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花焰千光滿帝都(上)

沈天璣自豐麟院回來時,頗有憂色,把詩集之事拋之腦後。

青枝尋找良久,終究沒能找到那本詩集。左右不過是本書,既然姑娘也未再提起,沒了就罷了。

沈天璣日盼夜盼,直到上元節到來之日,也未能把柳清萏和沈天媱盼回來。姑蘇早有人來報說,兩位姑娘走的陸路,在宋州一帶遇到春雪,路上泥濘,須耽擱幾日。

上元節那日,天氣極好。沈府按照舊例闔府同宴。新年以來,這樣的家宴一次連著一次,多了便也沒甚新意,大家聚一聚說說話也就散了。

夜裏,千光燈樹,萬枝花焰,整座京城一片縟彩繁光不夜天。

沈天璣早早就換上一身輕便衣裝,一副京中尋常富庶之家少女的打扮,還未出府門,就聽到外頭鑼鼓聲和喧鬧聲,抬眼一瞧,一隻絢爛的焰火正巧在夜空中炸開,璀璨無邊,天邊一輪好月驟然失色。

同是做了尋常丫頭裝扮的青枝碧蔓二人跟在沈天璣身後,連連讚歎。要知道,大昭的上元燈節隻在北邊諸路時興,南邊諸路包括姑蘇府等,都沒有這樣的景致。主仆三人在姑蘇兩載,對京城這上元燈節可是想的緊了。

沈天璣心中急切,正欲出府門,卻被身後叫住。

“四妹妹!”沈天珩和沈天瑱二人正大步走來,二人俱是輕裘寶帶,錦衣華冠,俊逸非凡。出聲的是沈天珩。

“四妹妹孤身一人豈不清寂?”沈天珩笑道,“不如同我倆一道如何?”

早些時候,沈天瑾就有邀請沈天璣同遊的,當時沈天璣狐疑看了他半晌,也沒從他臉上瞧出一分心虛,思來想去,她還是不想冒險,謝絕了他。

雲華樓那日特意引她與孟庭雨相見的舊事還曆曆在目,沈天璣有點記仇。

沈天珩可是比沈天瑾做過更多牽線搭橋之事的,沈天璣瞧他笑得春風明媚,暗道三哥哥裝模作樣的功夫可不比大哥哥差,跟他走就是傻子!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自由來去遊玩一番,哪裏能讓那些糾結不清的事兒壞了興致?

沈天璣正欲回絕,不想沈天瑱當先開口道:“三哥,我等下要和幾個同窗同遊的,可陪不了你。”

他瞧了眼沈天璣,見她一身淡粉色齊腰襦裙,墨發輕挽,發簪素雅,容顏愈顯清麗,由衷讚歎道,“妍兒穿什麽都好看!”頓了頓,又續道:“不如妍兒和我一起去吧!我定會照顧好妍兒的!”

京城上元習俗,上至公爵勳貴之府,下至平民百姓之家,所有年輕男女皆可結伴出門遊玩。沈天璣此番沒有同伴,隻帶了兩個丫頭並兩個仆從,若是和家兄一同,的確可多照應些。

可是,瑱哥哥的同窗裏,還有一個叫蘇墨陽的呢。

沈天璣心頭過一遭,覺得還是孤身一來的最好。

沈天珩見有人跟他搶,哪裏肯放過?正要開口再勸,沈天璣脆聲打斷道:“兩位哥哥的心意,妍兒心領了。但是妍兒今日就想孤身一人。”她假做賠罪地朝兩個人福了福身,眼神朝沈天珩那邊帶了嗔怪之意的一閃。

沈天珩摸摸鼻子,止了勸。明宣啊明宣,今日我還是選擇護著妹妹吧!

沈天瑱心心念念和同窗匯合,跟兩人拱了拱手就當先走了。沈天珩陪著沈天璣走到最熱鬧的宣德樓附近,才離開。

京城繁華之地,西城當屬太昊坊,東城當屬宣德樓。西城因平民住宅居多,太昊坊中遊玩的也多是平頭百姓。沈天珩怕那裏魚龍混雜,才特地把沈天璣帶到宣德樓。

人群熙攘,燈火繁盛,整條街道明亮璀璨,煌煌如在夢中。

小三子在前頭開路,免得人群擠到沈天璣。沈天璣則領著青枝碧蔓一路逛過去。

兩邊店鋪琳琅滿目,多是賣花燈煙火之類,還有些新穎物件兒諸如木偶娃娃和各色麵具。沈天璣瞧見架子上掛了隻蝴蝶麵具,笑道:“那個麵具好!”

走過去正欲取來看看,冷不防另一隻纖纖玉手先她一步取了下來。

順著皓腕往上一瞧,卻見一張年輕清秀的女子側顏,冰玉雪膚在燈下盈盈泛光。

“老板,這個麵具怎麽賣?”

“不多不少,十文一個。”

那女子正欲拿錢,碧蔓眼瞧著架子上的蝴蝶麵具隻此一個,沈天璣一臉惋惜,忍不住上前道:“老板,我們多給些銀子,賣麽?”

老板有些為難。

那女子看了眼碧蔓,又打量了會兒沈天璣。眸中閃過一抹光。

沈天璣皺眉喚道:“碧蔓回來。這本是這位姑娘先拿到的。”隨後又朝女子盈盈一笑,“抱歉,我家丫頭不懂事。”

不想那女子也回以一笑,“若是姑娘實在喜歡,我就讓給姑娘吧!”

說著,就將手中麵具遞給沈天璣。

沈天璣心下讚歎女子的寬厚,笑著婉拒道:“姑娘不必如此,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這麵具本該是你的。”

那女子點了點頭,轉身給老板付了錢。

沈天璣在架子上瞧了一會兒,未能找到喜歡的。正欲離開,那女子卻叫住她。

“姑娘,我方才在前頭看見過賣蝴蝶麵具的,當時未曾買下。不如現在我陪你去買?”

女子容色秀麗,燈光下眸光誠摯,笑容清爽明媚。沈天璣一愣,笑著點了頭。

那女子又開口道:“你是不是名叫沈天璣?”

沈天璣一愣,“姑娘如何知道的?”

女子淺笑,“曾經在畫中見過。”

沈天璣驀然想起那日在瓊香殿後院裏聽到顧殷殷所說,蘇墨陽曾為她作過一幅畫的事情。

“姑娘,你莫不是晉遠侯府的哪位小姐?”若是蘇府的人,還是不要深交為好。隻是前世她也未曾在蘇府見過這樣一個女子啊。

女子一愣,搖頭道:“我跟晉遠侯府毫無幹係。”頓了頓,又續道:“早就聽說左相府裏有容貌傾城的女兒,且懂事孝順,在姑蘇照顧年邁的敬國公整整兩年。雪梅節時我正小恙,未能見到你一麵,正可惜呢!可巧今日碰到了。”

“姑娘實在過獎了。”沈天璣不好意思道,“是傳聞多有誇大而已。”

“我倒覺得傳聞未有誇大。可不是容貌傾世麽?”女子笑著,又問道,“聽聞沈府的幾位公子俱是不凡,怎麽今日不見家中兄長陪你同遊?”

“家中兄長倒是邀了我同遊,可他們有不少旁的公子們作陪,我嫌人多,幹脆自己孤身一人了。”沈天璣見她身後也隻有一丫頭一小廝,“姑娘也未曾有兄長相伴?”

女子眸光一轉,輕笑一聲:“我哥哥每日隻知家國天下,忙得很,哪裏有空陪我出遊。”

沈天璣猜測這女子兄長大約是朝中高官,隻不過,這女子瞧著年輕,哥哥年紀也不會大到哪兒去,上元燈節這樣有趣的時候,連她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早早出遊了呢,竟也有人能忍住不來?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都覺得對方言談氣度極佳,彼此生出幾分熟稔。恰走到一溜兒燈謎處,見著無數通明的燈籠,俱是目露喜色,一起湊上去瞧熱鬧。

二人先後連連猜對了好幾個燈謎,加之二人容色出眾,特別是沈天璣,嬌美的雪顏在璀璨燈火下巧笑嫣然,明眸顧盼流彩,瞬間引來周邊不少公子小姐們的注目。

沈天璣機敏地瞧見幾個公子朝兩人頻頻投來的目光,壓了聲音提醒女子道:“這裏人多呢。”

女子滿不在乎,笑意吟吟,“一年都難得出……出門一趟,自然要痛快玩一玩。管他們做甚?”

沈天璣想起上次雲華樓的事情,至今心有餘悸,隻得立在陰暗處默默瞧著那女子繼續猜燈謎。碧蔓知道她想法,低低道:“姑娘站在哪裏都要引人注目的。今日該聽李媽媽的戴個帷帽出門才是。”

沈天璣暗自撇嘴,她是嫌棄戴那勞什子太不自在了。

四下一望,盞盞燈籠,豔麗如霞,燈火闌珊中忽然出現熟悉的麵孔,正朝這邊走來。

正是前不久雲華樓所見的嚴辭郡主靳玉媛。她今日一身衣裝華麗,珠釵滿頭,身後呼呼喝喝跟了一大群人。其中站在最前的正是黎雅婧。

“你也來猜一猜呀!”那女子見沈天璣立在那裏不動,出聲喚她。

她扭身朝沈天璣笑,靳玉媛亦是一邊同身後人說笑一邊往前走。兩人撞個正著。

不小心撞一下本沒什麽,可這會子身後跟了一群公子小姐,靳玉媛身為地位顯赫的郡主,若是輕易放過不免失了麵子,須得立一立威才行。

“你是何人?”她由著黎雅婧替自己揉了揉撞疼的手肘,杏目瞪向那女子。

女子偏頭打量靳玉媛,默不作聲。沈天璣怕她吃虧,連忙上前輕聲提醒道:“這是淮武王府的嚴辭郡主。”

她輕輕點了頭,隻淡淡瞧了眼靳玉媛,就轉身繼續看燈謎。

她這副模樣在靳玉媛看來是嚴重藐視了她的尊貴身份,當下幾分氣惱。黎雅婧開口道:“郡主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女子淡淡道:“今日上元燈節,咱們彼此不論貴賤,同遊一市。連天子都與庶民同樂,又何須計較郡主身份?”

黎雅婧旁邊一個珠翠女子冷笑道:“計不計較是郡主說了算的,你算什麽東西?”

她還欲在說什麽,靳玉媛擺了擺手示意了一下,那人遂悻悻然閉口。

靳玉媛見那女子一臉淡然,就是不搭理她,俏臉泛出怒意。

“沈天璣。”她不輕不響喚道,“你帶的人衝撞了我,你可有什麽說的?”

沈天璣一直默不作聲,聽她這話,不禁皺眉。

女子不料靳玉媛這樣不依不饒,神色淺淡地瞟她一眼,拉了沈天璣的手道:“這裏的燈謎我都猜完了,咱們換個地方逛吧。”

兩人自顧自說話,把靳玉媛一行人晾在一邊。靳玉媛好不容易壓下的火又噌的冒起來,“沈天璣,我方才的話你可聽到了?”

沈天璣見她氣勢淩人,而自己又著實比不得有郡主封號的靳玉媛身份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朝靳玉媛福了福身,淡定從容,眸間澄澈無波“郡主說的我都聽到了。”頓了頓,續道:“隻是我這妹妹素來懂事,她說的也是正理,我必不會責怪她。”

靳玉媛麵上一變,又要開口。沈天璣搶先續道:“大庭廣眾之下,郡主一再為難反而失了風度。還望郡主想清楚才好。”

靳玉媛這才罷了口,隻麵色猶自不好。

“天璣,我們走。”那女子也不管靳玉媛,拉了沈天璣就走。

沈天璣回頭,遙遙瞧見靳玉媛氣呼呼離去的背影,本來不俗的容貌氣度生生被打個對折,哪裏還有郡主該有的高貴氣度?

這位嚴辭郡主的性子與自己前世頗為相像。

“今日因我的失誤倒叫你為難了一回。”女子歉然笑道,“那嚴辭郡主,我很不喜歡。讓我對她行禮是萬萬做不到的。”

“行個禮而已,也算不得什麽。她自恃身份比我高,那樣的性子,與之口舌相爭,是自找不痛快。”日後總有會她悔悟那一日的。

女子點點頭,又笑道:“你這性子,我倒是喜歡得很。你方才喚我妹妹,可我瞧著你定比我年紀小些。”

二人一說出生年份,果然是那女子長了兩歲。當下那女子親熱地喊了句妹妹。

兩人正說著,忽然女子停下腳步,遙遙望見街口處一隊肅整嚴謹的侍衛,其中一個瞧見她,大步走了過來。

“這麽快就被找到了。”女子一臉惋惜。“天璣,我府裏的侍衛來尋我了。”

“如今也沒時間陪你去買蝴蝶麵具了,我就把這個送給你吧!”她朝沈天璣一笑,將麵具塞到沈天璣手裏,忽然湊近沈天璣,輕聲道:“我名叫熙華。可記得了?”

“日後咱們有緣再見!”說著,轉身朝那侍衛的方向行去。

沈天璣怔怔看著女子遠去的身影,說不出話來。

熙華,大昭還有哪個女子敢叫這個名字?除了那位方賜婚給大哥哥的熙華公主。

這,就是她未來的嫂嫂了?

似乎與她性情十分相投呢!

“四姑娘,方才那位姑娘跟你說什麽呢?”碧蔓好奇道。

“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沈天璣撫弄一番手上的蝴蝶麵具,抬眸四處一望,道:“咱們走到哪兒了?”

“四姑娘,如今應該快到昭寧街了。”小三子回道,“昭寧街今夜也好玩呢,有表演雜耍的,姑娘去看看?”

沈天璣隨手將那麵具戴在臉上,瞬間,整張臉被遮住,隻露出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

碧蔓見了拍手笑道:“姑娘這樣瞧著,真像戲文裏唱的劫富濟貧的蒙麵女俠呢!”

“今日我也做一回蒙麵女俠。走吧,去昭寧街。”

卻說熙華與沈天璣分手後,隨著侍衛到了一處偏僻之地。

那裏停了一輛馬車。熙華掀開簾子進了馬車,這馬車外頭瞧著隻是稍顯大而已,進去之後,卻是桌椅、床榻一應俱全,活像是會移動的小小宮殿。地上一層藏青色流雲紋的地毯,床榻並不大,金繡鍛邊、菱紋雕花,一如車中的其他擺飾,高貴內斂,恬淡舒適。

男子修長的身形側臥在榻上,凝神看著手上一卷書。琉璃燈盞,通明透亮,照得那人容顏俊美異常,透著安靜寧和之氣。

“方才我還說天子與庶民同樂呢!皇兄就剛好出宮了。”熙華笑著坐到椅子上,“皇兄可知,我方才遇到了誰?”

男子並未放下書卷,目光尚落在書冊上,嘴上淡淡道:“下回出宮記得多帶些人。”

熙華自來曉得他的性子,兀自笑道:“方才我遇到皇兄畫中的人了。”

納蘭徵這才發下書卷,看了她一眼。

“沈天璣,端的是好模樣好氣質。”熙華讚道,“隻是,似乎畫過她的人不止皇兄呢!”

“嗯。”那日瓊香殿,他也在場。

“蘇府……大約是傳聞中六藝頗著的藍田公子蘇墨陽?”她猜測著,又輕輕一歎,“京中人人都道,蘇公子精通六藝,特別擅於一手好畫。可是誰又知道,皇兄才是當世絕頂的丹青妙手呢?當年葉先生誇您一筆傳神,入木三分,比他別的學生都來得更有天賦。我至今都記得清楚。”

“嗯。”男子淡淡哼一聲,“你遇見她做什麽了?”

就知道你忍不住要問。熙華得逞暗笑一聲,這才把大致經曆說了一遍,又道:“淮武王那孫女兒這般氣質,都能封得郡主,慶陽侯那女兒也是郡主,為何哥哥不給天璣也封一個?我瞧著她給那嚴辭郡主行禮的模樣,可難受得緊,哥哥你也舍得!”

“郡主之位,她未必想要。”再者,他覺得她遲早是皇後,何必麻煩去封什麽郡主。

熙華心下暗驚,滿以為這位素來公允嚴整的皇帝哥哥又會說她胡鬧,把國事當兒戲,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她思忖一會兒道:“我瞧她麵兒上雖然活潑,其實性子淡靜通透的緊,大約真是不在乎這虛名的。可不管如何,也別讓她的身份比那嚴辭郡主低了去。”

男子再次淡淡嗯了一聲,雙眸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麽。

片刻之後,他再次開口:“你早說要見一見承鈞,今日可要隨朕一道去?”

說到未來的夫婿,熙華不免微有羞意,點點頭道:“剛好我還未看夠外頭的花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