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惡鬼(上)

鐵質的欄杆將出口封閉,稻草與露出了黑絮的棉被堆積在一處,角落裏的恭桶與牆壁上暗沉沉的血跡都散發著能引來蒼蠅蚊蟲的惡臭。

但或許是這裏隨處都充斥著這樣的氣味,呆在裏頭的獄卒與囚犯咒罵著呻吟著其他東西,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這種氣味。

自石牆上鑿除的不過一掌寬的窗戶是這裏唯一的太陽光來源。

那被窗戶拘成四四方方的光線在雜亂的石地上投射出一小塊光斑來,等這塊光斑自左邊移到正中央的時候,就正好是牢中送午飯的時間。

獄卒的叱罵再一次在牢中響起,但伴隨著鐵器敲擊的聲音,不知道有多少被關在欄杆之後的罪犯立時爬到欄杆前,將手從縫隙伸出去搖擺著。

牆上的火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無數的肢體在被光線投射在冰冷的岩壁上,搖擺交纏著幻化出種種奇怪的圖像。

周姨娘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不管什麽樣的人,餓了足足三天,她總會做出那些之前的自己遠遠想不到的事情來。

罵罵咧咧的獄卒很快走到了這間牢房。

他將那裝著食物的木盤重重敲在地上,盛在裏頭的湯汁與飯都濺出了一些到地上。

那肥胖的獄卒似乎低頭對著那濺出的東西罵了些什麽,轉眼又繼續往前。

但牢中的周姨娘神色有些奇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早有感覺。

這樣完全矛盾的神態在她臉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合著昏昏惑惑的光線,形成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情。

可這樣的奇異也隻閃過一瞬。

下一刻,周姨娘像是忽然鎮定下來了,很快將那木盤自欄杆下的小孔中拖了進來。

她很仔細的跪坐在地上,一點一點將盆中的每一口飯和每一口湯都吃完了。

這隻花了她一刻鍾的時間。

她放下木盤,抿了抿頭發,又用身上衣服還算幹淨的內襯沾著最後一點喝的水擦了擦頭臉,這也花不了她多少功夫。

這一係列事情做完之後,也不過剛到牢中眾人陸陸續續吃晚飯的時間。

那些咒罵與呻吟又開始響徹耳際。她並不理會別人,隻帶著鐐銬,坐到牢中唯一有光線的地方。

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有記憶裏暖洋洋的味道。

她閉起了被陽光刺疼的眼睛。

如果說最開始那點奇異因為光線與距離並沒有落入人的眼中的話,那周姨娘隨後的一係列動作就早教人看見了眼底。

和周姨娘監牢相鄰不遠的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跟著其中一個人做了個隱蔽的手勢。

這個手勢的意思是:

有線索了,查剛才那送飯的獄卒!

周姨娘很快就死了。

就在當天夜裏。

她用一枚細細的鐵釵刺入自己的喉嚨,手法十分老練,驗屍的仵作隻看了一眼傷口的位置就斷定屍體死時毫無痛覺。

入監牢的囚犯當然不允許攜帶利器,這隻鐵釵的來曆讓五城兵馬指揮一時高度緊張,可很快謎團就被解開了:他們在屍體的左上臂內側處看見一道用指甲摳出來的傷口,這個傷口比較特別,除了那一點指甲摳出來的部分之外,大多是隱藏在表皮下的,而且是特別狹長的一條,正好就是那插入周姨娘喉嚨的鐵釵的大小。

案件到了這裏,明麵上也沒有任何好查之處了,無非就是周姨娘不堪牢獄之困厄,用藏在身上的利器自殺。

可是明麵上結了案,私底下裏卻剛剛拿到線索動起來。

不止一個人也不止一家,正圍繞著周姨娘撲騰起的小小浪花,在死勁地查,死勁地攪,試圖從中尋摸著那些隱藏在這之後的真正黑手。

京城一處宅邸之中。

一位戴著頭巾,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正在和此間的主人對話。

“老大人,事情已經辦好了,人死了,五城兵馬司那邊的官司也結了封檔。”

老大人正站在桌子後彎腰寫字。

他並不為對方的話所動,穩穩定定地在宣紙上寫完最後一個字後,才慢慢站直身體:“那就行了。”

那中年書生又遺憾道:“一個好子,竟折在這樣的小事上!”

老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腔調有些緩慢,正是一個老人所特有的狀態:“一個女人有了孩子,不管之前教會多少灌輸多少,生命總會分出去一半的,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啊。”

中年書生謙恭說:“老大人所言甚是!否則這天下何以是男人的天下?我們往後隻怕還是得多多在意那些夜梟。”這說的便是那些暗地裏的探子,男者叫夜梟,女者叫夜鶯。

老大人說:“都是小道。”

中年書生就笑道:“雖是小道,缺它也不可。”

老大人笑了一聲。

中年書生見老大人心情尚可,便趁機問:“周媚傳回來的消息中提到了湛國公府春日宴中五孫女的去向,湛國公自來就與老大人不是一係,寧王那邊最近又很是頭疼這個,老大人,您看……”

老大人說:“素極還是不懂啊。”

素極忙道:“還請大人賜教。”

老大人說:“大石是與我們不是一係的,但聖上現尚且信任重用他,在開海禁上頭,他又與我們持同樣的態度,此刻叫寧王把視線轉到湛國公府去,對寧王有什麽好處?對我們有什麽好處?我是素來看好你的,以後還需你做那一方牧守,與我一起撐起這擎天大廈,且勿被私怨遮蔽了耳目才是。”

湛國公府老公爺姓徐名力,字大石。

素極說:“大人所慮極是,學生險些就犯了糊塗!那依大人所見,這湛國公府暫且不能動……”

“沐陽侯府也去掉。”老大人慢慢說,“那些名單裏頭,我已圈出兩家,你布置一下,通過候毓將寧王的視線轉過去吧。”

素極自恭恭敬敬應下,又笑道:“那湛國公府現在也在緊鑼密鼓查周媚的事情,候毓之前在春日宴後就動上了一動,現在大人要吩咐候毓,候毓就趕著這時候又動了動,他還是寧王那邊的人,大人隻怕是想……”

“想什麽?”老大人問。

“將徐國公的視線全吸引到寧王身上,這樣有心算無心,寧王措手不及之下隻怕會跌得厲害,這樣我們才可雪中送炭,不知學生可說得對了?”素極說。

老大人說:“知我者,素極也。”

京中私下裏發生的事情不可能直傳到徐善然的耳朵裏。

而周姨娘消失的事情,並沒有在徐善然周圍引出太大的動蕩——至少表麵上並沒有。

那一日也不知道徐佩東是如何與何氏說的,總之何氏最後還欲蓋彌彰地在徐善然跟前說周姨娘染了風寒,看著嚴重,所以連夜送到下鄉田莊去將養著,等什麽時候好了,再接回府裏。

自然周姨娘是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該做的那些事都做了,徐善然一時也閑下來,除了等外頭的消息之外就是翻翻書籍。

現在這闔府裏頭已經沒有什麽地方對她是完全封閉的,她大多數時候是在內書房與廣澤閣之間呆著,時間久到何氏都翻嘀咕,私下還與徐佩東說了兩次。

但對徐佩東而言,女兒多讀點書有什麽不好?他當然不指望自家女兒去考個功名回來,可是書讀多了能和他坐而論道,豈不也是一樁世上少有的美談?故此對於這個問題他向來是敷衍自家太太的,有時候還有給女兒打打掩護,一下子父女感情都親近了許多。

邵勁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在將調查的事情拜托給徐善然之後,就專注於和徐佩東學文,去何家學武,他很清楚的知道,對於自己而言,現在最切實最有用的就是好好學習了——學什麽都好。他多學一分,以後就更容易在這個時代好好的生活下去;他早學一點,就更能夠早一天擺脫懷恩伯家。

他根本沒想要懷恩伯一分一厘的財產,他隻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早的對這一家人眼不見為淨。

而剩下的那點有限的空閑裏,他還在琢磨著一樣別的事物:他想看看能不能把眼鏡給搞出來。

跟著徐佩東學習的幾個月裏,他已經注意到徐佩東的視線不是特別好,距離遠的事物看起來已經有點模糊了,一幅字畫常常要拿到近前才能細細觀摩。

他心忖著自己暫時還沒有能力處理那些調查啊什麽的事情,但總有能夠處理的——比如搞出一個眼鏡來,不止徐佩東能夠用,這裏近視的讀書人也都能夠用,以後自己眼睛要是不好了也可以用,這樣看來這事情實在很值得投入精力。

不管怎麽說,也總比……玻璃珠子串成手鏈戴在手上更值得期待一下吧?

邵勁想到自己之前送給徐善然那一匣子珠子,最後全變成了貴婦人的頭麵就覺接受不了。

別人也就算了,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他有一天還在給何氏請安的時候看見何氏手上也戴著這麽一串,他當時都反射性地去看坐在旁邊的徐善然了,等快速找過一圈後,總算慶幸地發現徐善然身上沒有出現這玩意。

……總之他現在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那些玻璃珠了,總覺得他給這玻璃珠子點出了一個很歪的技能點= =。

這樣悠閑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半個多月。

等到了時間臨近金秋吃蟹的時候,徐善然終於接到了她想要的兩個消息。

一個是有關周姨娘的,一個是有關邵勁的。

她先看了關於周姨娘的,隻將密信展開掃過一眼,她就呆坐在位置上。

旁邊的綠鸚一開始沒有發現,直到久不見徐善然動彈,才略微擔心的上前問:“姑娘,怎麽了?”

徐善然許久沒有說話。

半晌後,她將這信全投入一旁的火盆中,又展開了有關邵勁的那一封。

而這個時候,邵勁也正在國公府中見一個人。

他一開始還有些奇怪,心想自己有什麽需要見的人,到了地頭一看那是一個頭發花白麵相陌生的老人就更納悶了,直到那帶人進來的漢子對他說:“這是從吉安帶回來的,邵少爺可以單獨和他說說話……”

所以他到底是誰?

這句話邵勁還沒來得及問出來,那些人就全部都走了開去,還順便帶上了院子的門,真讓邵勁和那個老人“單獨聊聊”。

邵勁愕然,心道什麽事值得這樣神秘,又去看那個老人,隻見對方灰白參雜的頭發雖被仔細的梳起來、身上的衣衫也還算幹淨,但目光呆滯,口角有誕水,怎麽看都有點……他試探地問了聲:“老人家?您貴姓?”

老人:“嗬,嗬。”

邵勁又問:“您是吉安來到吧?不知道見我有什麽事?”

“嗬,嗬。”

……這是得了精神疾病啊。

邵勁真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他甚至還不知道國公府裏的——徐善然身邊的——人把這個老人帶到他麵前幹什麽。他就這樣站著,呆呆地看著麵前歪歪斜斜的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他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

老人自進來之後就一直在張著口呼吸發聲。

他看著那一張一合的嘴唇,似乎看到了裏頭的舌頭,可是那舌頭……他慢慢地湊近老人,讓自己的眼神能夠看清楚對方口中的情況,他說:“老人家,你的舌頭怎麽……”

老人渙散的瞳孔照映出邵勁的模樣。

仿佛是被什麽給刺激到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抬起胳膊指著邵勁發出一連串的“嗚嗚嗚嗚——”聲。

邵勁這一下立刻確認了:老人口腔裏的舌頭並不是他看差了,而是真的被人剪斷隻剩下半截,因為老人現在伸起來指著他的手掌上的五根指頭,也早就被人齊齊砍斷,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手掌!

他電光石火之間也說不出自己心頭到底伸出了什麽樣奇怪的念頭,隻下意識地去攙扶自椅子上站起來,激動的老人。

可他的雙手剛剛伸出去,這老人就抄著雙手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

“哎?哎??怎麽了?先別打,先好好說話——”邵勁呆過一瞬就叫了起來。

鬆弛的皮膚、虛浮的腳步,看上去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人的拳頭打在身上竟然出人意料的疼痛。

就好像是麵前這位老人的每一下揮舞都花上了全身的力氣。

邵勁還想搞清楚事情,一開始上躥下跳地躲了兩下,可是很快的,在老人追打的過程中,他也聽見那些急促的、含含糊糊的叫聲。

那樣由隻剩半截舌頭發出來的、聽上去含糊一片的聲音裏,邵勁漸漸分辨出來了:

停止,挺之——

邵挺之,邵文忠。

邵文忠,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