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惡鬼(下)

錦湖園的水碧粼粼的。

紅紅白白的錦鯉在靠近山石與水草之間搖曳著長長的尾巴穿來穿去,那長在岸上的鳶尾葉子垂到水麵下,被風輕輕一吹,就帶出一串冰涼入骨的水珠。

徐善然來到這裏的時候,邵勁正蹲在岸邊。

他呆呆地看著麵前的水和魚,從背影看去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這一次沒有帶丫頭,就自己走到邵勁身邊。

許是垂著頭的邵勁看見了她衣衫下擺,一直不動的人突然閃電伸手,徐善然還沒有怎麽看清,邵勁就從水裏撈出了一條魚來。

這是一條尺長的紅色錦鯉,一出水的時候在邵勁手頭上掙紮得十分劇烈,幾乎將身上的水甩了邵勁一臉,好幾次都差點仗著自己身上滑溜的魚鱗從邵勁手中脫出去。

但它最後也沒有能掙脫。

因而僅僅過上一兩分鍾,它的掙紮就慢慢停了,但最後甚至隻能翕動著嘴唇一下一下的呼吸。

“五妹妹。”邵勁開口說話,“你如果看到受傷的、瀕死的動物,會心生憐憫,出手救助嗎?”

“母親會的。”徐善然以平穩的聲音回答邵勁。

邵勁並沒有在意徐善然說的是誰。

在徐善然回答了他想聽的答案之後,他就點點頭,用雙手抓住魚身,將魚輕輕放入水中。

那剛才還瀕死的錦鯉一接觸到水,就跟立刻活了似的,隻一甩尾巴,就自邵勁雙手中掙脫出去,幾下就潛入水中不見蹤影。

邵勁拍了拍自己的衣衫,也並不在意濕漉漉的雙手將衣衫都給弄濕了。

他自岸邊站起來。

蹲長久了的雙腳有些酸麻,肌肉如同被無數細小的針刺一般的疼痛。

可這樣的疼痛也根本無法掩蓋翻湧在他胸口的怒火。

怒火是自剛才看見那位老人之時就興起了,且並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褪,隻如被困在牢中的野獸一般越來越陰烈。

邵勁的聲音很平靜:“五妹妹,這個世界上的有些人,哪怕看見一隻兔子,一隻狗受了傷、忍受疼痛或者掙紮求生都會被感染,都會心生憐憫進而出手相助。而絕大多數人,哪怕並沒有這樣的善良心軟,也做不到對自己的同類下手。可還有一些人,他們不止對和自己同樣的人下手,下手的還是曾經幫助過他的,愛著他信任他的人們——”

“就為了權勢與富貴嗎?”

“他有多大的嘴?他就是擁有全天下的財富,一天能夠吃六餐飯嗎?他有多大的身體?他就是當成了皇帝,一個晚上睡兩張床嗎?”

“他殺了一心愛他慕他的妻子,就為了取一個權貴世家的庶女;他為了自己的行為不被暴露,回到那個曾經接受他的小莊子裏,鬧得妻子的娘家家破人亡,下人或死或走,妻子的父母在出外的時候直接掉入懸崖死了,而當年救起他的、給了他戶籍、安排他住下,又延請老師還說服父母一力將自己妹妹嫁給他的兄弟,家也破了,手也殘了,舌頭被剪斷,自己也瘋了。”

“他也真敢做,半夜睡覺的時候,就沒有怕過惡鬼來索命嗎?”

徐善然一直沒有言語。

懷恩伯邵文忠是新貴。自十年前以二十有六的年紀金榜高中,堪稱一時俊彥,很得今上的青眼,又在同時結親臨城候,娶了臨城候的庶女也就是現在的懷恩伯夫人薑氏,這十年來可謂步步高升青雲直上。

至於邵文忠的過去,朝中並沒有太多人在意。

大多數人也隻知道當年查檔的時候,邵文忠是個南方村裏出來的孤兒,家裏人早在一場大水中沒有了。這些年他一邊讀書一邊給人幫工,很是不容易,在士林之中的形象也算是兩袖清風的耕讀之人。

大概這些知道了一鱗半爪的人都不會想到,邵文忠早年雖說落難,卻很快被人救起,之後就是錦衣玉食一路讀書;而他也不僅停妻再娶,還為了遮掩事情,將原配的一家都趕得趕,殺的殺。

連當年那救了他一條命把自己妹妹嫁給他的那個兄弟,若非跑得快,也早就死了;可就算跑得快些,也是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對於這世界上的某些人來說,也許真的沒有良心、道德、羞恥這樣的字眼。

那些人生而應有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也不能在他們身上看見。

“我該怎麽辦?”

邵勁自言自語。

他這一世沒有和生自己的母親相處過,不知道那婦人的名字,不知道那婦人的性格,甚至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模模糊糊的記憶裏,本應該閃現出來的輪廓也被怪誕的色彩和扭曲的線條所替代。

邵勁知道自己母親死前的瘋癲。

所以他不意外自己曾經聽到的詐屍、鬧鬼什麽的。

他隻是不知道這樣的瘋病是被人硬生生折磨出來的。他不知道,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比惡鬼更可怕。

我該怎麽辦?

徐善然聽見邵勁的疑問。

她也曾經這樣問過自己。

如果有一天,國家、社會、法律、輿論、道德、任何一點都不能再幫助你。

如果有一天,你再沒有任何的親人可以依靠。

而你身負傾盡三江五海也洗不去的深仇與怨懟。

你會怎麽辦?

我能怎麽辦?

徐善然問自己。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到睜開眼就是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閉上眼還夢見這件事情,到看見任何人任何事都想著這件事情尋求這個答案。

她最終明白了。

當我再沒有人可以依靠的時候,當我再找不到人能替代我承擔那些責任的時候,當我還沒有懦弱愚笨到底還能夠選擇的時候。

——殺。

縱佛陀怒目群鬼歡號,縱世有十八重地獄重重苦厄。

我怡然不懼。

“懷恩伯還沒有那麽大的能力。”

徐善然不疾不徐的說。

“當日他是什麽?不過是一個剛剛金榜高中的書生,雖鯉魚躍龍門,可這勢力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聚合的。再想想懷恩伯做了什麽?他構陷了同樣取得秀才功名的舅兄,殺死了妻子的父母,又私改了自己的籍貫檔案。”

“是薑氏的娘家嗎?”邵勁的聲音有些啞。

“……不。臨城候畏首畏尾,向來隻愛做那錦上添花,穩賺不賠的生意。當日臨城候是候,現在臨城候還是候,從頭到尾在金殿之上都是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一個角色。臨城候有什麽必要幫懷恩伯做下這種事情?”

“那是?”邵勁問。

徐善然卻沒有回答。

她有一些猜測,可是這樣的猜測並沒有憑據。

懷恩伯與寧王的外家有聯係,這看起來像是寧王會布下的棋子。可是士林向來自成體係,朝中派係林立,就是今上也需要借力施力,不可隨意而為。

當年的寧王有這樣的能力嗎?

可若是那個人……若是將周姨娘安插在她家裏的那個人。

——她覺得幫懷恩伯做下這些事的,就是將周姨娘安插在她家裏的那個人。

今日第一封給她的信裏,有關周姨娘的事情,他們查來查去,查到了候毓身上。

她已經去祖父那裏過了,祖父那裏得來的消息,也正是候毓,可是祖父還比她更多查了一步。祖父查到候毓是寧王的人。

寧王的人。

對象自此鎖定了。

可她知道,從許多年之後,她清楚的知道,候毓這個錦衣衛同知一開始是借著寧王的手升上去的沒錯,可他真正說來,並不是寧王的人。

他是閣老的人。

現任的閣老,謝惠梅。

而這位閣老……在許多年後,寧王臨朝之際,已經一手遮天,言出如旨了。

當年的魏水秀、馮慶元、還有她的丈夫林世宣,正是為了當這閣老的副手,當這一朝的次輔爭破了頭搶破了頭。

徐善然不知為什麽微笑了一下。

這一次若非她是重活過來,隻怕也如祖父一般自此將目光落在寧王身上。

她大概還是輸了。

可現在已經找到了人。

而這一輩子還這樣長。

她不會一直輸下去的。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邵勁身上,她問:“想殺了他們嗎?”

同樣的問題她曾經問過邵勁一次,那一次邵勁回答得幹脆利落。

可這一次,對方沒有回答,而她也從那晦澀的目光中看見了答案。

她輕聲地、平靜地再說:“不能就這樣殺了他們。還有人站在他的背後……”

轟隆的一聲雷響,大雨瓢潑而落。

站在遠處的綠鸚匆忙將雨具送上。

徐善然接過了將傘撐開,一半遮住邵勁。

邵勁抬了一下頭,小小的雨傘並不足以將站得有些遠的兩個人都遮住,他能感覺到一半的身體被雨水籠罩,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打濕,冰涼的**自布的縫隙中滲進來,又將布與皮膚緊緊黏住。

是一種有如爬行動物皮膚的陰冷與冰涼。

這整個世界似乎都被雨幕所籠罩了。

所有的花木建築都被罩在煙雨之中,朦朦朧朧。

隻有還站在他麵前的人,清晰一如往日。

邵勁扯了一下嘴角,他很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很想把站在麵前的女孩子抱進懷裏,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安慰對方,也許兩者都有?

可他不能這樣做。

理智反反複複地提醒他。

他不能這樣做,以前不能,現在不能,將來呢?將來也不能吧?

亂糟糟的腦海裏在這一刻擠進了很多的想法,可隻有這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反反複複地提醒他。

就如同魔怔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間,另有小廝拿了雨具過來,徐善然收回傘又退後了兩步。

這時候遠遠的似乎響起了一些喧鬧,跟著喧鬧就蔓延到了這裏,他看見有小丫頭撐著傘迎著風快步跑到了這邊來,和綠鸚說了些什麽。

站在一旁的綠鸚似乎整張臉都亮起來了。

他看見綠鸚湊到徐善然身旁,他聽見對方說:“姑娘,姑娘,四太太被大夫診出身孕了!”

母親有孕了?

徐善然呆了一瞬。

正是這時,遠處的天邊劃出一道亮白的閃電。

徐善然撐著傘,透過雨幕,對著那道有若白虹的閃電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一幕全落入邵勁眼底。

他下意識地、自己也沒有發覺地跟著笑了一下。

爾後,耳朵中才捕捉到閃電之後的隆隆雷聲。

雨越下越大了,湖畔的草木在風雨中搖擺,也被風雨洗得越見明豔。

邵勁與徐善然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