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欣賞

袁媽媽還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結實,嘴也被帕子塞著,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讓她沒有任何機會撞牆投水。她安靜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瀟隻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發而亡。

這個年過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來就是個悲劇,幼時父母雙亡,賣身為奴後始終在最底層打轉,而她逆來順受,既沒怨天尤人,也沒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進府後,從掃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婦子,再到守角門的粗使婆子,始終默默無聞,從沒有人注意過她,惟一一次在主子麵前露臉,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隨之而完結。

她來見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時發作的劇毒,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這樣做的人叫做死士,危險無比。

皇甫瀟和皇甫澈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麵如金紙,搖搖欲墜,明月及時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給趕過來的大丫鬟春蒲與夏蕖。

皇甫瀟吩咐守在院子裏的隨從去刑部叫仵作,“別聲張,悄悄帶進府來。”

那人領命而去。皇甫瀟讓安王府中的人繼續守著死了的婆子,然後就回到正廳,坐下來喝一口已經涼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蹺,暫時先按下,我會查個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點頭,“全憑王兄安排。”

皇甫瀟轉向明月,神情變得柔和起來,“公主可曾受驚?”

“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會讓我受驚的。”

皇甫瀟知道這位異國公主好武,尤喜騎射,等閑之輩是不會給她造成威脅的。燕國女子都弱不禁風,以柔婉為美,可他每日忙於國事,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安慰那種迎風流淚對月吐血的弱女子,瞧著眼前的女孩大方爽俐,遇到意外也能從容應對,不來梨花帶雨柔弱無助那一套,讓他感覺很輕鬆。

他緊抿的唇角浮現出一縷微笑,溫和地說:“那個楚小姐,我會把她帶走仔細詢問。一旦結果出來,我就派人告訴你。”

“好。”明月沒有異議。

她將楚燦華的出現和說過的話全部告訴了攝政王,卻對那個婆子話裏藏刀汙蔑大妃的事隻字不提。安王妃當時也聽到了,肯定會私下裏告訴安王,皇甫瀟自然也會知道,用不著她來重述一遍,沒的汙了自己的口,還讓母妃跟著再受一回委屈。想著這些,她心裏恨極,等皇甫瀟查出幕後是誰指使,若是那人勢大,能逃脫了性命,她就要想辦法動手,非得出了這口氣不成。

皇甫瀟雖不是拘泥之人,但是大麵兒上的規矩卻是要守的,給公主道了惱,又軟語安慰了幾句,便對安王妃說:“弟妹這兒在開賞花會,還是別耽擱,免得讓人猜來猜去,以為澈弟家中出了什麽事,散布點謠言出來,反為不美。”

安王妃對這位嚴峻冷厲的攝政王一向心中暗懼,以往都是安王陪著在前院說話,難得見到,此時坐在一間屋裏,雖有安王與公主在側,卻也忐忑不安,深怕攝政王為公主而遷怒於自己,聽他發了話,讓自己出去繼續主持賞花會,顯見是沒有怪罪,於是喜出望外,連忙起身行禮,與公主一道出了房門,往花園行去。

雨後初霽,地上還有些微濕,淡淡的陽光卻好,照著院子裏的紅花綠葉,將明月身上的淡金色衣裳襯得更見華美,垂下的流蘇、纓絡在微風中輕揚,讓她更多了幾分飄逸。

皇甫瀟端著茶碗,穩穩地坐在椅子上,透過敞開的窗戶看著明月高挑的身影,眼裏閃過一絲暖意。

勇毅親王府正式下聘後,神鷹汗國的大妃派信使快馬趕來,給他送來一封信。厚厚的幾頁雪金象牙灑金箋上一手簪花小楷婉然若樹,穆若清風,卻不是單純的寒暄,也沒有鄭重其事地托付女兒,反而跟他說了幾件要緊的大事。

神鷹汗國龍城與蒙兀帝國的王廷都距燕國甚遠,彼此之間卻比較近,於是互相派遣細作刺探軍情,又讓軍隊偽裝馬賊,越境騷擾商隊,搶掠牧馬牛羊,一直打個不停。前兩個月明月公主的哥哥率軍在邊境剿滅馬賊,卻不防抓到幾個重要人物,一審之下,得到不少有關燕國的秘辛。若是以前,他們自是不加理會,樂得在一旁看大燕的笑話,可現在公主嫁過來,燕國又給予糧草,有締約之意,大妃也就順水推舟地把這個大人情送給了女婿。大妃旁觀者清,在信中冷靜地分析了燕國朝中的局勢以及蒙兀帝國的謀算,對勇毅親王諄諄叮囑,倍加關切,從頭至尾未提女兒一句,但拳拳母愛之心卻躍然紙上,實是無聲勝有聲,別說皇甫瀟心裏舒坦,就連他的頭號智囊看了信後都對大妃的智慧推崇備至。

看著公主沿著回廊走出月洞門,皇甫瀟才低下喝茶,臉上的神情重新恢複了嚴肅冷峻。

安郡王皇甫澈是標準的文人性情,最喜歡嫋嫋婷婷風流嫵媚的嬌柔美人,因而瞧著公主很一般。雖說應邀做了男方的媒人,他卻認為兄長在這樁親事上吃了大虧,不過親王娶正妃自是要講究個身份門第,又是兩宮太後的意思,皇帝頒旨賜婚,給了天大的體麵,也沒法子拒絕,好在兄長府中女人成群,有位份的姬妾都占得滿滿的,倒比自己府裏還要齊全,也就罷了。此刻陪著皇甫瀟在屋裏喝茶等人,他渾沒察覺兄長的目光一直在追著公主的背影走,心裏想著今日裏這些煩心事,不由得也有些惱怒。

“王兄,我看那挑事兒的人竟是想將我們兩家王府一勺燴的意思,你估摸著是何人有那麽大膽子?”皇甫澈生得清秀雅致,二十多年來過得甚是順遂,難得的有了幾分煩惱,“咱們宗室子嗣單薄,傳到今日,皇族嫡脈也不過隻剩下你和我這兩支,卻是誰看不過眼,起了心想要陷我們於不義?”

皇甫瀟笑了笑,“你不必太擔心。此事分明是朝著我來的,你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倒是驚嚇了弟妹,讓為兄很是過意不去。”

神鷹汗國的大妃到底出自燕國的哪家,他派去的細作打探了這麽多年也沒弄清楚,此時忽然讓個婆子傳出模棱兩可的流言,把公主的母親跟犯了國法的燕國重臣拉扯在一起,明顯是針對要娶公主的攝政王,順便想攪黃了他們的親事。

他原本對於這樁婚事抱著平常心,不過是循著規矩給予未來王妃應有的敬重與體麵,雖偶然思及,也隱有期盼,到底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頭。收到神鷹汗國的大妃來信後,他的心緒就有所轉變,決意善待公主,不使她受委屈。如今有人出招,剛露了個頭,就擺明了想要激怒公主,讓公主心存芥蒂,將來與他夫妻不諧,以斬斷來自公主身後的強援,這種卑劣行徑卻反而促使他更加看好與公主的婚事。想到離成親已經沒多少日子了,那些本以為讓他娶異族公主是給他添堵的人才反應過來,卻已經遲了,就算再做些手腳,也是無用。他自然不會悔婚,難得公主年少,卻頭腦清醒,絲毫沒把那個婆子的胡話放在心上,根本提都不提,非常大氣,讓他頗為欣賞,第一次覺得這個小姑娘當得起他的王妃。

皇甫澈聽了兄長的話,七上下八的心頓時安定下來,開心地笑道:“此事怎麽能怪王兄?都是你弟妹治家不嚴,竟讓犯官之女混進府中,這才牽出那個婆子,讓她有機會走到公主跟前兒,差點出了大亂子。今日事畢,愚弟定要好好整治府中的下人,再不能出這樣的事。”

“嗯,是該梳理一下。”皇甫瀟溫和地說,“你平日裏隻愛讀書會文,對那些庶務都不在意,便易讓一些刁頑憊懶的奴才欺了去。若不出事倒還罷了,一出事則很可能是大事,確實不可輕忽。”

皇甫澈連忙應道:“王兄放心,弟弟這回定要親自盯著,把府中清理幹淨。”

“那就好。”皇甫瀟看到刑部的仵作跟著自己的長隨走進院門,便站起身來,沉著臉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