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流水一別今又逢(下)

突如其來這樣一句話,沈天璣感覺到沈天珩投過來別有意味的目光,隻覺得頭皮發麻。

納蘭崇神色淡淡,仿佛再自然不過,又續道:“若是忘了,我便再說一次吧。我的字是……”

“明宣。”沈天璣聲嗓泠泠若環佩,笑意宴宴道,“你我約定又怎會忘記?隻因身處京中,難免要周全禮數。”

納蘭崇淡靜容色上露出淺淺笑意來,“你我故友一場,且現在也並無旁人,不必如此拘泥。”

沈天璣點頭道:“明宣說的是。”

二人相視而笑,沈天珩隻覺得自己瞬間成了多餘的了。他將那冰絲綠綺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引二人移步至豐麟院後院中。

院中遍植楓樹,滿地斑斕殘葉,透著蕭瑟之意。

殘葉之中置有紫檀雕花桌案,案上描有梅竹寒友,頗俱清閑雅意。案邊三張矮圈椅,配有清一色冰藍椅搭和座墊。

沈天珩將冰絲綠綺置於案上,自己坐到案前,長袖輕挽,修長白皙的手指置於琴弦之上,略一思索,一曲高深流水錚錚而來。

豐麟院的小廝遞過來兩盞茶水,沈天璣一嚐,滿口都是竹青之意,想來是近些時候京中公子們競相追捧的翠竹茶。

聽說這茶以山中清露翠竹而製,如今十分盛行。沈天璣嚐著,也覺得味道不錯。配上沈天珩彈奏的清雅之音,自有一種閑庭看花的嫻雅之意。

曲罷,沈天珩讚道:“不愧是冰絲綠綺,果真是音質絕佳。”

“恭喜君蘭兄獲此珍品。”納蘭崇道。

沈天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一圈,瞧見沈天璣正喝著茶水,一臉欣賞的模樣,開口問道:“妹妹,聽你院裏的丫頭們說,你在姑蘇可是時常彈琴的,我可從未聽過你的琴音,今日趁明宣兄在此,又有名琴相伴,妹妹何不彈上一曲?”

沈天璣傻了眼,心頭便把青枝碧蔓罵了一遍。

雖說她這兩年在姑蘇的確仔細學了琴,可並不曾深練,技藝平平,哪裏好意思在納蘭崇麵前出醜的?

若是叫納蘭崇對她沒了好感,先時的努力豈不是都白費了?可若是為了這好感而太過委屈自己,她也是做不來的。

此刻納蘭崇也是一臉期待地瞧向她,沈天璣隻得放下白瓷茶杯,苦惱道:“三哥哥可是為難我了,我雖彈過,可彈得著實不好聽。再加上自回京之後就沒練過,隻怕指法生疏。”

沈天珩卻笑道:“看吧,我早和明宣兄說過,四妹妹你不善琴,他還不信來著。”

納蘭崇心裏一直把沈天璣看成風華絕代的大家閨秀,不曾料到沈天璣竟是個不善琴的。他瞧著沈天璣秀眉微微蹙起,嫣唇微撇的懊惱神情,心中隻覺得嬌媚動人。

美人便是皺眉也是一道風景。

納蘭崇忽然心頭一動,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來彈給妍兒聽如何?”

冰絲綠綺,琴譜中的極品,所彈之音自然不凡。可沈天璣未曾料到,在納蘭崇指下,這琴音竟是如此悠揚動人,餘音不絕。

撫琴男子一身月白衣袍隨風微微揚起,容色一片沉靜,所彈所奏竟是沈天璣聞所未聞。初始她以為是她孤陋寡聞,可當她看見沈天珩也是滿臉驚歎時才曉得,這卻是納蘭崇興起而臨時編來的曲子。

沈天珩忽然立起身,去了屋內拿紙筆,想將此曲譜記錄下來。

沈天璣默默聽著。

曲音逐漸轉向纏綿動人,不知怎的,沈天璣覺得心頭一陣陣觸動,她抬眼望向男子,卻正迎向男子透過來的目光,溫若春風。

眸光漆黑,泛著湧動的春水之意。他就這樣一直專注地看著她,指間動作不停。那琴音婉轉,仿佛在朝她述說著什麽。

沈天璣心頭直跳,臉上不自覺發起燒來,幸好四下除了遠處幾個掃地仆役外,並無旁人。

待沈天珩返回時,納蘭崇已經結束。

沈天珩沒能記下神跡,一臉可惜。納蘭崇笑道:“曲調已經記在心中,待來日我寫了,便派人送到沈府來給君蘭兄和妍兒鑒賞。”

說著,他狀似無意地悠悠看了一眼沈天璣。

沈天璣低了頭,心中默念:我什麽也不知道。

可憐沈天珩不曉得這是人家給妹妹表白的琴音,跟他根本沒關係,這會子還開心道:“一言為定!我就等著明宣兄了!”

離開豐麟院後,納蘭崇便去鬆鶴堂與沈老夫道別。剛好林氏也在,因過些日子是沈老夫人的壽辰,沈府要大宴賓客,林氏邀他屆時再來沈府,納蘭崇自是一口答應。

冬至過後,京中一日比一日寒冷。

時值沈老夫人壽誕前夕,沈府上下一片喜慶。

這日沈天璣午間小睡中醒轉,隻覺得房中十分暗沉,她見青枝碧蔓並不在房中,便自己披了衣裳起身,推開了窗子。

外頭天空一片幽暗,寒風陣陣,雲朵沉沉,大約正醞釀著一場大雪。

“姑娘起身了?”碧蔓捧了個新燙的湯婆子進門,放下手中東西,上去關上了窗子,“外麵可冷著呢!比下雪還冷!姑娘可別涼著了。”

沈天璣自窗口處將目光收回,接過碧蔓遞過來的一杯熱茶,問道:“母親今日可得空?”

“奴婢去問過了。”碧蔓答到,“今兒夫人要和幾個管事商議壽宴采買之事,隻怕是不得空。不過方媽媽也說了,若是姑娘有急事,定要稟了夫人,讓夫人來瑩心院一趟的。”

沈天璣搖搖頭,“並沒有什麽緊要的事。母親最近因大姐姐和大哥哥的親事本就不得空,如今又加上祖母壽宴一事,想必已極是疲累。我的事不提也罷。”

自沈天璣到京之後,沈老夫人的病就日漸好了,如今已是痊愈。府裏的下人們不曉得真正實情,明裏暗裏都傳言說四姑娘沈天璣是顆福星,這一回京,把老夫人的病給照好了。沈老夫人自個兒也拿這句話開了幾回玩笑,這說法便愈發盛傳,倒跟真的一般。

花甲之年的老人家最緊要的便是身體康健,如今久病初愈,又恰逢大壽,沈府便決定好生慶祝一番。這不,眼見著日子臨近,沈府上下一片忙碌,林氏更是陀螺一般,整日裏都不得閑。

對於大少爺和大姑娘的親事,也有了些眉目。林氏同婆婆並幾個弟妹商量著,覺得這次壽宴便是一次絕好的時機,將幾個斟酌再三之後得出的候選小姐和公子都一並請來,一來全了門府之間的交往情誼,二來可以暗地裏瞧瞧這些年輕人的舉止秉性,好做最後的定奪。

故此,沈府便是忙上加忙。

“奴婢記得有一年老夫人做壽時,宮裏的太後娘娘都親自來了咱們沈府呢!好像……就是咱們去姑蘇的頭一年。”碧蔓也曉得府裏馬上就要熱鬧一場,心頭便是抑製不住的興奮,笑道:“隻可惜這兩年都未曾來過了。不知今年太後會不會來呢!”

沈天璣笑道:“你這會子倒巴巴盼著太後娘娘來,隻怕她老人家若是來了,你又要跟上次那般,嚇得兩腿發軟了呢!”

碧蔓嘟著嘴道:“姑娘您就可勁兒笑話奴婢吧!那日若不是因姑娘睡晚了,奴婢心驚膽戰,生怕太後娘娘和夫人斥責奴婢未喚姑娘起來,又怎會嚇得那樣?在太後麵前丟了個大醜。”

“若是你丟了個大醜,那我豈不是更沒臉了。”沈天璣語氣輕緩。

那年太後駕臨沈府,沈府上下都早早迎接著,唯有她沈天璣,竟是睡到日上三竿。雖說沈府長輩們都寵著她,可太後身份何等尊貴?豈容她一個小輩如此不敬?她這一晚起,自然在那位太後姑姑心中留下極不好的印象。

忽然又想起昨日大哥哥派人查來的事情,沈天璣又陷入沉思。

這事情是關於如今太後跟前的紅人,靜辭郡主顧殷殷的。也正是她想要告訴母親的事情。

沈天璣伸手輕輕摩挲著青花纏枝蓮花茶杯的杯身,那茶杯清亮剔透,線條優美,是極其名貴的景州青花瓷。杯中茶水的溫熱絲絲沁入沈天璣的手指,十分舒服。

碧蔓還在說著上回太後駕臨沈府的趣事兒,垂眸瞧著沈天璣眸光沉靜,仿佛在思考什麽,手邊的茶水也不見喝一口,不禁開口問道:“姑娘可是有何難決之事欲詢問夫人?既然夫人不得空,不如奴婢陪著姑娘去鬆鶴堂走一趟吧?”

沈天璣搖搖頭,“不必了。”

歸京時路遇顧殷殷,沈天璣回京後就暗地裏托了沈天瑾將顧殷殷這幾年的事情查了一查。雖說前世裏她與這位顧家嫡女並不相熟,但因她本是大昭頗負盛名的女子,事跡多少知道一些。這一查,沈天璣驟然發現這一世與前世的諸多不同來。

襄陽顧氏,前世裏因顧殷殷而走向世家巔峰,一同興盛而起的還有晉遠侯蘇府。與此同時,沈府卻逐漸沒落,短短幾年內氣數耗盡。若說這其中沒什麽關聯,沈天璣是如何也不會信的。可這一世,不論是哪一府,都是一點興衰變化的跡象都不見。沈天璣自認除了保住祖父的性命外,她未曾做過別的什麽。那麽,到底改變這一切的是什麽呢?

沈天璣覺得有些難解。

不管如何,當下的情勢是好的。前世的這年,沈府早不是如今這個樣子。

沈天璣微微歎口氣,視線又落在案幾的楓木焦尾上。

琴弦旁邊,有一紙曲譜,正是前日安親王府送來的,名為“美人吟”。

想到這個名字,她不禁微微臉紅。瞧著納蘭崇十分正經的模樣,卻能想出這樣的招來,著實讓她有些難以消受。

不過他的音律造詣的確登峰造極,三哥哥本是個中高手,但是在納蘭崇麵前也自願甘拜下風。她雖不精於此道,但也覺得此曲異常動人,內種意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