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情難還(2)
歌聲似從四麵八方擠到她的腦中,無處不在,幽幽似歎,帶著無盡的淒涼。歐陽箬放任了自己向前跑去。
是誰在唱歌?這個詞牌……分明就是華宮裏經常傳唱的……
身後宛蕙與德軒的呼喚漸漸遠去,她仿佛陷入了迷夢之中不可自拔,天上的雪已經紛紛揚揚下了下來,天地一片肅殺。她跟隨著那斷斷續續的歌聲,機械地向前走。冷,無盡的冷,雪撲入她的眼,鑽入她的雪衣。渾身已經顫抖,但是她還是執拗著要向前去看個分明,看個明白。是誰在這寂寞的楚宮中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著那熟悉而陌生的華宮歌辭。
滿滿當當的思鄉在心中激蕩。在這楚宮中怎麽有了華地的歌聲?
腳下一個踉蹌,她撲倒在柔軟而冰冷的雪地裏。下一刻,便有人緊緊地將她拉起,股淡淡的馬革味道飄入她的鼻間。
歐陽箬抬頭看個將她拉起的人,不由怔忪。他一身風雪,想是跟在她身後已經很久,一如他從第一眼看到她,便隻能默默跟在她的身後。看她一步一步走得離他越來越遠。
而今夜,他終於又在重重的宮牆下看到她單薄纖弱的身影,她跌跌撞撞,一路失魂落魄,看得他心裏滿滿的都是風雪……
“歌聲……是華宮的歌聲……在哪裏……我怎麽找不到。”她喃喃地問道。
這是在天神一般的楚霍天麵前死都不能袒露的秘密。她想念那遙遠而潮濕的地方,那邊清山綠水,寥花紅遍兩岸,那裏風輕雲淡,漁歌晚唱。那裏沒有淩厲的風,沒有傲然的雪。從來就像夢一般美。
“歌聲,你想聽?我帶你去。”蘇顏青看著失神的她,冷肅的眼在風雪夜色中泛起脈脈春水。他身上的氣息如此幹淨,就像是午後最溫暖的陽光。
歐陽箬抬起眼來,努力想擠出一個笑來,眼淚忽地湧了出來。
蘇顏青長歎一聲:“你不是要聽哪裏傳來的歌聲麽?我帶你去。”了了她的心願他便走。
歐陽箬一怔,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停歇的歌聲又開始飄渺,剛才怔忪在心間的酸意又開始湧動。她望著他,點了點頭。下一刻,隻覺得腰間一緊,人若騰雲駕霧一邊,重重的宮庭在身下掠過,他身形若鷹,幾個起落,便輕鬆飛越在宮牆之上。耳邊的風淩厲地吹過,他的側耳傾聽各處的聲音,歐陽箬在他懷裏隻覺得無比安全實在,在他的跳躍騰挪間,她望著他堅毅的側臉微微發怔。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們立在一處庭院之中。歐陽箬抬眼看去,滿目的淒涼與蕭索,這是哪裏?似冷宮又不似冷宮。
此時那歌聲真切地從內殿裏飄了出來:“……醉辭朝露,暮別雲,曉露凝愁霜成雪……”一字一聲,帶著無盡的淒切。
歐陽箬打開大門,那咿呀的歌聲忽然就被生生地掐斷。裏麵立著三四個人,抬起呆滯的眼看著這闖入者。
“你……是誰?”主位上端坐著一位衣裳破舊的男人,蒼老的容顏,瘦得似風一般要吹走了,他見來人是個美貌無雙的女子隻顫抖著問道。
那唱歌的女子亦是鬢發淩亂,驚恐地看著歐陽箬:“臣妾唱曲子可不犯什麽法,你們可別打臣妾。”
搖曳昏黃的燭光照得他們的臉明暗不一,歐陽箬呆立在門口,努力想從他們的臉上辨別出什麽來。
忽然左邊一位女子尖聲叫道:“你是淑妃,文清宮的淑妃……皇上她是淑妃!”
那女子尖叫著,陡然拔尖的聲音嚇了眾人一跳。那一聲皇上更叫得歐陽箬的心猛地一震。她猛地盯著那蒼老的男人。在這楚宮裏隻有一位皇上,哪裏還有別人敢稱皇上?
她緊緊地盯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皇上?華帝?……
她從他蒼老的麵龐辨認出那昔日自命風雅的輪廓,那一頭烏發如今已是蒼白如雪,分明才是而立之年,怎麽如此蒼老不堪?她一步一步走近,那蒼老的男人亦是努力地辨認著她的模樣。
“哈哈,竟然是你……”他突然哈哈一笑,笑得涕淚橫流。
“是朕的愛妃……快來看啊……是朕的愛妃……”他越發笑得癲狂。歐陽箬猛地吸了口氣,急急地往後退去,身後的北風呼呼地灌了進來。
蘇顏青偉岸的身軀擋在殿門,他的眼中帶著憐惜與不忍,靜靜地注視著她。歐陽箬又回過頭去,驚疑不定的眼神掃過他們的臉,一張張麻木而蒼老,隻有華帝淒厲的笑響徹整個大殿。
“愛妃你去與楚定侯說,放朕出去,這裏是地獄,是地獄……”他似要撲過來,邊笑邊向她走去。
歐陽箬驚叫起來,趕緊撲到蘇顏青身後。
蘇顏青立在殿門,似一尊雕像一般:“走吧……”他忽然歎道。
歐陽箬渾身已顫若秋葉,緊抓著他的袖袍已不能發出一聲。
蘇顏青又看了一眼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華帝,忽然回過頭去,握了歐陽箬顫抖的雙肩,輕聲道:“自從進了宮當了侍衛統領,知道了齊雲殿有這麽一處人,我便明白了你。”
他眼中有著似海深的憐惜。她的苦與掙紮,與那壓在心裏的惶恐,他在他巡視過這一殿之後瞬間明白。
歐陽箬抬起頭來,驚慌而無助:“走,我們走……我不想待在這裏……”她拉扯著蘇顏青的袖子,她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裏看著這群人,一刻都不想。
“走?!你這賤人,你投敵賣國,你不知廉恥!”有個女人忽然撲過來尖聲叫罵,歐陽箬一看,忽然叫道:“你是皇後!”
麵前瘋狂叫罵的女人便是皇後周雯。歐陽箬隻覺得心裏的寒從頭到腳,冰冷刺骨。
那女人一頭長發已經枯黃糾結,麵上猙獰而扭曲,她上前喝道:“就在城破那日,你這賤人不知廉恥去勾引楚賊……皇上,快!賜她死罪!”那女人撲上去抓著華帝殘破的衣袖不停搖晃。
蘇顏青不再理會他們,他挽起歐陽箬的手,一邊扣緊她的腰間道:“走吧。”他說完,歐陽箬又感覺騰雲駕舞一般躍上宮牆。
此時天色已然到了半夜,四周寂靜無聲,天上的雪下得下了些,隻零星飄灑了幾朵雪花。他帶著她靜靜地穿過一條條宮道,偶爾停下來默默藏身一會,每到這個時候,便有一隊隊侍衛經過,越靠近花延宮越是侍衛越多。可是他依然有辦法在最恰當的時候躲好。歐陽箬腦中一片混沌,隻由著他拉著。
終於到了花延宮的側門,他放開她,默默看了一會,歐陽箬不敢看他,隻低著頭,道別的話更不知從何說起。
“我要離開楚京了。”他忽然道。“娘娘你多多保重。”那一聲娘娘叫得她心中一片疼痛。
歐陽箬猛地一顫:“離開?!你要去哪?”他說要離開,他不再守護她了。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歐陽箬伸出手顫抖著摸上他的麵龐,手心裏一片溫熱的**。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叫囂,留下他,留下他……
可是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一點一點地摸索著他的臉。那點點滴滴打在她手上的淚像滾熱的水燙得她越發顫抖。
“娘娘,屬下告退。娘娘保重。”他靜靜地退了一步,她伸出的手呈著空洞而絕望的姿勢,就這樣定格在那裏。
沒有月,沒有星,隻有他毅然轉身的腳步聲,一聲一聲,漸漸遠去。
第二日歐陽箬醒來,破天荒沒有去給皇後請安,宛蕙已去稟了皇後告個病假才轉了回來,剛進屋子卻見歐陽箬睜了一雙大眼,直瞪瞪地看著頂上的帳子。宛蕙心裏驚慌,歐陽箬的這般神情每每都是她心中最難受最無法排解的表情。雖然昨夜她不知她去了哪裏,碰見了什麽,更不知她如何回來。可是打開門,她那蒼白的臉色,顫抖的身子,卻著實讓一幹下人嚇得不輕。
“娘娘,奴婢已經向皇後娘娘告了假了。皇後道娘娘這幾日好生養病,等等便會請太醫過來看看。”宛蕙在她身邊輕聲地道。
歐陽箬一動不動,眼亦是睜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
“娘娘,你別這樣,奴婢看著害怕,你若心裏有什麽便與奴婢說可好?”宛蕙見她的神色心裏更是不安,連忙搖晃著她的身子。
“姑姑,他走了……”歐陽箬突然開口輕聲道,大大的淚珠就這樣從麵上蜿蜒落下。
歐陽箬因那夜著了涼,第二日就染上了風寒。楚霍天一下朝便起駕過來看她。彼時,歐陽箬正躺在床上,麵色緋紅,呼吸沉重。楚霍天進屋,聞到濃重的藥味,還沒來得及皺眉,便見歐陽箬虛弱地躺在床上,病體沉重。
他不由龍顏大怒道:“你們幾個宮人是怎麽伺候的?怎麽前些天還好好的,今日便病了?”他平日便是神色冷肅,如今一怒更是氣勢凜然,麵色若沉水,震得整個小屋也頓時冷了好幾分。
宛蕙及底下的宮女內侍呼啦跪了一地,連忙磕頭謝罪。楚霍天也不理會,徑直坐到歐陽箬床前,細細察看。
歐陽箬知道他過來,想起身,但是渾身上下若被石頭碾過一般痛,隻得睜了眼撐了笑道:“皇上,都是臣妾不好,夜裏開了窗,風跑了進來,便著涼了。”
楚霍天握了她的手,隻覺得她渾身滾燙,麵紅耳赤卻還強撐著說話,便緩了口氣:“吃了藥麽?怎麽還是這般燒熱?”
歐陽箬不答,宛蕙跪在地上忙回道:“稟皇上,娘娘吃下的藥不知怎麽地又吐了出來。奴婢熬了幾次,娘娘卻喝不到一半劑量。”
楚霍天聞言又是怒道:“那群庸醫,怎麽開的藥讓人吃不下?”此言一出,跟在楚霍天而來的太醫在門外忙跪了下去,連連稱“死罪”。
楚霍天想了想,轉頭吩咐道:“去請趙大先生來。就說柔嬪娘娘病得重了,太醫看不好。切記,須得好言相告,請他過來一趟。”
歐陽箬聞言咳嗽著撐起身道:“臣妾又不是什麽大病,怎麽好勞煩趙大先生過來……”楚霍天見她起身,忙命人拿來軟墊放在她身後,皺起一雙劍眉:“這時候不叫他來,什麽時候才來?”
歐陽箬隻得道:“趙大先生是外臣,怎麽好給內眷看病呢?皇上還須三思下。”
楚霍天卻不語,轉了頭叫宮人起身,端水拿帕子,親自為她淨了麵,又幫她擦了手散了熱。歐陽箬見他事事親為,心裏越發成一團亂麻……那夜真不似平日的自己,又想起蘇顏青想要離開的話,心裏又堵得喘不過氣來。
楚霍天見她精神不濟,扶她躺了下,道:“今日朕便在此間批改奏折歇息,你好生在一旁養病。”
歐陽箬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隻得閉目躺好,隨他去了。趙清翎很快便過來了,隨身還帶了藥箱,望聞問切像模像樣。
他見歐陽箬體質並非孱弱之質才笑道:“也就一般的風寒,吃幾帖藥便好了。微臣還以為是什麽大病呢,不礙的,皇上也請放心。”
楚霍天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又命人下去煎藥,這才放趙清翎走了。
歐陽箬服了藥,也不再嘔吐,楚霍天這才展顏笑道:“那老小子還是有些本事的。隻是他至今不想為官隻肯受了個禦前行走。其他一概不肯接受,倒是可惜了他一身的才華。”
歐陽箬服了藥,氣色好多了,想了想才道:“趙大先生閑散慣了,真叫他混跡官場,卻也為難了他的本性。”
楚霍天點點頭道:“也是,叫他那性子與一幫大臣日日廝混著實為難了他,可是如今朝中卻沒有如他一般的棟梁之才,很多事朕做起來往往事倍功半,想想便覺得不快。”
兩人閑話了一陣,李靖才捧了一大堆奏折過來,身後跟著的小內侍手中還捧著一大疊。歐陽箬沒見過他批奏折,看著那如山的奏折著實吃了一驚。
“皇上國事如此繁多,臣妾卻不能伺候,實在是慚愧。”歐陽箬忙啞著聲音道。
“無妨,你靜心養病就是了。”楚霍天也不多說,拿了奏折便在一旁的桌上披閱起來。歐陽箬藥效發起,也漸漸睡了。正睡熟,忽然卻聽得茶盞“哐蕩”一聲,歐陽箬睜開眼睛,卻見楚霍天麵色鐵青,手中的奏折猛地往地上一擲。
歐陽箬忙問道:“皇上何事震怒?”
楚霍天見她被自己驚醒,苦笑道:“算了,朕去暖閣批折子,在這邊倒是吵了你。”見歐陽箬聞言後一臉落寞又道:“不是你的錯,隻是這子玄太令朕失望了。”
“子玄?”歐陽箬一時未反應過來,半天後才忽然明白過來,隻覺得方好些的頭又開始暈眩:“是蘇將軍麽?他怎麽了?”好半天她才擠出這麽一句。
楚霍天撿起那本奏折,拍了拍才道:“他說他要辭去侍衛統領,叫朕外放到他到華地去處理地方軍務。”
他說完又是一陣咬牙切齒,他原意本是將他放在身邊曆練下,就可名正言順地升為大將軍,沒想他卻想從底層開始做起,怎麽能讓他不怒?歐陽箬頓時默然。她自然知道他為何要走。
楚霍天歎息一聲:“如今倒好了,朕的左膀右臂都要離朕而去,這往後竟是難做了。”
趙清翎一身才華卻少了野心二字,不醉心仕途。蘇顏青做事穩重,如今卻不知發了什麽神經竟要離京而去。楚霍天的眉頭越發皺得更深了。
歐陽箬看著楚霍天手心的那本奏折,心中長歎一聲,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