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宮門血(3)

此時身邊幾位夫人似有些嗤笑道:“哎,我們當誰呢,原來是歐陽妹妹,嘖嘖,前些日子我們可苦呢,天天在京城裏盼啊盼的,好在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也不枉我們拿身家性命博一回了。好人有好報呢,歐陽妹妹許不知吧,這柳姐姐如今可是柳國夫人了,徐姐姐也是徐妃了,這林妹妹是封了宛昭儀了,幾位妹妹不才也是淑容,修儀,貴嬪了,如今看來怎麽的就妹妹位份最低呢。看來侯爺也偏心得很……”

她們還待再說,歐陽箬忽然插口道:“幾位姐姐都是比歐陽妹妹先進府中的,位份比妹妹高也是應當的,妹妹在此恭喜幾位姐姐高升。”

她說完深深地福了福,又對柳氏與林氏拜下道:“嬪妾不知柳國夫人與宛昭儀高升,實在是有罪。”

柳氏眼見她拜下去了,才慌忙道:“這是做什麽,都是府裏的老姐妹了,這怎麽是好呢,快些起來吧。”

林氏也紅了眼道:“要不是歐陽妹妹,我連這肚子裏的孩子都不知怎麽辦才好呢。歐陽妹妹這麽說可折殺我了。”

歐陽箬堅持行了禮完畢,這才淡笑道:“這到了宮裏,就該守宮裏的規矩,嬪妾不才,卻也懂得一點。”

那幾位侯府的夫人見她這般謙卑,倒不好再說什麽了。歐陽箬才辭了她們往偏殿裏去。身後那幾位夫人還嘲笑聲道:“當她是皇上什麽心頭的肉呢,如今看來皇上待她不過如此,隻不過看她貌美而已。隻不過是華地來的……”

她們漸漸走進了正殿,那譏笑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歐陽箬麵色平淡,看不出喜怒來。倒是身邊跟著的德軒臉色鐵青,鳴鶯亦是憤憤不平:“她們哪裏知道夫人一路辛苦。夫人才是拿身家性命跟著侯爺呢。她們就隻是待在京裏好好的,什麽也沒做……真真是氣死人了。”

歐陽箬不語,到了偏殿才正色對鳴鶯道:“跪下!”

鳴鶯吃了一驚,看著她麵色不善,隻得撲通一聲跪下,哀聲道:“夫人,奴婢這是為了您……”

歐陽箬看了她半晌,想好半天的說辭忽然就沒了,隻道:“也罷,今日我不罰你。你自個想想自己的言行可否有疏失。你也是宮裏頭出來的,你該知道有時候一言一語就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以後自個記牢吧。”說完長長一歎,叫她起了身。

鳴鶯知道自己理虧,隻嚅嚅不言。歐陽箬閉了眼在偏殿歇息了一會。等皇後忙完,再長長地對她念了一堆訓誡後,已是過了午膳之時,歐陽箬餓得頭昏眼花,卻也強撐著不昏倒。皇後趙氏穿著一身隆重的九鳳朝服,頭佩鳳冠,身上累累飾物看得歐陽箬也跟著覺得不堪重負。皇後趙氏一臉的自得與滿足,襯得她原本蒼白的臉竟煥發幾分神采來。歐陽箬不由多看了她幾眼。皇後尤自說了一大堆訓導之辭,華麗而充滿了不可抹殺的威嚴,一如她臉上嚴謹的表情。

歐陽箬出神了,低著頭出神地看著她腳下的綴了珍珠的繡鞋漫無目的地想著,像皇後這般女子,一朝為後便是極至的榮光了吧。後宮的女子心願都很簡單,卻也最不簡單。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令無數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位置啊……

歐陽箬在心裏冷冷一笑:入宮為帝王的女人,從來不是一件多麽值得讓人高興羨慕的事情。

第二日,歐陽箬陪了霖湘用過晚膳,正就著燈火裁製她新的小秋衣,一針一線她都親手縫製。燈火搖曳,小霖湘正與鳴鶯幾個丫鬟玩得高興,小臉在昏黃的燭火之下顯得十分紅潤。歐陽箬看著,清澈的眼中不由浮起水霧。

“母妃,母妃,我要抱抱!”霖湘見歐陽箬看著她,不由笑著上前撒嬌。軟軟的身體靠她胸前,不由暖到了她心裏。

宛蕙乘機勸慰道:“這皇上還是顧念舊情的,這不是給霖湘帝姬頒了封號嗎?娘娘也該欣慰了。”

歐陽箬淡淡一笑並不接口。旁邊的幾個宮女也紛紛說道:“是啊,奴婢看那些小帝姬用的一概事物都是頂頂好的。大帝姬也是如此呢,沒差的。”

屋子裏的人正圍著燈火說著,忽然德軒從外邊進來,氣喘籲籲地道:“娘娘,皇上來了。”

屋子裏的人都吃驚地紛紛起身,歐陽箬卻依然坐在椅子上,等到那一抹明黃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歐陽箬才緩緩起身,抱著霖湘福了一福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明黃色的影子,玄色布料繡金線團雲蝙蝠靴子,金燦燦的腰帶,將他束成挺拔修長的身形,他就像一團陽光,瞬時照亮了這偏僻狹小的宮殿。他依然劍目飛揚,風神俊朗,那一身光華與神采竟讓人無法直視。

他的鷹目掃過一室宮人:“都起身吧。”隨後手一匯,那些人連忙退了下去,宛蕙接過歐陽箬懷中的霖湘也退了下去。

歐陽箬抬頭望著他。脈脈清澈的眼映著那搖曳的燭光,似有盈盈淚光在閃爍。

“你身子可好麽?”楚霍天上前拉著她的手,依然是冰冷滑膩,他的眉不由一皺,眼中俱是疼惜。

歐陽箬由他握著,並不言語。楚霍天見她異常沉默,便道:“今夜月色甚好,朕帶你去一處地方怎麽樣?你可願意來?”

朕?!他終於自稱為朕了。歐陽箬有些恍然,隻微微點了點頭。他細心地從屋裏找出一件披風給她係上,攜了她的手往殿外走去。楚地的秋比溫暖濕潤的華地來得更早些,此時雖無風,卻已感到了刺骨的涼意。他拉著她的手,堅定而充滿了不可違逆向前走著。上了龍攆,清脆的金鈴鐺在明黃的華蓋下撒落一地脆響。歐陽箬被他摟在身邊,雜亂的往事又紛紛浮起,又紛紛沉澱下去,終於她閉緊了眼睛什麽也不想說。

幽長的路七繞八拐,似永遠也走不盡,兩邊的宮人都異常沉默而安靜地走著。天上玉盤撒下銀輝,照著地上如撒了銀粉一般。

金色的龍攆,銀色的路。歐陽箬隻覺得心從來沒像此刻這般澄澈,也沒有像此刻這般安靜。他的呼吸綿長,他的心跳鮮活而強壯,一如他整個人,若生機勃勃,充滿了天神之威。

漸漸龍攆行到了一座高台前。歐陽箬回過神來,疑惑不解地回望著楚霍天。楚霍天微微一笑:“下來。我帶你上去。”

歐陽箬還未及反應,就被他攔腰抱下來。宮人跪伏著,不再上前。他帶著她步上高台,一步一步,緩慢而有力。

“這裏是全楚宮最高的地方,叫問天台,除了曆代帝王與欽天監能上來之外,外人是不可上來的……”

“朕今日問過欽天監,今日是這月裏月色最好的一日,萬裏夜空無雲……”

“朕答應過你,總有一日要與你執手笑看天下,朕雖然給不了你皇後之位,但是,朕要你明白,這天下是朕與你的。”

歐陽箬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來。他的眼中似有星子閃爍,明亮得幾乎能照耀人的內心。他說這話的時候無一絲敷衍。

“臣妾不要這天下。天下這詞太虛妄,臣妾要不起。”歐陽箬抽離了他的手,高處不勝寒,這高台這般高,高得令人無法企及,偶爾能看見遠遠的燈火閃爍,那已是高高宮牆之外的煙火楚京。

“那你要什麽?”楚霍天固執地握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他的意態閑暇,不惱不怒。

歐陽箬低低一笑,含了嘲諷:“皇上難道忘了嗎?臣妾在華宮已是正一品淑妃,位份於臣妾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倒是臣妾要的就怕皇上給不起。”

“是什麽?”楚霍天問道。

“帝王的愛。”歐陽箬淡淡地道,終於昂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搜尋他所有的表情。楚霍天一愣,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似三月初春的一道明媚的陽光。

月色的銀輝撒落在二人身上,照得二人眉眼俱現。歐陽箬伸手撫了他的臉,他沒變,即使黃袍加身,即使金帶龍身,可是依然是那個能在夜裏摟著她沉沉入睡的男子。是她歐陽箬的男人。他按下她的手,將她摟在懷裏,夜風徐徐,再冷,兩人相擁也不會覺得冷。

“知道朕為何要將你隻封為小嬪嗎?”

“不知道,卻也猜到了。”

“是什麽?”

“朝局。”歐陽箬輕聲答道,後宮與前朝雖然看起來沒有關係,其實內中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一般人能明了的。

“是朝局也是時勢。就在你進京前一日,景王跑了,助他的是華地的亂黨,沒想到他們居然牽扯那麽深。舉朝嘩然,紛紛要朕再去肅清華地餘孽,所以……隻能委屈你了。”楚霍天道。

歐陽箬輕笑道:“臣妾明白。”

“不過在前日,他們都抓住了。”楚霍天這一句卻實在將散漫心思的歐陽箬震回了神。

“都抓住了?”歐陽箬問,心中不詳的預感開始升騰。

“是,景王與亂黨。”楚霍天重複道:“德帝薨之後,朕已經在京城周圍布下天羅地網,就怕的是有人趁亂起勢,他們一逃就被朕的人馬一路追擊,最後雙雙落網。”

歐陽箬猶豫了一會,忽然開口問道:“亂黨裏麵有沒有一位張子明?”

楚霍天疑惑地看著她:“有。他就是亂黨的頭目。箬兒你如何得知?”

歐陽箬輕歎了一口氣,決定還是要隱瞞一段真相道:“他曾是臣妾先父的學生份上多多網開一麵,若是不行……也請給他留個全屍罷。”她說得虛實難辨,令人聽起來找不出一絲破綻。

楚霍天點點頭:“原來如此。他是不是叫你與他內通外合……”

歐陽箬不慌不忙道:“沒有,臣妾不願意做的事情,他也不敢逼迫於臣妾,臣妾曾告訴他,在臣妾心中,隻有天下,沒有家國。天下一統才是天道。”

楚霍天眼中閃出激賞,摟緊了她:“朕就知道,我的箬兒不是那等流於表麵的女子。”

歐陽箬依在他的懷裏,他身上的龍涎香聞著十分令人舒服。她幽幽地道:“若皇上心中對臣妾有疑慮盡可打消了,臣妾一介女子,依靠的便是皇上,在廣郡,臣妾說過,臣妾與皇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還有一事,臣妾請皇上做主,皇上還記得我們失去的孩子麽?如今天下大定,臣妾要請皇上為我們死去的孩子報仇!”

她忽然跪下道:“請皇上找出元凶,妾身忍耐多日,便是為了皇上掌大權,鏟除皇後一黨之後,為臣妾報這失子之仇。”

楚霍天渾身一震。他如何不想報仇,那寄托了他與她所有美好與希冀的孩子……

“就算你不說,朕也會去查的,可是之前要查已經沒有任何線索,如今要再重新翻出來查千頭萬緒的,箬兒要等待一段時日了。”他要扶起她。

歐陽箬卻不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事物遞給他:“這是那日臣妾被刑問,從行刑那人身上掉落的事物,臣妾暗中將此事物貼身收著就是等一日給皇上看,皇上如今登大寶,掌天下,臣妾不求皇上給臣妾多高的位份,就請皇上了了臣妾這個心願,將那人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楚霍天捏緊了手中的那方事物,緩慢而堅決地道:“好,等到查出那人,朕定當將之千刀萬剮,不管他是誰。”

歐陽箬這才起了身。站在這高高的問天台之上,她支撐她一路到此的究竟是仇恨還是那對他的愛,還是那不得不承擔在肩上沉重的責任。她不想再無止盡地想下去。永夜寂涼,這楚宮的路越發難走了,可是隻要他在身邊,那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能指引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