不在焉,隻隨口應和著。

沈天媱早就發現沈天璣神色有異,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妍兒可是有何心事?怎麽方才還好好的,這下倒不開心了?”

沈天璣搖搖頭,見四下無人,還是將聲音壓得極低,輕輕道,“我曉得清姐姐心儀之人是誰了。”

“哦?”

“上回她與我說,這人是我們都認得的。”沈天璣道,“可不是麽。去年夏天咱們在小鏡湖蕩舟,正是一起遇見過的。”

沈天媱微一思索,雙眸一怔,“你是說……”

“姐姐可別說。我這……也是猜的,但是八九不離十了。清姐姐不願告知我們,我本不該說這些。隻是……”沈天璣猶豫一番,道,“我實在是擔心,清姐姐用心過甚,日後……日後若是不成,難免傷心。”

忽然,月亮門外傳來一陣腳步響聲,伴著陌生男子的說話聲。

二人一驚,對視一眼,匆匆起身,避到了杏花樹下的小屋側。

當先進來的正是忠勇侯柳靜軒,後頭還跟了幾位年紀不一的男子,俱是軒裳華胄,容色多為久居軍中的嚴整肅立。其中一人便是沈天瑾。

原以為此地是歸屬後院的,沒想到卻是去往柳府大書房的必經之地。柳靜軒此番是帶了客人去書房中賞鑒他新得的書冊,正對著左側一位年輕男子道:“庭雨,我記得你最愛行軍陣法,我書房裏別的不多,但是這陣法書卻不少。”

“一直聽聞將軍藏書不少,這次我就托將軍的福了。”低啞渾厚的男聲。

柳靜軒雖已是忠勇侯,但是這些曾經跟隨過他的年輕後輩,還是更習慣以將軍稱之,他自己也不以為意,有時候也更喜歡這個將軍的稱呼。

一行人邊說邊走,踏進月亮門時,一眼就望見滿目粉色飄揚的杏花。隻不過這些人多出自簪纓武士之家,沒多少文人的詩情雅意,故而隻略看了看,讚了幾句也就走了。

待他們消失在另外一道門後,沈天媱才鬆口氣走出來,又歎道:“咱們這位表叔倒是很得人心。”

她轉頭望向猶自一動不動的沈天璣,奇道:“妍兒,人已經走了。你怎麽還不出來?”

沈天璣渾身僵硬,看著一行人遠去的方向瞪著眼睛。

庭雨,孟庭雨!

那聲音不是她熟悉的。方才從她的角度,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也不是她所熟知的那張臉!

如果這個人是孟庭雨,那她所遇到的那個人,那個與她糾纏多次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