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偷聽
天上的雲飄過來一朵,薄薄的,帶點透明的純白。陽光金燦燦的,在萬物上灑出點滴溫馨。一會兒,那片雲又飄走了,蕩啊蕩,就從視野中遠去了。扳著手指數,一朵雲,兩朵雲,三朵雲……唉,無聊。
雕砌的涼亭,飛簷高瓦,精致細巧。弦歌坐在亭子裏,抬首遙望碧藍如水的蒼穹,唔,天氣真好。低下眼平視,又可以看見院中的花花草草,嗯,鳥語花香。她的眼珠子溜一圈,軒王府的下人們走來走去,繁忙不已,都在為主人的婚禮而奔波。
弦歌的身子倚靠在亭柱上,目光佇留在那個懶洋洋睡在躺椅的某人身上。某人的眼睛輕輕闔著,嘴角的唇線勾著淺淺的笑,衣衫隨意地搭在身上,一派風流舒愜樣。
從早上起床用過早膳過就坐在這裏,什麽也不用做,隻是閑閑地休息。放在以前她做城主的時候,這根本是無法想象的生活。那時候,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她整天想著借口偷懶。可如今,真的讓她休息了,卻同樣感到不自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養豬生活啊……弦歌忍不住瞥了淩悠揚幾眼,這家夥以前過得都是這種日子?她開口說話,“喂,你不無聊嗎?”
某人的眼皮掀也不掀,不解地反問,“無聊?怎麽會?”
弦歌懷疑地凝望他,說起來,這人野心這麽大,可這段日子裏卻什麽也沒做。她嫁過來就是為了監視他阻止他,他卻整天沒精打采地曬太陽,太詭異了吧?
淩悠揚睜開一隻眼,好笑地看著她的表情,“你想找點事情做?”
弦歌沉默地望著他,麵色平靜。
淩悠揚看著府邸裏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和鋪掛在周圍的綢緞,心情很好地摸了摸下巴,笑容肆意,“我以前這麽躺著的時候,身旁都有美人環伺,嘖嘖,那個滋味啊……”頓了頓,他又道,“可看看現在,連皇甫都不在身邊。本來想著有你陪伴也很舒服,哪知道你一直都悶不吭聲。”說到此處,淩悠揚側過身子,狹長的眼眸中閃過撩人的光彩,“要不我們做點事情來殺殺時間?”最後這句話的聲音沙啞地有些曖昧。
以為她聽不出這弦外之音啊?弦歌的視線射進他的眼睛,“你就整天窩在這軒王府?”你的天下大計呢?你的狼子野心呢?
淩悠揚笑,“有時候也會上花樓。”
弦歌眯起眼,看來她若是不把話說白點,這廝會把每個問題都繞到尋花問柳上麵。“冷立的事情你不辦了?”
淩悠揚笑眯眯地盯著她的臉,想了想,半闔著眼,“冷立的事情急不來,現在出手隻會惹禍上身。”多少人等著他出手,多少人想看看這戲的後續,可惜,他不急。比他心急的大有人在,即使他不出手,恐怕也會有人按捺不住。
弦歌尋思,想套出他的話,“淩悠揚,你想要這天下吧?”
淩悠揚似笑非笑,“你說呢?”
弦歌繼續問,“你在雀南國安排了間諜,是想為以後征戰天下埋好棋子吧?”
淩悠揚依舊似笑非笑,“你說呢?”
“你早就謀劃著要奪取皇位吧?”
“你說呢?”
“你披著不管政事的風流外衣,隻是為了降低別人的戒心,更方便實現你的野心吧?”
“你說呢?”
弦歌有點失去耐心,但麵色依然笑靨如花,“其實,我可以幫你的。”
淩悠揚嘴角掛著淺笑,那雙黑色的眼眸似乎能洞察人心,“弦歌,難道你嫁給我就是為了這些?如果是的話,恐怕會讓你失望。”
弦歌的目光沒有退縮,“那你娶我又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因為我愛你。”淩悠揚坦蕩蕩地回答,跟他平時說甜言蜜語的語氣有點不一樣,“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若是為了利益,我會有更好的選擇。”溫柔的聲音仿佛是魔魅的咒語,幾乎可以擊中女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幾乎,隻是幾乎。
弦歌定定地望著他,目光純淨,沉默許久,她倏然一笑,“我相信你。”頓了頓,繼續道,“我們馬上就要成婚了,以後都會在一條船上……”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靦腆的笑,“所以,我都會站在你這邊,也希望你不要騙我。”
淩悠揚黑瞳如墨,深不可測,“我怎麽會騙你呢?”
弦歌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纖塵不染,緩緩笑開,“我相信你。”
這句話,這四個字,昨日在太子所辦的家宴上,淩悠揚也說過,一字不差。當時,弦歌低下了頭,狀似羞澀地避開了他的視線。可現在,她的目光卻清明地望著他,一瞬不瞬。兩個人似乎都想證明自己的誠信,久久都沒有躲避對方的目光。
弦歌率先打破了沉靜,盡量問得含蓄,“說起來,皇甫和你的五哥,就是那個淩遠祿有什麽過節嗎?”
淩悠揚笑道,“這話怎麽說?”
“我覺得他們兩個不太對,淩遠祿看皇甫的眼神不對,皇甫看淩遠祿的眼神也不對。”弦歌皺著眉回憶,把自己腦中的猜測說了出來,“是不是因為淩遠祿以前看上,呃,看上皇甫的容貌,所以就……”
淩悠揚樂不可支,“所以就怎麽樣?繼續說下去。”
弦歌繼續道,“所以就想強迫皇甫,結果皇甫反抗未果,淩遠祿一個狠心就把他給閹了,從此兩人結下仇怨。後來皇甫費了很大工夫從那裏逃出來,結果被你給救了,是不是?”說完,她盯著淩悠揚,想知道自己究竟猜得對不對。
淩悠揚眨眼,然後仰天大笑,太有意思了,他很久沒有這麽笑過了。“哈哈哈……弦歌,你是看戲看多了嗎?怎麽想出來的故事?哈哈,若是被皇甫聽到,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反應!”
弦歌不悅地皺眉,“我說錯了?”即使說錯他也笑得太過分了。
淩悠揚還在笑,“你以為在編故事?”正要說下去的時候,卻看見皇甫正向他們所在涼亭走來,神情端莊,姿態嬌媚。他穿過長廊,經過花園,站在涼亭外,恭敬道,“殿下,方家二小姐來找您,現在正在前廳等候。”
弦歌怔了怔,眨眼,然後轉頭去看淩悠揚。
淩悠揚倒是麵不改色,似乎早就猜到方子晗會來。他笑著站起身,“那我去看看。”頓了頓,他回頭對弦歌道,“要一起去看看嗎?”
弦歌微笑,搖頭,“不用。”
其實,弦歌沒打算偷聽的。她本來隻想趁著淩悠揚去應對其他人時好好在府邸裏逛一逛,或者說,去他的書房啊寢室啊之類的看看,運氣好一點,說不定就能發現一些秘密。這些日子下來,淩悠揚整天待在府裏,弦歌為了防範監視,幾乎是寸步不離得跟著他。旁人都以為他們兩個感情好,淩悠揚每次都是似笑非笑的反應,也由自己跟著。可惜,她什麽也沒發現,淩悠揚什麽也不做。
真的,她隻是隨便走走,然後毫無意外地走到書房前,卻發現書房的門緊緊關著,裏麵甚至可以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弦歌的腳步微微一頓,辨認一下,裏麵的應該就是她那位夫君和方二小姐了。
聽?還是不聽?弦歌又遲疑了一下,終是無法戰勝自己的好奇心,就這麽躡手躡腳地靠近,把耳朵附在牆上。
“子晗,你究竟還想說什麽?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你為什麽要娶她?她甚至連個公主都不是。”方子晗始終追著這個問題,一步步逼近淩悠揚,“七哥,如果你娶我,明明會有更大的利益!”
淩悠揚有些頭疼,“你一個女孩子家,應該找個真正愛你的人,不要整天把利益掛在嘴邊。子晗,我跟你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什麽結果。”
“憑什麽?”方子晗大吼,一點也不怕被別人聽見,“我等了你十多年,從小到大,我等著自己長大,一直盼望著可以嫁給你,我不要這種結果!”
淩悠揚歎氣,“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可能事事任你隨心所欲的。子晗,你也該長大了。”
“別把我當小孩子!”方子晗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眶微微泛紅,卻倔強地不肯落淚。“七哥,如果你選擇娶我,我可以幫你很多很多,無論什麽我都會替你做的。至少,我可以說服爹站在你這一邊,你可以離自己的理想更近些。”
淩悠揚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淡淡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弦歌在外怔了怔,不會吧?連這麽個小女孩都知道這狐狸的野心?狐狸啊狐狸,你的尾巴藏得也不怎麽好嘛。
方子晗不甘心地咬唇,“我以前聽姐夫說過,絕對不能小看你忽略你,否則會跌大跤。爹也警告過我,讓我不要跟你走太近,否則他會為難。”頓了頓,她狠狠吸一口氣,抽噎著鼻子,淚眼婆娑,“七哥,我說過,我不是小孩,沒你想得那麽笨。這些話,我多少還是懂得的,爹會為難,是因為姐姐已經嫁給了太子,可是,相比姐姐,爹更寵我,隻要你娶了我,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
淩悠揚挫敗地歎氣,他的溝通方式有問題嗎?“子晗,你是不是誤解什麽了?我為什麽要得到方丞相的支持?二哥會那麽說你爹會那麽說,隻是因為我不站在任何一個陣營,所以不想把情況變複雜。”
“你騙人!”方子晗指著他的鼻子,“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爹不是應該慫恿我多親近嗎?不是更應該讓我把你拉到姐夫的陣營嗎?”
淩悠揚怔了怔,搖頭苦笑,這丫頭果然長大了。他溫柔地摸她的腦袋,目光真摯,“我有什麽時候騙過你嗎?”
方子晗嘟著嘴,毫不猶豫地回答,“你一直都在騙我。”
隔著一堵牆偷聽的弦歌幾乎要笑出聲,這句話她倒是舉雙手雙腳讚成。有些人撒謊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達到某種目的,可這隻狐狸撒謊,根本已經養成了習慣,覺得好玩他撒謊,覺得無趣他撒謊,遇到笨蛋他撒謊,碰到聰明人他也撒謊。
淩悠揚有些難過地皺眉,“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既然如此?你何苦喜歡我?不如早早死了心,繼續過你舒適的大小姐生活。”
“我有什麽辦法?”方子晗撇開眼,“我就是喜歡你,不管你怎麽樣我都喜歡。”
淩悠揚目光柔和,微微彎腰,眼睛與她平視,“子晗,我以前的生活是放浪了點,或許我對你做過一些不合規矩的事,可我那時候也說得很清楚,每個女人都知道,我無意成親。我那時候不是跟你說過嗎?若我真的決定成婚,一輩子隻會娶一個妻子,至死不渝。”
方子晗懷疑地望著他,“你不可能會愛那個符弦歌的,你才認識了她多久?你和我從小就在一起,這麽長的時候你都沒產生感情。不可能,你這種人,不可能會愛上任何人。”頓了頓,她想了很久終於把話說出口,“你隻愛你自己。”
“我愛她。”淩悠揚微笑著否認,“我愛弦歌,隻愛她。”
“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方子晗大叫,捂著耳朵不想聽,“你又像以前那樣在開玩笑對不對?”她目光懇求,語氣低微,“七哥,你風流,我忍。從小到大,我早知道我管不了你,我也知道你不愛我,但是,我一直以為我是最接近你的女人。即使不愛我,你至少也是喜歡我的。我一直以為,有一天等到你玩倦了,你會考慮娶我。我甚至做好準備和爹鬥爭,非你不嫁。可這算什麽結果?我不要!我不接受!”
淩悠揚靜靜地望著她,語調溫柔,出口的話卻絕情得沒有餘地,“我不愛你。”
方子晗眼睛紅通通的,鼻子也紅紅的,她堅定地凝視,“我可以做小妾。”
淩悠揚微笑,“你爹不會同意的。”
“我一定會讓他同意,大不了斷絕父女關係。”
淩悠揚的笑容收斂,目光深邃,“我不同意。我說過,我隻會有弦歌一個妻子。”
方子晗咬緊雙唇,淚水撲簌而下,痛苦地指控,“你好殘忍!你好狠心!”
淩悠揚歎氣,掏出手帕放她手上,“擦一擦吧,大姑娘了還這麽哭,都不會羞愧嗎?”他幾步走到門前,伸手打開書房的門,“眼淚擦幹了以後就回去吧。”
方子晗扯住他的衣角,用盡全身力氣在他膝蓋處踢了一腳,她故意把鼻涕也擦到手帕上,然後把手帕扔在他身上,飛奔而出,不顧下人的勸阻,就這麽丟跟著她來的仆從,自己一人跑出了這軒王府。
淩悠揚歎氣,望著這藍得可以滴出水來的蒼穹,他扔開那塊手帕,背對著弦歌,“聽得還愉快嗎?”
弦歌知道藏不住了,於是慢吞吞地走出來,“你真的不希望得到那位方丞相的支持?”
淩悠揚的身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笑眯眯地轉頭,“弦歌,我為你放棄了那麽多,你有沒有一點感動?”
為我才放棄?你在騙鬼嗎?弦歌也笑了,“不是利用我讓那女孩死心嗎?”
淩悠揚黑色的眼眸中閃出幽靜的光芒,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姿態仿佛可以淬出毒來的妖豔罌粟,讓人不由心底發顫。他伸出手,慢慢放在弦歌胸前,直直地盯住她,目光似乎可以看穿一切,悠遠深沉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我說,這裏麵裝著的究竟是什麽?”
弦歌回視,一字一頓,“我的心。”
淩悠揚笑了,鬆開了手,轉身離去。
弦歌望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向著反方向回屋。