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貞弘二九年(上)
貞弘二十九年四月,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自貞弘二十二年朝廷再開海禁以來,帝國與外邦貿易逐年遞增,從二十二年的茶三萬斤,絲綢十萬匹,得白銀百萬兩,至二十九年的茶二十餘萬斤、絲綢五十餘萬匹,得白銀千萬兩計,正是以謝惠梅為首的內閣又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一轉眼八年已過,其間諸事不必詳說。
今上雖有小恙,但身體依舊康健,諸王如眾星拱日般隨侍在側,京師根腳下歌舞升平,門庭若市,好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氣象。
在這京中的一處,邵勁、何鳴何默、任成林以及寧舞鶴今日正好都得閑,圍坐在一桌摸著麻將隨口聊天。
這麻將還是這幾年來邵勁偶爾得閑按照記憶給搞出來的,沒想到國粹就是國粹,他的本意不過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搞個能容納多人的遊戲一邊說話一邊玩,結果不知道怎麽的就流傳出去了,現在哪一家請客不備個牌桌不請人摸上兩圈,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當然這風靡京城的遊戲對於開發搬運者本身來說,就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了。
當初在現代的時候邵勁就沒有麻將癮,等穿回了古代也不至於忽然之間就染上了,所以在五人齊聚的時候,其他四人是一邊麻將一邊說話,他隻負責坐在旁邊一邊琢磨“發明”一邊說話。
今天也是,五個人說著說著不知怎麽的就說到了親事上頭。
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八年過去,現在的何鳴何默以及邵勁都是十九歲的年紀,任成林有二十了,寧舞鶴最大,已經二十三歲。
這幾個人中,任成林前幾年走武舉通過,去邊城當了一圈武官回來,這次恰是回來成親的,正是最誌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時候,聽見這話題就笑了:“這有妻子和沒有妻子啊,可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寧舞鶴嗤之以鼻,雖然他的年紀最大,何氏這兩年也沒少替他操心,但他就是不願意成親,有了需求直接上那胡同就是了。因為這黑幫頭子出手大方,每次去那胡同裏,總有一群姐兒湊上來你爭我奪,他也過得恣意,現在就笑道:“去當兵的人總是有這樣的感覺:當兵過三年,母豬賽貂蟬!要我說啊,一個人過也不知道多逍遙,巴巴的非要找個女人回來管著自己,也不知道是有多想不開。”
邵勁這想著大棚蔬菜的事情呢,就聽見這兩人的對話,不由感慨古代有些人的思想實在不輸給現代,就說寧舞鶴,他這想法替換個比較時髦的說辭,不就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當然出於古代的特殊性,他就隻能去那些特殊工作者的地方了……這時何默又衝何鳴擠擠眼:他的親事暫且還沒著落,可是何鳴的親事已經有了眉目了,兩家都交換信物交換好了,隻等挑一個黃道吉日,就開始走結親流程。
這些年和好幾個不正經的人一起廝混,何鳴的臉皮也厚了許多,現在被何默這麽打趣一下,也不急不躁,隻打出個牌,喂給了何默的下家。
“胡了!”任成林是一點都不含糊,看見拿牌就直接吃進。
何默“切”了一聲,罵自己的雙胞胎哥哥:“還是這麽開不起玩笑!”他跟著調轉炮口,問邵勁,“你家裏也差不多開始給你相看了吧?你想要什麽樣的姑娘?”
邵勁沒好氣說:“還相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巴不得他們忘記我,一想到他們給我挑選我就犯惡心。”
“那你想要什麽樣的姑娘?”何默催促,“別轉移話題!”
“那你想要什麽?”邵勁回擊。
“漂亮的!身材好的!”何默毫不遲疑。
“……”這回答的也太爽快了,邵勁都不好意思吐槽對方惡俗的審美力了。
“你呢你呢?”何默又問。
“大概就是……”邵勁有點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五妹妹那種的?”
牌桌周圍頃刻就安靜了一下。
邵勁一個個瞅過去,見從小長到大的兄弟每一個都一副尷尬的沉默樣,他心都涼了,還要學那死鴨子嘴硬說:“就是打個比方而已。”
這回就好多了,牌桌前的四個人不過稍一沉默,何鳴先笑道:“玩笑開過頭了。”
何默也跟著說:“哎呀我說,要不是看在你和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份上,我和我哥現在就揍你個滿臉開上醬油鋪,你說別人就說別人,怎麽能扯到咱們表妹身上?以後見麵大家也不知多尷尬!”
“得算我一個啊。”任成林也笑,又調侃邵勁,“回頭我帶你去那胡同裏玩玩,免得你見來見去,隻見到那一兩個姑娘。”
而自來貫徹說徐善然不好的他總要讚上兩句這個方針的寧舞鶴,這次倒隻是挑挑眉,收起自己那人嫌狗厭的嘴巴了。
靠,一群混蛋也太狠了!
邵勁說不出的沮喪,連給自己圓場的話都懶得說,一推桌子就掀簾子走了。
不過還沒走兩步,何默就自後頭追上來,搭手在他肩膀上神神秘秘問:“喂,我說你認真的?”
邵勁沒好氣:“認真個鬼,你們不都說我是開玩笑的嗎?”
何默:“我跟你說真的。”
邵勁:“那我也說真的,我認真的。”
何默皺眉:“你瘋了吧,你這些年跟著姑父讀書,還不知道國公府什麽門第啊?你知不知道就是我那隻差一步中進士的哥哥,既是侯府公子又占著這外家的優勢,上門提親國公府還要掂量一下?雖說五妹妹不是現任國公爺的女兒,可她在家裏有多威風多受寵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勁啼笑皆非:“等等,你的形容詞壞掉了吧,怎麽這麽一聽五妹妹像是個反派?”
何默說:“別轉移話題!”不過他隨後想了想,也笑起來,“還真像!”
邵勁說:“沒轉移話題,”又惆悵,“其實我也是個舉人……”
何默無語:“這能一樣嗎?我那姑姑姑父就是腦袋同時被驢踢了,也不可能把我表妹嫁給一個庶子受人磋磨啊。”
邵勁:“……”
何默不認錯:“我說的可是實話。”
邵勁沒好氣:“實話才傷人!沒事請滾好嗎?”
大家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玩笑開過來開過去,哪怕最正經的何鳴也不會因為這種擺明了隨口而說的話生氣。
何默果然隻是嘿笑,跟著邵勁走進廚房拿了湯藥,又進院子中的另一間房間裏。
而一進了這間房,哪怕最跳脫的何默也一下子屏息靜氣,端正了神色。
邵勁放輕腳步,走到那坐在床上的人身旁。
這是八年前徐善然的人從外頭帶回來的老者,他今年應當隻有四十八歲,可上去就如同七十古稀之年。
他此刻正呆呆地坐在炕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被剪掉的舌頭不能再長出來,被砍斷的手指也粘合不回去,這麽多年來,邵勁一直托著國公府找名醫,自己也憑對精神疾病僅有的了解試圖幫助這一輩子的舅舅,可是始終收效甚微。
也許對方這一輩子都不會好了吧。
邵勁有時候也這樣難過地想。
就算他最後殺了邵文忠和邵文忠背後的人,可是時間不會逆流,死了的人早已死了,照成的傷害也永遠橫埂在那裏……他用湯匙勺著藥一口一口的喂進舅舅的口中,說著早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話:“舅舅,我是沈勁,”他母親姓沈,他替換姓氏完全沒有壓力,“邵文忠會得到報應的,舅舅今天有沒有感覺不舒服?要不然我帶你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何默隻在這裏呆了很短的時間就離開了。
不管是誰,隻要知道這個傷殘老人背後的事情,再看邵勁數年如一日的行為,都有種呆不下去的感覺。
邵勁並沒有多去注意何默的行動。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和自己舅舅說著話,說了許多自己的事情,諸如他已經考過了童生秀才舉人,馬上要參加進士的考試,諸如他喜歡徐善然想把這姑娘娶進門,諸如他和徐善然一直在計劃著要怎麽幹掉邵文忠,諸如謝惠梅的權勢越來越大,皇帝越來越信任他,之前還搞到了個曆時好幾朝的勳貴,叫朝中勳貴人人自危等等。
等他將手中的一碗湯藥喂完,打算扶著舅舅去庭院中散步的時候,坐在床上的人突然“唔、唔。”了兩聲。
那聲音有些含混。
但照顧對方數年的邵勁很快聽出了對方想要說的話。
他的舅舅在說:
“勁兒,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