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毒誓:天不公
第二天一早,聶無雙從寒冷中醒來,抿了抿頭發就向城東奔去。聶家的大門前冷冷清清,厚重的朱漆大門在一夜之間被刀劍戳得斑駁。門上貼著黃色的封條。所有的行人都繞道而行,似怕沾染一點晦氣。聶無雙在街角守了半天,終於失望離開。街上經過昨夜春雨早已泥濘不堪。她小產後腳步虛浮,一不留神,重重摔在地上。幾個街上的小孩嘻嘻哈哈哈地跑過來。
“瘋子!瘋子!”
“打她!打啊!”雨點般的石頭朝她身上飛來。
聶無雙吃痛,連忙護住自己的頭,幾個婦人過來連忙製止,但是看見她渾身髒亂的樣子也狐疑地避開。聶無雙吃力地站起身來,地上一處水窪照出她現在的樣子,頭發蓬亂,臉龐黑灰。她苦笑,難怪剛才那些人看她的眼神猶如看見瘋子,這模樣簡直是鬼非人。
一輛綠呢馬車從眼前疾馳而過,泥水濺起,濺了她一身一臉。聶無雙怔怔看著這馬車,忽的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她咬了咬牙,如今無計可施,隻有這個辦法也許可以去見見父親最後一麵!想著,聶無雙踉蹌地向一家茶樓走去。茶樓前人來人往,她往後門走去,躲在拐角處。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看見一頂綠呢轎子停在了後門,不一會,轎門的簾子掀起。一抹清朗俊逸的身影從轎子中緩步走出。
聶無雙眼眶一紅,再也顧不得多想,從藏身處撲出,撲到他的腳下:“顧郎,你當行行好,救救我爹爹!救救我聶家!我求求你……”
她盯著他,字字泣血:“顧郎,你我三年夫妻,我自問不曾負你,如今我聶家大難,我知道求你救我父親太過強人所難,那我求你,你讓我進天牢見我父親一麵,就讓我見見我父親……”
顧清鴻一怔,等看清是她,揮退了身後欲阻止的小廝,俊眸裏的神色複雜難辨:“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聶無雙抬頭,她的狼狽映入他的眼中,顧清鴻定定看著她,過了許久才歎道:“我都放你走了,你怎麽還不走?”
聶無雙心如刀絞,是,他放她走了,逼她打掉孩子、休她下堂、不肯庇護她。讓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父兄通通下到天牢,這就叫他放她走?!
顧清鴻慢慢搖了搖頭:“你進去也是個死。”他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遞給她:“如今皇上震怒,我也保你不得,你趕緊走吧。這點銀子……”
他的話突然停住,聶無雙忽然從地上站起冷冷看著他。他見過她各種各樣的眼神,嫵媚的,清澈的,純真的,唯獨沒有在她臉上見過她如此怨毒地看著自己。
“你——”他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心虛。
“打胎藥是你早就熬好的,是與不是?”
“我父親是你陷害的是不是?”
她冷笑著步步逼近。
顧清鴻儒雅的麵上漸漸變色,他知道她聰慧無雙,但是被她看透還是這麽狼狽。聶無雙渾身髒亂,但是一雙美眸仿佛粹了劇毒的箭,一一射向他的心裏。
“你做這些我都不會再問為什麽,顧清鴻,我從沒求過你。他是我的父親!我今天來是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讓我見我父親最後一麵!”
她臉上的淚紛紛落下但腰肢依然挺直,猶如在她孱弱的身軀中有一根百折不屈的傲骨立著:“我不是來找你要銀子。你可以休我,可以逼我打掉我們的孩子……但是你不能這樣侮辱我!”
氣氛頓時凝固,顧清鴻眼中掠過一絲疲憊:“拿去吧,夫妻一場……”
“嘩啦”一聲,聶無雙伸手打掉了他手中的銀袋,銀子落了一地。
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往日的清貧如洗的顧清鴻,如今也會拿錢打發人了。夫妻一場,原來你也曾記得我們夫妻一場?可你曾記得我當日下嫁與你,你說過什麽話?你說你我夫妻一定會白頭到老,你會永不負我……可笑我竟到了今日還對你存有一絲奢望,奢望你能幫我。”
她看著他的眼睛,冷笑如刀:“顧清鴻,你狠心打掉自己孩子,難道你就不會寢食難安?”
她抬頭看著這茶樓,冷冷一笑:“看來你也不會。顧清鴻,聶家若被皇上問罪,上天入地他們的冤魂會夜夜找你索命!!哈哈……”她說完,轉身踉蹌走了。一路走一路笑,竟像是瘋了。
小廝猶豫上前:“大人,要抓住她送去官府嗎?”
顧清鴻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必了!”他睜開眼,眼前早已沒有了聶無雙的身影,隻是她剛才的話,依然字字誅心。長袖下,他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心中有一個地方在分崩離析。
他的妻,他的孩子……通通都被他自己毀了。
第三天了,聶無雙盯著刑部威武的石獅子,忍著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的難受,縮在街角。忽然刑部門口湧出一大隊官兵,囚車駛來轟隆作響,她猛地站起身來,看見裏麵推出幾個滿身是血的人。隻一眼,她眼前一黑,要不是扶在牆邊幾乎要軟倒在地。隻見囚徒中她的父親滿麵血汙,她的二哥,她的小哥鐵鐐加身,神情木然,腳步沉重……
她的淚嘩啦落下,依在牆邊,十指幾乎生生扣進石縫中。不知哪裏來的百姓圍攏過來,看熱鬧一樣地對囚車中的人指指點點。她隻覺得四肢仿佛被灌了鉛一樣,無法挪動一步。囚車轟隆隆地駛走了,聶無雙張了張口,腦中一片空白,淚飛快落下,仿佛沒有盡頭,她被人群推搡著,跌倒再爬起,追上,再跌倒,再爬起……反反複複,終於囚車停下。
她怔怔看著那大大的監斬台,終於跌坐在地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傳旨內侍尖利的聲音傳得很遠,說了什麽,她統統聽不到,她隻流著淚盯著父親蒼老的臉龐,二哥,小哥哥……他們仿佛認了命一樣麵無表情。
不,不應該是這樣,不!——聶無雙想要喊,但是喉嚨怎麽也喊不出一句話來。春日的正午陽光很暖,可是她卻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斬!”那隻白皙修長的手舉起,又重重落下。顧清鴻站在監斬台上,神色冰冷。
她睜大眼睛,眼前一片血光……
……
春雨最是纏綿,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雨水衝刷著青石地麵,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入地麵,了無痕跡。她坐在雨幕中,仿佛傻了,呆了。天色已經黑透,所有的生的死的,在漆黑的天幕中都隱匿了蹤跡。
許久,她吃力站起身來渾身已濕透,隻有她一雙眼明亮得嚇人。她一步步走到那血腥味久久不散的青石板前,仔細看了許久。
抬頭,萬千雨絲落下,她忽然低低笑了起來:“蒼天在上,我聶無雙今日在此發誓,我若不死,當卷土重來,報滿門血仇!”
“顧清鴻!我若不死,當卷土重來,報滿門血仇!”
“我若不死……”
“哈哈……”
空蕩蕩的街道回蕩著她的聲音,她狂笑而去,隱入了黑夜之中。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聶無雙緊緊盯著打聽來客棧的門口,身子已經發熱,熱得發燙,但是神誌卻異常清醒。蒼天可憐,竟在這陌路的時候讓她遇到了那個男人,看來她命不該絕!
她知道他是誰!那個有著異色深眸俊美不像話的男人的身份!隻要他肯收留她,那她就不會死在這齊國!
聶無雙一邊想一邊就著雨水,木然地擦著自己的臉,雨水洗去了她臉上的泥土,露出了白膩如雪的肌膚。一張傾國傾城的容貌漸漸顯露出來。過了半個時辰,客棧的門忽然打開,一行人走了出來,一頂油布大傘把那個男人罩得密密的,滴水不進。那人上了馬車,幾匹通體純黑的駿馬打著響鼻在車夫的鞭子下揚起鐵蹄向前奔去。
這就是機會!
聶無雙不知哪來的力氣撲到馬車前,喊道:“小女子有要事求見王爺!”
拉馬車的駿馬有一人多高,神駿異常,眼見得有人衝來,嘶鳴一聲,鐵蹄揚起,眼看著要重重踏上她的身子。馬車上的車夫忽然呼嘯一聲,駿馬忽然立起,猶如通了人性一般鐵蹄生生挪開幾步,這才落下。
“你不想活了!”車夫見差點踩死人,怒氣衝衝地衝到她麵前,一把擰起她的衣領,一股冰冷的殺氣從他眼中流露而出。
“王爺!”聶無雙一咬牙喊道:“小女子有事要求見王爺!”
車夫的臉色一變:“哪裏的王爺,你胡說什麽!”
“阿四,讓她過來。”車廂中響起那個悅耳慵懶的聲音:“我不可是什麽王爺,這位姑娘莫不是病了胡亂喊的麽?”
車夫驚疑不定,隻好把聶無雙拖到馬車跟前:“主上,就是她驚了我們的馬。還胡說八道。”
“我沒有!”雨水落下,聶無雙使勁眨著眼睛盯著車簾,壓低聲音:“小女子求見應國王爺!”
“哦?”車廂的車簾一動不動,那慵懶魅惑的聲音依然漫不經心:“姑娘是誰?”
聶無雙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小女子聶無雙。家父……聶衛城,大哥聶明鵠,二哥……”;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車內一片沉寂。
“進來吧。”一道似歎息的聲音劃過她的耳邊。
聶無雙心頭陡然一鬆,掙紮地爬上馬車。
“阿四,走吧。這裏不是久待的地方。”車簾掀開一條縫,一雙白皙如玉的手掌向聶無雙伸去。這雙手極白,修潔得似女子的手,但又多了幾分英氣與貴氣,令人心生不忍褻瀆之感。
聶無雙愕然,他已經握住她冰冷的手,微微一用勁。車內暖意撲來,就著微光,她終於看見了那張俊美到詭異的臉。
他斜斜臥在車中軟墊上,發如墨,眸色如琥珀流光,看著她卻是笑:“姑娘難道就是齊國相國夫人——聶無雙?”
他輕輕撫著肩頭的白狐裘衣,神情散漫。聶無雙已經冷得說不出話來,他忽然俯身,抬起她的下頜,俊眸微眯:“如果你說你是哪家落難小姐,本公子說不定看你如此美貌還能幫你。但是你說你是聶無雙,這可難辦了。今天聶家才剛被滿門抄斬,你可是通緝犯呢。”他扶著額頭,似笑非笑:“窩藏通緝犯,可是要殺頭的!”
“公子不願幫我?”聶無雙隻覺得自己想好的計劃在他的目光下已經潰不成軍。
“幫你的話我又有什麽好處?”他的聲音涼薄,但依然悅耳。
“我……”聶無雙絕望,心中掠過一個瘋狂的念頭。
她猛地撲在他的腳邊簌簌發抖:“若公子肯收留我,公子隻要用得上無雙的地,甚至要無雙追隨公子天涯海角,無雙一定萬死莫辭!無雙知道公子來齊國一定有目的,無雙願效犬馬之勞!”
她望著他俊魅的麵容,眼裏心裏滿滿的都是複仇!為了報仇,要她毀天滅地,背叛齊國都可以!雨幕中車輪碾過空闊的街道,帶起一陣吱呀聲,馬車中卻是死一樣的寂靜。半天,男人忽然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你要叛齊國?”
“是!”聶無雙猛地抬頭看著他,昏暗中,她的眼睛映著馬車外微光,竟然亮得可怕:“聶家一家被誣陷,滿門抄斬,我已經沒有任何眷戀!”
他沉默半天,忽然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王爺!小女子在前些天的破廟中已經知道了王爺的身份。”聶無雙斬釘截鐵地道。
“哦?你從哪裏看出來的?”他忽然一笑,甚至心情十分愉快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真的是王爺,你說我到底是誰?說得出我就留下你,說不出的話可別怪我無情。”
聶無雙忽然語塞,她隻憑著那天在破廟中男人的鞋上的龍形繡樣猜出他是尊貴的王爺,但是至於他是誰……她不由抬頭盯著那男人奇異的眼眸,在腦中拚命回想父親曾跟她說過的話。
“從這裏還有一刻鍾可以到我朋友別院,如果你想不出來的話……”他的話還沒說完,但是警告意味甚重。
聶無雙沉吟一會,美眸中流出強大的自信,開口道:“您是應國的五王爺!姓蕭名鳳青。”
“你怎麽看出來的?”蕭鳳青微一笑,並不訓斥她直呼他的名諱。
“在破廟中,王爺您雖然已經竭力隱藏身份,但是你的鞋子上的龍形繡樣說明您的皇子身份,你的鞋口比齊國的鞋子更高,說明您是應國人,隻有應國天氣比齊國寒冷,所以鞋子一般都做成類似短靴樣。”聶無雙分析道:“你的眼睛是琥珀色,應國的王爺中,隻有五皇子據說……”
她忽然住口,不敢往下說。
她父親的原話是這樣的:“應國的皇子人才輩出,隻有五皇子據說是應國的皇帝巡狩邊境時候與一名番外歌女所生,被當時的皇後撫養長大,雖然應國皇帝十分喜歡他,常常讚他‘機敏聰慧,果斷善度’,但是礙於他生母出身卑微,所以最後還是立了三皇子蕭鳳溟為太子……”
聶無雙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伏在車廂上,雙肩微微顫抖。她竟然忘了這一層。可是她侃侃而談卻又半途中斷,眼前的蕭鳳青又怎麽可能不會疑心?
“據說五皇子生母為番邦歌女,出身卑微,眸有異色……”蕭鳳青忽然輕笑:“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麵上依然笑若春風,根本看不出是喜還是怒。聶無雙心中後悔無比,剛想要辯解馬車已經停下。她屏住呼吸,抬頭盯著麵前的男人,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下車吧。”蕭鳳青坐起身來,撩袍就要下車。
聶無雙大急撲到他的腳邊,連連磕頭:“無雙錯了,請王爺恕罪!無雙不敢對王爺不敬!”
“下車!”蕭鳳青看也不看她一眼:“還是你覺得在車上隨便說兩句就可以報仇的話,那我也無所謂。”
他拉開她下了馬車。回眸,他的容色在馬車燈下忽明忽暗,一隻白皙的手向她伸去,冷冷一笑:“讓我幫你也並不難,就讓我看看你會為你的報仇付出多少代價。”
聶無雙大喜過望,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