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通敵:起波瀾(2)

終於一路疾馳,終於在天剛擦黑,宮門落鑰之前,蕭鳳溟趕到了京城。正要關城門的守衛一見前方明黃色的華蓋,不由慌忙把宮門打開,轟隆如雷霆的馬蹄聲幾乎震耳欲聾,龍攆疾馳而過,揚起漫天沙塵。

蕭鳳溟一下龍攆,把手中已經昏沉沉的聶無雙交給一旁的內侍,轉身大步離開。

“皇上回宮——”一聲聲悠遠的唱和仿佛比平日帶著無形的緊張,在這沉沉的夜幕下更令人揪心。

聶無雙回宮後來不及梳洗就昏昏沉沉地睡了。第二天起來,這才覺得心口的煩悶好了點。她命茗秋去傳太醫。來的依然是老實的晏太醫。

晏太醫望聞問切,說道:“聶美人隻是中了暑氣,再加上路途顛簸,吃幾帖藥休息一兩天就好了。”

聶無雙屏退宮人問道:“皇上可有去早朝?”

晏紫蘇詫異搖頭:“皇上沒有早朝……”他麵上閃過一絲猶豫,聶無雙連忙追問,晏紫蘇這才回答:“但是皇上今天下了好幾道的聖旨宣了好幾位重臣覲見,微臣瞧著京城的巡衛也增加不少。好像……”

“好像什麽?”聶無雙緊追不放。

“好像要出什麽大事。”晏紫蘇低聲地說道,目光中帶著懇求:“聶美人不該再問了,再問就是妄議朝政。微臣可不敢冒這大不韙!微臣告退!”

晏太醫匆匆離開。聶無雙看著他倉皇的背影消失,不由秀眉深鎖。不過一兩天,隱約有了可怕的流言。到了第三天,皇上突然半夜下極其嚴厲的聖旨,一夜間抓了十幾個大小官員,其中有不足五品的欽天監的官員,也有諫諍司的幾位言官,甚至還有軍中的一些駐守京城的將領。牽涉之大,獲罪的官員之多,簡直是應國開朝以來所沒有的。

無一例外,他們的罪名都隻有兩個字:通敵!

一連幾日到處是人心惶惶……聶無雙即使在深宮中依然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緊繃的氣息。所有的宮人走路一律快而輕,生怕多停留一刻,就有了聚眾散布謠言的罪名。遠在行宮中妃子還未回來,仿佛被一群遺忘在遙遠地方的女人,再也無人提起。聶無雙幾次去拜見太後皇後都紛紛被拒不見。她們不見她不是因為不喜她,而是因為忙於應付以各種名目進宮打探消息的命婦宗親。

八月的天已到了夏末,空氣中呼吸中都帶著灼熱幾乎要令人窒息。在殿中放多少冰盆都消不了酷熱的暑氣。聶無雙在與紫霄殿一牆之隔的永華殿中都見不到蕭鳳溟的身影,每每登上永華殿前的高台,她看到的都是來往匆匆的官員們。他們麵容嚴肅,木然。仿佛在麵皮下帶著一種幾乎要破土而出的驚恐。

三部會審,三審定罪。若是平常的官員下了天牢,那都是能讓街頭巷尾議論好久的話題,可這一次一下子有了十幾位被扣上“通敵”的罪名的大小官員,那足足可以把應國的朝堂震了幾震。

聶無雙猜測不出這起驚天的“通敵”案是怎麽樣發生,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都是蕭鳳青的傑作。她每每夜裏輾轉反側,拚命猜測蕭鳳青是如何做到。直到一天夜裏,她忽然從噩夢中驚醒。

他說,“這次朝堂一定要有所變化”她以為,他不過是要她設法在蕭鳳溟耳邊進讒言,讓有些官員不得被重用而已。

他說,“這次多虧了你的地圖……”

“地圖!”聶無雙猛地想通:真正通敵的不是那些倒黴的官員,而是蕭鳳青!是他用她給他繪製的齊國布防地圖去換來捏造的通敵罪證!

她不敢再想,頭頂沉沉的帳子仿佛變成了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蕭鳳青瘋了!

他為了鏟除異己竟然這樣狠絕!眼前仿佛出現他總是帶著似笑非笑邪魅的臉龐,以及那一雙猶如獸一樣冷而異色的眸子。聶無雙捂住雙眼,頹然地將自己隱在黑暗之中……

在應國朝堂的軒然大波還沒有平息的時候,忽然邊境傳來秦國集結兵力的情報。頓時整個朝堂人心惶惶,紛紛都猜測是不是與這次“通敵”有關,蕭鳳溟連連下旨,命西北一帶的藩王將軍一定要厲兵秣馬以防秦國突襲。正當應國朝堂與邊境一帶緊張萬分的時候,突然又傳來一個消息:秦國揮師十萬騎兵進攻齊國!

禦書房中,狻猊銅鼎裏香煙繚繞。禦座之上,蕭鳳溟淡然俊朗的眉眼在香煙中若隱若現,更添幾分帝王的威嚴與神秘的氣息。蕭鳳溟看著手中墨跡似未幹的密報,不由陷入了沉思。他看向坐在下首的蕭鳳青,許久才長籲一口氣道:“計策顯效了!”

蕭鳳青微微一笑,俯身拜下:“一切還是皇上的神機妙算,臣弟不敢居功。”

以齊國邊防圖交換他們需要鏟除高太後在朝堂中勢力的罪證,到如今秦國攻打齊國,這一步步都是蕭鳳溟的主意。一切隻要等著齊國受不了秦國的鐵騎,向應國求援,到時候齊國與應國就有堂而皇之的理由結盟去攻打秦國,等秦國這虎狼之國覆滅,然後應國再掉轉槍頭,對準早已經被戰爭拖得疲憊不堪的齊國,到時候,這天下何愁不是應國的?!

這一步步,一環扣一環正是蕭鳳溟的計謀!

蕭鳳溟看著跪在地上的蕭鳳青,微微一笑:“平身吧。”

遠處,響起宮中鍾樓敲第一聲悠遠的鍾聲,提示著宮門即將在三聲之後落鑰。蕭鳳青告退,在他轉身的時候,聽見蕭鳳溟對林公公說道:“擺駕永華殿。”

他不由頓了頓,這才轉身大步離開。

聶無雙看著落日的餘暉,出神了許久。忽地身上一沉,她回過頭來,這才發現許多天不見的蕭鳳溟已經含笑站在身後。他把一件披風披到她身上,眼中露出憐惜:“幾日不見,你怎麽又病了?”

聶無雙連忙跪下:“臣妾……”她還沒說完,就被他扶起:“你病還沒好全,這些俗禮就不要守了。”

聶無雙起身,看著麵前的蕭鳳溟,隻見他麵上亦是憔悴,想來這十幾日他也睡不好吃不好。聶無雙看著,手慢慢摸上他的臉頰,微微一笑:“皇上也瘦了。”

他順勢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摩挲:“你的病是朕的錯,要不是那天趕回京城,也不會病得這麽重。”

他與她絮絮叨叨說一些無關的話題,兩人都心不在焉,卻又無法停下,兩人似有一種奇異的默契,仿佛一停下就會想起在天牢中的那些呼告無門的人。

禦膳擺上,蕭鳳溟與她一起用膳,正用到一半,忽然門口的內侍急忙進來:“皇上,太後娘娘的鳳駕到了殿前。”

聶無雙一聽微微詫異。高太後這時候怎麽會如此匆忙過來?

她心中惴惴,蕭鳳溟已經站起身來,向殿外走去。聶無雙連忙跟上。到了殿前,隻見高太後一身十二幅的玄黑鳳服,頭戴沉重的九鳳金冠,手拄著龍頭拐杖,正由內侍扶著一步步邁上石階。

聶無雙注意到了蕭鳳溟眉宇間飛快地皺了皺,然後恭敬上前,親自扶了高太後:“太後這時候怎麽過來了?可用過晚膳了嗎?”

高太後不動聲色地掙開他的攙扶,淡淡道:“已用過了。”她雪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飾鄭重。

蕭鳳溟看著她徑直進殿,慢慢走了進去,等高太後在殿中主位上坐定,蕭鳳溟與聶無雙一起跪下拜見。

蕭鳳溟問道:“太後此時鄭重而來,有何要事?”

高太後犀利的老眼盯著蕭鳳溟的沉靜的眼,問道:“天牢裏的十幾個犯事的大臣皇上想要如何處置?”

她未叫他起身,蕭鳳溟自然不能起身,他飛快看了一眼高太後:“按應國的律法,定罪後應抄家滅九族!”

高太後冷笑起來:“那皇上可是要一個個殺盡?”

蕭鳳溟麵不改色:“亂臣賊子,理當誅之!”

高太後哈哈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皇上知道哀家為什麽拖到今天才來見你?哀家就想看看你怎麽做。難道幾封信就能斷定那些人會出賣應國串通秦國嗎?哀家不信!皇上你難道也信?如果他們通敵,那今日秦國攻打的就不會是齊國而是我們應國!”

蕭鳳溟在地上跪得筆直,淡淡接口:“朕也不信。但是不得不信,證據確鑿,太後您是要為他們求情嗎?”

高太後一聽,氣得胸口起伏不定,手中的拐杖重重敲打在地上,篤篤直響:“皇上如此做,一定會傷了一幹臣子的心!”

蕭鳳溟站起身來,彈了彈龍袍下擺的灰塵,淡淡道:“難道他們通敵禍國,食君之祿,不做忠君之事,就不傷朕的心嗎?”

高太後被他氣得雙手顫抖,枯瘦的手指上蕭鳳溟的臉,隻能顫罵道:“你這個……這個……”

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無話好說,蕭鳳溟冷聲道:“來人,太後累了,請太後回宮歇息。”

內侍攝於高太後的威嚴不敢上前,蕭鳳溟連叫了幾聲,都未有人敢上前。

高太後冷冷一笑:“皇上以為自己就能一手遮天,想殺誰就能殺誰嗎?哀家還沒死呢!”

蕭鳳溟臉色微變:“後宮不得幹政,太後難道忘記了這條祖訓了嗎?還是讓皇兒去太廟請來先帝的龍鐧,太後才肯回宮嗎?”

高太後蒼老的麵容一緊,失聲道:“你竟然……敢這樣說話!你要知道是誰扶了你當上皇帝,你這個賤婢生的……”

蕭鳳溟不欲再說,冷聲吩咐道:“請太後回宮。”他說完轉身拂袖進了內殿,聶無雙不敢耽擱,連忙對高太後施了一禮,匆匆跟了進去。

安靜的內殿中,蕭鳳溟袖手站在窗前,看著一株粉紅的玉簪花低垂在窗邊。聶無雙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隻是陪著他沉默站著。

“太後走了嗎?”蕭鳳溟淡淡問道。

“走了。”聶無雙輕聲回答。

“你也聽到了嗎?”蕭鳳溟忽然問道。

聶無雙微微一怔,不由問道:“聽到了什麽?”

蕭鳳溟淡笑:“太後剛才的責罵。”

聶無雙忽然記起高太後那一聲憤怒而鄙夷的怒罵,她說“你這個賤婢生的……”下半句一定更加難聽,不是“野種”就是“雜種”。以蕭鳳溟現在的實力,高太後尚可以輕易在他麵前喝罵如小兒,可想而知,蕭鳳溟從前還未親政的時候,高太後又是如何為難他。

聶無雙忽然心中微微有些可憐麵前這總是麵色淡然從容的帝王。原來九五至尊的位置對於蕭鳳溟來說,何嚐不是一種痛苦的枷鎖。隻不過這枷鎖上套上一件猶如天神光輝一樣的龍袍而已。

“我的母親曾是太後身邊的一位婢女。”蕭鳳溟忽然開口,這一次他不自稱朕。聶無雙心中微微一震,這是他第一次為她敞開心房。

“一次被我父皇看中後,向高太後要來做了身份低微的尚寢女官。後來母親有孕,這才正式成了父皇的妃子。”他忽地淡淡輕笑:“朕說這些很無聊吧?”他眉眼帶著笑意,但是黑眸深處卻有一絲深切的悲涼。

聶無雙搖了搖頭:“敢於把往事展示人前的,並不是無聊,而是一種積蓄力量的辦法。皇上說吧,臣妾想聽。”

蕭鳳溟看著窗外,淡淡繼續往下說:“當時高太後還是先帝的皇後,生有一子,後來天不假年早夭了。那時父皇的兒子很多,出身背景比朕好的自然不乏有很多人選。但是太後唯獨選中了我,我想她是選中了我身份卑賤的母親。後來,父皇在幾位極有可能當太子的皇子中猶豫不決,最後是太後用盡了各種辦法說服了父皇,所以朕才有可能當上太子,坐上皇位。”

“那皇上的生母呢?”聶無雙追問。

蕭鳳溟看著窗外,許久才淡淡道:“死了,在朕即皇帝位的前一年病死了。”

平淡的口吻,平淡的解釋。聶無雙卻聽出了一種不一樣的意味。在後宮,永遠有一千種辦法可以讓人默默死去。高太後奪了別的妃嬪的兒子,自然不敢讓她活到可以跟她平起平坐的那一天。而且蕭鳳溟生母身份卑賤,她認為能夠輕易控製在掌心,可她萬萬沒想到蕭鳳溟長大親政之後竟開始反擊。

這才是她今日盛怒的最大原因。

聶無雙忽然想起蕭鳳青玩世不恭的俊臉,一樣的身世,一樣的隱忍。蕭鳳溟選擇了沉默順從,期待最後的絕地反擊。而蕭鳳青則選擇了叛經離道來遮掩自己的野心。

原來,都是可憐的人!她深深一歎,黯然埋首在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