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狩:畫風波(1)
甘露殿中,燭火明亮,宮人拿來了夜明珠,猶如小孩拳頭大小的珠子在殿中四角升起,更令殿中亮堂如白晝。聶無雙看著在龍案上皺眉凝思的蕭鳳溟,筆下飛快,不一會已在一旁的矮幾上宣紙上草草勾勒出他的身形。似察覺到她的目光,蕭鳳溟從奏章中抬起頭來,見她凝神畫畫,不由步下龍案,看了幾眼,笑道:“陪著朕很無趣吧?”
聶無雙畫好最後一筆,抬頭盈盈含笑:“不會。皇上看臣妾畫得好不好?”
她遞過自己的畫作,燈下笑靨如花:“皇上皺眉的樣子實在是難得一見。”
蕭鳳溟接過一看,不由笑了起來:“怎麽?難道朕很少皺眉麽?”
聶無雙看著他淡然從容的俊顏,笑道:“是,皇上很少有難解的事。”
他是她見過最難以猜測心思的男人。他總是含著笑意,不論對誰,態度如沐春風,令人心曠神怡,但是卻無從猜測他究竟在想什麽。除了那一次處置雲妃,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灰心失望外,這幾日他又恢複了往日的淡然從容。
蕭鳳溟看了她一眼,悠然笑道:“朕又不神仙,自然有不少難解的事。若是天下沒有朕可以煩惱的事,這天下也就真的太平了。”
聶無雙試著問道:“皇上在煩惱什麽?”
蕭鳳溟輕輕撫著她手中的畫,許久才道:“夜了,安歇吧。”
他喚來宮人撤去燭火,頓時偌大的宮殿暗了下來,聶無雙上前為他解開龍袍的繁複的盤扣,手忽地被他握住,在重重帷幔影中,她看見他純黑的眸子,帶著沉沉的思索。
“皇上……”聶無雙問道。
“玉妃的病怎麽樣了?”蕭鳳溟問道。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卻知道他一定是麵帶惆悵。
聶無雙心中一軟,歎了一口氣:“晏太醫說她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她傷了心脈又自覺得了無生趣所以……”
蕭鳳溟站在黑暗中,許久才淡淡“哦”了一聲。
聶無雙為他解開沉重的龍袍,忽地問道:“皇上不去看望玉妃娘娘嗎?”
蕭鳳溟擺了擺手:“朕去了隻不過給她虛妄的希望。當年的錯已經鑄成,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聶無雙掩下心中黯然,低聲道:“也許虛妄的希望恐怕也是玉妃娘娘今後唯一支撐下去活著的力氣。人不就是活在這種虛妄中嗎?”
“那今年過後又能怎麽樣?年複一年,她終究會明白朕並不是因為當初那一首詩喜歡上雲妃。朕給不了她一世一雙人的承諾,何必再讓她傷心一次?”蕭鳳溟淡淡地道。
聶無雙忽地啞口無言,原來他早就看得清楚明白,雲妃慕容芙、玉妃姚思絲,一個有嬌弱可憐的美貌,一個有傲然的才氣。在當初在十裏亭中,他愛上的不是眼中看到的那首詩,也不是那翩翩如仙子一般的少女,他愛上的不過是那一次美麗的邂逅。
春光爛漫,王孫公子翩翩而來,這場春光到底騙了誰的心……
聶無雙心中忽地一痛,如果她可以選擇,她寧可自己不要遇見那陽春三月的天禪寺外,那一場突然而來桃花雨……
“怎麽了?”臉上忽地一熱,他溫熱的手撫過她的臉頰,聶無雙這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麵。
“臣妾覺得玉妃可憐。”聶無雙掩下心中的痛色說道。
“唉……罷了,不說了。安歇吧。”他的吻吻上她的臉頰。聶無雙婉轉回應,發簪委地,帳影淩亂,在他的撫慰下,她漸漸意亂情迷,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她唯一可以握在手心的就是這片刻的忘我歡愉,以及他帶給她的,將要給她更多的一切!
更漏聲聲,聶無雙數著帷幔上那龍帳掛下的瓔珞,絲絲縷縷,終於等身邊的人呼吸沉穩,她才悄然披衣起身。殿中寂靜,守夜的宮人早已靠著打瞌睡,聶無雙光著腳悄悄上走到龍案處,就著月色,她仔細辨認奏章上的字,終於,在右手邊的第三冊,她找到了一份名冊,依次看下來,越看越是眉頭大皺。
這一份與蕭鳳青給她的名冊上出入很大,所有的職位升遷他在上麵標注了許多圈圈點點的評語,在月色下模糊不可辨認。聶無雙掃了幾眼,記住了上麵的名字,這才悄然放好。聶無雙走下龍案,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濕背後,冷嗖嗖的,十分難受。她悄然躺回他的身邊,看著他夢中的睡顏,輕輕推了推他:“皇上……”
蕭鳳溟翻了個身,把她摟在懷中,又沉沉睡去。聶無雙放下心來,這才安然睡去。第二天清晨,蕭鳳溟上早朝,聶無雙回到了永華殿中,她不敢怠慢,把昨夜看到的名冊細細地列了起來,列出了一個張薄薄的單子,她召來楊直,把手中的名冊給他看:“這是皇上名冊上的人名和官職,你看看。”
楊直仔細看了四周,確定四周沒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娘娘打算怎麽辦?”他也知道蕭鳳青是強人所難,那一堆的官員如何安插進去今年的秋選中?更何況還有各方朝堂勢力的角逐,根本不是她一介妃子可以插手的。
聶無雙揉了揉發痛的額頭:“讓本宮想想。”
楊直不敢再說,看了幾眼手中的名冊,小心翼翼地放在懷中:“奴婢想法子拿給殿下看,讓殿下想辦法。畢竟有了這名冊,殿下也容易成事。”
聶無雙心中一動,連忙招楊直過來,如此這般說了幾句,楊直越聽心中越是佩服,連連讚道:“娘娘好計策!”
聶無雙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剔去不想要的人,剩下的空缺自然可以操控。”
應國的秋天一掃夏日的酷熱,十分適宜秋行狩獵。應國先祖皇帝以馬背得天下,如今在皇室中依然還保留著這馬背上的傳統習俗。上至皇帝,下至平名百姓亦是十分喜歡在秋天中外出狩。蕭鳳溟即位以來,就下旨將原先秋狩的草場再擴大原先的一倍以上,每年秋天都要在草場中進行規模宏大的秋狩,皇室中的年輕子弟可以在秋狩中一展身手,或者下場比拚武藝騎射,借此博得皇上的讚許,或者心儀女子的青睞。
可今年的秋狩注定不那麽太平,先是今年本就是多事之秋,先是齊國與應國聯姻,後來又是秦國進犯齊國,一向以天險“雲淩關”為依托的齊國,此時麵對秦國的進犯被打得落花流水,無力抵擋,最後秦國進犯了齊國靈州十三郡,狂言兩個月內攻入齊國國都。
齊國相國顧清鴻臨危受命,親上戰場,用計阻秦國鐵騎在桐州漢江前,至此,齊秦兩國的戰事陷入了僵持中。齊國這才鬆了一口氣,急忙派遣使團趕赴應國,請求履行當日和親之時締結的盟約。齊國使團來到應國,還未喘幾口氣,就被蕭鳳溟一道親切的聖旨陷入了為難:蕭鳳溟請齊國使團多多休息,等秋狩後再議聯盟出兵之事。
甘露殿中,聶無雙正與蕭鳳溟畫畫,不知什麽時候起,蕭鳳溟似對丹青起了興致,一連幾日召她進殿中,為她畫畫。聶無雙坐在椅上,想動又不敢亂動,笑道:“皇上可是不甘願上次臣妾畫了皇上?所以特地要畫一回臣妾?”
蕭鳳溟畫了幾筆,搖頭:“還是不成,朕的下棋可以,但是這丹青就不好。”
蕭鳳溟把龍案上的紙揉成一團:“丹青畫得好的,朕覺得除了一個人,放眼應國還真沒有別人可以比肩。”
聶無雙被他的話勾起好奇心,問道:“是誰?”
“五弟。”蕭鳳溟含笑說道。
聶無雙臉上的笑漸漸隱沒,半晌才意興闌珊地應了一聲“哦?”
蕭鳳溟以為她不信,笑道:“他擅長工筆畫,畫的人栩栩如生,當初先帝還誇他……”他說了一半便不再說,俊顏上帶著惋惜。
聶無雙知道接下的話也許不是很愉快的回憶,遂說說笑笑把話題岔開。正在說話間,忽地林公公上前:“啟稟皇上,睿王殿下求見,似有急事。”
蕭鳳溟劍眉一挑笑道:“果然說曹操,曹操就到。”
聶無雙連忙想要退在內殿,蕭鳳溟忽地道:“你不用回避了。五弟也常進宮,不算生人。”
聶無雙臉上一紅,不由心中懷疑他知道了什麽,連忙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卻見蕭鳳溟臉上毫無異樣,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不一會,蕭鳳青走進殿中,跪下道:“吾皇萬歲,萬萬歲!”他抬眼迅速看了一眼旁邊的聶無雙,慢吞吞地道:“蓮修儀萬福!”
蕭鳳溟哈哈一笑:“平身,賜座。”
蕭鳳青上前,一瞥龍案上的宣紙,慵懶一笑:“皇上好心情,在這裏畫美人,卻讓臣弟去應付那一群齊國來的老夫子!”
蕭鳳溟見他麵色不耐,知道這幾天他肯定被齊國那群人吵得不得安生。顧清鴻也算是厲害,知道這次出使應國一定不肯輕易借兵,所以派來齊國朝中最頑固最忠心的老臣前來當說客,這些人一到應國擺明了應國要是不借兵,不履行盟約就要死在應國皇宮前的架勢,實在是令人頭痛。蕭鳳青跟他們推諉,他們動不動要鬧上皇上麵前,令他煩不勝煩。今日他便是再也壓不住他們,特來向蕭鳳溟求助。
蕭鳳溟微微一笑:“他們今天想要幹什麽?”
蕭鳳青歎了一口氣:“他們想見德妃,被臣弟攔了所以又鬧了起來。”
蕭鳳溟不置可否,朝蕭鳳青招手:“五弟且來看看,朕畫的怎麽樣?”
蕭鳳青上前一看,俊美得邪妄的狹長深眸看定一旁的聶無雙,連連搖頭:“皇上畫得不好。蓮修儀怎麽可能這麽醜?”
聶無雙見他不留皇帝半分情麵,心中不由大驚,趁蕭鳳溟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睿王殿下不可胡說,皇上的丹青自然不錯。”
蕭鳳溟歎道:“朕也覺得不好,但是又說不出。”
蕭鳳青忽然地輕笑:“皇上若是喜歡畫蓮修儀,給臣弟三天時間,臣弟保證畫好一副可以令皇上滿意的畫作。”
“不可!”聶無雙衝口而出。
“準!”同時,蕭鳳溟點頭笑道。
蕭鳳青看了一眼聶無雙,故作無奈:“皇上,蓮修儀不喜歡臣弟給她畫畫。”
蕭鳳溟握了聶無雙的手,笑道:“五弟其實沒有惡意,你真的不喜歡嗎?”
聶無雙按下心中的不安,勉強笑道:“臣妾怎麽會不喜歡,隻是怕耽誤了睿王殿下的正事,而且還有……”
“還有什麽?”蕭鳳溟問道,純黑的深眸不帶半分漣漪。聶無雙心中一橫,輕聲說道:“而且臣妾怕流言……”
蕭鳳溟見她謹小慎微的樣子,握了她的手安慰道:“不用怕,這一次有朕的聖旨。”
聶無雙無奈,隻能跪下:“臣妾遵旨。”同時耳後響起蕭鳳青興致大好的聲音:“那臣弟就不用去接待那群使節團的老古董了吧?皇上?”
退出甘露殿,聶無雙心中的怒氣熊熊,她等了半天,終於等到蕭鳳青走出來,到了一處偏僻的拐角,這才上前攔住怒道:“殿下出的什麽餿主意!這下可好了,就等著謠言滿天飛了!”
蕭鳳青看了她一眼,揮退跟著的內侍,手忽地一拽,就把她拖著拽入一旁空的殿室中。房門關上,聶無雙警覺地連連後退,這裏離甘露殿太近,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看見。她攔住他責問已是冒險的舉動,沒想到他更加離譜,居然把她拖入這裏!
“殿下想幹什麽?”聶無雙連連後退,沉暗狹小的房間因為沒人居住而帶著嗆人的黴味。
蕭鳳青堵著門,笑得慵懶魅惑:“怎麽就不能讓本王為娘娘畫一幅畫,好掛在甘露殿中讓皇上天天看著。要知道這才是真的盛寵呢,別的妃子擠破頭都無法見皇上一麵,更何況能讓皇上費盡心思想要畫一幅美人圖。”
聶無雙聽出他話中的諷刺,惱火道:“殿下不必管!難道得到皇上的寵愛不是殿下讓無雙進宮的目的嗎?本宮已經把殿下想要的名冊給了,難道做得還不夠?”
蕭鳳青看了她一會,異色的眸中忽地流露一股極複雜的情愫,聶無雙還未看明白,他忽然靠前,欺身上來,牢牢把她禁錮在自己的臂彎中。熟悉的杜若香氣令聶無雙心中警覺,她剛想要推開他,蕭鳳青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
“殿下!”聶無雙眸中的神色陡然銳利起來,像一把刀一樣:“難道不怕別人看見?”
“你喊啊,喊了大家都是個死。”蕭鳳青輕聲笑了起來:“隻不過是一張畫而已你緊張什麽?皇上都不介意你我共處,你還介意什麽?”
他笑得漫不經心,慢慢放開她的手:“聶無雙,有時候你聰明得可怕,又時候又糊塗得很。”
聶無雙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心中無數猜測湧上心頭,猛地一種可怕的念頭攫住她的心,她大口喘息了下才問道:“難道皇上知道你和我有私情?”
蕭鳳青看著她青白的臉色以及手心她冰涼的手,眸中掠過不忍,忍不住道:“不是。在皇上心中,從來美人讓位於江山。進了宮他便不會再介意你的過去。他是個用人不疑的君王,他若信任你的清白,就不會聽信謠言。”蕭鳳青冷淡地說道:“這一點,本王不如他。”
“所以你也不必擔心。”蕭鳳青下了結論,但是聶無雙看見他的臉色依然並不開顏。
“那殿下真正在擔心什麽?”聶無雙問道。
蕭鳳青自嘲一笑:“沒什麽,在擔心怎麽才能把娘娘的絕世容貌畫上畫紙呢。”他說得曖昧輕佻,一雙手已經撫上她的臉頰。
聶無雙知道他這時不會再說任何有用的話,不由一把推開他,冷聲道:“既然沒事,無雙回宮了。”
腰間一緊,蕭鳳青已準確無誤地箍住她的纖腰,低頭在她耳邊吹氣:“不過聽說你管了雅婕妤的閑事?是不是因為你以為她能給你皇子?”
聶無雙見他靠得太近,不由羞憤地朝他腳麵上跺去,怒道:“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