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玉生香(1)

楚霍天來了兩日,整個花延宮裏上下人人謹慎萬分,生怕一個疏失便被楚霍天問責。歐陽箬的病也起色不少,到了第三日已經能坐起如常了。人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歐陽箬的病纏綿幾日也好了。隻是楚霍天來來回回花延宮幾日,又叫趙清翎給她看病,隻這件就傳遍了整個後宮,讓不少人紅了眼。

有人說她恃寵而驕的,也有的人說她紅顏禍水,又拿她的身世背景說事。歐陽箬也不在意,隻依舊日日去皇後那邊請安問早,幾位相熟的妃也去走動走動。宛昭儀的肚子也大了不少,看樣子胎養得十分好,她整日笑意吟吟的,歐陽箬看著也覺得高興。歐陽箬常捧著自己抄的佛經敬獻給皇後,她的字溫婉秀麗,皇後十分喜歡,每每叫人裝訂好了,誦經時便帶上。

整個後宮雖然暗裏波濤不斷,但是麵上卻是一團和氣,轉眼就到了大寒時節,皇後開了個家宴,因楚霍天不喜鋪張浪費,這後宮家宴便十分簡單。隻叫了後宮的妃子一起在那日家宴上一起喝個暖冬酒,聽宮裏的歌舞司獻一兩支曲子便是了。

那日歐陽箬著了一件碧水天一色長裙前去赴宴,她那裙子為尚服局的為她新製的,隻因楚霍天一句“你這幾日病了都瘦了許多,那衣服便叫人重新裁便是了”,第二日便有女官過去為她量體裁衣,製了五六件新衣。因歐陽箬覺得自己病色未褪,便揀了這件素色的。

她這條裙子領子為扇形立起,將她柔美的臉部線條襯得精神許多,整條長裙妥帖而不顯得累贅,聽說尚服局的宮女說裏麵填的是鵝絨毛,又輕薄又保暖。果然一穿上就很好地勾勒出她纖細有致的身材。長裙上鏽了煙綠色綠梅,一朵一朵,纏枝而開,十分素雅清淡。她又披了一件同色緞麵披帛,上麵繡了千山雪景,縹緲大氣,素雅淡然中又隱約有種江山大氣在其中。她頭挽了驚鵠髻,不著金步搖,兩邊隻各著了兩隻碧玉簪,其餘便插了幾朵掐銀絲珍珠珠花,妝容妥帖,清雅難言。

一進皇後的中宮,便覺得熱浪撲麵而來,十分溫暖,兩邊的位上已經坐了幾位妃嬪,正拿了各色點心瓜子正在閑話聊天。見歐陽箬進來,不由都盯著她看。見她穿了新衣,不由眼中妒色深深。歐陽箬趨前向皇後行禮,又向幾位妃請安了下,便坐在後邊席上。右手邊便是李貴人。李貴人與她交好,歐陽箬也十分喜歡她的直爽不晦。隻是今日卻見李貴人麵色有些發白,似不太舒服。歐陽箬忙問道:“李妹妹可是生病了?”

李貴人勉強擠出笑來:“這殿裏炭火旺,覺得悶得頭暈。”

歐陽箬點點頭,忙叫宮人將這邊的窗子開了一小縫,李貴人感激一笑,精神又恢複了一點。

宴席開始,皇後見歐陽箬坐得遠,忽然道:“柔嬪可要上前坐?正好與本宮說說話,坐得太遠了反而不便。”

歐陽箬掃了一眼席上,自己如何能上前去?任坐在誰的身邊都是錯。忙低頭道:“臣妾惶恐,位份不敢逾越,皇後娘娘若有召臣妾便上前去伺候左右。”

皇後見她態度謙卑,也笑了:“也罷,你大病初愈,怎麽能要你伺候本宮。”

柳國夫人卻笑道:“也就歐陽妹妹得人可憐,難怪皇上喜歡。”皇後也道:“是呢,不像那位,不把我們幾位老人放在眼中,最後得了報應。”她說的便是徐氏。

柳國夫人勉強一笑,不再言語。第十道菜上來,是一道清蒸魚。歐陽箬自小在南邊,眼見的在這楚地隆冬時節有魚,不由奇道:“怎麽這時節冰天雪地的,竟有魚可呈上。”

旁邊的李貴人笑道:“柔嬪娘娘不知,隻要在河麵上鑿個洞,魚便能集聚而來。抓魚十分簡單呢。”她說完,那風一陣吹來,一股腥膻之氣熏得她不由得“嘔”的一聲,竟然將先前吃的東西吐在一邊。

歐陽箬大驚,忙叫宮人遞帕子,端水收拾。皇後聞得這邊聲響,忙問道:“怎麽了,是不是著了涼?”

李貴人見自己殿前出醜,正羞愧不已,正要謝罪又是忍不住一陣幹嘔。殿上的幾位妃都是過來人,柳國夫人皺了眉頭輕聲道:“許是害喜了。”

皇後娘娘猛地醒悟過來,忙傳彤史,又連聲喚太醫。歐陽箬心中也是雪亮,忙低聲問:“妹妹月信來了沒?”

李貴人吐得眼淚都出來了,正接過宮人的帕子淨麵,聞言倒是愣了搖了搖頭。歐陽箬便知此事八九不離十了。果然太醫前來,診了一會便向皇後告喜。

皇後正翻著彤史,聞言笑道:“不錯,已經有一月有餘了。李貴人真是好福氣。來人!趕緊報皇上知曉。”

此語一出,底下的妃嬪亦是趕緊向李貴人道喜,又有伶俐的宮女內侍趕緊去向皇後道喜。李貴人麵色潮紅,隻低了頭喃喃,往日的直爽卻是不見了。歐陽箬離她近,李貴人羞澀地朝她一笑握了她的手。歐陽箬亦是向她笑著道賀。

皇後心情大悅,笑道:“快來人,將李貴人的席子抬上來,本後要與她好好說話。那些腥膻的菜也不要上,上些爽口的給李貴人。”

當下便有宮人搬了她的席子上前。席上因李貴人的有孕而越發熱鬧了。去傳消息於皇上的內侍也回來了。奉皇上的口諭封李貴人為充華,賜號為“玉”。眾人都跪下接了旨。一場宴席眾妃嬪吃得是各有滋味,歐陽箬用了些,看了時辰差不多,與宛昭儀一同辭了皇後出來。

宛昭儀摸了自己的肚子,看了外邊夜郎星稀感歎道:“沒想到李貴人也懷上了龍種。”

歐陽箬由宛蕙披上了狐裘披風,又在懷裏塞了一個暖爐才笑道:“應該改口叫玉充華了。”宛昭儀笑笑:“也是,就歐陽妹妹的腦袋轉得快。”

歐陽箬一笑:“宛昭儀何必感歎呢,再過三個月,姐姐也該臨盆了。”

宛昭儀挽了她的手,出了偏殿忽然輕聲道:“妹妹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再說皇上這般喜歡你,應該再孕也不難的。”

歐陽箬心裏一歎:子嗣,那是能隨意便有的呢。

隨即她回過神點點頭謝道:“林姐姐提點得是,不過這事急不來的。”宛昭儀扶了她的手慢慢走著。

她一邊走一邊道:“要不叫太醫來幫妹妹你調理下,家父有位學生,在太醫院裏麵當差,聽家父說他人還算可靠,要不叫他來給妹妹看一看?”

歐陽箬心中感動,拍了拍她的手道:“難為姐姐為我著想了,妹妹實在是慚愧。”

宛昭儀帶著滿足又摸了下凸出的肚子,裏麵有她全部的希望與未來:“謝什麽,姐姐妹妹地喊著,我是真拿你當親姐妹看的。這後宮能有這份情也難得。”

她說完上了轎子,對著歐陽箬溫柔笑了笑,由宮人抬著走了。

歐陽箬看著她一行人漸漸遠去,才上了肩攆。到了花延宮,歐陽箬梳洗下便散了發髻靠在榻上,宛蕙端了一碗藥湯進來,歐陽箬一聞,皺了眉頭道:“姑姑,你怎麽也學外邊的人給我喝這些苦藥。”

宛蕙歎一氣:“娘娘這般聰明的人也不需奴婢再說了,趕緊懷一個才是正經。沒有子嗣就怕皇上的寵愛不長久,再說有個皇子帝姬的,以後娘娘也有個依靠。”

歐陽箬放下手中的書冊,她的身份從來都是一個極大的障礙,從踏入楚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提醒自己萬不可錯一步。可是如今,真的要為他生兒育女,就算憑借他對她的寵愛恐是不夠的。

她不由陷入沉思中,燭火被宛蕙輕手輕腳地挑熄了。屋裏又恢複一室黑暗。她輾轉反側又憶起那日甫入宮,楚霍天帶著她上了問天台,夜也如這般黑,可是她分明能看見他的眼眸燦若星子,裏麵的柔情直欲將她溺斃。

楚霍天對對她算得上是好的。可他是帝王,後宮佳麗不計其數。歐陽箬苦笑了下,說來說去,到底是自己不能全信了他的心。

第二日一早,歐陽箬照例去給皇後娘娘請安,卻不見玉充華過來。皇後笑著對眾人道:“本後見她初孕,便免了她早起請安之苦。”

底下的人聞言,妒色的有之,不平的有之,歐陽箬並不插嘴。回到了宮裏,卻見鳴鶯迎了出來道:“娘娘,玉充華身邊大宮女紫珊姐姐過來了,說玉充華請娘娘過去喝茶。”

歐陽箬身邊的香葉嘴快,不平地哼了一聲:“平日裏倒是她來給娘娘請安,怎麽懷個身孕就這般金貴了。”

歐陽箬輕拍了她一下,作勢微怒:“就你小蹄子嘴快,以後還敢這般說人,就罰你天不亮起來掃雪。”香葉吐了吐舌頭,忙稱不敢了。

歐陽箬細思了下,再看看天色,對宛蕙道:“去備份禮物,等等下午再過去。”宛蕙忙應了。

到了下午,歐陽箬睡了一覺才過去。天色正好,風也沒有刮得那麽緊。天上的金烏暖暖地照著,十分舒適。她隻帶了鳴鶯與德軒,捧了禮物前去。到了玉充華的住處暖春齋後,便有個機靈的小宮女在門口處迎了進來,她請安後道:“我家小主就等著柔嬪娘娘過來呢。”

歐陽箬點點頭,隨她進去了。玉充華正半躺在美人塌上歇息,身上著了一件緋色的家常裙子,上麵繡了小碎花,十分素淡,但卻襯得她的麵色如春。

她見歐陽箬進來,連忙上前見禮:“婢妾給柔嬪娘娘請安!”說著便要福下去,歐陽箬趕緊扶起她笑道:“怎麽這般見外呢。昨日還未給你好好道喜呢。本想等你清淨些再來的。”

玉充華握了她的手往裏屋走去,聞言歎了一口氣,語氣雖輕,歐陽箬卻聽見了。她麵上有一絲憂慮,卻笑道:“柔嬪娘娘過來幫婢妾看看該怎麽回禮,幾位娘娘送的禮都叫婢妾難辦。”

歐陽箬便隨她進去了。到了內屋,玉充華見宮女沒有跟進來才握了歐陽箬的手憂慮道:“姐姐,這沒外人,實話說我可愁死了。懷著龍種就跟懷個什麽似的,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歐陽箬拿了茶盞輕抿一口才笑道:“李妹妹年紀小,又是第一胎,難免會想得多些。”

玉充華心直口快,見歐陽箬笑語晏晏不當一回事,有些急了。轉身從核桃木櫃子裏拿出一個紅綢包袱,在歐陽箬麵前攤開。

“姐姐你看看,這可是皇後打賞下來的,你瞧瞧她到底什麽意思?”玉充華指著那堆金燦燦的事物問道。

歐陽箬一看,不由麵上驚詫:“怎麽賞了這麽多?照例可不是這麽賞的。”

隻見包袱裏麵有各色金鐲十幾對,一看就是上好的玉鐲子十幾對,還有金簪,象牙玉梳等等不一而足,這份量真是太多了,而且楚霍天最近正大肅貪腐,又令後宮節儉裁了用度,身為皇後本已是帶頭做起了,為何又賞了那麽多東西下來,實在令人費解。

玉充華清秀嬌美的麵上閃過煩亂道:“昨夜宴席過後,皇後又留著我說了些話,那些話怪怪的,我聽了便是不舒服。”

歐陽箬問道:“皇後說了什麽?”

玉充華側了頭苦想了一陣,才道:“皇後說了她生子艱難,似不能再孕了,又讚我年輕貌美,總之她語氣怪怪的。”

歐陽箬一聽,忽然推了那堆事物冷笑道:“那我明白了,皇後是想等你生下龍子,便過到她膝下養。”

玉充華一聽,頓時麵色如雪,回過神來便拿了那包袱就要往地上擲,歐陽箬眼疾手快,連忙一把搶過輕呼道:“拿東西出什麽氣?”

玉充華紅了眼怒道:“我當她為何對我這般好,原來是存了這麽個心思。難怪昨夜我聽得一團糊塗,原來竟是拎不清她的歹毒意思。哼,拿這些破銅爛鐵要來買我李盈紅的骨肉。我呸,她想得美!”

歐陽箬將那包袱包好了,放在一邊,歎了口氣道:“李妹妹心中憤怒是自然的,隻是李妹妹有沒有想過,即使是你再連升三級還是不能親自撫養皇子帝姬的。”

要親自撫養皇家血脈起碼要從五品以上,玉充華再升也沒那麽快的。

玉充華一聽,頓時若被抽了骨頭跌在軟榻上,含了淚道:“難道就沒辦法了麽?”

歐陽箬亦是一歎,哪裏有什麽辦法,楚霍天向來對後宮之事不上心,三位新人侍寢了好幾次都隻封個虛無的封號,位份也沒有提一提。如今這李貴人也才因有孕才升了位份,她想著都替玉充華歎一聲。

玉充華紅著眼卻無一顆淚落下,歐陽箬冷眼看她倒是有幾分倔強,隻得隨口安慰她道:“李妹妹別難過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說皇後有這份心,別人自然不敢動你。所以在你臨盆前都是好好的。”

再說,由皇後做孩子的嫡母,皇後娘家又是楚國大世族,以後這孩子的前途可不是一般皇子能比擬的。這層意思還是要靠她自己領悟,歐陽箬見她在氣頭上,不便再說。

正要勸她幾句,玉充華忽然眼睛一亮:“要不將來孩子出生後給姐姐可好,我瞧姐姐就是個知書達理的,可比那些毒婦好多了。”

歐陽箬一愣,苦笑道:“妹妹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妹妹難道不知我是華地之人,你的孩子若跟了我,還不指定被人欺負成什麽樣呢。”

玉充華聞言又是一愣,看著她又是愧疚又是沮喪。歐陽安慰一笑,見天色不早,不便多待便辭了她。臨出暖春齋她若有若無地提了一句:“這子嗣大事李妹妹還是需向高堂說下才是。”

玉充華眼一亮,她父親可是楚霍天帳下的號稱“鐵膽”李風將軍,將門虎子一幹軍中棟梁,若向楚霍天施些壓力也許事情也有回轉的餘地。歐陽箬見她了悟,抿嘴一笑,便告辭了。

到了花延宮宛蕙見她回來了,忙迎了出來,笑道:“方才李公公過來了,說皇上今夜要過來歇息,奴婢正打算差人去請娘娘早些回來呢。”

歐陽箬照例是梳洗打扮,簡單用了晚膳等著楚霍天來。到了月上中天,歐陽箬已困極,才聽見門外有龍攆的聲音,歐陽箬趕緊與宛蕙迎了出去。外邊寒冷,一打開門冷風就灌了進來。楚霍天一身玄色龍袍,外披一件同色熊皮大螯,長身修立,搓著手走來。歐陽箬忙與眾人跪下迎駕。

楚霍天趨前幾步,連忙將她拉起:“外邊這麽冷,怎麽就出來跪迎呢。”

歐陽箬起身挽了他的手笑道:“皇上處理政事到這麽晚,臣妾出來迎也是應該的。”

楚霍天笑著看了看她,挽了她進門。李靖才進來,身後跟了幾個小內侍,擺上菜肴碗筷,一盤盤還尤帶熱氣。楚霍天由歐陽箬解下外袍,笑道:“實在是無法,最近奏折多,又與幾位老臣商量了祖祭大典事宜,因此來得晚些。你可困了?”最後一句卻是看著歐陽箬的神色問。

歐陽箬抿嘴一笑,那笑盈盈似波光瀲灩,美不可當。她道:“困又打什麽緊,明日補回來便是,隻是皇上今日似心情不錯,還拿了宵夜酒水。”

楚霍天穿上家常袍子,拉著她坐下,輕聲道:“今日朕問了欽天監,說真正大寒節才是今日晚上,不是昨夜,推了整整一天。這天象還真是奇特。也就欽天監那幫人弄得明白。朕命人拿了點酒水與你一起過節便是暖冬了。”

歐陽箬知道,楚地寒冷,人們便有在大寒這一天全家喝酒過寒節的習俗,以示接下來的寒冬裏不怕寒冷。楚霍天說這話之時,俊顏生動,平日的冷肅與嚴厲都不知去了哪裏。歐陽箬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前日所思隻覺得心中微苦。

難道竟是他對自己有情,自己對他無意?

楚霍天見她怔怔,忽然也歎道:“往年都是朕與子玄,慕白一起過的大寒節,沒想到子玄去意堅決,朕怎麽留他都留不住。還有慕白今年也不與朕過這節了。”

歐陽箬心中一慟,手心似還有他溫熱而絕望的淚,知道他是決心離了這楚京,與她再也無一絲一毫的關係了。

“蘇將軍離去有說是為了何事?”歐陽箬隻覺得自己吐字都艱難了,“蘇將軍對臣妾有大恩,臣妾還不知如何報答與他,沒想到竟走了。”

楚霍天不疑有他道:“他最重承諾,先前朕叫他幫你尋找帝姬,如今這楚國才剛穩定,他便跟朕說要去華地,一邊治理華地軍政,一邊幫你尋找帝姬。”

歐陽箬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