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恐懼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嘶喊過後,徐丹青又臉色潮紅身體顫抖地喃喃自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父親最喜歡我,不會不管我的,母親也是,母親平常那麽愛我,她怎麽會不管我呢?”
“對了,對了,母親三天前才送我一匹織金妝花大緞呢,那緞是湖藍色的,顏色鮮豔極了,就跟那接著青山的藍天一樣透亮——”
何氏是送過徐丹青很多東西。
但那都是在徐丹青被送到這裏來之前。而最近兩年徐佩東雖有過來看,卻多是送米麵蔬果,根本不會送這種明顯隻在顯貴之中能用的東西。
徐丹青都有點瘋了吧。
不過這也正常,被關在這裏的人,到最後有幾個不瘋的?每年都要有一兩個瘋死或者上吊的,還有家人定時送錢的,就買口薄棺葬進地裏再立一個無字碑;已經沒有家人送錢的,到時候一席破簾子卷出去尋個茂密點的林子往裏頭一丟,等過個兩三天,骨頭渣都給野獸啃光了。
徐丹瑜站在角落,抱臂冷冷地徐丹青發瘋。
他帶來的小廝沒用,明明已經看過了好幾次還會被這情景嚇得不敢大聲說話。
可他一點都不害怕。
他要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徐善然、徐佩東……徐家的所有一切的人、還有已死的周姨娘。
他有這麽多人要一一害怕過來,怎麽可能還有精神去關注一個半瘋的沒有爪牙的“姐姐”?
可是這個姐姐現在還有用……至少對他的計劃還有用。
徐丹瑜目光閃了閃,對著還在狂亂中的徐丹青說了一句話——他非常明白,要說什麽話才能讓這陷入狂亂中的女人清醒過來:“徐善然的婚事也沒有比你好到哪裏去。”
徐丹青似乎怔了一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停下來,不再四處走動試圖去甩那些根本摔不破的石頭製作的杯子盤子,而是眸中血色稍退,扭頭問徐丹瑜:“你說什麽?”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真的,不過祖父似乎想把徐善然嫁給楊川,和楊氏拉關係。”
“楊川?”徐丹青迷惑問,“那是誰?”
“先皇元後的娘家,現任的楊國公曾經當過今上的老師。”徐丹瑜簡單說。
徐丹青的剛剛冷靜下來的模樣又瀕臨崩潰,在她真正崩潰之前,徐丹瑜將最後那一句話說出來:“不過楊川快死了。一個死人有再大的能耐和家世也沒有用。”
“……你是說,徐善然的丈夫快死了?”徐丹青這回完全喜大於驚了。
一旁的小廝看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徐丹瑜完全沒有心思糾正徐丹青這點小小的口誤。
他說:“沒錯,如果徐善然肯嫁過去,幾年之內就要守寡。”
“既然這樣,國公府怎麽會把徐善然嫁過去?”徐丹青這回思路又忽然正常了。
徐丹瑜不語。他隻是從紫竹的三言兩語中模模糊糊地推斷到了這件事,至於徐善然到底嫁不嫁,國公府為什麽要徐善然嫁過去,就完全不清楚了。
“也不對,你都知道楊川快要死了,那消息肯定滿城皆知……”徐丹青喃喃著說,“楊家應該不會把目光看向國公府才對啊……這是擺明了嫁過去要守活寡的……”
但徐丹瑜都不知道的事情,被關在庵裏八年的徐丹青肯定不知道。
她最後根本沒有想出什麽具體的東西來,而是突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徐丹瑜:“你說徐善然想不想嫁呢?一個馬上就要踏進鬼門關裏的人,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想嫁的吧?但是國公府不止一個女兒啊——”
跟著徐丹瑜過來的那個小廝聽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都被嚇得臉色發白。
連徐丹瑜都有點意外:這腦筋轉動的速度委實不慢,一點都看不出剛才對方還癲狂得跟個瘋子一樣。
可是再怎麽動歪腦筋,目光也隻落在徐善然身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
想到這裏,或許是再沒有感情也有血緣上的聯係,徐丹瑜的目光不由偏了一下,不與徐丹青蘊含了太多企盼的目光對視。但這偏移僅僅一瞬,很快,他再將自己目光轉到徐丹青的臉上。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低沉得仿佛帶著蠱惑:“沒有用的,除非……除非你有辦法接觸他們。”
“什麽辦法?什麽辦法?幫我想想!幫我想想!!!”
“……我知道過一段時間,京中會舉辦一場盛事,你可以寫信給父親,說同意嫁給外鄉人,說想在嫁出去前最後看一眼這繁華的京師。父親會想到這一點的。”
“盛事?是什麽盛事?”徐丹青知道還有希望之後就暫且安靜下來了。
“是為期十日的國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甚至天下間有名望的讀書人與商人,全部都會參加。這還是可以攜帶家眷參加國宴。”徐丹瑜說,“到時候,徐善然一定會去。如果楊氏有意訂下徐善然,隻怕不止楊氏的人會去,楊川本人也會拖著病體到場……”
不用等徐丹瑜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徐丹青的雙眼已經亮如星辰了。
徐丹瑜自然看見了這一點,他稍一沉默,又說:“不過這也不一定,我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誠如徐丹瑜所說,他還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至少就正坐在徐佩東與何氏麵前的徐善然而言,從楊川到十日後的國宴,她知道的都比徐丹瑜多出太多。
在楊川這個十有八九是自己未來丈夫的男人身上,徐善然不止知道對方詳細的死亡日期,還知道這個三代貴族顯赫名門之後那點說不得的事情:比如這個幺子雖然自小體弱有今天沒明天,合該修身養性以求延年益壽,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小生病的壓力太大了,他雖然平日裏的飲食生活確確實實符合養命之需,但在女色上頭,卻有著與那宮裏沒有話兒的太監差不多的癖好。乃至他最後的死亡也因此而尤顯可笑——從小到大有今天沒明天的楊川最後竟然不是病死的,是被其長期淩辱終於不堪忍受的婢女給活生生勒死的。
徐善然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隻因為這件叫楊氏顏麵掃地的事情當時是傳遍了整個京師的。
在她前世,從小就被寵著順著又不能幹別的楊川在女色上頭越來越沒有節製。為了實現他的無遮大夢,大婚之後楊川就特意分府單過,以至於等他被人勒死了,府邸被搬空,他的身體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屍體都發臭了才被例行過去問候的楊府總管發現——這對於權貴人家來說簡直不可思議,也是楊氏措手不及,叫事情傳遍大街小巷的主要原因。
徐善然還記得清楚,這件事是發生在貞弘二十二年。
也就是說,距離現在還有三年時間。
但換做這一輩子,她想這個日期會提前至少二年。
大婚三個月的時間正正好。太短了兩家的麵子須不好看,而太長了……她隻怕沒有這樣好的耐心。
真是奇異,她現在想林世宣再想楊川,竟不覺得這兩個男人對她而言有什麽區別。
坐在上首何氏與徐佩東本在逗著徐善性,此刻兩人見徐善然雖坐在這裏,卻一徑沉默,徐佩東不由與何氏交換了一個眼色。
何氏深知丈夫心意,立刻將兒子交給一旁的桂媽媽帶走。
徐善性正玩得高興,一下被掃了興致還有點不愉快,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似的,但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真耍小孩性子,見父母與姐姐似乎有話要說,便乖乖與桂媽媽走了。
在徐善性離開之後,徐佩東清咳了一聲:“今天下午你五哥哥找你……”
“五哥是為了庶姐來的。”徐善然聲音婉轉,“五哥想要讓庶姐嫁個好人家,我已經與祖母說了,祖母說既然當年庶姐是為人所騙,雖說不可能叫死人複生,再回國公府待嫁,但若隻是好好的嫁人,重新開始生活,那也是應有之理,正是全了庶姐與父親母親血親之情的一樁大好事。”
這話說得漂亮,但實則老夫人何曾這樣說過?除了從頭到尾似打發乞丐一般給出的一份添妝之外,是真正沒有給出過一句好話。
徐佩東好歹這把年紀,如何不知道自己母親的性子?此刻一聽女兒所說便知這是在照顧自己的心情。
他長歎了一聲:“……不說這些了,你祖父應該與你說過一些事情了,你自己的想法是怎麽樣的?”他想著如果女兒露出一絲不願意,不管怎麽樣,這件事自己也要攪壞了。
可是徐佩東顯然不知道,在他這樣幾乎擺明要抗衡自家父親,有些艱難地問出話的時候,自己女兒卻終於鬆了一口氣。
總算來了,早晚該有這一問的。
徐善然默默地想著,說出了自己早就準備過無數次的說辭:“不管如何,長輩就是長輩,祖父若中意,女兒再沒有二話。”
這話說得太過堅定,坐在上首的夫妻兩一起被噎住。
徐佩東正想說:好女兒你清醒點,不是所有親人都會為了你幸福著想的。何氏已經先搶了話頭,眼眶泛紅說:“好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若點頭應了,你這輩子就真的完了!”
徐善然正張嘴想要說話,何氏已經決絕地說:“夠了,婚姻大事自來由父母決定,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會給你挑一個好人家的!”
“母親……”徐善然還要說話。
“桂媽媽,桂媽媽?快過來!”何氏已經揚聲叫道,“把五姑娘送回院子裏去!”
桂媽媽剛送走了徐善性,此刻聽見何氏的高喊聲,快步走進來的同時,除了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之外,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太太,怎麽了?……老爺,邵公子正在外頭站著,想見老爺。”
何氏這還沒有說話,同樣憋了一肚子鬱氣的徐佩東總算找到了一個發泄口,大怒罵道:“不見不見!這個混蛋還有臉來見我!?”
室內的氣氛因為這突然爆發出來的情緒而微微滯了下。
徐善然的目光在眼眶發紅的何氏與抑製不住自己怒氣的徐佩東臉上轉過。
她靜默了一會,站起身說:“女兒先告退了。”
說罷,便與桂媽媽一起向外走去,不過兩三步路,就遠遠看見了邵勁的身影。
八年後的人早就長得高大壯實,遠沒有八年前第一次看見時候的單薄瘦小。
但他給人的感覺似乎一直都沒有變過。
此刻這人正站著院子門口的一側,耷拉著腦袋,似乎還踢了腳路邊的石頭,看上去很像徐善然見過的那種毛色黑白相間的大狗。
——那狗叫做什麽名字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